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的人提起禧宁宫总绕不开闹鬼传闻和那个神秘美丽的女人。
事实也的确如此,禧宁宫坐落在整座皇宫阴气最重的一隅,太阳每日只在正午前后短暂的一个多时辰内能够照进来,穿透那雕着蝴蝶与兰草的高高窗棂,透着股垂死的病气。浓重的阴影无处不在,覆盖了这座住着雍朝最尊贵女人的宫殿,阴沉肃静得就像一座巨大的坟墓,永远都那么死气沉沉。
凤髓香浸透了宫殿的每一寸角落,而这浓稠得似有形体的矜贵香气如潺潺的河流,无声地缠绕着徜徉在其中的每一个人。
“既然来了就不必躲了,哀家知道你在这里。”
说话的人大半个身子都描金云母屏风后头,只露出一截逶迤的猩红裙裾,上头用金线细细密密地绣着凤凰的尾羽。这锦缎织法极其复杂,就算是最老练最纯熟的织女一整年昼夜不休都不一定能织出一尺,对这些生活在深宫中的女人来说象征着无上的圣眷恩宠,据说先帝最宠爱的妃子想要用来做裙子都被拒了三次,第四次管库房的老太监才不情不愿地比着尺子给裁了一截。
戴着勾金珐琅护甲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逗弄着面前垂下来的绳结。
只有手的主人自己知道,只要轻轻这么一拉,升起来的艳色烟火就将照亮白昼,而深宫中的禁卫也会鱼贯而入,将这大胆的闯入者就地格杀。
“还不出来吗?”她等得不耐烦了,朱唇微启,“来……”
“还请娘娘稍安勿躁。”
屏风外头的黑暗中慢慢浮现出道人影来。
没人知道他是从哪来的,在琉璃宫灯昏黄灯火的映照下,这人就像是冰雕的雪人一样剔透。
他转过身,露出一张雌雄莫辩的年轻面孔,雪白的发,雪白的僧衣,雪白的皮肤,除了眉心那点朱砂和一双妖异的红瞳,浑身上下不沾染半点俗世颜色。
浓稠的阴冷香气中陡然掺了一抹温和醇厚的檀香。他双手合十,行了个非常标准的僧礼,“小僧琅雪,见过太后娘娘。”他的姿态无比谦卑,可嗓音尖利,就像是手指甲剐蹭瓷器表面发出来的,刺得人浑身不舒服却又说不出来究竟是什么地方。
太后倦怠地抬起眼皮子,像是对着所有的东西都意兴阑珊,“是你啊。有什么事吗?”
“宁久县周村的大阵破了,饲喂的鬼蛟也被人斩杀,小僧到现场去只找到这个。”
他在怀中掏了半天,掏出一捧碎玉,哗啦啦地丢在了地砖上。
随着里边东西的死亡,这玉也失去了漂亮的色泽,变得跟石头没什么区别,难以想象就是靠它维系这周村那庞大的阵法。
“哀家早已知晓。”对于他的消息滞后,太后娘娘嗤笑一声,“那小杂种跟他短命的爹一模一样。”
“是小僧多虑了。”琅雪退开半步,“小声还有一事,听说宣武将军下个月就要回朝了。太后娘娘没有忘记吧?”
“自然不会忘记。大师只是为了来说这些个无趣的东西吗?”
那只柔弱无骨的手搭在了绳结上,随时都有可能狠狠拽下。
这金碧辉煌的宫墙之内,每一道缝隙内都是洗不干净的血肉,她不介意再多一些。
“当然不是。娘娘,小僧只是来告知一声,”他闪到屏风那侧,和雍朝太后面对面,牵起一缕长长的黑发,送到唇边,“快到那个时候了。”
被轻薄了太后也不恼,“今年的活祭送到了么?”
“就快了……”琅雪还要说些什么,忽地展颜一笑,“有人来了。”
就在他话音刚落,通报的宫人就扬声通报,“皇上驾到。”阉人尖利的嗓音划破了深宫中涌动的暧昧潮流。
“太后娘娘。”这几个字被这妖僧说得恶意无比,无血色的嘴唇开合了几下,从中流淌出来的不像是人话,倒像是蚀骨的剧毒,“看样子这小皇帝……怪喜欢您的。到时候您真的舍得吗?”
