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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里什么都有》TXT全集下载_11(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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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星眨了眨眼睛,直接张开嘴巴。

慕云殊撕开糖纸,捏起那颗淡绿色的薄荷糖,喂进她的嘴里。

然后他自己往嘴里也塞了一颗。

逐星看见他的一侧脸颊有点鼓,她弯起眼睛,忍不住伸出手指,去戳了一下。

慕云殊猛地被戳了一下脸颊,口腔里的那颗糖直接抵到了齿背,他大睁了一双眼睛,偏头望她,神情是那样茫然又无辜。

逐星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在看见他这样一副模样的时候,她咬住了自己嘴里的那颗糖,没忍住,像是一只毛毛虫似的,使劲往他怀里钻。

她太黏人了。

慕云殊抿起唇,睫毛颤了又颤。

但是他到底没有舍得,把她往外推。

好像,

也挺好的。

他停顿了一会儿,还是摸了摸她的后脑勺,忽然小幅度地弯了弯唇角。

“有人来了。”

逐星抱着他的腰,埋在他怀里的时候,耳朵忽然动了动,她抬起头,望着他。

然后,她的周身就开始散发出一种淡金色的光芒。

整个人一下子变得透明了许多。

有人撑着伞走进院子里来,踩着水的声音很清晰,慕云殊回头,就看见了朦胧雨幕里,那是贺姨的身影。

早上她来过一趟,给慕云殊送了早餐。

彼时,逐星正裹在他的被窝里打呵欠,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贺姨也看不见她。

只是在瞧见他微红的鼻尖时,就问了一句,“少爷,你这鼻子是怎么了?”

慕云殊当时浑身一僵,错开贺姨目光的瞬间,就瞧见了窝在他被子里的女孩儿正在那儿捂嘴偷笑。

他盯着她,开口时却是在回贺姨,“……没戴眼镜,撞门框上了。”

他的语气有点闷闷的。

“你的度数又加深了?哎哟,少爷你晚上就不要再画画看书了,你看你现在不戴眼镜连门框都能撞上……”

贺姨当时就开始了一番唠叨。

慕云殊听得心不在焉,因为他的目光一直停在被窝里的那个女孩儿脸上。

她皱起脸,故意扮丑,硬生生挤出了三层下巴来。

他忍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忍住,眼眉微扬,笑出声来。

闻到属于中药特有的苦味,慕云殊回过神,直接皱起了眉头。

贺姨已经将伞放在檐下,端着药碗来到他的面前,“少爷,喝药吧。”

逐星这会儿已经从他怀里钻出来,趴在栏杆上,望着他接过药碗,又一脸抗拒的模样。

慕云殊慢吞吞地把嘴里那颗糖咬碎吃掉。

又喝了一口水杯里的水。

他望了望贺姨,又望了望逐星。

贺姨见他往旁边看,也下意识地往那边看了一眼,却是什么也没看见。

这时,慕云殊已经闭起眼睛,认命地凑近碗沿,喉结一动再动,迅速地将碗里的药喝光。

“过会儿我会送午餐过来,少爷你还是回房间里去吧,今儿雨大,天凉,可别感冒了。”贺姨收了碗,又嘱咐了一句。

“知道了。”

慕云殊撕开糖纸,将糖果喂进嘴里,应了一声。

贺姨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逐星盯着贺姨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又将目光移到慕云殊脸上,她忽然问,“你每天都要吃药吗?”

