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羡礼听见他说,“您就站在那儿,不要过来。”
或许是那一刻,慕羡礼在他眼中看到了诸多复杂晦暗的情绪,又或许是慕云殊那样郑重的语气令他刚要迈出的脚步,骤然定在原地,再挪不动一步。
然后,他就看见慕云殊在如倾的雨幕里,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然后俯身,手掌贴在了泥土雨水里,额头重重地抵在地面,磕了一个头。
而这一刻,逐星盯着慕云殊的背影半晌,她也忽然在他身旁跪了下来。
对着那个站在台阶上,一时无措的中年男人,也如他那般,是那样认真又郑重地磕了一个头。
即便,慕羡礼根本看不见她的身影。
如此往复,逐星跟着慕云殊,对着慕羡礼磕了三个头。
在慕羡礼看不见的地方,这个一瞬憋红了眼眶的年轻男人,抿紧嘴唇,眼睫里有泪水混合着雨水,淌过他的脸颊,滴落无痕。
有许多的话,慕云殊在此刻,都想说出口。
譬如是这千年来,他所有的悔,所有的恨,所有的不甘与绝望……
他都想讲与他的老师听。
他是那样怨恨自己,没能保护老师,没能好好地与那么多的人一起,去守住魏国。
慕云殊无法忘记他的老师引剑自刎后,坐在那张冰冷龙椅上,脊背直挺,犹如劲松一般的模样。
他没有办法忘记,画学四年里,这位北魏的帝王,给予他的诸多教诲,又如长者一般,教给他做人的道理。
他也没有办法忘记,在应琥先斩后奏,将所有关于赈灾款的罪责按在他的父亲身上,并制造出他的父亲与山匪反目,最终为山匪所杀的所谓“真相”的第三年,不顾应琥屡次明里暗里的阻拦,坚决为他的父亲平反。
虽然应琥最终,推了旁人来做这替死鬼,也隐没了诸多罪证,但慕云殊,仍旧感激他的老师。
老师他什么都好,就是太相信应琥。
慕云殊以为自己总有一天,可以让老师看清应琥的真面目,他也一直为之努力着,可谁料,当老师真正看清应琥的时候,也是他作为亡国之君而自裁的时候。
应琥太狡猾,藏得也太好。
恨只恨,慕云殊当时年少,根基尚浅,没有办法从应琥手里拯救将颓的北魏,也没有办法留住老师的性命。
至此一别,世间千年。
该是怎样的缘分,才让他在千年后醒来的那天,成为了慕羡礼的儿子。
前世的魏明宗,今生的慕羡礼。
前世师徒,今生父子。
虽无血缘,但于他而言,却已如同血亲。
“快起来!”
慕羡礼回过神,这次再不停留,直接走下了阶梯,强硬地伸手去把慕云殊从地上拽起来。
喉咙里灌了冰凉的雨水,慕云殊开始猛烈地咳嗽。
半睁着眼,他看着眼前的这位中年男人,却又像是透过他,看见了一位千年前的帝王。
当年的魏明宗,困住他的,或许是那样一个血亲淡薄,权势为天的帝王之家,又或许是他的那张坐守天下山河的龙椅。
但此刻,慕云殊又像是忽然恍悟。
或许,还应该是他在书画,在文赋方面绝高的才气。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或许曾经的魏明宗不止一次地想过,若是能够做选择该有多好。
若是能够选择,他定会舍弃掉两者之一。
可是当魏明宗转世轮回,成了慕云殊此时此刻眼前的慕羡礼时,他却什么都舍弃掉了。
这辈子的慕羡礼,不再有千年前那样超脱于世的惊世之才,也没有了皇权枷锁的束缚。
他成了考古专家。
在十年前的那一天,把慕云殊捡回了家。
再一次回到自己院子里的时候,慕云殊缩在被子里,临着床头稍暖的灯光,望着天花板,听着窗外的雨声。
贺姨煮的姜汤下肚,此刻他的身体终于回暖了一些。
逐星回来的时候,带着一身的水气,她浑身已经湿透了,头发还在滴着水。
慕云殊吃了药,原本已经犯了困,但在看见她出现在房间里的刹那,他又骤然清醒了一些。
咳嗽了几声,他下了床,连忙去取毛巾。
逐星乖乖地坐在沙发上,任由他给自己擦头发。
“去哪儿了?”
