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微仰首,看着陨落的火星,面露笑意的同时,眼角还是划过了咸湿的泪。
身侧游人的目光不在局于烟火,许多少女的视线不约而同的望向了同一方向。
林纨回过神后,方才觉四处的游人正在议论着什么——
顾粲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她的身前。
他的手中提着花灯,他将那花灯递与了林纨,眸中一如那日,映着灯芒和烟火。
顾粲问向她:“纨纨,嫁予我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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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4:姮娥
伽淮的上元夜,男子提灯向女子求爱很是常见,游人撞见,也都会驻足围观。
更遑论此时的提灯男子是顾粲。
人群中,渐渐有少女识出了顾粲的身份,不过这次,她们却没有惊呼出声,反倒是捂住了嘴,静静等着那女子对他的回应。
顾粲望着林纨,只觉她眉心处的花钿异常灼艳,那双明眸映着花火,熠熠生辉,面颊却隐隐可见几道泪辙。
此时的她,美得不可方物。
围观的百姓观其美貌,都纷纷猜测着林纨的身份。
眼前男子的风华依旧,容止若神祗,只单单站在那处,就让人移不开眼。
若要是前世的她,这一刻,怕是会幸福的昏厥过去。
林纨一时难解,顾粲这般喜静的人,为何会当着众人之面,求爱于她?
顾粲手中的四角花灯形状别致,林纨并未在灯会上看见过这样的宫灯。
其上的绢面用工笔绘着清丽的玉梅和雪柳,是她和她母亲喜欢的纹样。
顾粲与林夙相聚时,林夙应是把她的喜好都告诉他了,所以他将她的喜好和心思摸得透透的。
如果这一刻,她从他的手中接过了这盏灯,便示为她同意了她同他的婚事。
有如顾粲这般的人递她花灯,又逢上此情此景,说心中不动容,那是假的。
一旁的少女都在等着林纨接过那盏花灯,更有人小声议论,她们都觉,林纨虽生的貌美,但像顾粲这般的人的求爱,她又怎会拒绝。
半晌,林纨终于开口:“世子。”
顾粲屏住了呼吸,心跳得极快,他静静地等着林纨的回复。
一旁的少女和游人竟是也紧张万分。
林纨并没接过他手中过的花灯,适才观烟花绽放时,那恬静动容的神色已消弥殆尽,泪痕也在面颊上干涸。
她轻启朱唇,莹白姣好的面容很是平静,却又透着淡淡的疏冷:“我对世子无心,恕我不能接过世子的花灯。”
倏地,烟花燃尽。
喧嚣的人群也不再鼎沸。
所有人皆是瞠目结舌,难以置信,以至于都噤住了声。
卫槿惊愣地看着林纨的背影,却见她毫不迟疑的转身离去,步履和神色未见有异。
林纨对卫槿和香见等人开口:“我身子不适,想先回府。”
卫槿和香见等人被适才之景惊到,以致于没回林纨的话,见林纨已经走了好远,这才急步跟上。
烟花的硝烟味儿也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女子身上的脂粉香。
靡丽极奢的烟火不再存于夜空,上元夜的月本就圆而明亮,这一刻,月华之美已难以掩住,并未逊于伽淮的灯火半分。
皎月上,隐隐可见其光脉,民间又称其为玉兔捣药。
林纨的面容清艳昳丽,娉婷袅娜地从诸人面前走过时,身影有些伶仃,却又透着决绝,就像是那广寒月宫的嫦娥仙子莅了凡尘。
顾粲僵站在地上,看着林纨渐远的身影,右手仍保持着提花灯的动作。
万千灯火也掩不住他眼中的苍茫。
游人们很快便恢复如常,该笑闹的笑闹,该走动的走动。