说完以后不等对方应答,他又是微微一笑,“有人来了,yín_luàn宫闱可是重罪,小僧不便多扰,就此告退。”
这妖僧来去无踪,身形散得比衣角上的檀香香气还要快,香气还袅袅残余,人就已经不见了。
“阿绛!”
按宫廷礼仪,就算帝王不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也该叫她一声母后而非这般亲昵的爱称。
他跌跌撞撞地冲进来,明黄色的龙袍上带着外头的清寒和说不清道不明的血腥气,因为跑的太快,好几次都险些被衣带绊倒。
帘后的贵妇人垂下眼帘,表情无悲无喜,如一尊泥塑美人,没有半分多余的情感。
“阿绛,我又来看你了。”
护送帝王车辇前来的大太监无声地闭上眼,离开前还替他们关上了殿门。宫闱间的许多事都不能用寻常人家的道德伦常来推断,他们这些做下人只能闭紧嘴,在其中战战兢兢地讨生活。
堂堂九五之尊跪在她面前,将脸颊埋进柔软布料中,哀哀哭泣,连自称都不再是倨傲的朕,而是更加卑微的我。
“皇帝。抬起头来,不要再哭。”她换了副耐心的语气,柔和平静,只是眼中闪动着古怪的光泽,“你是大雍朝的皇帝,是这天下的主人,还能有谁和你过不去呢?”
“有,有的!有人和我过不去!”他仰起脸,眼眶红肿,说出的话颠三倒四,“他们都是毒蛇,我看得出来,他们不过是批了张人皮,底下都是毒蛇,嘶嘶地吐着信子,准备冲上来把我咬死,抢夺我的皇位。”说到亢奋之处,他挥舞着手臂,“朕是九五之尊,是活着的那个人。活着,那些人都死了,朕是唯一幸存的人,朕不会被你们压垮的。”
岁月荏苒,他已经不再年轻了。那张曾经还有几分英俊的面孔因为沉迷炼丹和养生之道鬓角染霜,皮肤松弛得要坠下来。不论如何,他都已撑不起琅雪的“小皇帝”三个字。
而当年和他在深宫中相依为命的妃子却依旧美艳动人,美得都有些太过妖异。
“对,就是这样,有许多人觊觎你的皇位。”她一下下地抚摸着他的发顶,尖尖的指套悬停在他的顶心,“他们都死了,你才是那个活着的人。”
……
通州伏龙县,清江渡口。
在穆离鸦的记忆中这伏龙县应该是个富庶县,今日到此一见确实一派冷清破落景象,就像是遭了天灾一般,大半宅子都空了下来,而那些没有空的也宅门紧闭,弄不清里边有没有人。
清江流经通州,宽阔多浅滩,其间暗礁密布,哪怕是常年在江上讨生活的船夫都容易着了道,遑论新手。可这伏龙县位于通州喉舌之地,又群山环绕,地势崎岖,绕行旱路也是个老大难的问题,所以大多数人还是选择更加便捷的水路。
穆离鸦和薛止大清早来到这渡口便是专程为了寻船夫带他二人渡河。
清晨的渡口清寒,连绵的雾气从江面上氤氲开,过了一刻钟都没有散开,颇有些伸手不见五指的意味。
穆离鸦摇了好久船家招揽生意的铜铃都无人应答。他也不急,继续摇,一直摇到一顶乌篷船里钻出个不堪其扰的男人,拿一双惺忪的睡眼瞪他,脸拉得老长。
“今日不过江,你二位还是快些回去吧。”
“船家,某还什么都没说,怎么就不渡江了?”
这身上还带着昨夜未散酒气的船家压根就不搭理他,径直钻回了船里睡他的蒙头大觉。
过了会,另一只船里才钻出个看不下去,也更好说话的船夫,“听你二人口音,是外地人士吧?”
