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星一眼就瞧见了他肌肤的白。
在这样的深夜里,周遭所有人都睡得很沉,唯有逐星一人瞪大了双眼,想惊叫,却又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巴。
她实在是没有办法形容此刻自己看到的这一幕。
眼见着光幕里的年轻男人再一次掀了被子下床,走到了桌案边,开始调试案前那些瓷碟里的颜料。
那间屋子很亮。
总有圆圆的东西在散发出极其明亮的光芒。
而屋顶上,像是剔透的晶石雕琢成如簇的花朵坠下来,里头仍有微黄的光芒透出来。
那间屋子里的许多东西,逐星从来都没有见过。
无端会发光的晶石和透着光的像是浑圆的珠子,逐星亲眼看见他可以控制它们的明暗……
那里,是什么地方?
他又是什么人?
逐星心里感到害怕,但同时,她又忍不住仔细地去打量光幕里那个正提笔画画的年轻男人。
她还从来没有见过,像他这样好看的人。
身为皇家别院里的小宫女,逐星也有幸亲眼目睹过一些跟随圣驾来到这里的皇亲国戚,或是少年将军,又或者是年轻的臣子。
其中不乏有长相出色之辈。
但却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此刻逐星在光幕里瞧见的这个人。
可他的穿着却很奇怪,不像是大魏的衣装,也未曾留有发髻,反而是一头稍显蓬松的乌浓短发。
他的眼前戴着一副金色的框架,中间镶嵌着的透明晶片在微黄的光芒下偶尔闪烁着一丝光影。
他为什么要在眼睛前面戴那个东西?
逐星看不明白。
他像是分毫察觉不到她的存在,只自顾自地低头在宣纸上描画着。
逐星注意到他的手指很修长,指甲也修剪得整齐干净,此刻他握着笔,看起来尤为专注。
他在纸上一笔又一笔地描画着,逐星也忘了恐惧,渐渐地开始认真地盯着他手里的动作,注意着他纸上的痕迹。
起初,逐星只是见他描摹出了一个女子的轮廓。
她像是忽的了然。
啊,他一定是在画他喜欢的姑娘!
拥有吃瓜本性的逐星在皇家别院里见惯了被挪到这儿来的宫妃的那些你来我往,她作为一个嘉御园的洒扫宫女,已经吃了好些年的瓜,看了好些年的戏。
这会儿她也不免开始自顾自地吃起陌生人的瓜来。
过了好一会儿,等到逐星快要昏昏欲睡的时候,她都习惯了同屋的宫女那不小的鼾声。
但当她打了一个哈欠,定睛再往光幕里瞧的时候。
她整个人都清醒了。
那纸上女子的轮廓已经变得足够清晰。
可无论逐星怎么看,那画上女子的五官,都像是她自己。
???
逐星甚至还揉了揉眼睛,又仔细看了一遍。
慕云殊的工笔画也同样画得很出彩,而此刻,他笔下的这幅画里,少女的模样已经显露分明,那赫然便是《燕山图》里,穿着殷红嫁衣的逐星。
慕云殊盯着画上的女孩儿看了好一会儿,最后他脸颊微红,把干透的画卷卷起来,收进了画筒里。
再一次躺在床上的时候,他关掉了所有的灯,重新闭上了眼睛。
无知无觉,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终于沉沉睡去。
而逐星眼见着光幕里忽然变得一片漆黑,所有的影像已经完全消失。
就好像方才她所见的一切,都不过是一时的幻象。
可……真的是幻象吗?
逐星眨了眨眼睛,又皱了皱眉。
难道她现在其实已经睡着了,然后刚刚的一切都是在做梦?
逐星伸着被子里的手,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
好的,不是做梦。
逐星揉了揉发痛的大腿,心里惦记着刚刚自己所看到的一切,她实在是想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什么会看到这么奇怪的光幕。
而那光幕里生得比神仙还要好看的年轻男人,又为什么……会画出她的模样?