“嗯。”慕云殊轻轻地应。

当逐星从花种世界挣脱出来的时候,她就已经重拾了自己所有缺失的记忆。

包括一千年前遇见他,失去他的种种,也包括她在画中世界里的每一世轮回。

记得他来到《卞州四时图》里,也记得他是那样认真地想要帮她躲过既定的宿命。

记得《燕山图》里的祭神楼,也记得他站在高高的檐上,她手里提着的灯笼,照见的他的侧脸。

她也记得《庐溪初雪图》里,那一抹承载了所有他被封存的记忆的载体,那个一如当年那样纯粹干净的少年,在提着她送给他的灯笼时,他回身对她说:

“逐星,我在等你。”

她更记得,他身上微苦的药香。

逐星不知道,在她被困画中世界的这十年以来,他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到底经历了怎样的事情,但此刻,她是这样第一次认真地打量着他的眉眼轮廓。

她发现,他的脸色很苍白。

身形清瘦,一身病骨。

心里有些莫名的情绪翻涌,她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忽然抿紧了嘴唇,用那双圆眼望着他时,她的眼眶开始有点泛红。

“怎么了?”

慕云殊望见她微红的眼眶,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她的脑袋。

“你最讨厌苦的味道了……”她咬着嘴唇,半晌才闷闷地说了一句。

慕云殊捏了一下她的脸蛋,嘴唇微弯,“没有人会喜欢那样的味道。”

“我在地宫里被锁了千年,地底的寒气已经入骨,”

他忽然抬眼,望向檐外的雨幕,他忽然说,“逐星,只要是还活着,这就已经很好了。”

即便他已经活了一千年,但那些岁月,都是在他无知无觉的时候,悄然流逝的。

对于他来说,那些都是他未曾认真经历过的时光。

也没有办法成为他人生里累积的阅历,他也无法体会那种活得太久,阅尽千帆的苍凉感。

或是因为逐星,或许是因为他对这世间还留有几分期待,所以,只要是活着,就已经是很好的事情了。

人间百味,他曾尝遍辛酸,但也并不妨碍他,感受温暖。

逐星像是听懂了他说的话,又好像并没有听懂。

她埋着头想了一会儿,又忽然望向他,“反正云殊,现在的我可厉害了,我会保护好你的!”

她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曾经的逐星,只是一只初生的小画灵,她的灵力尚且低微,并不能帮助慕云殊做任何事。

但在他被锁入地宫,当她的灵气散落天涯。

经过千年的沉淀与洗涤,当她再一次重聚灵体的时候,她的灵气居然已达臻境,变得更加纯净浑厚。

现在的逐星,已经不是当年的她了。

“你看你看!”

逐星像是怕他不信,她手指在半空点了点,淡金色的光芒涌出来,好像还带着细碎的铃声。

然后,在她的身后就出现了三四个半透明的,像是蘑菇形状的灵体。

像水母一样在空气里游弋,尾部还时不时放出不明气体。

“都跟你说了好多次了,不要乱放屁。”逐星皱起眉,戳了一下那只脑门儿上有一个发光的月牙形状的小蘑菇。

那只小蘑菇发出唧唧的声音,一下子就躲到了另外三只的后面去。

“……这是什么?”慕云殊呆住了。

他很难形容此刻他眼前看见的这一幕。

在她的身后,有着三四个悬在半空中的,半透明的……蘑菇?

逐星笑起来,像是有点得意,“这些都是我的小弟!我厉害吧?”

……?

小弟?

慕云殊愣住了。

这世间万物,皆有灵。

逐星是画灵,而这些半透明的小蘑菇们,是来自天涯海角,如蒲公英一般四散的小生灵。

它们有幸能够借由逐星分散的灵气来修炼自身,拥有灵识,再随着逐星重聚灵体的时候,陪她一同经历她在画中世界里的每一次轮回,通晓人类的情感。

也幸而是它们,能够在逐星的无数次忘却前尘的轮回里,默默无声地守着她。

“应琥没有死。”

逐星想起了那个阴鸷的老太监,她那张小脸上的笑意忽然收敛,看起来竟也有几分凝重,“云殊,我能感觉得到,他还活着。”