适才发生的事,虽成为了诸人的谈资,但上元佳节难得,他们没空纠结在这个事情上。
只徒留顾粲一人,独站在拱月桥上,犹如静松。
*
快到初春时,庭院中的草芽渐生,万物复苏,生机盎然。
那夜过后,林纨不知顾粲究竟如何。
只知,他还是如常的去廷尉所,如常的上朝,如常的处理公事。
她知道在拱月桥上拒绝了顾粲,肯定伤了他的心。
她拒绝他,就是希望二人不会再有任何纠葛。
这事很快便轰动了洛都。
她的身份也在百姓间水落石出,都道蔼贞翁主拒婚了镇北世子。
那夜上元,所有见到蔼贞翁主真容的百姓,无一不惊叹她的美貌。
都说其姿容胜雪,犹如嫦娥莅凡,在加之那日的灯火冉冉,眼前美人儿的面容更是满载了辉光。
洛都的风气都为之一变,少女们不再追求艳丽和娇媚,反倒是更希望自己成为哀柔清绝的冰美人。
人的声名,很多情况下,都是被夸大的。
就如林纨前世,被洛都的百姓称为貌寝,现下却风声逆转,她甚至几欲盖过洛都第一美人上官鸾的风头。
上官鸾是长公主,是景帝和郑皇后唯一的嫡女,自幼便备受宠爱。
但她那洛都第一美人之称,原也是因着她身份显赫,再加之其容貌却然有姝,这才成了这个第一。
因着上官鸾的身份贵重,她仍是第一美人,但蔼贞翁主却又被民间称为姮娥翁主。
姮娥是嫦娥的别称。
百姓对上官鸾的心理,是对皇家威严的景仰。而对林纨,则像是对仙子和神女的倾崇。
林纨并未对这些虚名抱以任何欣喜,距上元节那日,已过去了近十日。
林夙自是也听见了那日的传闻,他决议不再强求林纨,想着寻个日子,安慰开解一番顾粲,再帮他另觅佳人。
谢家的人听闻了此事后,开始生了旁的心思。
林纨的年岁也已近十七,再不成婚就成老姑娘了。
右相谢祯的妻子蒋氏是蒋昭仪的堂妹,她想着,四皇子上官衡也还未娶妻,如若林纨能嫁给上官衡,那便是亲上加亲。
她们蒋家,也可攀上平远侯府这层关系。
为此,在谢祯的默许下,蒋氏还以舅母的身份,亲自登府,询问过林纨的心意。
林纨不知道上官衡的相貌究竟是什么样,就算知道了,她也不想再嫁旁人。
蒋氏便将上官衡的画像给林纨看了看。
林纨看后,有些微惊。
没想到这上官衡就是那日在拱月桥上手执折扇的紫衣男子。
林纨在知道上官衡的相貌后,更是拒绝。
蒋氏无奈,只得悻悻离去。
蒋氏在林纨这处碰了一鼻子的灰后,承初宫那些位份尊贵,且有皇子的妃嫔们也都动了心思。
徐贤妃与景帝所生的皇六子才刚过十六岁,比林纨还要小上一岁,皇家男儿又与寻常百姓不同,未加冠也可成婚。
那徐贤妃便急于想将林纨这个身份贵重的翁主择为自己的儿媳,她差人往平远侯府给林纨送了许多织锦玉器等名贵之物,殷勤巴结的很。
林夙也私下问过林纨,有没有中意的人选。
林纨只能回林夙,说她暂时没有中意之人。
*
是日,上官衡碰巧在承初宫中看见刚刚下朝的顾粲,他差点娶了他的心上人,心中虽有点同情顾粲,但更多的,竟是一种舒爽之感。
上官衡也算有自知之明,他自诩为顾粲的损友。
顾粲看着迎面向他走来的上官衡,眸色微郁。
上官衡瞧着顾粲的神色不善,还是想开解他几句,他走到了顾粲的身侧,与他并肩而行:“唉,你别那个眼神看我,我这不是没娶成她吗?”
顾粲没有言语。
上官衡接着道:“其实若是真成了,我心里定会不好受,毕竟娶了她,还真挺对不住你的。”
顾粲停下了走动,依旧没有言语。
上官衡见状,也停了下来,又问:“怎…怎么了?”
顾粲的声音沉静:“十日后,我请你喝酒。”
上官衡双眸一亮,从袖中掏了把折扇,将其轻落于掌心数下,而后沉吟片刻,又问:“你这突然请我吃酒,还真是罕见,不会是伤心失意酒吧?那本皇子可不奉陪。”
损友果然是损友,上官衡唇角微扬,正在心中自嘲着自己,却听见顾粲又回了他二字:“喜酒。”
上官衡狭长的凤眸又睁大了几分,惊奇地问:“你这么快就看上别家贵女了?”