“某是江州人士。”穆离鸦简单地报了家门。他从出生到长大都是在江州,没什么不能说的。
“至于这位是……”他看向薛止,停顿了一下,“和某一样,也是江州人士。”
薛止瞅他一眼,但没有太多异议。他虽然是在随州出生的,可因为丢失了六岁前的全部记忆,对这片故土并没有过多感情。
船家面露了然,“我就知道。因为只有外地人才会在这种时候说要渡江。”他犹豫了一下,“这么大的雾,看不清前面的路……”
“如果只是担心暗流,那某买下这条船,可以吗?”
穆离鸦取出一锭成色极好的纹银,不动声色地按在了船家手中。
“你会划船吗?”船家拿眼睛乜他,浑然不信这看着娇贵的有钱公子哥儿懂划船。
不等穆离鸦回答,他又自顾自地摇起头,“给多少钱都不行。嗨,这是钱的问题吗?我王老三要是收了你这钱,把船买给你,回去会被自家婆娘戳脊梁骨的。”
“怎么说?”
他摆摆手,赶忙攥紧拳头将那块银子婉拒了回去,顺带克制着余光不要往那瞥,显然是心动不已,“小哥儿,看你年纪轻轻的,不知道成家了没有?家中应该还有父母需要奉养吧。我真心实意劝你一句,就算再赶再急也不要在这种时候动渡江念头。”
“这大雾天,我们当地人是绝不渡江的。”
穆离鸦没再坚持,将银子收进钱袋里,沉吟半晌,露出个颇有些戏谑的笑,“有心仪对象,却不知对方肯不肯嫁我。”
船家咋舌,“小哥儿一表人才,哪家姑娘不稀罕?既然都快成家了,还是快些回去吧,耽误一两天不妨事,没了命才难办。”
兴许是这大雾天的早上醒了也没事做,这渡口的船夫忍不住多解释了两句,“这种天住在江里的罗刹鬼就会出来吃人。要是不想被罗刹鬼吃掉,就改日再渡河吧。”
伏龙县县令尤斯年上任十多年,兢兢业业,每日天不亮就得从床上爬起来听百姓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闹上门来要他评理。
即便如此也难以堵住有些人的嘴,比方说他家那个刻薄婆娘,每月只要交上来的俸银少了那么一点,就会拎着他的耳朵大骂他没出息,自己当年怎么想不开嫁了这么个男人。
尤斯年读了一辈子圣贤书,终于在三十五岁那年中了举人,进京赶考考了个不高不低的名次,虽不如状元郎风光,但混了个县令也总好过落第。
县令正七品官员,可七品芝麻官也是分高低贵贱的。若是分到富庶县,不说升迁的机会,日子本身也过得滋润,而这伏龙县就是典型的不毛之地,只有得罪了上头的人才会被贬来,除非天上下红雨,否则这一生的官路就是走到了头。
按大雍朝律令,县令一年俸银七十两,俸粮一百石,听起来颇为丰厚,可面对那一大家子也就勉强温饱,连师爷刘大福都比他要富裕那么点。
为了节省开支,他吃住都在县令府邸,前堂办公,后院里随便收拾出几间房就安置了一家老小,每日吵吵嚷嚷的好不热闹。
这日天还麻黑,他省那点灯油没点灯,摸黑进了公堂,屁股底下那把颇有些年头的黄梨木座椅还没坐热乎,就瞥见桌上好像摆了个东西。
“这是什么东西?”