慕云殊生来,就是不一样的。

世间万物,山川灵气,皆可在他的一笔一画里,找寻到丝丝缕缕的生机气韵。

当年魏明宗自裁前,曾亲自给还曾年少的慕攸灌下了一杯酒。

和着一颗药丸在其中。

当时的慕攸以为,那是毒药。

北魏国破,山河蒙尘,当时还被称作明熹帝的魏明宗,万念俱灰,悔不当初。

慕攸以为,他的老师原是想让他们师徒同行,黄泉路上。

“云殊,这是应卿沅最想得到的东西。”

那时,魏明宗看着那个被烈酒穿喉,正扶着脖颈,猛烈地咳嗽的少年,他忽然说了一句。

那位一向将自己收拾得规整洁净的帝王,那时却发髻散乱,白发丛生。

像是一夕之间,便老了许多岁。

他笑了几声,手握在那黄金所铸的龙头扶手上,摇了摇头,神情苍凉又复杂,“朕怎么会让他如愿……”

那个时候,慕攸还不明白,帝王话里的意思。

直到他昏昏沉沉再醒来。

他的老师坐在龙椅上,一动不动,唯有脖颈间皮肉外翻的血痕,是那么的触目惊心。

而他却因为那颗丸药,从此跳脱了轮回之外,永得长生。

那是应琥最想得到的东西,是应琥费尽千辛万苦,杀了许多人,经历了许多磨难,方才得到的一颗仙药。

却最终被魏明宗用计,落入了他的手里。

或许,魏明宗从未想过要自己服下那颗药丸。

他这么做,也不过只是最后的报复。

应琥曾是那样真心地与他共同度过人生中最艰难晦暗的时光,生在帝王家,魏明宗生来就面临着各方的诡诈算计。

为了活下来,他只能逼着自己一直往前走。

应琥算是从年少时,便一直陪着他共渡难关的人。

在魏明宗心里,应琥早已是他的朋友。

但,或许应琥从未这么想过。

北魏覆灭,也不全因应琥为了长生之药的下落而通敌,魏明宗很清楚,他坐在那张龙椅上几十载,即便是他有心想要肩负起身为帝王的责任,可他却总是力不从心。

而北魏几代君王在位期间累积下来的贪腐懒散的风气,已经使这个国家的根在慢慢腐烂。

魏明宗没能除掉依附其中的腐肉,这便是注定的结局。

世间有神明,自然也有灵。

魏明宗无法作为一个亡国之君,服下长生之药继续苟活,他已经如此失败,也没有办法再去面对更加漫长的人生。

而对于慕攸。

接连失去了自己的三位皇子,又失去了自己挚爱的皇后。

无论朝堂之上的老臣如何劝谏,魏明宗都没有要在宗亲里选择一位世家子过继到自己膝下的打算。

慕攸是他在创办画学后的四年里,唯一看重的学生。

也是他一生之中,唯一亲授过的学生。

对于魏明宗而言,或许慕攸在他心中,早已不知是学生那样简单。

他待慕攸,或许更兼父子之情。

虽无血缘,但对于魏明宗而言,这世上再无一人能如慕攸这样,在他此生最为看重的书画创作上,能有这样的天资。

画学四年,魏明宗对慕攸几乎是倾囊相授,毫无保留。

而这个少年也不负他的期盼,不过四年时间,便已令这世上无数学画之人无可企及。

魏明宗将那颗药丸给了慕攸,应琥得知后,怒极。

原来那灵药不但只有长生之效,还能使洗髓伐骨,使凡人拥有吸取天地灵气的能力,借此修炼术法,获得更加强大的力量。

也不知道他是在哪里学来的那些邪门歪道的阵法,竟想出要用慕攸来作为阵眼,来达到他借由慕攸作为吸收灵气的容器,获得异能的目的。

也是那个时候,应琥发现了逐星的存在。

因为在慕攸在被禁锢之前,逐星作为才来到人世几年的画灵,她还没有办法离开慕攸太远。

所以,在慕攸被锁进地宫里的时候,逐星也受到了牵引。

她眼睁睁地看着慕攸被沉入棺椁里,看着他闭上眼睛,却什么也做不了。

因为当时逐星灵力低微,加之那阵法诡异,难以挣脱,所以逐星被应琥作为测试阵法的可行性的实验对象,被吸走了一半的灵气。

那几乎是逐星的立命之本。

但因为应琥还是□□凡胎,没有任何有效的药物或者灵器的帮助,他只剥夺了逐星一半的灵气,身体就已经出现了排异反应,所以逐星才没有彻底散去灵识,反而在灵气四散的时候,逐渐获得更多,更纯净的灵气。