顾粲再没回复他,而是沉默地走出了宫门。
次日,平远侯府。
林纨瞧着轩窗外的桃枝刚刚抽芽,心想着桃花将开,可用其酿酒,也可做些桃姬酥来用。
她唤了声香芸,来的人却是香见,香见问:“翁主有何吩咐?”
林纨本想着让香芸去拿筝,她起了兴致,想抚琴。
见香芸不在,便多问了一嘴:“香芸怎的不在?”
林涵还在府中禁足,但保不齐会突然出来,若是碰见香芸,找她的茬就麻烦了。
香见回道:“小半个时辰前,宋姨娘身侧的人将香芸唤走了,也不知是什么事。”
林纨不解:“宋姨娘?”
香见回道:“是宋姨娘。”
宋姨娘为何要唤走香芸?香芸这丫鬟有些莽撞,却从不在外给她惹事生非。
林纨决议等香芸回来后,好好问问她。
轩窗外的天色开始变得乌尘,又要开始落春雨,雨水和泥土的咸湿气涌入了屋间。
林纨命香见关上轩窗后,还是觉得事情不大对劲。
按说宋姨娘从她庭院中支走如香芸般的大丫鬟,定会与她支会一声的。
还有香见。
香见也应该先同她禀明后,再放香芸走。
林纨心中暗觉不妙,又看向了香见,见她眼神果然有些闪躲,又问:“宋姨娘可有说是因何事,让香芸到她那处去?”
香见摇头:“来人没有说明,奴婢也不知。”
细雨霏霏,林纨已无心再弹琴,只得站在轩窗边,静等着香芸回来。
嘉轩堂处。
宋姨娘坐在匾额下的太师椅处,神色明显不忍,她手持着佛珠,闭目吟诵着经文。
倏地,她睁开了双目,见堂外下雨,重重叹了口气,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走过了飞罩,迈过了门槛,要出堂外时,下人及时为她撑住了伞。
堂外,香芸低首跪在地上,冷雨早已将她浇透。
而她身侧跪着的男子,比她更为凄惨。
那男子身上的锦衣虽是貅黑色的,却仍能看出,他身上有着数道鞭痕。
雨水微咸,落在他身上时,稀释了他身上的血水。每滴雨落在他身上时,就如同一根针,再次戳刺着他的伤口。
那男子神色惨白,因身上的伤势过重,唇瓣有些发紫。
可他至始至终都未呼过痛,仍是背脊挺直地跪在雨中。
林夙也淋了雨,他的脚边是被浸了雨水的军鞭。
他看着眼前的顾粲,这个他视若亲子的人,一时神色莫测。
林夙紧了紧拳头后对身侧的小厮命道:“把那鞭子给我拾起来。”
小厮被眼前之景骇到了,忙为林夙拾起了鞭子,林夙接过后,神情突然发狠,刚要再往顾粲的身上抽打,宋姨娘却不顾淋雨,跪在了他的身侧。
林夙停住了动作,冷声命道:“你给本侯回去坐着。”
宋姨娘仰视着自己的丈夫,声音凄婉又不失铿锵:“侯爷,您虽生世子的气,但心中还是想将纨纨再嫁给他的。若您这时将他打死了,或是打残了,那纨纨该怎么办?您与镇北王那么多年的交情也作废了,皇上那处您又该如何交代?”
林夙怔住,他知道了顾粲和林纨在安澜园的事后,被愤怒冲昏了头脑。
确实不能将他给打死,或是打残。
宋姨娘借势拽住了林夙的衣摆,继续劝道:“侯爷,这雨水会让世子的伤势加重的,您也不能不顾您的身子,先让他进堂内,您若还要问他,就在堂内问他好不好?”
林夙静默片刻,又看向了顾粲惨白的脸,甩袖后,一言不发地进了嘉轩堂。
宋姨娘忙唤小厮和香芸将顾粲搀了起来。
顾粲强自撑着,没让任何人扶,独自走到了堂内。
林夙已经端坐在了太师椅上,小厮给他递了绢帛,他边为自己拭雨,边看向了顾粲:“你,还有何话要讲?”