虽说心头已经有了点预感,可等他摸出火寸条点燃油灯,借那点豆火看清那东西的真面貌时还是忍不住吃了一惊。
是一只扁平铁盒,差不多有成年男子两只手掌并起来那么大,盒子上头烙着一朵半开的莲花。
他额头上冷汗霎时间就冒了出来,用颤抖不止的手打开盒子,捧出里头那封沉甸甸的信封。
信的火封也是莲花样式,看得他险些连呼吸都不顺畅起来。
对这幅场景他真是一点都不陌生。忘了是那一年开始的,总之从某个时期开始,他就开始时不时收到这样的铁盒和没有寄信人的信件,信中用娟秀的小楷工整地写着他们需要他提供的东西:有时是活牲若干,有时是一对装在竹笼子里的童男童女,还有时是金银和兵刃,但所有的要求最后无外乎都是趁着大雾天的夜晚,将他们索求的东西用最简朴的乌蓬小船装好,然后任其逐流。
按信中说法,这些人牲祭品都是用来供奉罗刹鬼的,只有罗刹鬼心满意足,这伏龙县的人才能继续过他们的安稳日子。
如果身为父母官的尤县令不肯乖乖进贡得罪了江中罗刹的话,整个伏龙县的人都要遭殃。
第一次收到这封信时,他心中还保留着些读书人不信鬼神的傲气,怀疑这不过是场闹剧,但就在他刻意忽略信中请求的第三天,清江中的罗刹鬼就像是发怒了一般,大雾经久不散,所有胆敢冒险出航捕鱼或渡江的船只都有去无回,直到他将三十头活猪用乌蓬小船装好,送出了江,第二天那诡异的雾气散去,人们才敢再继续到江中讨生活。
经过这么一遭,他身为伏龙县数千口人的父母官哪里还敢怠慢?究竟什么人能够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信送到县令公堂却从未被人发现?是不是真的是那神秘的江中罗刹?背后的许多东西他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只能做小伏低地用尽全力去满足那一桩桩请求。
好在那边的人也不常提出要求,要的也大多是活牲等物,童男童女这种人牲一年最多要一次。
他撕开信封,开始看这次的对方又要什么东西,但这次,那莲花盒子后头的神秘人索要的东西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这次他们要一对人头,而且不是普通的人头,是特定两个人的人头,画像就装在铜盘子里,七日之内老法子送入江中。
否则罗刹就要降下瘟疫之灾,将整个伏龙县化为死地。
……
伏龙县三条胡同有家鲜汤馄饨铺子,每日排着队有人来吃馄饨。
店主胡老汉年近古稀,有着许多老年人的怪癖,比方说这馄饨他每日只做五更天梆子响后的一个时辰,来晚了就算是天皇老子也一份都不多做。
看这幅架势,这馄饨应该就是胡老汉的拿手绝活了,虽比不得御膳佳肴,却有独特的过人之处。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穆离鸦和薛止被船夫训了一顿,改了主意不再渡江,从渡口出来刚好赶上馄饨铺子收摊前最后一波。穆离鸦想着他和薛止还没有用过早点,就从口袋里掏出几个铜钱,打算尝尝这馄饨滋味。
但等两份鲜汤馄饨端上来,哪怕昧着良心穆离鸦都无法夸这馄饨好吃。
这绝不是他从小锦衣玉食的问题,因为连一贯泰山崩于眼前而面不改色的薛止都皱了下眉头。
“你也这样觉得?”像是害怕有其他人听到,穆离鸦小声问。
薛止放下勺子,“……不太好。”
不是不太好而是非常不好。这馄饨皮厚无比,连饺子都要自愧不如,包着的肉馅咸得都有些齁了,菜汤底下还带着点没洗干净的泥沙,除非是味觉出了问题,否则但凡这人正常一些,都不会上着赶着要吃这样的馄饨。
穆离鸦正要继续说些什么,忽然就有人拉开了他们对面的椅子落座。
“……”他收声抬眼,却谨慎地没有说话。
这不请自来的是个白衣僧人。
“二位有所不知,这胡老汉的馄饨铺子是有点故事的。”
哪怕他穆离鸦喜穿白衣,可也不会白成这样,里衣有时是灰色有时是黑色,加上素色滚边总不至于单调。
而眼前这僧人已经白得有些吓人了:除了雪白的僧衣,皮肤和头发都是雪一般的颜色,衬得眉心那点朱砂红得像刺破了皮肤久久不肯滴落的鲜血。
