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续成还往里走,她只得让路。
看到跪在桌边的孟柿,似顺口问:“你……怎么在这里?”
冬娘看一眼坐着的郗氏,慢慢说:“这个时候都是太太听回话的,二爷平时不在这时候来……”
“我这时候不能来?”
冬娘笑答:“怎么会呢?不过是……太太正训话”
孟续成不冷不热看着她,“大热天的又训什么话?天凉了再训也可以啊,太太不是最怕热,话说了费神,你为何不拦着些?”,冬娘一噎,这时阿良和香草也进来了,一口一个唤冬娘,她岔开话题问阿良抱的什么。
阿良答:“金鱼缸”。
“带这个来做什么?”
“带给母亲看看”
郗氏坐在窗前看着儿子一步步走近,他穿一件银白圆领袍系着青色腰带,俊朗朗的面容鼻梁高挺,儒雅又有些豪爽,打由心里笑道:“成哥儿来了,可歇过午觉了?我这里有刚煮的卧龙茶,冬娘快倒一碗来!”
冬娘刚应了孟续成摇头唉了一声,“等不了,就喝娘的吧”说着拿起郗氏手边的茶碗吹也不吹就灌了一大口”
郗氏叫“别烫着了!”
孟续成喉结一滚已然咽下,空茶碗往桌上一放,赞道:“果然解渴!”
卧龙茶产自莒县,不是什么特别名贵的品种,郗氏却偏爱,孟燕集向来只喝碧螺春龙井大红袍,对这个不屑一顾,夫妇两为喝茶的事也互相看不惯。
郗氏掏出自己的帕子擦他下巴上的水,眼角不防拐到跪在旁边的孟柿,她一双水润乌黑的眸子带着毫无防备的笑看着mǔ_zǐ二人,神情满足欣慰,倒拿自己当了家里的人一样,郗氏顿觉被冒犯了,怒气上涌,想也未想将帕子往她面上一甩,同时听见孟柿啊了一声,显是打到眼睛了……
孟续成迅速转头, “你怎么还跪在这里?”
孟柿也委屈啊,郗氏问她是不是拿了狐媚子手段在戏耍老爷,又问她是否对少爷有不洁念头,这她哪敢承认啊?她顶了几句话不合郗氏的意,冬娘便让她跪了,此时被碰了眼睛,只觉得酸辣辣的,顾不上答话。
郗氏不露声色看捂住眼睛的孟柿,自己那方米黄色的帕子正落在她膝盖上,女孩子到底还小,跪在那里娇柔一团,如今捧着脸的样子更是可怜,孟续成这么一问,倒显得她有些恃强凌弱了。
冬娘弯腰捡帕子,“不过叫过来补点规矩”
孟续成问,“补规矩要跪着?”
冬娘又说:“小姨娘不好好回话,气着太太了”
孟续成哦了一声,还看着孟柿,终于又说:“我们家里待女孩儿一向宽和,她年纪和几个妹妹也差不多大,有什么不懂的,不必急于一时,不如叫她起来吧”
郗氏表情渐渐凝固,“女孩儿?……成哥糊涂了!她是妇人,再说了,咱们孟家姑娘闺阁严谨声誉清白,怎么能同从小无人教养的小户女孩子相提并论?”
孟续成闷了一会儿,还是道:“我是看她年纪不大,夏日衫薄,跪久了不好……”
郗氏看向低头揉着眼睛的孟柿,“这院里每天有人跪主子,成哥儿不见得个个来说情……要说,也该是你爹爹吧”
孟续成被堵的一时无话,但拗劲也上来了,直接走到孟柿面前,“我看了心烦不舒服,你起来!”
郗氏转开头,冬娘一看mǔ_zǐ杠上了,便挤出个笑去搀孟柿, “好了,姨娘起来,太太也不是真要罚你,不过都是为你好罢了!”