这一夜,有的人睡得很香。
但有的人心里却始终惦记着自己夜里看过的神秘光幕,一夜未眠。
这一觉,慕云殊直接睡到了天明。
他发现,自己昨夜睡着之后,再没有做过任何梦,也没有再见到梦里的逐星。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慕云殊坐在廊下的石桌前,默默沉思了许久。
脑海里骤然再回想起前日,梦里那个身穿殷红嫁衣,在他眼前渐渐变得透明,最终消失不见的姑娘。
难道,她真的就这样消失了?
慕云殊忍不住猜想。
仅仅也只是这么一想,他就变了脸色,手指也渐渐蜷缩起来。
《卞州四时图》和《燕山图》全都铺展在他眼前的桌上,旁边茶盏里的青绿的茶叶在散着热气儿的茶水里浮沉。
阳光仍然带着夏日里最热烈的温度。
老槐树下的小孩儿玩着自己的小汽车,偶尔偷瞄一眼坐在那边的年轻男人。
“奶奶,殊哥哥好像不开心……”他超小声地对自己身旁正在扫落叶和槐花的老妇人说。
贺姨闻言,抬眼往那边看了一眼。
她摸了一下自己的小孙子的脑袋,“玩儿你的去。”
午饭后,贺姨又端来了乌黑的药汤,“少爷,喝药了。”
慕云殊心里装着事情,此刻他的心情极差,这会儿更是连一句话都不肯说,他抿紧唇,片刻后接过贺姨手里的那碗药一口气喝下去。
口腔里是他最讨厌的苦涩味道。
他从衣兜里掏出一颗糖。
那是一颗淡绿色的薄荷糖。
她好像很喜欢这种糖。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又想起那个女孩儿来。
撕开糖纸,慕云殊把那颗糖喂进嘴里,可甜丝丝凉沁沁的味道这一次却并没有能替他很好地中和口腔里残余的苦。
他的眉眼间始终压着一缕烦躁。
那是无论多少颗糖都没有办法消解的情绪。
直到这夜,他在睡梦中再一次入梦画中世界。
雕梁画栋,琼楼玉宇。
慕云殊认出来,这里的一切,似乎就是他那幅《庐溪初雪图》里的皇家别院。
《庐溪初雪图》虽是描绘庐溪的初雪。
但庐溪却是皇家别院的庐溪,背靠着庐溪的皇家别院才是这幅画里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
慕云殊很清晰地记得自己所描绘的这幅画里的一切,也还很清楚地记得自己当初是如何画出这幅图的。
这是魏氏一朝系列的最后一幅画。
也是最为耗费他心力的一幅画。
当初创作这幅图的时候,他二十三岁。
当慕云殊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时,他立在那儿,眼眉微扬时,却又忍不住在下一刻蹙了眉。
为什么她总是会出现在魏氏系列的画作里?
这其中,到底有什么关联?
此刻夜色已经渐浓,逐星被总管罚了独自一人扫嘉御园的一大片地方,她扫了一整天,到现在方才停下来。
她坐在凉亭的台阶上啃着馒头。
嘴里什么味道也没有,简直味同嚼蜡。
她想起鸡腿的味道,咬馒头的时候就更用力。
真的好久都没有吃过肉了……
逐星耷拉下脑袋。
直到她听见了一阵轻缓的脚步声。
逐星以为是总管,心里想着这个老太监怎么还没睡,但她又很迅速地站起来,拿起了被她仍在地上的扫把,抬起头露出笑脸,“刘总管……”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眼前这个忽然出现的人,哪里是那个长得一副尖酸刻薄相的刘总管,分明……分明是她昨儿夜里在那道诡秘的光幕里见过的那个年轻男人!
就好像突破了时空的界限,存在于不可能触碰到的边缘境地里的人忽然这样活生生地立在她的眼前。
逐星瞪大了一双眼睛,满眼的不敢置信。
她手里啃了一半的馒头掉在了地上,扫把也从她的指缝间掉落。
逐星眼见着她面前这个好似凭空出现的年轻男人忽然伸出手掌,那一刹那,他手指间有淡银色的光芒忽然显现。
然后,她就瞧见他手里多了一只……烧鸡?