通常来说这样的人被叫做白子,可穆离鸦在他身上感受到了某种危险的气息,至于究竟是什么,他还无法完全肯定。
这面貌妖异的年轻僧人像是根本不觉得唐突,也不在意的铺子内其他人惊异混合着厌恶的眼神,微微一笑,“通州府十多年前发了场水灾。说是水灾也不确切,因为只是大雾,清江波平浪静,也没有什么大波浪。总之那段时间许多船家遭了灾,胡老汉唯一的儿子也折在了里面。”
他坐到他们二人对面的,手中也端了个烧陶小碗,里边盛着的是和他二人无异的胡氏馄饨。
他的手腕很细,腕子骨突出来,中间形成个小小的凹陷,纤长素白的手指慢慢舀起碗里卖相甚糟的馄饨,吹凉后送进嘴里细细咀嚼,像是在品尝什么珍馐佳肴似的。
等到一只馄饨下了肚,这看着弱不禁风的僧人像是终于有力气继续说话,“这馄饨铺子是胡老汉儿子生前几位朋友筹钱给他开的。老汉上了年纪,因为儿子的事哀毁过度,老眼昏花,又没有人帮忙做事,所以总是丢三落四,二位公子吃不惯也是应当的。”
穆离鸦冷冷地注视他,薛止想要拔剑却被他轻柔地按住了。
因为在渡口的那一席话,薛止对他的态度较往日多了一丝微妙。
他的手指很冷,薛止迟疑了片刻,松开剑,有些慢地回握住了他。
“打扰二位公子了。”
吃完了一整碗馄饨,白衣僧人站起来飘然离去。
“这事没完。”穆离鸦低声说,“他还会出现。”
他的预感很正确,这诡异的白衣僧人像是和他们二人卯上了似的,到哪都阴魂不散。
吃过了馄饨,他二人去找客栈歇脚,没想到排在前面的就是这白衣僧人。
“两间上房。”穆离鸦看都不看他,越过他径直去和掌柜的说话。
掌柜的做了这么多年生意,隐约察觉到这几位客人之间可能有些过节,一面希望他们不要在自己店里惹事,一面遗憾地说:“公,公子,只剩一间上房了,要不你二位凑合一下?”
他和薛止都是男子,就算在一间房凑合也不成什么问题,更何况先前住店也都是这样,只是今日突然想要分开住。
在他之前,一只苍白的手插了进来。
“掌柜的,小僧先前要了一间上房,是吗?”
掌柜的闹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是是是,我家一共四间上房,这位……大师来之前还剩两间,大师要了一间就剩一间。”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他立刻从抽屉里掏出最后一块木牌,“公子,这是最后一间上房的……”
“不必了。”这面貌迥异的僧人柔声道,“小僧想与公子交给朋友,这上房就……让给公子了。”
店家掌柜的额头上的汗出了一层又一层。
面对这白衣僧人他总是会感受到某种本能的恐惧,可再仔细看又什么都看不出来。
“不说谢谢么?”
在这白衣僧人凑近的瞬间,穆离鸦屏住呼吸。他袖子里藏着的那东西剧烈地震颤着,比在周家祠堂里那时还要剧烈,还要不安。
他在这个处处透着诡谲的僧人身上感受到了某种同类的信息。说是同类,却又比他身上流淌着的要浓烈太多。
没有被其他血脉稀释或是掺杂的,纯粹的妖物。
“穆公子?”
“你是什么人?”
穆离鸦只问了这一个问题。
雪发僧人朝温和地行了个僧礼,“小僧琅雪,早年曾听过穆家大名,一直心存仰慕,今日一见,不愧是那位大人的子孙,果真风度翩翩。”
“希望公子能考虑一下小僧的请求。”
“不必了。”
穆离鸦这一句话堪称击玉敲金,哪怕是琅雪都震了下。
“我交不起你这个朋友。”
他着重了“朋友”两个字,眼中漫起些旁人所难以理解的痛苦,“在所有的事情结束以前,我不会有一个朋友。”
这是他第一次清晰地在薛止以外的人面前表露出别的情绪。
琅雪并未被他这幅激怒,反而有些不解地偏头,“那这位薛公子呢?”他的眼神分明在说他什么都知道,可做出来的事带着股可恨的无辜,“他可是……一直一直看着你呢。你这样说也不怕他伤了心……哦,也是,他不是你的友人,从来都不是。真怪诞。”
提到薛止,穆离鸦那副冷肃的外壳陡然有了一丝裂缝。
“和你有什么关系?”