孟柿起身后仍旧低着头,刚才那帕子正好打在眼睛上,现在是泪流不止。
郗氏才不想再看她,“算了,你且去吧”
孟柿站着没动,“去吧!”冬娘又催,
“这里太太和二爷要说话”
嗯,孟柿只好往外走,眼睛糊了看不清路,膝盖一软晃了一下竟向右边跌去,“当心!”孟续成手臂一伸扶住她的腰,她吓呆了!张大嘴抬起头,眼睛红红的,颊边有泪,这傻样非但不难看,竟是特别动人。
郗氏气的拍了下桌子,冬娘怒道:“可站稳了!这是跪了几个时辰啊当着爷们的面腿就软了,谁打你了罚你了,这几滴泪哭给谁看?知不知道妇人要检点”
孟续成打断她:“你看不见她眼睛碰了?再说她也没往我这边倒,难道非要她摔在地上你才满意?到底她还是爹爹的人,这请个安就摔伤了,母亲面上也不好看”
郗氏抖了衣袖道:“成哥儿可还顾得自己面上好看?跑到母亲院里管姨娘的事可还使得?”说着转向孟柿撒气,“你这个不安分的,一来先勾了老爷失魂,再又引得我儿怜你,你左右逢源的功夫既如此厉害怎不去做那青楼花魁,早就客源茂盛了!”
孟柿险些要气晕过去,正欲辩驳几句却看着郗氏那张脸,是她娘亲啊!再说顶完了呢,以郗氏不依不饶的性子,必有不绝之后患,再看孟续成背手站着眉头锁了,便知他脾气也来了,这个哥哥,平日里不爱管闲事,总是轻描淡写的态度,一旦惹恼了也是八匹马拉不回头的主儿!正想求他不要开口。
哪知孟续成已经说了,“她出身贫寒,却不是那杨花之性,因举目无亲投奔来的,在这家里也是四下孤零,她不曾勾引我,是我见她年幼弱质替她说句话罢了!母亲何苦讥讽她……”
郗氏待要再说,又觉得为了个小妾闹得mǔ_zǐ不和有点不上算!况且自己越打压这小妾,儿子越觉得她可怜,便瞪他一眼,转向另一边闷坐,冬娘去拉了拉孟续成的袖子,“二爷明明是来看太太的,太太也高兴的很,怎么为了个外人闹得这样,二爷一向孝顺,少说两句吧!”
孟续成居高临下道,“你现在劝我倒是明白,不如平日里少挑唆着些,母亲心大,许多事情未必看在眼里,本可清闲享福,你却爱把个鸡毛蒜皮当大事伤她脑筋,说是为她着想当好她的耳目,有时就是添乱!”
冬娘面皮一臊,她是陪嫁,这院里的第二号人物,郗氏都很少对她说重话,就是因为郗老夫人怕女儿粗放不周到出纰漏,才特地派了比较仔细计较的她从青州跟到苏州来,她汉子也一起带过来,在孟府大花园外隔着后街东南角单独有院子的。
但是别人尊重她,二爷照样可以骂她,且没处说理去,一转眼看到妙目闪闪的孟柿鲜洁可人,也是恼怒,之前在她面前她何等有尊严,心道要不是为你,我何必招这屈辱,便说:“姨娘还不走?等着领赏钱还是等着老爷过来救你”
孟柿终是压下心头的委屈福了福,孟续成侧过头正好看见她贝齿咬着下唇,嘴角僵硬的绷着微颤,又看她右手食指紧紧掐着拇指节,心里顿时大恸!
这些动作孟柿只有在委屈伤心时会做,再看两个人身形胖瘦差不多,头脑一热就转身站在郗氏面前,郗氏还气着呢,莫名其妙抬头,看着他表情激动和红了的眼眶,奇问:“怎么了?”
孟续成刷地一伸右臂直指孟柿,“请母亲成全我,把她放我屋里吧!”
这头孟柿一晃,跌坐在地上。
第14章 业病
晚间,郗氏在床上辗转反侧,气冲两肋,坐起来用青州话骂了半个时辰的宋氏,这么多年了,她最大的对头便是这个婆婆,几乎所有的难受不如意也是拜她所赐,初进门时宋氏想给她立规矩逼她低头,可她青州昭毅将军的女儿,骄傲不驯,怎肯让步臣服?