荷叶包裹着烧鸡,露出了一只看起来很肥美的鸡腿。
逐星整个人都呆住了。
她指了指他手里的那只烧鸡,又指了指他,半晌都没说出一句清楚的话来,“你……”
逐星险些怀疑自己是看错了。
“有点凉了。”
慕云殊有点不满意,这只烧鸡是这别苑里的膳房里留存的东西,可此刻正值深夜,到那儿去也没有什么热腾腾的东西可吃了。
他刚想收回手,却被她一下子抓住了手腕。
他低眼看她。
逐星也望着他。
她蓦地收回了自己的手,像是有点不知所措。
直到慕云殊把那只烧鸡递到她眼前。
逐星吞了一下口水,几乎是没有什么犹豫,下意识地就接了过来。
夜风微凉,宫灯摇晃。
在这样寂静的嘉御园里,坐在台阶上的女孩儿啃了半只烧鸡,才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她忽然抬头望向他。
“你是神仙吗?”
她用那样一双明净的眼睛望着他。
如果不是神仙,他又为什么会住在那样的地方,如果不是神仙,他又为什么会凭空变出一只烧鸡?
如果,他不是神仙……又为什么会长得这样好看?
逐星望着那样一张漂亮的容颜,忍不住心神微晃。
慕云殊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她这样问自己了。
他只定定地盯着眼前的这个女孩儿半晌,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忽然多了一分安宁。
此刻的慕云殊或许不会知道,那原是一种失而复得的心情。
他忽然俯身,摸了摸她的脑袋。
后来,慕云殊在她的身旁坐下来,长腿交叠着,他的手肘撑着膝盖,手掌又撑着下巴,看着她把一整只烧鸡吃完。
他的眼底有了一丝微不可见的笑意。
一伸手时,他将手里的纸巾递了过去。
逐星是第一次瞧见这样柔软的纸,就如同在上两幅画中所表现的那样,她也好奇地把这张纸巾翻来覆去地摸了摸。
直到慕云殊捏了她的脸颊一下。
她捂住自己的脸,抬头望他。
慕云殊伸着修长的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嘴唇,简短地说,“脏。”
逐星的目光落在他颜色稍淡的嘴唇,又很快将视线移开,然后她微红着脸,用手里的纸巾擦了擦自己的嘴巴。
下一刻,坐在她身旁的年轻男人就从衣兜里掏出一颗糖果。
他撕开了糖纸,动作很自然地将那颗淡绿色的糖果喂进她的嘴里。
逐星的嘴里忽然多了一颗糖,她眨了眨眼睛,又看了看他。
她也说不清此刻自己心里究竟是怎样一种感觉,但总归……会令她忍不住弯起唇角,偷偷地笑。
可慕云殊望着坐在自己身旁的这个女孩儿,脑海里却渐渐地浮现出在《燕山图》里,那个在阳光下消失不见的她。
他捏着糖纸的手骤然收紧。
于是这夜,逐星听见她身旁坐着的他忽然开口:
“我不相信没有解决的办法。”
他说,“逐星,我总会找到的。”
月辉仍然浅淡,夜色仍然浓深。
逐星没有听懂他的话。
但慕云殊,也不需要她听得明白。
当这夜过去,慕云殊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窗外还是灰蒙蒙的一片。
今天,是一个阴雨天。
但这一天,慕云殊却等来了已经许久不曾回家的他的父亲——慕羡礼。
京都的那个大型墓葬,已经让他在那儿停留了好几个月的时间。
他为什么会忽然回来?