琅雪竖起一根雪白的手指轻慢地晃了晃,“嘘,我都知道的。”他发出嘘声的模样活像蛇类嘶嘶地吐着信子,用沙哑柔滑的嗓音低声说,“我知道的,人的欲望是瞒不过我的,我只要这么闻一闻就知道你们心里头有怎样丑恶的欲望。我都知道的。”
“你想不想知道,他对你的欲望是怎样?”他居然还眨了眨眼睛,根根近乎透明的长睫毛如蝴蝶的翅膀般颤动,“他在忍耐,一直在忍耐。人真是古怪,明明都那么渴望得到了,要是小僧的话,想要的东西就会去掠夺,得不到就宁可毁了,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它出现在自己眼前却不肯触碰。蠢货。”
听完他这一席话,穆离鸦非但没有出言反驳,反倒安静地垂下眼帘,像是正在细细考虑他所说的法子。
琅雪只有一点没有说错,那就是妖怪的本能是掠夺。
越是大妖怪就越是张狂霸道,想要什么就去掠夺,至于被掠夺的那一方是什么意愿,他们是绝对不会去想的。
“反正是你的话……”
僧衣本是清净与庄严的象征,可穿在这雪发妖僧的身上半点庄严肃穆的意味都没有。
他的身上带着一股浓郁的檀香,就像是经年累月在佛堂中受烟火熏陶,已将这香气染进了骨子里,怎么都无法洗去。
“穆公子不会忘记了吧?”琅雪眉间的朱砂更加殷红,连带双唇都泛起一丝薄薄的血色,“你身上流着我们的血,你是我们的族类,这是你永生永世将要背负的烙印。活在人群之中,按三纲五常那套行事你觉得不累吗?”
兴许是穆离鸦这幅被说服的姿态取悦了他,他越发张狂起来,“天道,天道算什么东西?穆家灭门的事,你就这么忘了么?”
提到“天道”二字,穆离鸦猛地睁开眼睛,眼神清明无比,哪里看得到半分被蛊惑的迷惘?
“就你也配提天道。”他说话的声音不算多大,却带着股不容辩驳的力道。
巨蛇张开了它狰狞的大口,他闻到了那股浓厚的檀香都难以掩盖的腥臭。
这是死人和杀戮的味道,而真正得了道的高僧身上绝不会有这种令人作呕的气息。
护国寺的惟济大师曾到穆家为薛止招魂。穆家侍女都是成了精的鸟妖,在面对这位据传少年也曾降妖除魔的大师时却没有半分畏惧,纷纷都说大师宅心忠厚,不愧是大师。
他被父亲牵着去见了一次惟济大师。他以为会见到多么气派的人物,就像那些总是跪在自己家门前的那些人一样,可现实却让他失望。
“就是这个孩子?”
“他今后会怎么样?”
“命途多舛,怎么算都不是个好命格。”穿破旧袈裟的干瘦和尚笑眯眯地朝他招了招手,“小九儿,过来我这里。”
虽然听不懂那几句话的意思,可听到父亲的叹息声,他本能地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话,只好攥紧了父亲的手,怎么都不肯放开。
可父亲却主动抽回了手,将他推向了那陌生和尚,“去吧,我总不能护着你一辈子。”
真正的佛门中人,慈悲为怀,时至今日他都难以忘记那股子混合着香灰的草木芬芳和那只枯瘦但温暖有力的手。
“我不配谈天道,那你配吗?”琅雪冷不丁地贴近,两人离得极近,冰冷的气息喷吐到他脸上,猩红的瞳仁里倒映着他的倒影。
“离他远点,否则我就把你的头切下来。”
就在他失神的这么一瞬间,薛止的剑已经架到了琅雪的脖子上,剑锋贴在他毫无血色的皮肤,已经浅浅地陷进去了一点。
这冷血冷情的妖物流出来的血竟然是纯正的深红而非其他人预想中的惨白,此刻正滴滴答答地顺着血槽滑到地上。
“就凭你?”琅雪没有回头,可就像是头上长了眼睛,即使是在他身后,薛止也能感受到那股极不舒服的被窥伺感,“就凭你这个凡人?对了,你有……”
“阿止不行的话,那这个呢?”