她习惯直来直去,特别烦那肠子弯弯绕的人,唯有磊落大方的人能让她看得上。可惜,这家里宋氏惯会做肚皮里文章言语零碎折磨人,孟燕集缺少豪气率直有时阴柔,都是不相与的性子。
初婚时她被夫君的男色所迷,孟燕集也没见过这样利落明快的女子,两人恩爱过一阵子,后来慢慢的发现对方身上自己所不喜的东西,加上宋氏从中搅合,抓住儿子多情的性子往他身边塞人,郗氏又不是那忍气吞声的人,少不了明火干仗,次数多了,主妇对夫君失望,夫君对主妇也厌烦了……
这大半年,除了月节来用膳,都不在她屋里就寝,她面上不在意,心里到底是难受的。面对这貌美小妾,孟燕集早就表现出了兴趣,若说没有妒意也是假的,何况儿子又这么栽了进来,午后当孟续成说了那大逆不道的话出来,她还来不及反对,那小外甥女竟主动拒绝了。
怎么就轮到她说不了?
想到这个她更没了睡意,索性下床坐在窗下,冬娘给她端了温温的牛乳麦芽来,看着她喝了半碗,再拨亮灯芯,“依我看这倒不算是很坏”
什么?郗氏扭头看她颇有些不满,“想也莫想,我怎可能让那小狐狸精去成哥儿屋里!……这茉莉花太香了,端走吧!”
冬娘把花盆放远些,回来扶着桌角说,“哥儿是要定亲的人了,是大人了,还从没有过男女之事,照理一年前就该给他安排的”
郗氏道:“那是他不要啊”
“并不是不要,是看不上!咱们爷是个不肯将就的,不喜欢的东西再好也不要,上次知府夫人送来的贡缎衣裳咱们看着多金贵啊,他就不要,还盯着穿四小姐给他做的那件……难得他自己看中个人,不就是个人,同下人没什么两样,给他又如何?……总比给老爷要好,再说了,自打桂小伴送进来,大姑奶奶多得意,似那打赢了仗的将军一样……这家里,我最见不得她天天撺掇着老太太跟咱们较劲,她自己守了寡便见不得别人恩爱,就这”
“不似你说的那回事”郗氏打了个嗝出来,觉得通快些。
“他说看她几分像四妹妹,因为舍不得四妹妹才护着她的”
冬娘笑着摇头。
“那是哥儿面皮薄不好意思承认!像不像太太自己也可以看哪,咱们小姐机灵俏皮是个圆脸,上次中元节做法事的时候,师父说她去观音娘娘身边当仙童去了!这个是瓜子脸,妖妖弱弱一百个心眼,哪儿像了?”
郗氏当然也不喜拿两人比较。
“她也不同意啊!她不是还说宁愿住我院子里伺候我?”
“太太信她呢!她小小年纪功夫可不浅,之前说要斋戒吊足了老爷胃口,如今又说要来伺候太太,再博得哥儿对她高看一眼,都是伎俩!”
郗氏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她的手大手指长,不似江南这里的女子那样柔软,那小狐狸精的手就又小又白像面团捏的似的,再想起去了的四姑娘的手,灵活而纤长,什么都做的像样!
冬娘的话或许有几分道理,尽管下午桂小伴在拒绝孟续成提议的时候是那么果断,在说想来自己身边的时候又那么真情,看自己的眼神带着幼崽看母兽的依恋,弄得她犯糊涂,这家里,难道她不是她最没理由亲近的人吗?
大姑子随便弄来个人就把家里两个男人都迷住了,弄的她觉得像吞了只苍蝇,不能往下咽,吐出来看着也恶心。
……
孟续成回到青茂居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香草叫了几次才出来用晚膳,但看他神色平淡微恹且异常沉默,不敢说什么,只把旁人都遣了,自己小心伺候。
晚上特地备了他喜欢的油焖虾,还有笋尖炖鱼肚,绿油油的青菜,脆皮鹅,看孟续成每样夹着吃,她才放心。
他放下筷子,“你叫芦花婆来一趟,顺便去打听一下,邓七爷还在不在家里?在的话先不要打扰他,回来告诉我”
芦花婆进门就看见二爷拿个螺旋纹的小酒瓶自斟自饮,他很少饮酒,但酒量深不可测,因宴席上也被灌过却从没见他醉,一旁的方几上已经空了两瓶。
“早知道哥儿在喝酒,我就带踏扁豆和辣油肉干来了”
孟续成说,“去拿!”