适才二人已经把话讲明,林夙说,如果顾粲能够挨过他的打,便将林纨嫁予他。
其实他也只能让孙女嫁给他。
林夙怨顾粲,是因为,明明可以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可这混小子,偏偏……
林夙心绪复杂至极,他挥了挥手,没等顾粲回他,又道:“你回去后给本侯好好养伤,本侯不希望自己孙女大婚时,新郎官连路都走不了。”
顾粲强撑着自己的身体,不让自己倒下,他的声音有些虚弱:“离府前,还请祖父答应我一个请求。”
林夙叹了口气,语气不再像适才那般严厉:“说。”
顾粲清冷俊美的面容上,竟是显露了一丝释然的笑意,他很少笑,却在这个时候笑。林夙正看得有些失神时,顾粲开口道:“回去前,我想再见她一面。”
他口中的她,便是林纨。
林夙沉默了片刻,还是应了他的请求。
去林纨庭院的路上,顾粲每走几步,都几欲摔倒,他身上疼痛无比,但他的眸中,分明含着浅淡的笑。
小厮垫着脚,为他撑着伞,他自是不知,侯爷好端端的,为何要打世子爷?
林纨站在轩窗前看着落雨,静静等着香芸,香见一脸惊惶的进到了屋间,通禀道:“翁…翁主,镇北世子在庭院外,说…说要见您一面。”
☆、025:大婚(三合一)
林纨记得, 林夙却然有说过,待他忙完军务后,会找顾粲相聚。
因着顾粲在洛阳别无亲眷, 他又早过了成婚的年纪,林夙便欲为他再择一门婚事。
那顾粲来见她做什么?
林纨心中不解, 却还是携香见出了闺房。
庭院中的小厮引着顾粲至了庑廊处。
雨势渐重,潇潇不绝。
林纨称伞至庑廊外时,看见了一身湿衣的香芸,还有满身都是血痕的顾粲。
她停住了脚步, 心跳加快,顿时明了,适才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她与顾粲在安澜园的事, 被林夙知道了。
林纨紧了紧手中的伞柄, 走向了那二人,香芸冻得瑟瑟发抖,一见到林纨,便跪在了地上。
顾粲身上的血腥味扑面而至,他面容苍白, 只有那双眸子,依旧漆黑如曜。就算再狼狈落魄, 他骨子里也仍透着那浑自天成的倨傲。
林纨原是见过,他更为狼狈凄惨的时候。
她知道,顾粲身上的伤,定是林夙打的。见他的伤口被雨水洇湿, 林纨眉头微蹙,又遣了一小厮去请医师。
顾粲出言制止,语气虚弱:“不必了, 我与翁主讲完话便走。”
小厮僵在了原地,又看向了林纨,林纨将伞递与了香见,让她将香芸带回去,又让小厮在庑廊外候着。
下人在不方便,她想单独听听,顾粲到底要与她讲些什么。
林纨强自忍着,不去看他身上被稀释的血水,她开口问向顾粲,可语出之言,却是发颤的:“世子有何话要对我讲?”
顾粲靠住了廊柱,这才将将让自己站住,他握住了拳头,因身上的痛感陡然加剧,突然说不出任何的话,只得生生得捱过这阵痛苦。
林纨瞧出了他的异样,心中还是禁不住担忧,她往他的方向走了几步,刚欲关切询问,顾粲却突然抬头看向了她。
他唇边扯出了一抹笑容,望着林纨含着盈光的眼,就像要望到她心里去。
顾粲的声音依旧虚弱,又像是刻意存着几分温柔:“我已与祖父议好了娶你的日子,是在九日之后,虽有些仓促,但你若有任何需要,可以提前告诉元吉。这几日我会遣他来府上,他会将一切都料理好的。”
虽说上元那夜,林纨拒绝了顾粲。
但今日,竟是又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到底是因何缘由,她和顾粲都是心知肚明。
林纨眼中酸涩,却强自抑住了泪,她声音柔和,却又透着无奈:“洛都美貌的贵女那么多,她们都心悦于你。你若想娶,什么样的女子都能娶到...世子的执念为何如此之深……”
顾粲因着失血过多,感到头有些晕,他闭上了眼,险些摔倒,幸而林纨扶住了他。
林纨声音哽咽,又问:“为何偏要娶我?”