她听见他稍显嘶哑的嗓音。
逐星也没想隐瞒,老老实实地答,“我去看陛下了。”
“他真的是陛下!”
逐星抓住他的手腕,望着他,认真地说,“我能感觉到他灵魂的气息,跟陛下是一样的。”
慕云殊在听见她的这句话时,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半晌,他忽然轻轻地应了一声,“嗯。”
即便,他没有逐星窥探魂灵的本事,他也仍然能够分辨得出,如今的慕羡礼,的确就是当初的魏明宗。
两人之间开始沉默。
又好像此刻,他们都陷入了同样的回忆里。
沉重多过欢喜。
到底不算得是什么令人开心的记忆。
后来,逐星缩进了慕云殊的被窝里,把被子裹紧,然后抱着他的腰,她说,“云殊,闭上眼睛吧。”
微苦的药香就在鼻间,好像还带着旁的冷沁香味,出奇的好闻,她贴着他的衣襟,嗅了嗅。
慕云殊低垂着眼帘,却只能看见她乌黑的发顶。
于是他伸出手,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仰头望他。
“逐星,”
他忽然唤她的名字。
这一刻,逐星像是被他眼底柔软的光晃了眼睛。
“嗯?”她轻轻地应。
慕云殊弯了弯唇角,忽然低头,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亲昵地蹭了蹭她的鼻尖。
“明天我们出去吧。”
他忽然说。
“出去?”逐星反应了一下,眼睛忽然亮起来。
“那,那我可以去坐车吗?”她还没有坐过。
“可以。”他说。
“那我可以去吃好吃的吗?”
“可以。”
“我还想买漂亮的衣服……”
“好。”
……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
是对彼此温柔的宽慰,也是对彼此的片刻纵容。
后来,在慕云殊以为,逐星已经在他怀里睡着的时候,他却忽然听见她唤了一声他的名字:“云殊。”
此刻,逐星钻在他的怀里,闭着眼睛,嗓音也有些模糊,像是已经带着些许的困意,“能再见到陛下,你开心吗?”
他答,“开心。”
“我也很开心。”逐星忍不住弯起唇角。
“所以云殊,我们只要记着开心的事情就好了。”
“我会陪着你的。”
所有过往的痛苦悲欢,都已经是千年前的尘埃,一吹就散。
如同当年的慕攸曾那样盼望逐星能够快乐一样,
逐星也同样希望,他能从当年所有的好与不好里挣脱出来,从此以后,一切都是新的开始。
而这一次,她也想保护他。
雨声悄停,长夜寂寂。
钻在他怀里的女孩儿忽然在黑夜里往上一探,温软的唇印在他的脸颊。
慕云殊的手比脑子反应要快,在她亲完就要缩进被子里的时候,准确地捏住了她的脸颊。
“……?”逐星被他捏着右脸,眨了眨眼睛。
后来,她就被他推进了另一张被子里,并摸着黑用被子把她裹成了一个蚕蛹。
逐星气鼓鼓地背着他。
小气鬼。
第25章 一起出门
也不知道慕云殊是怎么给她裹得被子, 逐星睡梦里忽然地蹬也没能蹬开,这一觉睡过去, 她已经捂了一身的汗。
一夜雨过, 碧空如洗。
回廊里积着浅薄的水,那是昨夜被风吹着飘进回廊,冲刷在木制地面上的雨水。
如簇的芭蕉叶上仍然还有没被初升阳光的温度蒸发掉的雨水露珠,凝在叶片之间, 偶尔滑落几滴晶莹剔透。
逐星还没有睁开眼睛,就先打了个哈欠。
有人推开了窗, 逐星刚睁开眼睛,就被从窗外洒进来的阳光刺得忍不住伸手去挡在自己的眼前。
适应了光线后, 她抬眼就看见了站在那边窗前的慕云殊。
今天天气好像很好。
他迎着阳光站在那里,敛着眉眼, 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好像是换了一副银色边框的眼镜, 镜片透明,在阳光的照射下,折射出半边冷淡的光影。
他穿着一件米白色的短袖衫, 是比较宽松的款式,搭着一条休闲裤, 一双白色的板鞋。
或许是因为他并不常穿短袖, 所以他手臂的肌肤也尤其白皙, 虽然并没有多么明显的肌肉轮廓, 线条却仍然流畅柔和。
乌黑微卷的短发, 苍白无暇的面庞, 耳廓泛着微微的粉色,他半垂着眼,睫毛偶尔一颤。
“醒了?”