或许也正是因为应琥当初夺走了她一半的立命之灵,所以逐星才能感觉得到,应琥他还活着。

同样的,应琥也应该已经察觉到,她的变化。

“他或许,早就已经找到我了。”

听逐星提起应琥,慕云殊的眉眼间也渐渐添了几分冷意,他沉默片刻,忽然说。

在他失去记忆的这十年,他作为慕云殊,或许单凭这么一个名字,他就已经被应琥盯上了。

又何况是,他的那些画作。

当年除了魏明宗之外,应琥便该是第二个最为了解他的画作的人了。

一千年的时间,阵法在多年的消耗中逐渐受损,因此他才有机会醒过来,离开那里。

而阵法被毁,应琥一定会有所察觉。

可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他却没有找上门来?

“别怕云殊,我现在真的特别厉害的!只要他敢来找你,我就揍他!”逐星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甚至还挥了挥自己的小拳头。

她身后的那几只小蘑菇也已特别的姿态在空气中游来游去,发出激动的“唧唧”声。

仿佛是在应和着逐星的话。

慕云殊或许不知道,这么多年来,逐星一直耿耿于怀的,不过是自己生而为灵,当初却并没有能力保护她最珍视的少年。

人类的感情太复杂。

逐星在画中世界经历了一次又一次地轮回,尝过了他所尝过的所有世味辛酸,才终于能够明白,作为一个人所要经历的苦乐悲欢。

她在那样冗长的轮回转世,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人生练习中,终于明白了属于人类的种种情感。

“好。”

慕云殊在听见她的这句话,在看见她气鼓鼓的模样时,原本内心里凝聚的所有深沉晦暗的情绪,都在他的那双眼睛里,转化成了这样的阴雨天里,最清亮的柔光。

他轻轻地应她。

又忍不住细细地端详她。

她真的……

好可爱啊。

他忍不住在心底悄悄地想。

此时此刻,他这样温柔的神情,多像是千年之前,少年准备放她远走时,那样的情态。

应琥的爪牙遍布朝野,而慕攸来到魏都时,他的身边只有逐星,此后也有万千吹捧,多少人的追随,可他终究还是年少,棋差一招。

没有护住他的老师,魏明宗的性命,也没能……保护自己的国。

于是去时,他想丢下逐星。

孑然一身,如他的老师那般,从容赴死。

逐星应该活着,她来到这个世界不过短短几年,她还有许多河山没有看过,还有许多她喜欢的食物没有吃过。

那时的少年理所应当地想,他不该困着她。

他不该让她陪着他一同陷在泥沼里,陷在黑暗里。

明明前夜,他还那样害怕地问过她,“逐星,你也会离开我吗?”

可后来,他却又说,“逐星,你迟早要走的。”

“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没有必要陪着我去死。”

“你或许不知道什么是死亡,”

他说,“死后,你再也没有办法看见这样的天空,没有办法再闻到院子里老槐花的香味,也没有办法……听到任何你想听到的声音,看见你想看见的人了。”

逐星还记得那时,他是那样认真地捧着她的脸。

少年嘴唇干裂,嗓音嘶哑,眼里有泪滴落下来,就落在她的手背。

她听见他绝望地说,“我原本……原本是想让你陪着我一起死的。”

他是真的抱有那样的私心。

他想让这个因他而生的小画灵,也合该陪着他一同死去。

“可我舍不得。”

他笑起来的样子,在逐星眼里,却比哭还要难过,“逐星,你要好好活着。”