当慕云殊被叫进慕羡礼的书房时,他抬眼便见那个中年男人正拿着一只放大镜,在专心看着桌面上的东西。
他好像又瘦了许多,还晒黑了一些。
当慕云殊打量着他,走过去的时候,慕羡礼适时抬头,一见是慕云殊,他原本严肃的面容上,瞬间柔和了不少。
“云殊啊,这两天身体怎么样?”他连忙关切地问。
慕云殊摇了摇头,“我很好。”
顿了一下,他又问,“父亲怎么突然回来了?”
说起这个,慕羡礼看向慕云殊的神情便又多了几分复杂。
他朝慕云殊招了招手,“来,过来,看看这幅画。”
慕羡礼所说的那幅画,只是当时在京都打印还原的样本。
“这是从京都的那个墓葬里挖掘出来的。”慕羡礼说。
慕云殊随着他手指所指的方向看去,在看到桌上的那副图时,他顿时愣住了。
漆黑的眼瞳里像是流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惊愕神情。
慕羡礼注意着他的神情,就说,“看来你一眼就看出来端倪了。”
当时慕羡礼在看见这幅画的时候,就觉得这笔法很熟悉,就连里头的有些小细节也很眼熟……而当他在仔细看过这幅画旁边的题字时,他就一下子认出来,这字迹,几乎与自己的儿子慕云殊的笔迹,如出一辙。
但这幅画,却是出自于千年之前的魏朝。
而作这幅画的人,从题字的最后可清晰认出,那原是:慕攸。
慕攸。
慕云殊在看见那幅画上的这两个字时,他瞳孔微缩,一时再难移开自己的目光。
第16章 慕攸其人
慕攸。
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慕云殊总觉得这个名字,尤其熟悉。
可细想之下, 他的脑海里却又是一片空白。
“云殊, 这幅画可算是无价之宝啊。”
彼时,慕羡礼在又将桌上的那幅画打量了一番后,忽然感叹了一句。
这幅画出土时,因为密封得尤其精细, 所以算是保存完好。
这幅画名为《游仙图》,画中的十二位仙人栩栩如生, 每一位仙人身后依附着的都是北魏的名山,共十二座。
人物与山川紧密相依, 似血肉相融。
山河远近,仙人风姿, 笔笔精妙, 色彩鲜明,令人惊艳。
在这幅画里,可以看见北魏的山河风光, 更能看见超乎寻常世事,虚无缥缈的大胆想象。
在此之前, 从未有谁见过这样的画作。
而画卷上的题跋经由专门研究魏朝历史的史学家鉴定, 确定为北魏最后一位帝王——魏明宗的笔迹。
朱批御笔, 记载了魏明宗对于这幅画的大加赞赏, 更留有对于作画之人的笔法仍有稚嫩, 甚至是一些未曾处理好的细节之处的批评语句, 却又言其年纪才十二岁,是待雕琢的璞玉,末尾处,魏明宗还不忘写上一些鼓励之语,表示对其寄予厚望。
就好像是一位老先生,在批改学生的作业。
而在这幅画卷上除却魏明宗的笔迹之外,还留有另一人的笔迹。
当时令慕羡礼最为惊讶的,是这个人的字迹,与慕云殊尤为相似。
在北魏史书上,慕羡礼和专家们也找到了有关于《游仙图》的只字片语,而在这段记录之中,也明确注有一人。
此人名为慕攸。
魏明宗是北魏最后一任帝王,大魏的万里江山是从他的手里彻底丢失的。
但谁都无法否认的是,魏明宗也应是北魏最富文采的一任皇帝,他的诗词书画,样样精绝,便是在当时文人气盛的局面之间,他也仍是当时最为出色的第一人。
无人不叹服他的书画之工。
尤其是在绘画这一方面,魏明宗显示出了在那个时代绝无仅有的才气。
身为这样一位痴迷于诗词书画的帝王,魏明宗也是开六朝以来,第一个大胆创办画学之人。
而在北魏的史书上,关于这幅画上署名的“慕攸”却只有寥寥数字,只说其少年英才,天资过人,年十二进宫,深得魏明宗看重,是禁宫画学里的学生。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现在只能确定的是,这幅《游仙图》确是这个叫做慕攸的,年仅十二岁的少年所作。
这就已经足够令人难以相信。
任是谁都想象不出,一个十二岁的少年,竟然能够创作出这样精妙上乘的画作。
慕攸这个名字,早在这幅画被各大媒体竞相报道时,就已经传遍了全国,乃至传到了国外去。
《游仙图》现在已经被收入了京都国家博物馆,由管内的文物修复师进行养护后,或许再等上一段时间,就可以展出。
但令慕羡礼始终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为什么这个千年前的十二岁少年的字,会和慕云殊的笔迹那么相像?