慕云殊回头,就看见那个缩在被子里的女孩儿,正用那样一双清透的眼睛望着他,于是他走到桌子那里,倒了一杯水。
他把那杯水捧到逐星眼前,“喝水。”
逐星乖乖地接过来,捧着杯子喝了几口。
也是这个时候,慕云殊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这个正在喝水的女孩儿,或许因为夜里睡觉杯子裹得太紧,热得她的脸蛋都有些发红,额头上还有细微的小汗珠。
收敛目光,他接过她手里的那只玻璃杯,说,“去洗个澡吧。”
逐星点头。
她被热得出了一身汗,是该洗个澡。
因为慕家除了贺姨之外就没有住着任何女性,但慕云殊又没有办法去找贺姨要衣服,所以逐星就只能继续穿着自己那些不合时代的衣裙。
那些都是千年前的衣裳,是她存在自己的小袋子里的。
等逐星洗完澡出来,贺姨就在外头敲了门。
或许是因为昨天夜里,慕云殊在雨地里的那一跪,让慕羡礼始终觉得不□□稳,这一夜觉也没睡好。
于是这会儿,他就叫贺姨过来,让慕云殊去他那边吃早餐。
逐星自然也跟着去了。
但却只能站在那儿,看着他们父子两个吃饭。
慕羡礼是看不见逐星的,逐星却能在这个时候,再将昨天晚上她就已经见过的这个中年男人再细细打量了一番。
他就是陛下啊。
一样的魂灵,相同的面容。
就是……就是胡子被剃得干干净净。
虽然逐星对于魏明宗的情感,并不像慕云殊那样深刻。
但是逐星也的确很惦念他。
或许是因为,在她无力解救当初那个要被送到魏都的禁宫里,沦为宦官的少年慕攸时,是他金口玉言,降下圣旨,救了慕攸。
或是因为,在平漾苑的画学里的那四年,他是慕攸最为敬重的老师。
亦或是因为,在她当初跑到藏书楼里去玩儿,却因为灵力不稳,而显露身形,躲在书柜里瑟瑟发抖的时候,那位打开柜门找书的帝王,却对她笑得很和蔼。
他甚至还把他自己最喜欢的糕点都给了她。
或许在他眼里,她只是个因为犯了事,躲在柜子里的小宫女。
后来逐星还跟着他去湖畔钓过鱼。
他不像是一个皇帝,倒像是她和慕攸住的那个院子的隔壁的那位老先生。
一身的书卷气,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都会眯成一条缝。
所以逐星记得他,也怀念他。
大约是他们桌上摆着的蟹黄包太诱人,逐星渐渐地把目光从慕羡礼的身上,移到了桌上的那一笼蟹黄包上。
她无声地吞咽了口水。
彼时,她的小蘑菇们悄无声息地跑出来,发出咕噜的声音,很像是一个人饿了的时候,发出的声音。
逐星回头瞪了它们一眼。
它们又开始了。
学着她饿肚子的时候的声音。