芦花婆交代小厮几句,很快小厮又跑的满头大汗带回来,下酒菜丰,他喝得更多了。
“哥儿有心事不妨直说,那院里离久了我不放心”
孟续成夹一只虾问,“你觉得她像不像四儿?”
芦花婆坐下道:“像”
“怎么个像法?”
“什么都像,她养的鱼放的草,制的鱼粮,穿衣打扮,说话表情动作,连睡觉姿势也是一样,喜欢手捻着被面,饿了爱吃汤面,在墙角挂个小竹笼养壁虎,最奇的是她对我……”
“什么?”
“那日我脚底骨刺疼,她看了一眼便把一个包了棉的棒子给我,叫我捶一捶……那院子里都是新人,没人知道我的病,我也从未说起……四小姐之前常对我说,捶散了好的快”
孟续成放下杯子,眼里带点红丝看着她:“你是想说什么”
芦花婆忽地用骨节粗大的手捧住脸呜呜哭出来,“她!她会不会是我那转世回来的四姐儿!”
孟续成闭上眼,缓缓摇头:“无稽之谈!”
“四儿死时你一直都在,入棺下葬安魂做法事你也都在,人死如灯灭,再无复生之望!……她就是桂小伴,幼时父母双亡,后来养在大姑父膝下,几年前四儿去柳家做客两人成了好友,感情甚是融洽,因她闺名不算太好,不欲外人知道两人有交集,故而我们都不知道!
相处时她潜移默化学了四儿的习惯,便像极了四儿!”
芦花婆擦眼泪,“我只当是天天吃斋念经感动了菩萨,就放她回来了,是不是我当她是了!”
“哥儿打算怎样?据我看,她是真不想做姨娘,上次老爷捉了她的手,她吓得脸都白了,为了挣脱竟然把热茶打翻,情愿烫伤自己”
孟续成叹一口气又拿起酒杯,眉间两条淡淡竖纹,“难办之极!”
“我向太太开口要她了,太太还没说话,她第一个不同意!”
“不可啊!哥儿!”
芦花婆猛擦掉泪道。
“她若……若她是,哥儿不能亲近他呀!”
孟续成笑了一下,“你老糊涂了吗?我什么时候说看上她了,我当她做妹妹了,这家里,唯一不会打她主意的人就是我……到了我院里她才安全,我自然能从长计议,将来也好成全她的”
芦花婆摇头,“老爷绝不会同意!太太也不会,老太太就更不能了!哥儿快打消这念头,这事真提出来,这家便是沸汤水煮碱面,扑了锅了!”
孟续成振胸一笑,“好了好了你且去吧,我自然知道”
芦花婆极不放心的一步一回头,“哥儿可别冒失了啊,哥儿”
孟续成嗯了一声忽又抬头,认真问,“四儿走的那刻,你可在她身边?”
芦花婆哽咽摇头,“我正在熬药,香草去给她煮面,千春被她叫去摘花,那刻前她还清清楚楚能说能笑,大家不知道……她要上路,她这是故意支开我们,不让我们看着她诀别!”
孟续成的脸色慢慢苍白嘴角一抽,“她走时,疼不疼?”
芦花婆摇头不语,转身走了。
孟柿的病是这家里的忌讳,没人明白是怎么得的,郎中只说一种极罕见的血症,医书上也找不到相似的症状,所以不知道病理也没法治,从发病到她去世整三百二十四天,那是三个一百零八天……
最后那一个月骨痛消瘦,只有往常一半的体重。
庙里的师父后来说是宿因之病,也叫业病,她一定要到世上来还这病债,之后投胎再无困苦,转世会有大造化!当时孟续成觉得这是安慰之词,他不信,更不甘!这样讨人喜欢与众不同聪慧过人的小妹妹未成年就夭折了,是他心底深深的痛……
现在,他也不知道要不要信了。
连着几天都很平静,孟柿在屋里专心做自己的事情,滤井水给金鱼备用,做鱼食,做鞋袜,自来孟续成只穿她做的鞋,但她病后没力气做,他就尽着那两双旧的穿,底都磨歪了,如今他亲事议的七七八八,终日穿旧的不像样子。
所以孟柿又拿起了针线,在她开始裁深青色鞋面的时候,芦花婆就知道是做给谁的,含糊又忧虑的提醒她,如今不太方便,因此孟柿就找了个带盖的藤编针线盒,有人来便盖好放在床头的柜子里,好在基本没人来,她做的顺手,还绣了很疏朗漂亮的竹纹;做鞋,孟府里她若称第二,便没人敢称第一了,而且速度快,三五天便得一双,冬靴七八天也能做好。
第15章 丝线
孟柿正举着浆得挺括的鞋面,就听得院外小南尖着喉咙吵嚷,芦花婆走出去呵斥,“闹什么?不像腔!姨娘正午睡呢”
小南大声道:“她倒是心静,我们可没日子过了,如今外面到处有人说她不检点!连带着我和小北都挨骂受气!”