顾粲仍闭着目,面上的笑意却是愈胜。
那日上元,林纨说她对他无心。
她对他有没有心,他都不想管。只有将她留在身边,他才能时刻守着她,护着她。
这样,他才能安心。
顾粲了解林纨,她最是心软,若要是让她心中松动,恐怕只有使出这个法子了。
林夙并未用尽狠手打他,他与林夙彼此心知肚明,这番,他虽却然受了伤,但也是一出苦肉计。
半晌,顾粲终于有了说话的气力,却并未回复林纨的言语,而是自顾自地向她承诺道:“成婚之前,我向你许诺,我顾粲永远都只会有你一个妻子,绝不纳任何妾室。我们成婚后你若对我有任何不满......我都会改。若是你仍觉得难以解气,便让祖父再打我一顿也好。”
林纨听后,终是抑不住泪意,汹涌的泪顿时从眼眶夺出。
这时顾粲却挣开了林纨扶着他的手,他艰难地扶着廊柱,走向了小厮的方向。
再待下去,他便要晕倒了,他不能在纨纨的面前晕倒。
林纨没去看顾粲的背影,她的右手沾上了雨水和顾粲的血,她却没将它们拭去。
她一人站在庑廊处哭了好久,没有人敢来扰她,直到春雨骤停,宋姨娘身侧的大丫鬟来了庭院,寻到了她。
林纨已经拭去了眼泪,大丫鬟恭敬地道:“翁主,侯爷和姨娘让您去趟嘉轩堂用晚食,您准备准备快些过去罢。”
林纨淡淡回道:“知道了。”
回寝房后,林纨简单整饬了一番,便怀着心事,前往了嘉轩堂。
已尽黄昏,空气湿润又宜人,夕日将坠前,还将残存的熹光嵌入了流云中。
林纨仰首望了望天色,心绪稍定后,这才进了嘉轩堂处。
林夙和宋姨娘也已换好了干衣,二人端坐在八仙桌前,上面摆买了酒菜,都是林纨喜欢吃的菜食。
宋姨娘对林纨温柔一笑,唤她:“纨纨快来,坐在你祖父的身侧。”
林纨颔首,坐在了林夙身侧的黄花梨的交椅上,林夙自顾自地拾起了象牙筷,却没有言语。
林纨的心一直悬在嗓子眼儿处。
她悄悄地瞥向林夙,见林夙的鬓角已然斑白,想起前世祖父在太武五年便去了,而祖父活着的时候,她却一直都没能好好孝敬他。
林纨的心中又是一阵伤感。
林涵和她,竟都是做出了这种难以起齿的事,一个是婚后失格,一个是未婚失贞……
林夙身为她二人的祖父,心中的滋味肯定难言。
虽说她和顾粲的事,是被郑家和太后陷害,但祖父为人正直端肃,还是接受不了这种事情。
尤其是,太后身为她的姨母,却要害她。
林夙并不如谢祯和郑彦邦,他只专注于军务,一心想着为景帝守江山,并没有太高的政治能力。可这样的祖父,偏生被迫,身陷于前世那样诡谲的政斗中。
林夙因着感念惠帝的知遇之恩,全心全意地忠于景帝,可景帝仍对他心存设防。
林纨拾起了筷子,却半晌都未夹菜。
林夙主动为林纨夹了一筷鱼肉,放在了林纨的食碟中,林纨微微愣住时,却听见祖父的声音依旧是和煦的:“今日没能亲手为囡囡做鱼,是让庖厨做的,囡囡先将就着用些吧。”
祖父没说半句责备她的话,他没怨她对他有所隐瞒,也没以她同顾粲在安澜园的事为耻而冷待她。
林纨道了声“嗯”,将那块儿雪白的鱼肉夹到了自己的口中,她嚼着那块鱼肉,却尝不出什么味道。
林夙如常的用着食,他清楚,顾粲已经将该讲的话,都同她讲了。
这婚事,林纨是再也拒绝不得了。
她和顾粲在安澜园的事,林夙不欲再提半句,他边嚼着嘴中的菜食,边垂眸道:“子烨在洛阳无亲无眷,若要拜堂,夫家那处并没有长辈。所以这拜堂之礼,就在侯府中办了吧。”