那时,他以为他什么都算到了。

他甚至理所当然地替她铺好了日后所要走的每一条路。

所有的金银珠宝,都给她。

所有他收藏的名家字画,都给她。

所有他珍视的一切,全都毫无保留地留给她。

好吃的食物,好玩的东西,好看的风景……所有他能想到的,都写满了一张张的信纸。

他怕她不快乐。

他希望她快乐。

望她能去到这世间最美最好的地方,体味这世间百味。

他也盼她,最好不必去懂这人间所有的复杂情态。

少添烦忧苦,努力加餐饭。

而他的心思,她不必知道。

他也从未对她轻易吐露出“喜欢”这两个字,因为有些东西压在心底太久,就会变得越来越浓烈,越来越沉重,也越来越……无法开口。

可他绝想不到,她会花一千年的时间,等待他的醒来。

再用十年的重复轮回,来让自己懂得生而为人的复杂情感,再回到一千年前的所有记忆里,在他至始至终的沉默里,发现他从未对她宣之于口的,喜欢。

可惜当初,还曾年少的慕攸没有料到,只要他还活着,她就没有办法离开他一步。

于是他为她所做的那一切,最终成了泡影。

但是逐星,永远不会忘记。

于是此刻,这个眼圈儿已经红透了的女孩儿,忽然又开始往他怀里钻。

她的眼泪打湿了他的衣襟。

但却没有被他看见。

“为什么哭?”他听到她发出的细微的抽抽搭搭的声音。

他低眼看着她头顶的发旋儿。

此时此刻,一直悬浮在半空的几只小蘑菇居然都凭空伸出了两只半透明的手,捂住自己并不明显的眼睛,几只开始团成团地飘着,再不敢发出“唧唧”的声音打扰到那两个人。

等了好一会儿,慕云殊才见她在他怀里翻了个身,然后又直愣愣地望着他的下巴。

慕云殊被她盯得有点不太自在,他抿了一下嘴唇。

逐星忽然伸手,去够他压在鼻梁上的眼镜。

“做什么?”慕云殊抓住她的手腕。

“给我看看呀。”逐星说。

女孩儿柔软的声音,不自觉地带着亲昵撒娇的意味。

慕云殊的手在刹那,就很诚实地松了手,甚至还主动低了低头,任由女孩儿摘下他的眼镜。

他的眼睫颤了一下。

低头时,他和枕在他腿上的女孩儿,是那么地接近。

逐星新奇地拿着眼镜看了又看,问他,“你为什么要戴这个?”

“不戴的话,眼睛会看不清。”他解释。

逐星他说着,自己就学着他的模样,把眼镜戴在自己眼前。

“我好晕啊……”

逐星晃了晃脑袋。

“咦?”