谁都没有办法解释这一点。
虽然慕羡礼明白,这种巧合根本不会存在,但如今唯一能够解释这件事的,就只有巧合这两个字了。
慕云殊也同样觉得难以置信。
这个慕攸……究竟是谁?
这天,慕云殊站在慕羡礼的书房里,盯着那幅《游仙图》看了很久。
他发现自己一眼就可以看出这幅画用的是什么颜料,什么样的笔法,其中的山川河流,甚至是仙人的轮廓,他的手指在桌上几下来回,就好像已经在顷刻间有了一个大概的认知。
这夜睡前,慕云殊查阅了很多书籍资料,却都没有找到关于这个慕攸的过多记载。
唯有北魏《明熹列年》这本明熹年间的宫廷内史上的简短字句,昭示着一千年前的北魏,确实存在过这么一个叫做慕攸的人。
与此同时,在嘉御园里忙了一整天,刚刚睡下不久的逐星,再一次瞧见那悬在半空的光幕时,她还是被吓了一跳。
又是那间奇怪的屋子。
又是……那个人。
昨夜忽然的遇见,好似只是她做过的梦一般,她在廊下不知何时沉沉睡去,醒来时便已身在睡房里。
她根本没有办法确定,那个忽然出现的年轻男人和他手里用荷叶包裹着的那只烧鸡,是否只是她在饿极了的时候,在睡梦中掠过的影。
她早就忘了烧鸡的味道,也感觉不出来自己到底吃了,还是没吃……
因为早上一醒来,她的肚子还是一如往常那样,发出了咕噜的响声。
逐星本来以为自己是因为前夜里无端瞧见了那样诡秘的光幕,又在那道光幕看见了那个年轻男人,所以她才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但直到她午后时分,同两个宫女钻在一道儿说话的时候,才听她们说,昨儿夜里膳房的钱管事自个儿做了一只烧鸡,原是想自己下酒。
但他临时出去了一趟,再回来的时候,烧鸡就没了。
钱管事一向脾性不好,今儿早上逮着膳房里的众人,挨个儿问了个遍,还发了一通火。
逐星听同她闲聊的膳房宫女说,那烧鸡和普通烧鸡不一样,那算是钱管事最近研究出来的新做法,那鸡肚子里塞了不少好食材,就连汤底也下了诸多的功夫。
钱管事尝试多回,终于有了些眉目,只是他还没亲自试菜,不过出去一趟的功夫,回来这烧鸡就没了。
谁都知道,当今圣上不爱住在紫禁城里边儿,他最喜欢的地方,便是这靠近庐溪的皇家别苑——平漾苑。
如今,陛下又将来此,钱管事作为平漾苑膳房里手艺最出挑的厨子,他自然会抓紧时机,讨得圣人的满意。
回想起白天听过的这些话,逐星这会儿才忽然想起来,她昨天夜里吃过的那只烧鸡……好像肚子里还真有不少别的食材。
难道……
逐星望着光幕里那个坐在书案边,垂眼看书的年轻男人。
她唇口微张,眼睛眨了眨。
难道……那真的不是梦??
他昨天真的来过这里,也的确给过她一只烧鸡,而那只烧鸡……是他偷拿了膳房的??