穆离鸦抬手,挡住了琅雪越凑越近的面孔。
“我要是你的话,就不会这样不识时务。”他微微一笑,笑容中满是先前从未展露过的狂气,“我连设下困龙大阵的那位都敢得罪,你这种成了精的白蛇我还不放在眼里。”
“这……”
最初的震惊散去,琅雪看清了穆离鸦握在手中的那东西。
他袖中藏着的那把精巧短剑格在琅雪的脸上,而他的眼神冷酷得犹如刀锋。
短剑上缠绕着又白布松开了一些,在场每一个人都能够彻底看清那把剑的真身。
布条上工工整整地抄写着《金刚经》,每一字每一句都深深地刻在穆离鸦心中,要他永生难忘那一晚凄清的月光和痛彻心扉的哀恸。而剑是一把比匕首大不了多少的剑,和薛止那把截然不同,剑鞘镶金嵌玉,细细的金丝错成火焰纹,从这头烧到了那头,如阿鼻地狱中的业火,极尽奢华,最引人注目的当属正中嵌着的那颗碧色宝石,闪动着要人胆寒的妖艳色泽。
即使尚未出鞘,上头蔓延出的青色火焰也不容任何人小觑。虽感受不到分毫温度,可落在妖物身上就如同蚀骨的剧毒,很快就带起皮肉烧焦的滋滋糊臭味。
琅雪的眼神登时变了。他身法如踏云,在整张脸皮被一分为二之前,翩然退到两步开外。
“罪过,看来是小僧冒犯了。”他顶着那道难看灼伤,声音中终于透出一丝丝惊慌,“后会有期。”
……
等到穆离鸦和薛止收起剑,掌柜的已经吓成一只鹌鹑。
今日大概是流年不利,不该开张营业,不然也不会先是这诡异的白衣僧人突然上门要住店,转头又和新上门的客人差点打起来,而且就他听到的那一点支离破碎的话语,这两位好像都……都不是人?这么一想他的脑袋就要炸了,赶也不是留也不是,老天爷专程来这么一出不是玩他是什么?他一家老小都指着这间客栈活,思前想后,张嘴却是这么一句话,“……二,二位还住店吗?”说完他简直想打自己一嘴巴,看看他说的什么东西。
穆离鸦瞥他一眼,“住的。”就算他心里再怎么不痛苦也还不至于和这么个无辜的凡人计较。
可再多的话都说不出来了,他心头郁结着一股经久不散的仇恨和怨气,带出了他被强压在骨子里的邪性。琅雪说得没错,他不是人,不应该被凡人的道德伦常束缚,但是他也不是纯粹的妖怪,这几年里,他越是想,就越是陷得深,慢慢地,他开始刻意不再去想这些东西,不再去想自己究竟是什么东西。只要能完成与天道的那个约定,他什么都能做,哪怕是抛却尊严。
察觉到他情绪不对,薛止挡在了他和掌柜的中间,“带我们上去。”
他的神态很冷,当中蕴含着一种让人闭嘴收声的力道,掌柜地看了两眼,即便还是瑟瑟发抖,可脑袋又重新开始运转,“孙小五,带……二位客官上楼去。”
后来的那些事穆离鸦记得不太清楚。他只记得薛止拉着他的手,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两个字,“我在。”
薛止还在这里。被他从死人堆刨出来,用尽一切救活的那个男孩还活着就好了。他这悲哀的一生里,最后只剩下这么一点好事,而就算为了守住这么一点东西他都不得不受尽苦楚。
“我恨。”他胸腔里有一把火燃烧着,这么久了都从未熄灭。
他一贯以笑面迎人,给人的印象除了偶尔爱开开玩笑什么都不剩下,直到如今,琅雪那饱含恶意的一席话这张寡淡得没什么滋味的面皮被撕了下来,露出底下狰狞的样子。
“我没有哪一天不恨。”他低声说,短短八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如果这所有的事情没有发生,那么他仍旧是他的穆家大少爷。天下,人道,暗涌的政治斗争,还有这大雍朝的命脉又和他有什么干系?
他这一生所求只有为薛止找回丢失的那一魂一魄,本来是这样的。
“我都知道的。”
薛止想,他怎么能不知道呢?