原本逐星身为一只灵,她是不会有饥饿的感觉的,但或许是在画中世界里轮回了太多次,她真切地体会过了人类的各种情感,也包括饥饿,所以这倒使得她有了一种要和人类一样一日三餐的惯性。
一时半会儿,还真改不掉。
慕羡礼和慕云殊同时听见了,都不约而同地抬眼看向对方。
蟹黄包慕云殊是不能吃的,这是贺姨专做给慕羡礼的。
原本慕云殊已经将面前的小碗里的粥喝光了,但慕羡礼好像以为那声音是从他的肚子里发出来的,所以就拿过了他的碗,又替他盛了一碗。
于是,“我吃饱了”这一句原本想要说出口的话,就这么被慕云殊咽了下去。
“我看你胃口好些了。”慕羡礼像是有些欣慰。
“……嗯。”
慕云殊机械地往嘴里喂了一口粥,偏头瞥了站在那儿的逐星一眼。
逐星浑身僵硬。
她连忙指向自己身后的那几只罪魁祸首,然后摇摇头,表示不是她。
这时,那只脑门儿上有着弯月牙儿的小蘑菇忽然飘到了慕羡礼的身后。
慕云殊眉心一跳,总有一种不太好的感觉。
果然,它在半空飘啊飘,忽然有可疑的气体飘散出来,并伴随着一声“噗”。
慕羡礼听见了,吃蟹黄包的动作一顿。
慕云殊的反应极快,“父亲,您最近肠胃不好?”
“……我?”慕羡礼夹着半块蟹黄包,有点迟疑。
为什么他都没有什么感觉?
但是声音好像真的是他这边的。
或是又见慕云殊那样一副冷淡沉静的模样,那样一张面容看起来仿佛不食烟火,眉眼都似画。
慕羡礼就更加相信了是自己放了个屁的事实。
于是他讪讪一笑,“可能最近因为工作,日夜颠倒,饮食也不规律。”
“……”
逐星本来都已经心虚地捂住了脸。
但她也没料到,慕云殊竟然面不改色地就把这事儿按在了慕羡礼的头上。
真是令人目瞪口呆。
她回过神来,又把那只长着月牙儿印记的小蘑菇给捉住,直接用力地弹了它一个脑瓜崩。
叫你乱放屁!!
“云殊啊,”
这时,慕羡礼忽然手里的筷子,抬眼看着慕云殊的时候,神情有些复杂,“你是不是……想起些什么了?”
慕云殊喝粥的动作一顿,像是还有些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他眼底流露出几分迷茫,“怎么了?”
慕羡礼沉默良久,忽然问,“你是不是想起你以前的家在哪儿了?你想回去了?”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慕羡礼想象不出,为什么昨天夜里,慕云殊要那么做。
慕云殊一怔。
半晌,他垂下眼帘,“的确,想起了一些事情。”
慕羡礼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他点了点头,仍然在笑着,眼底的情绪却多少附上了几丝沉重。
他叹了一口气,“所以,你想回去了,是吗?”
回去?