她看地上的时候,发现地都变得陡了一些。

她摘下,再戴上,摘下又戴上。

一会儿看这里,一会儿看那里,隔着朦胧的雨幕,把院子周围给看了个遍。

最后她趴在慕云殊的怀里,脑子已经有点犯晕了。

慕云殊伸手捏了捏她的鼻梁,忍不住弯起唇角。

好像这么多年,

也只有这一刻,能让他感到如此的安宁与轻松了。

仿佛这十年,他忘记了的,丢失了的,终于被找了回来。

真好。

第24章 长夜寂寂

贺姨最近总觉得慕云殊的饭量比以往要大了许多。

这本该是一件好事。

毕竟, 这么多年来,慕云殊的胃口一直不怎么好, 往往吃饭也最多只是一小碗, 再多的都不肯吃了。

胃口的变化,本来应该也昭示着,他的身体状况或是有所好转才是。

但贺姨每每送药过去的时候,却仍见他止不住地咳嗽, 而那张面庞也仍然苍白,少有血色。

他的身体孱弱, 或已到了一种极其虚弱的境地。

这多年来,汤药始终没有断过, 但慕云殊的身体,却仍然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

她哪里知道,

慕云殊原是一个活了千年的人。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 他早已不算得是一个凡人。

在他沉睡着的那千年岁月里,地宫里钻心刺骨的寒凉之气,早已浸透他的骨髓。

魏明宗强迫他吃下的那颗灵药, 虽有长生之效,却并不能令他真的长出仙骨, 如神明一般, 不老, 且不死。

因为神明仙骨永铸, 仙灵之气便是其区别于凡人与妖魔的天生法门, 自然刀枪不入, 长生不死。

但慕云殊没有仙骨,他只是一个借由灵药的药力,从此跳脱出轮回的凡人。

即便是他也因此拥有了吸取灵力,转化为自己的能力的本事,但他到底,还是没有办法躲避开人心的算计,甚至是刀枪剑戟的致命伤害。

他从来都避免不了,同凡人一样生病,或死亡。

但说到底,如果他能够借由灵力的帮助,修炼出自己的功法,或许也就不会如凡人一样脆弱。

可千年之前的慕云殊,并没有来得及去参透这修炼的奥秘,就被应琥给锁进了地宫深处。

如今的他,连怎样吸收灵气,转而将其炼化成自己的东西,都做不到。

于是在地宫里千年积累下的这样的寒症,已将他拖累折磨了整整十年的时间。

慕羡礼为他找的那位老中医,是虞城曾经的旧城区里,颇有声名的老医生,姓陶,叫做陶永明。

他开的方子,虽然对于慕云殊这样早已不同于凡人体质的身体来说,并没有显现出很大的效用,但也并不是一点作用都没有。

据说这位老中医的医术是他祖上代代相传,据说至今,最少也有几百年的历史了,而这样的中医药世家,在发展到新时代的时候,在中医被越来越多的人刻意忽略与不信任中艰难度日时,九十年代的年轻人求变革新,开办了专为各种医疗机构提供加工中成药的医药企业。

但即便是从中医转去做了中医药,这个家族性企业,也仍然没有忘本。

他们的后辈几乎都是懂医术的。

慕羡礼除了替慕云殊常年聘请了郑医生这位在西医方面尤其出色的医生之外,这么多年来,也一直在与那位陶老先生保持着联系。

这么多年来,也一直是陶老先生在调整更换慕云殊的药方子。

只是现在,陶老先生年事已高,也没有办法再亲自过来平城,探查询问慕云殊的近况。

于是陶老先生就跟慕羡礼说好,让自己的孙儿陶从知这两天就过平城来给慕云殊诊病,然后再商量着要不要改药方子。

在陶从知过来的前一天,慕羡礼原本还在京都忙那个大型墓葬的收尾工作,因为惦记着慕云殊的事情,他特地抽了时间赶了回来。

这个刚刚步入五十岁的人,在多年的忙碌操劳中,两鬓渐白。

慕羡礼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彼时,漆黑的天幕里也开始坠落急促的雨。

近来平城多阴雨,而此时此夜,这场雨来得也很快,就如同慕云殊在得知慕羡礼回来的消息时,他踏出院子的步履匆匆。

这些天以来,逐星已经开始了解这个新的世界里,那许多新奇的事物。

她最喜欢的,是坐在沙发上,跟慕云殊一起看那个挂在墙上,扁平方正的,叫做电视机的东西。

真的好神奇。

就如同仙人的幻术,如同是乍现的海市蜃楼,将这大千世界里所有的一切,全都收罗进那个方方正正的电视机里。

她可以在那里面看到好多人,看到好多的事情。

此时此刻,逐星正坐在沙发上,吃着慕云殊递给她的小饼干,却忽然听见门外传来贺姨的声音。

她敲了门,送了一碗银耳汤进来,脸上仍是笑着的,“先生忽然就回来了,也没打声招呼,我还得去厨房再给先生做一顿晚饭。”