芦花婆骂道:“死东西嚼的什么蛆!”
小南道:“别人跟着主子沾光,怎么我们就得挨骂?她也不知怎么想的,回回老爷来了给往外赶,她是要在这院里立牌坊嘛”
“住嘴!”一记巴掌声,随后是小南的哭声。
芦花婆又说:“你当我不会教训人吗?下次再敢胡说八道,我就打你板子!”
小南哭了一会儿,她又说:“受委屈怎了?我告诉你,主子的将来要靠你同她一起挣的,世上哪有只享现成不担肩膀的事。你不跟着吃过苦主子凭什么相信你照应你?你当那些大丫头容易当的?……外面人说什么你便信什么,人家编排你主子,你不当场骂回去还敢回来倒恶心,这叫吃里扒外!
这内外院有的是专爱瞎七搭八的人,有的是喜欢添油加醋的,有的是不安好心胡乱嚼的,你上他们的当去!……没脑子!”
小南心里仍有些不服气,嘟囔道。
“那也有仗着老子娘是管事,一来便伺候小姐少爷的,到哪儿都尊贵,也……没见他吃什么苦。”
芦花婆冷笑:“你也知道人家靠老子娘,你有吗?”
小南哼一声扭开脸。
“我今日里好心提醒姑娘,这一次我不罚你,下一次,直接送你到杂务处夏嬷嬷那里,你可给我记住了!”
小南这事刚处理完丹凤又来了。
从她脸上怪异的笑孟柿便猜到不是好事,她挎着个编了寿字的小竹篮,不阴不阳道:“姨娘几日没见可曾晒黑了些?”
孟柿淡道:“不曾出门,怎么会晒黑”
她嗯了一声,“那就好,既然是斋戒,是该在屋里静静心,思念爹娘嘛,也是拳拳孝心了……老太太说了,这一段就别让姨娘出院门了,省的招蜂引蝶又生出风波来”
把小竹篮放在桌上,打开盖子,“这里面的绣线全是彩云丝的,如今买不到了,小丫头笨手笨脚没收好,颜色都混一块了,老太太看了心疼,说既然小伴姨闲着没事,不妨理一理,其实别的也就算了,只宝绿和天竺红两个是染的最好看的,杏儿正给老太太缝抹额,不如月底时候我来拿?”
那些线少说有七八个颜色,混在一起约莫有小西瓜大!
一天什么也不干,到月底大概能理出来,这也太过分了吧!
孟柿瞥了一眼已经有了主意,说:“哦,就是把你说的两个颜色理出来?”
丹凤好像变得和气一点,“是的,其余的慢慢理,这线是老太太年轻时用剩下的,念旧嘛,新线她不喜欢,姨娘孝心重,不会让她老人家失望对吧”
芦花婆领着小北端了茶食进来,丹凤看见她还算客气,“妈妈辛苦!你们姨娘年轻,有些事没经历,说话行动都要靠你提醒着,你是带过先前四小姐的,这院里你可要看牢了!”
芦花婆道:“姑娘传的是老太太的话吧,请回去转告老太太,芦花记着了。”
丹凤噎了一下答:“自然是”
她一时托大,她虽然是秋霭园的大丫头,但芦花婆不但是孟柿的奶娘,最早还是孟续成的奶娘,双奶元老了!如今是这个院的管事,实则地位比她高,月钱也比她多,就算在郗氏面前也是可以不用站着回话的。
面子被薄了心里不舒服,索性坐下喝茶,她看着这屋里,摆设还过得去,地方有些小看着局促,但经过孟柿一番布置后,却显得精致有趣起来,但细看之下又有点说不出的眼熟,仿佛以前看到过这间屋子,又喝了一口茶才说:“你们在这里可能有些事不知道……这家里可要办大事了!”