林纨来之前便已了然,她只能选择嫁给顾粲,她已经接受了这一切,听到林夙交代二人的婚事,便点头,回道:“孙女晓得,一切全听祖父的安排。”
林夙放下了筷子,又掀眸看了看宋姨娘,他想起宋姨娘适才在雨中苦求他的模样。
宋氏也是跟了他好些年,一直安安分分,什么都不图求。
他想着,林纨的婚事,只有他一位长辈坐于堂上,并不大好。但宋氏却只是个妾室,与他并肩而坐,接受林纨和顾粲的叩拜,也是不大妥当。
林夙生出了将宋姨娘扶为正室的念头,不过,他并没有下定决心。
见林纨味同嚼蜡的咽着饭食,林夙又开口道:“成婚后,不能太过娇气,虽说祖父永远都会护着你,你也要成为能够帮扶子烨的贤内助。还要顾好自己的身子……”
林夙说到这处,言语也是有些哽咽,一想到自己的孙女就要嫁人,他的鼻头就发酸发涩。
眼见着自己就要涌泪,他放下了筷箸,微微仰首,抑住了泪。宋姨娘关切地问:“侯爷…您……”
林夙声音如常:“你二人继续在这儿用食,我还有事,先去书房一趟。”
林夙走后,宋姨娘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林夙是个武将,平日几乎是不提笔的,书房也只是个摆设,他几乎不去这处。
宋姨娘清楚,林夙这是怕自己在孙女的面前失态,这才寻了托词,离了偏厅。
她刚要开口,劝林纨再多用些,却见林纨垂着头首,右手仍拿着筷箸,眼泪却一滴又一滴地落在了手背上。
宋姨娘忙唤丫鬟拿来了帕子,然后劝道:“纨纨别哭啊,你要成婚了,这是好事啊。你祖父一直盼着你嫁予镇北世子,他刚刚定是太过兴奋了,你不要多想。”
林纨接过帕子后,点了点头,道了声“嗯”。
宋姨娘隐约猜出了林夙打顾粲的缘由,也听闻了那夜上元,在伽淮发生的事,她见林纨依旧伤怀,便接着劝道:“唉,虽不知你与镇北世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经过伽淮那事后,他还能为了娶你,挨上你祖父的一顿打,那便真真是将你放在了心尖上。你看他相貌生得也好,家世也与我们平远侯府相当。你嫁过去,他定会对你好,你不会受委屈的。”
林纨听着宋姨娘的开解,思绪却飘回了前世——
前世,她与顾粲,是在太武四年成的婚。
与如今的情状截然不同的是,前世,是顾粲无意于娶她。
而她虽不明说,但明眼人都能瞧出,她是想嫁给他的。
顾粲入洛阳后,林夙曾问过他的心意,顾粲并未完全拒绝这门婚事,只说他需要再考虑考虑。
林纨那时能够理解顾粲的心思,因为那时顾粲并不知道她的相貌,就算知道了,他也不一定就能对她产生什么好感。
她一直都觉得,像她同顾粲这种依媒妁之言,而结为连理的夫妻,虽如常礼,却过于不合理。
若要夫妻之间完全都没有感情,硬是凑到一块,也不一定就能日久生情。
顾粲加冠后,她的病也好了,按理说如果他应了这门婚事,二人早就该成婚了。
但他却没有应。
顾粲也不好拒绝林夙,也如这一世的她一样,将婚事拖了又拖。
顾粲到底因何原因突然松口,答应娶她,林纨是清楚的。
每每想起,都觉此人虽看似冷漠,但仍存着少年意气。
那是在前世的太武三年,太后生辰之日,她一如旁的洛都贵女,穿了繁复雍容的重制礼服,前往承初宫参宴。
林涵已身为人妇,同辅国公的嫡次子一同参宴,林夙忙于军务,并未入宫。
她独自而行,落坐于宴席。
身侧有贵女无数,云鬓青丝,衣袂飘香。