慕云殊在听见这一句话时,他明显愣了一下,像是终于明白了他的父亲今晨从见他时,就流露出的异样情绪是为了什么。
于是他摇头,“没有,父亲。”
他迎上坐在他对面的那位中年男人的目光,像是透过眼前的这个人,他又好像看到了一千年前的老师的影子。
他忽然说,“我已经回不去了。”
回不去千年前的北魏,回不去那时的卞州,也回不去平漾苑的画学里,那些隽永的时光。
而时间一去不返,当初引剑自裁的君王,也已经在岁月轮回之中,放下前尘,重新拥有了新的人生。
慕云殊以为,他也该从那诸多回忆里,走出来,放过自己,也放过那许多的人和事。
这一顿早餐吃完,慕云殊就离开了慕羡礼的院子。
昨天夜里他答应过逐星,要在今天带她出去。
慕云殊很少离开这个属于慕家的大宅院,他寡言沉默,不喜欢与人交流,也不喜欢同人来往。
外面的人只知道这位传闻中,年轻的国画大师不过二十六岁的年纪,却并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模样。
这些年来,有关于他的各种猜测与议论都在网络上流传着,在国画已沦为少数人的艺术,多数人眼中高雅神秘却不可触碰的年代,或许是因为他少年天才的声名当初太盛,所以有许多人对这位年轻的国画大师充满了好奇。
但有关于他的信息却是少之又少。
慕羡礼在得知今天打算外出时,他显得尤其高兴,但又不放心慕云殊自己一个人出去,就说,“云琅在家,我让他和你一起出去?要不然你叫上谢晋也可以。”
慕云殊肯主动出门了,这对于慕羡礼来说,是一个令人欣慰的好现象。
慕云殊怎么可能会和慕云琅一起出去。
之前慕云琅偷画的事情慕羡礼并不知道,他也不知道慕云琅和慕云殊之间的关系有多不好。
这大约与他常年在外有关。
慕云殊也不想跟他提及这些。
至于谢晋……
慕云殊看着走在自己身旁的那个女孩儿一眼,他抿了一下嘴唇,镜片后的那双眼睛里神情仍然很淡,好似不曾透露一丝过多的情绪。
谢晋也没有什么来的必要。
逐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她只知道她终于要离开这个大宅子,去外面看看了。
她牵着慕云殊的手,走路都变得很轻快。
吃着慕云殊拿给她的小蛋糕,也不觉得饿了。
坐上了车,逐星一直记着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只是新奇地这儿看看,那儿摸摸。
司机是一位中年大叔,姓陈,在慕家工作了好些年,但是也没见过这位慕家少爷几次。
每每一见着,他又会忍不住打心里感叹,这个年轻人的确有着过人的相貌。
就是总是病恹恹的,看着没多少生气儿。
从郊区到城里的路上,车里始终很安静,平日里健谈到跟慕家的荣先生或是礼先生聊上一路的陈叔,也没有办法在这个时候出声了。
这位小少爷,一看就很难聊。
陈叔想。
逐星迎着半开的车窗,一直在看外面那些在她眼前不停倒退的风景。
夏天的阳光很刺眼,很炽热。
但在此刻,迎面吹来的风却凉沁无比。
吹得她今早编好的发辫散乱,浅发偶尔拂过她的额头,遮过她的眉眼。
慕云殊咬着一颗糖果,靠在椅背上,半睁着眼睛望着她的背影,看她时不时地歪头,又好像看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连忙偏着头往回看。
他忍不住唇角微弯。
单调的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来。
打断了他此刻的那半分忽然的闲适。
慕云殊拿出手机时,就看见屏幕上显示着“谢晋”两个字。
按下接听键,他就听见那边传来谢晋隐含笑意的声音,“云殊,听说你今天自己出去了?”
“嗯。”慕云殊淡淡地应了一声。
“要不要我过来找你?”谢晋说道。
“不用。”
慕云殊拒绝得很果断。
谢晋咦了一声,“云殊,你到底打算去做什么?”
“只是随便走走,”
慕云殊知道谢晋是担心他适应不了人群,所以他又说,“你放心,我自己可以。”
挂了电话后,坐在办公室里的谢晋盯着自己的手机好一会儿,“随便走走?”