看孟柿没有什么表示,她就对着芦花婆说:“妈妈应该猜的到,咱们二爷加紧议亲呢!”
眼角带过孟柿说:“老太太先提的徐家,太太偏偏看中刘家,既然两家都好,那就都看看,后日徐太太就要带着大姑娘来给老太太请安,本来以为刘家离得远不方便,谁知说刘夫人也带着小姐和公子一起下江南来游玩,也到了苏州了,太太可是高兴!”
她拍一下掌,笑得前仰,“这巧的,话本子上的故事呢!”
话说到这了,看这一老一少都正坐,笑的淡淡,竟一点不着急?她有点沉不住气了,又说:“本来二爷不必着急选的,要等秋闱过了再定,只是……这几天有些传言不太干净,小伴姨可听说了?”
孟柿摇头,“没,二爷的事情,我不知道的”
她意味深长看她,薄唇又启:“嗯,不过是传有人非分妄想要勾引二爷”
芦花婆忽然兜着手说:“之前满穗妈妈最讨厌姑娘们传闲话,怎么,如今秋霭园不是我那老姐姐管事了么?”
丹凤掏出帕子捂住嘴做出无心失言的样子,“哎唷,你看看我,到了这里见了妈妈和小伴姨觉得亲,就当作自己人了,说几句闲话原也不太要紧……这才说的”
说完站起来看看窗外,“我还要去三姑娘院里取东西,先走了”
到了门口小南亲亲热热凑上去,“我替妈妈送送丹凤姐姐”
丹凤冷眼看她一会儿,倒没有拒绝,转而笑道:“那正好,我取的是六角宫灯,不好拿!你帮我拿着吧……”
小南听了,忙屁颠颠唉了一声,跟着她走了。
芦花婆回过来看孟柿:“方才她说的意思,你可真的明白?”
孟柿重新拿出笸箩做鞋,“不就是告诉我二爷要谈婚事了,想让我难受,以为我惦记着他呗……”
后院丫头这点心思,孟柿早看的透透的。
芦花婆说,“也能知道,二爷定然去同老太太说过要你的话了!”
孟柿皱了皱眉,孟续成这个傻子!饶你读书好,却看不懂女人,他以为撒个娇就能从祖母手里把人要走,宋氏绝不会轻易放弃她这颗棋子,孟燕集有多喜欢桂小伴她很清楚,要想让儿子甘愿放手是很难的;
再说了,在她看来桂小伴也只配给儿子做个四房,儿子不吃亏,若是宝贝孙子要纳妾,她还得好好挑一挑呢,桂小伴可配不上!
她相中的孙媳妇徐小姐是个清傲的,今后就算纳妾,也要她点头才行。
孟柿现在有两个担忧,一是祖母看中的徐惜屏,孟续成曾同自己说过,绝对不会娶她!二是母亲看中的刘黎初,也是将门后代,若性子和郗氏差不多,娶进了门,大约就是第二对郗氏和孟燕集了。
徐家祖父曾是吏部正三品左侍郎,儿孙都有成器的,门生弟子也众多,在京城颇有人脉,宋氏看中这一点,极欲两家结亲,徐惜屏是徐氏二房嫡六女,刚及笄,与孟续成年龄相当,脾气是大了一点,德言容工都挺出众的。
刘黎初这家里人都没见过,只有青州外租家的人对她赞不绝口,这次也要来苏州,孟柿几年前去青州的时候见过一面,怎么说呢,如果在孟续成选正妻这件事上她有发言权的话,她绝对会选刘黎初!
首先这个大小姐十分能干!
刘夫人是个娇滴滴的女人,被刘将军宠成了闺女,然后这正牌闺女就只能撑起门楹,家里大事小情都是她作主,料理得井井有条!
更有意思的是,她兄长刘嗣群的婚事都是她张罗酬办的,据说办的体面又排场!
刘夫人命可太好了,累了要撒娇,麻烦了要撒娇,忙了要撒娇,没主意了也要撒娇,相公在家就跟相公撒,相公不在就跟女儿!