都是处在最好的年华,又都是娇养在深闺,精心装扮后,每个贵女的容颜都很出众,举止雍容典雅。
她们大多结伴而来,有说有笑,有着少女的明媚和烂漫。
林纨面上的病容未消,又穿着有些沉重的重制礼服,更显身形单薄纤瘦。
她只觉头上的簪物和假髻沉重无比,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贵女们嬉笑一阵后,都纷纷用帕掩面,竟是将视线都落在了她得身上。
林纨还以为,是自己的脸上有什么东西,她忙问身边的丫鬟,自己可有何碍。
丫鬟回道:“翁主,您面上什么都没有,衣发也很整洁,无碍的。”
林纨这才放下心来,暗道是自己多想了。
未开宴前,景帝与郑皇后的长女上官鸾提前驾到,她穿了一身百鸟裙,那衣裙奢靡至极,由百种鸟羽精造而成,泛着流光。
上官鸾是有封号的,但众人还是喜欢称她为鸾公主。
见上官鸾至此,林纨便随诸贵女起身,向上官鸾施礼问安。
在林纨的眼中,那时的上官鸾,就像是只骄傲的小凤凰,跋扈嚣张,却又明艳动人。
上官鸾唤诸女起身后,竟是走到了林纨的案前。
林纨不解其由,只得再度起身,向上官鸾行礼:“公主万安。”
上官鸾笑的明艳,声音娇媚悦耳,听起来却像带着刺:“原来你就是那蔼贞翁主啊。”
林纨有些怯懦,正不知该回什么话时,上官鸾又道:“今日得见,终于知道镇北世子为何一直不娶妻了。”
这话一说完,旁的贵女竟是掩面又笑了起来,林纨不笨,知道上官鸾的话意,也知道那些贵女都在嘲笑她。
林纨面颊薄红,将头首垂下后,上官鸾又打量了她几眼,这才走到了她的案前。
而她身侧,则是她特意命宫人安排好的,留给顾粲坐的位置。
景帝惯会做戏,还是将身为质子的顾粲,奉为上宾。
顾粲头戴爵弁,身着月白宴服,腰佩白玉带钩,眉目衿然地按宫人的引领,落座于上官鸾的身侧。
林纨在他的斜对面悄悄看他,见上官鸾的笑容甜美,与顾粲正讲着什么。
她心中酸涩,觉得没人会拒绝如上官鸾这般女子的殷勤献媚,可顾粲的神色仍是淡淡,只礼节性地冲上官鸾颔了首。
林纨的心思已全然不在宴上,不远处的贵女则在悄悄议论着上官鸾和顾粲,都说她二人很是相配,将她这个同顾粲有婚约的人,不知置于了何地。
那时太后还在宴上当着众人的面,询问过她的身体,林纨知礼的答着,心中却很是苦涩。
难捱的寿宴终于熬过,林纨只想赶快离开这宫殿,回到侯府,独自消化心事。
她同丫鬟往宫门处走时,却被几位贵女唤住,其中便有位扈氏贵女,同她的堂妹林涵交好。
扈氏同一群衣着华丽的贵女走到了她的身侧,她们纷纷拿出了帕子,掩住了口鼻。
林纨不知她们为什么要掩住口鼻,只见那扈氏故意蹙了眉,开口对那些贵女道:“唉,翁主身上这药味,隔着好几步都能闻见呢,真真是有些刺鼻。”
一群贵女忙附和着扈氏。
林纨心中不忿,却不欲与这些人争锋,她身侧的丫鬟看不过眼,但因着这些贵女的身份,也不敢出言。
林纨对那些贵女道:“诸位若是无事,那我便先告辞了。”
说罢,林纨刚欲转身离去,扈氏又唤住了她:“听闻便是你一直拖着同镇北世子的婚事,这才害得世子至今未娶。皇上顾念着你祖父,也不敢说什么,倒是委屈了鸾公主。蔼贞翁主,我一直都觉得,人应该有自知之明。而你,没有自知之明,还害了一双眷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