逐星趴在沙发背上,看着站在那儿的慕云殊。

他几乎是在听见贺姨的这句话时,神情就已经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贺姨却惦念着该做什么菜的事情,没有发现慕云殊的异样。

送了汤之后,她转身就离开了。

也是这个时候,逐星见慕云殊忽然回头,望向她。

她说不清楚,他那双眼睛里闪动的,究竟是怎样的复杂情绪。

手里捏着半块饼干,逐星愣在那儿。

“逐星,你知道……”

彼时房间里一片寂静,唯有窗外的雨声仍打在檐上,落在廊前的栏杆,落在地上,发出清晰的响声。

他话说一半,忽然顿了一下。

然后他的喉结动了一下,嗓音有些发干,“你知道,他是谁吗?”

逐星诚实地摇头,又继续望着他。

彼时,房间里只开了两盏灯,电视机里仍然播放着热闹纷杂的声音,他站在交错的光景间,忽然向她伸出了手掌:“来,”

“和我,去见见他。”

他的声音里好似藏着过分沉重的情绪,那是潜藏了多少年的遗憾。

逐星把饼干塞进嘴里,乖乖地跑到他的面前,握住了他的手,任由他带着她,撑着一把如夜色一般浓厚如墨的大伞,走出这间院子。

他本该,是那样迫切地想要再一次见到这个人。

可当他真的走进那间属于他的养父——慕羡礼的院子里的时候,他站在被雨水冲刷,浮起浅苔的台阶下,望着那紧闭的窗棂间透出来的光芒时,脚下却好似生了根,令他始终没有办法再移动一步。

逐星感觉到,他冰凉的手在握着她的这个时候,指节开始不自禁地收紧。

捏得她生疼。

但是逐星没有说话,透过院子里笼了玻璃罩子的灯光,逐星望见了他苍白的侧脸。

她一直静默地守在他的身旁,看一眼那个透出莹白灯光的屋子,又望一眼院子里的颜色昏黄的路灯。

雨水顺着伞檐不断地滑落下来,微冷的风吹得她衣裙上的流苏来回晃动。

直到,那扇门打开的瞬间。

逐星猝不及防的,瞥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恍惚之间,脑海里许多有关于这样一张慈和面庞的记忆涌上来,那一刻,她几乎就要以为,自己回到了千年前的平漾苑里。

沉重的殿门缓缓打开,身着明黄龙袍,梳着整齐发髻的帝王负手而立。

那样一双眼睛里,透露着身为帝王的几重威严,也散落出几分从书本里浸泡出来的温文清傲。

那样的一张脸,在逐星的眼中,渐渐与这位忽然推门走出来的中年男人的面庞重合在一起。

不一样的是,当年的帝王留有稍长的胡须,而眼前的这个人,却胡须剃尽,连头发也修理得很短。

“云殊?”

此刻的慕羡礼根本看不见逐星的身形,他只看见慕云殊撑着一把大伞,却半边都移去了他右肩更多的地方,却淋湿了自己左边的衣襟。

可在他的右边,分明什么人也没有。

“这么晚了你过来做什么?撑伞也不好好撑!”慕羡礼有些责怪似的说了一句,连忙向他招手,“别傻站在那儿了,快上来。”

但在他话音刚落的时候,

他就眼见着自己那个沉默着立在雨幕里许久的儿子,忽然双膝一弯。

竟就那样跪在了他的眼前。

黑色的伞送他松开的指节里掉落在了地上,雨水打在伞布上,发出更加清晰的脆响。

逐星也没有防备,她回神的时候,慕云殊已经松开了她的手。

此刻,他就在她身侧,却是跪在那儿,跪在那个站在台阶上的中年男人的眼前。

“……云殊?”动了动手指,逐星望着他,一时怔住了。

“慕云殊你这是做什么?!”

慕羡礼没有料到他这忽然的动作,他眼中明显有所震动,错愕过后,脸上又有了几分薄怒,他刚想走下阶梯,却听见慕云殊忽然开口唤他,“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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