她生了第三个孩子后,腰受了寒,时常会酸痛(这是她自己说的,也不可考)然后小儿子就顺理成章的托给了女儿来带,因此,刘黎初还带大了弟弟,就是这么优秀!
其次,她长得虽不是花容月貌,却明朗大气,还有,就是身体健康,这点,没人比孟柿更在乎更期望。
看她陷入沉思,芦花婆轻手轻脚走出去,最近她越发护着她,像从前对着四小姐一样。到了门口忽然想起什么道:“这丝线给我吧,我寻常无事可以理出来”
孟柿笑了一下,就凭她的脑子,若还要连累自己的嬷嬷做这种事,岂不白长了?
“不用,过几天你去找三小姐身边的豆蔻要彩云丝的老线,要灰色的”
芦花婆迟疑:“灰色?丹凤不是说要宝绿和天竺红?”
孟柿又一笑,“宝绿和天竺红两三年前就没有了,当时彩云丝的老板说过,北方的灵州在同回纥人打仗,染这两种色的矿石运不出来,别处又没有这种染料,库里这些卖出去后再没有货了!老太太特地找这个线出来,就是怕我到市面上买回来偷梁换柱……”
芦花婆实在忍不住问:“姑娘怎么知道豆蔻有老线,以前四小姐的事,姑娘究竟知道多少?”现在没人的时候她叫她姑娘,不叫她姨娘,听得孟柿心里暖暖的。
孟柿看着她柔声说:“四小姐的事,我大都知道,桂小伴的事,我也知道,所以我会活的很好,你放心就是了。”
她无声的叹了口气,慢慢出去。
第16章 无意
第二日晌午时,孟柿刚吃完饭,香草突然带着杏娘来了,立刻要见姨娘。
“七小姐的鱼尾巴歪了!哭的不肯吃饭,听说姨娘会治鱼病,能否去小院去看一看?”
孟柿听了也急,孟杞那里的鱼也是她送的,没人会弄,已经死了几条了。
“可是你们大概不知,老太太不叫我出这屋子”
“或许你们叫人把鱼缸端来”
杏娘摇头,“七小姐抱着鱼缸哭,一刻也不让拿开,况且那缸又大又重,这烈日头底下,还得找个板车拖过来,平路也就算了,台阶门槛可怎么过?最好……还是姨娘能亲去一趟”
孟柿摊了摊手说老太太知道了怕是要怪罪。
杏娘说:“姨娘请放心,回头让七小姐自己同老太太去说,一定不会怪罪!”
这倒是,小孟杞这个磨人精最擅长对付宋氏孟燕集这种人,她若有事要你答应便会手脚并用爬上身来,小手抱着你的脖子,小脸往你脸上贴,眼泪汪汪亲你,逼你向她妥协,然后你莫名奇妙就心软了。
到了孟杞院子里,只见中间搭了个凉棚,地席上放着小木马,手鼓,积木等玩具,廊下才泼过水扫过,还湿漉漉的,隔着门帘便听见孟杞在大叫:“她什么时候来呀?秋秋秋它尾巴越来越,都歪的躺下来了!……”
杏娘这里快走几步先进去,又转身来迎孟柿,一进屋便闻到甜香气息,孟杞爱吃甜,每天都有各类甜汤糖果端进来,所以她牙齿不好,小小年纪便蛀好些个,牙疼也要哭的,那时候便不许她吃糖,她就一边哭一边抱着糖盆,用胖乎乎的小手指戳一戳,摸一摸,舔一舔。
进了内屋,小孟杞正坐在桌上,穿一身豆绿色薄衫,小圆脸配小下巴,圆眼睛乌溜溜盯着孟柿,孟柿对她微笑,想抱抱她,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又缩回手。
“秋秋秋尾巴歪了,躺了!”
小女孩指着鱼缸说。
孟柿走去查看一番,“嗯,它是吃的太多了,所以得了鱼鳔病”
“你能治好秋秋秋吗?”
孟柿弯下腰和她目光齐平,“试过才知道呀”
“春春春夏夏夏已经死了,只剩秋秋秋和冬冬冬了”小孟杞两个食指互相扣着。
“这是四姐姐留下的,杏娘说,鱼去找她了,她可会养金鱼了……你知道吗?”
孟柿笑着点头,“你以后记得少喂一点,你看它的肚子都鼓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