他隔空取物的那一幕,逐星回想起来,仍然觉得很不可思议。
逐星是真没想到,膳房里丢失的烧鸡,原来是到了她的肚子里……
这会儿,她呆呆地望着光幕里的年轻男人,他修长的手指稳稳地托着那本书的书脊,偶尔动用另一只手翻过一页又一页。
他的鼻梁上仍然压着金色的框架,透明的晶片没能遮挡住他那双眼型漂亮的眼睛。
或许是刚刚沐浴过,此刻他的头发还有点湿,碎发贴在额头,弧度更卷了一点。
逐星望着他的脸,一时间有点失神。
慕云殊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他干脆摘了眼镜,用指腹按压了一下自己的鼻梁,但心里的疑惑始终萦绕,令他有些烦躁。
他并不知道,就在他看书的这段时间里,那等在另一个世界里的小姑娘,缩在被子里,盯着他的侧脸看了好久。
直到她因为疲累而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慕云殊意识到时间已经很晚了的时候,他已经在桌前坐了很久。
匆忙合上书,他将满室亮堂堂的灯光按灭,只留下床头昏黄的一盏。
等他在床上躺下来,整理好被子,才灭了这最后一盏灯。
满室的漆黑,伴着他脑海里始终难以平静的思绪,令他一时间根本难以安眠。
慕攸。
这个名字已经在他的脑海里盘旋了许久。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迫切地想要知道有关于这个名字的一切。
但是当慕云殊想起昨夜在《庐溪初雪图》里见到的那个女孩儿时,他又想起她啃馒头的样子……
她今天有挨饿吗?
他忍不住想。
慕云殊顿了一下,他忽然重新闭起眼睛。
他希望自己能快点睡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周遭的静谧漆黑都已经离他很远很远,他的意识仿佛凝成了另一个自己,从一片虚无,渐渐走入了一座灯火憧憧的古朴别苑内。
这一路走来,他像是穿越了时空的禁锢,步入了一个早已消失的地方。
当他站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时,慕云殊只凭借窗外洒落进来的月辉,垂眼就看见了缩在被子里,那个睡得正香的女孩儿。
但……这屋子里怎么还有别的鼾声?
慕云殊一偏头,就看见了另一个睡得四仰八叉的陌生女子。
而在她的旁边,则又还有一个。
挨着逐星睡着的这个宫女睡姿极差,她甚至还抢了逐星的半张被子,这会儿还在打着鼾,虽然不及许多男人的鼾声如雷,但也已经是这样寂静的夜里,尤为清晰的噪声了。
这间屋子里总共睡了三个人。
慕云殊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他抿着唇,像是有点不大满意逐星在这里的住宿条件。
逐星在睡梦中像是闻到了丝丝缕缕的药香,还带着另一种冷沁的味道,她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还在朦胧的梦境里沉湎。
直到她被人捏住了鼻子。
呼吸不畅的逐星被迫醒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时,就瞧见了眼前立着一个黑影,轮廓模糊。
她吓了一跳,骤然清醒,惊叫了一声。
也就是这一声,直接就吵醒了屋子里另外的两个人。
“逐星,你大半夜不睡觉,乱叫唤什么呀?”那个睡在最里侧的身形纤瘦,脸色却有些发黄的宫女忽然被惊醒,顿时抱怨了一句。
而挨着逐星的那个圆脸的宫女也醒了,她话还没说一句,直接把枕头扔向逐星。
“你还让不让人睡了?”