半晌,他摇头笑了一声。
陈叔把车停进了商场的地下停车场里,然后就对慕云殊说,“少爷,你要是想回去了,你就给我打电话。”
“知道了。”慕云殊应了一声。
逐星跟着慕云殊走进了电梯里。
电梯门关上之后,那种忽然的上升感令逐星一下抓紧了慕云殊的手,而那几只一直跟着她的小蘑菇像是晕车了,一个个地都趴在她的身上吐泡泡。
对于逐星来说,这是一个陌生的世界。
对于这些跟随了她很久很久的小蘑菇来说,这里也同样是一个未知的领域。
他们都同样充满好奇。
逐星穿着的衣服并不符合这个时代,所以慕云殊决定先带她去买衣服。
没有女孩儿不喜欢漂亮的衣服。
一千年前,不论是在卞州,亦或是后来到了魏都,慕云殊都不知道给逐星买了多少衣裳。
在卞州时还好说,他去买衣服尚能说是给家中的妹妹。
后来到了魏都的平漾苑里,那里有禁宫里拨过来的绣娘,专司裁衣制衣的宫人,画学里所有学生的衣服,包括平漾苑里所有宫人的衣服,都是由她们赶制的。
她们的手艺也自然要比外面的成衣店里要来得好。
因为想要送逐星漂亮的衣裳,他可没少被制衣局里的那些宫女们用奇怪的眼光打量来又打量去。
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传言。
以至于想起那些往事的慕云殊这会儿走进一家女装的专卖店时,总还是觉得有点不大自然。
逐星已经在店里来来回回地看了好几圈,慕云殊始终坐在那儿没有说话。
或许是他的容貌太过惊艳,又或许是因为他始终疏淡的神情令人不由觉得有些难以接近。
给他倒了一杯茶水后,几个店员站在那儿面面相觑,片刻后才有人走过去,问,“先生,我们这儿刚到了一些新款,你……”
她话还没说完,就见他已经站了起来,径自往前面走去。
原来是逐星在向他招手。
可除了慕云殊,没有人可以看见她的存在。
逐星没敢说话,只是在慕云殊走过来的时候,她指着一件红白格子的连衣裙,扯了扯他的衣角,又用那样期盼的目光望着他。
慕云殊看了一眼,然后就对一直在他身后不远处的那几个女店员说,“这件。”
“好,好的先生。”其中的一个女店员连忙走过来,去取下衣服,帮他包起来。
这时,慕云殊又刻意放低了声音,“还有吗?”
他在问逐星。
逐星连忙点头,然后又指了几件。
慕云殊一一看过去,像是觉得逐星挑得太少,他又替她多选了几件。
在收银台付款的时候,那位女店员抬眼瞥见他戴着银丝边框的眼镜,面庞隽秀无暇,她忍不住微红了脸,将装了衣服的几个袋子递给他的时候,说,“先生是给女朋友买的吗?”
慕云殊愣了一下。
原本该像从前那样,旁人问起,他只答一句家妹便罢。
但这会儿,他却停顿半晌,垂下眼帘时,余光瞥见在那边的玻璃门那里仰望商场那巨大的水晶吊顶灯的女孩儿时,他抿了一下唇。
“嗯。”
是很轻的一声。
走出店外,慕云殊就将一件衣服交给了逐星。
“去那边的洗手间里换衣服,我在这儿等你。”慕云殊伸手指了指不远处。
逐星随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点了点头。
但在逐星开开心心地抱着衣服要往那边走的时候,慕云殊却忽然拽住了她的衣襟,“等等。”
逐星疑惑地回头望他。
“它们留下。”
慕云殊的嗓音很淡,手指捏住了她肩头的一只小蘑菇,连带着另几只也都到了他的手掌里。
小蘑菇们发出“唧唧”的声音,但是在看见慕云殊的那双眼睛时,它们又开始安静如鸡。
最终,逐星自己一个人去了洗手间。
洗手间里这会儿一个人也没有,逐星进了隔间就开始换衣服。
在她身后跟着走进来一个少年,亲眼看见隔间的门忽然自己“砰”的一声关上了,他吓了一跳,然后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幻觉吗??
逐星换好衣服之后,她直接撤下了幻术,但是一出隔间,她就看见了一个在整理自己的裤腰带的少年。
逐星眨眨眼睛。
他也眨眨眼睛。
“窝草!!”面容清秀的少年发出一声惊呼,他怎么也没料到自己隔壁的隔间里会跑出来一个穿裙子的女孩儿!
但是等等……
平常在网上冲浪的中二少年眉头一皱,忽然想起来这个商场旁边经常有办漫展……那边好像没什么厕所。
而且她看起来比他淡定多了,像是经历了不少“大风大浪”的样子。
所以……
少年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有点怀疑地打量着逐星。
难道是……女装大佬?