这圆脸的宫女名叫朱云,一向和逐星不对付,平日里在嘴皮子上说不过逐星,便总给逐星使绊子,但到底没成,还总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也唯有晚上睡觉的时候,她才能仗着自己力气大,把逐星往墙角里挤。
有时还趁逐星睡着之后,把她的被子抢了去。
枕头砸了过来,但却没有砸在逐星的身上。
逐星眼见着此刻明明站在她面前,却好像除她之外,就再也没有人能瞧见的这个年轻男人,只动了一下手指,就令那只装了谷子的硬枕头调转了方向,直接糊了朱云一脸。
朱云被这么一下彻底给打清醒了。
她以为是逐星扔了回来,气得她掀了衣袖,觉也懒得睡了,直接想来跟逐星掐架。
但这一刻,凭空出现的银色流光只在朱云和另一名宫女眼前一晃,她们就已经失去了意识,倒在床上,陷入昏睡。
只有逐星抱着被子坐在那儿,眨了眨眼睛,有点没有反应过来。
“……她,她们怎么了?”逐星后知后觉地指了指那两个倒在床上的宫女。
“睡着了。”慕云殊简短地答。
逐星松了一口气,停顿了片刻,她又小心翼翼地打量眼前的这个年轻男人。
这会儿从窗棂外洒进来的月辉还要比方才盛大许多。
她看清了他的模样。
无论是什么时候,通过什么样的方式见过他的容颜,逐星都还是会忍不住在心里悄悄赞叹。
他可长得真好看啊……
“你……来做什么呀?”回过神来,逐星问他。
她把声音刻意压低了许多,像是为了让他听清,她还往前探了探身子,凑近他。
可他却问她,“你饿不饿?”
垂眼看她时,他的神情仍旧是那么的专注。
???
逐星没明白他为什么会忽然这么问,但她还是老老实实地答,“不,不饿呀……”
她话音刚落,她就见他皱了一下眉。
逐星以为他不信,就连忙又说,“真的,今天我特意去早了一点,我吃了一大碗饭呢!可饱了!”
……就是没有多少肉。
她摸了摸自己这会儿仍然有点鼓鼓的肚皮,想起今天那碗大白米饭,她觉得自己饱得不能再饱了。
这个时候,他却忽然俯身,抓住了她的手腕。
“做,做什么?”逐星一愣。
慕云殊道,“陪我说话。”
逐星的另一只手还抓着被角,听见他这么说,她有点为难,“……可是我想睡觉。”
当然,最终她还是没能如愿睡下。
因为她只瞧见他站在那儿,抿着唇不说话,只望着她的模样,她就觉得自己没有办法拒绝了。
穿了外衣,下了床,逐星特意给靠里侧睡着的那名叫做兰提的宫女的被子捡起来,给她盖上。
因为兰提平日里跟她还算不错。
至于朱云……逐星瞥她一眼,也没管她,扭头就跟慕云殊出去了。
谁料,逐星一出屋子,就被他给拽着跃上了整个平漾苑里最高的临雀楼。
像是擦着夜里的寒雾掠过了半空,转瞬之间,他们就已经身在临雀楼顶。
逐星从未好好看过平漾苑里的夜空。
这还是她生平第一次,站在这样高的地方,她有点腿软。
逐星被提溜上来之后,先是呆了,然后她反应过来,连忙抓紧了身旁的他的手臂,在这样初漏寒气的夜里,她的衣衫被吹得猎猎作响。
她满眼惊奇地望着他,像是笃定似的,她说:
“你真的是神仙!”
下一刻,她就被他手指间的捏着的一颗糖,给堵住了嘴巴。
第17章 白日光幕(捉虫)
在《庐溪初雪图》里, 平漾苑并没有被描画得很细致,它至多是在庐溪旁掩映的山体间, 露出的半面真容。
那是在云山雾罩中, 在细雪纷纷中,稍显朦胧的一角。
可为什么,当慕云殊入梦《庐溪初雪图》,当他身在这平漾苑中的时候, 他对这里的许多地方,都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坐在临雀楼顶的屋脊上, 慕云殊身旁的女孩儿一直小心地抓着他的手腕,像是生怕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似的, 她努力不去看下面的一切。
夜空中点缀着零碎的星子,月亮仿佛离他们很近很近。
可逐星伸出手, 却又发现, 那距离根本遥不可及。
“大人,你来这里是做什么呀?”逐星撑着下巴,偏头看他。
慕云殊闻言, 像是思索了一下,正要说些什么, 却又听见她说, “你是偷偷下凡的吗?”
“……”
偷偷……下凡?
慕云殊的神情一时变得有些怪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