第26章 有点想亲
此时此刻,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外头忽然又有了脚步声传来,一个穿着蓝色裙子, 戴着粉色假发, 化了精致妆容的人走进来。
彼时,逐星和那个少年还在大眼瞪小眼。
“麻烦让让。”
这人一开口,就是标准的男声。
清秀少年眉心跳了一下,身体的反应比脑子还快, 直接往旁边挪了几步。
眼见着那人在镜子前把自己的假发打理了一下,然后就有了要掀裙子的动作, 逐星歪着头,像是懵了。
“逐星!”
这时, 她忽然听见了外头传来了慕云殊的声音。
逐星抱着换下来的衣服,连忙往外头跑。
而在她身后的那个少年看着她匆匆的背影, 目光又不自觉地停留在了她脚上穿着的那一双粉色绣鞋。
红白格子裙的裙摆只到她的膝盖, 露出她纤瘦白皙的小腿,以及她脚踝……
她看起来娇娇小小的,面庞的轮廓线条也很柔和。
……好像真的是个女孩子。
少年忍不住又回望了一眼那个已经上完厕所, 整理好裙子,正在照镜子的真·女装大佬……
“看什么看?”那人拧起眉, 穿着漂亮的裙子, 涂口红的时候, 瞪他一眼, 嗓音又刻意放粗了一点。
“……”
少年讪讪地收回目光。
当慕云殊亲眼看见逐星从男洗手间里跑出来的时候, 他的神情变得有些怪异, 忍不住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他原本是在那儿等着她的,见她还没出来,他就又去了就近的几家店里,给她选了些衣服。
在付款后,留下送衣服的地址时,他忽然想起来自己好像忘记提醒逐星男女洗手间的不同标识,于是他连忙走了过来。
果然,逐星进了男洗手间。
“云殊,我好像走错……”逐星刚开口,话还没有说完,慕云殊就已经走到洗手台那里,替她拧开了水。
“过来洗手。”他看向她。
逐星乖乖地走过去,把手凑近水龙头底下的水流里。
那个少年从洗手间里走出来的时候,正好瞧见那个方才还在洗手间里和他面面相觑的女孩儿这会儿正在洗手台边。
在她的身边,有一个身形颀长的年轻男人,这会儿正按了洗手液,正在帮女孩儿洗手。
几只透明的小蘑菇就趴在年轻男人的肩头,无聊地吐着泡泡玩儿,但少年却看不出丝毫的异样。
“……”
忽然虐狗。
逐星看也没敢去看那个站在她旁边的洗手池边洗手的少年,这会儿她都想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洗完手之后,慕云殊直接拉着她走了。
坐在靠近玻璃护栏的椅子上,慕云殊用纸巾帮她擦干净手上的水渍,然后把纸巾扔进了垃圾桶里。
逐星始终乖乖地坐在那儿,像是还没有从刚刚的尴尬事情里回过神。
“是我忘记提醒你了,”
他回身时,见她坐在那儿,耷拉着脑袋的样子,就伸手去摸了摸她的头发。
像是想起了那个在逐星后面出来的那个神情怪异的少年,他忽然拧了一下眉头,犹豫了好一会儿,他还是问,“在里面,你有没有看见什么不该看的?”
“什么不该看的?”
逐星想起那个穿着裙子,带着粉色假发的……男生,他的喉结并不明显,皮肤也很白,又化着妆,看起来真的就像是一个女孩子。
如果不是他那低沉微粗的声线,逐星根本看不出来他竟然是个男孩子。
“……以后不要再走错了。”
慕云殊没再问下去,但他的情绪多少有些不大好,他捏住女孩儿的脸蛋,“听见了吗?”
逐星眨了眨眼睛,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知道了……”
慕云殊终于满意,他忽然弯了弯唇角,眼睛里也染上浅淡的笑意,那样一张向来苍白冷淡的面庞上,终于多了几分鲜活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