相依为命,在暗无天日的地下洞窟,整整三年,能够外出的只有月初和月末的日子。
他怎么能不知道这个人心中燃烧的憎恨和邪性,以及这些随血脉与生俱来的东西是怎样被一点点时间和他自己磨平,最终变成了现在这幅模样。
世人只知道穆家一夕覆灭,只剩下一个下落不明的幼子,却没人知道这唯一幸存的少年过着怎样的日子。
贪婪的人打得一手好如意算盘,想要趁火打劫,抢夺穆家铸造的那些神兵,如蝗虫一般纷至沓来,都想着要怎样从死人身上分最后一口肉。可他们能料到的穆离鸦又怎么料不到?穆家剑祠只有穆家人的血能够开启,他带着薛止进了剑祠,在做完了所有想做的事以后,他彻底封闭了剑祠的大门。
整整三年,他们都在山里的洞窟里为那些死去的人守孝。
说得好听是守孝,说难听一点,他是在活生生把自己变成另一个人。
这一年穆离鸦只有十七岁,而他稍微大一些,十九岁。两个少年怀着满腔不知如何发泄的愤怒与仇怨,在山中日复一日地做着同样的准备。为了复仇。
小二把他们带到客房就逃一般地离去了。穆离鸦垂头坐在椅子上,搭在桌上的那只手,手背上浮起条条青筋,只怕一时不慎就会将桌子彻底掰碎。
“我有事想要问你。”
他的眼神亮得有些些反常,薛止心头警铃大作。
“你问。”
但是他不会对这个人说谎,永远都不会。
穆离鸦笑起来,那笑容里毫无欢愉,反倒有几分模糊的痛楚,“他说的是真的吗?你真的在忍耐吗?”
的就是这两个人。”像是怕捕头不信,到手的赏银飞了,他又抬高了声线,大喊了一句,“您瞧瞧,普通人能有这份气度吗?”
为首的那个红衣捕头没了立刻说话,仔细对着画像看了一会。
这画九成九是出自师爷刘大福之手,空有神韵没有形体,墨迹斑驳,鬼知道刘大福到底怎么自诩才子的。但就算是这样两张画像也能看出是两个俊逸的年轻人。
他看着眼前这二人,差不多都是人中龙凤级别的人物,心里差不多也信了**分,大手一挥,朝手下捕快吆喝,“统统给我抓起来!”
“把他们都给我抓起来……”
等了半天都不见手下的人行动,红衣捕头就耐着性子又喊了一嗓子。他以为喊完以后他们就会醒过来,可看样子他们还在面面相觑,谁都不敢主动上前。
“你们在怕什么?”捕头想半天也只有这么个解释,说完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对面才两个人,你们都不嫌丢人?”
在他看来二人中唯一算得上威胁的就是提着剑的薛止。
不论薛止身手如何,都说双拳难敌四手,这边加上他一共有九人,一人出一只手也能轻易把他两人制服了。
“那个人,”为首那个捕快垂着头,“他……唉,不好说。”
和托关系插进来的绣花枕头杨捕头不同,他们多少都跟着师父练了几年武。
习武之人的本能使他们畏惧薛止身上的某些东西。但他也不好意思跟杨捕头说得太清楚,否则就成了当着外人的面下他的面子,今后只怕要被穿小鞋,“反正不是普通人。”
“一群没用的饭桶!”杨捕头气得踢了为首那人一脚,“干什么吃的?连抓个人都不会了吗?”
他一把夺过麻绳,绕过薛止,打算先把看起来相对好对付一些的穆离鸦制服了,然后用他做人质威胁那黑衣人就范。
穆离鸦巍然不动地坐在凳子上,头低得很下,看不见脸上的表情。
没看手指按在桌上留下的浅浅痕迹的杨捕头心中纳闷,怀疑他是不傻了,又觉得这样方便他绑人,忙不迭地拿绳子往他脖子上套。
殊不知已犯了薛止大忌的捕头还没碰到穆离鸦,一把剑就险些将他的整只手切下来。
麻绳落到地上,他捂着流血的手腕,气急败坏地嚷嚷开了,“小兄弟,你身为通缉犯,名字都挂在了悬赏榜上头,现在拒捕可是在自讨苦吃。”
“不许碰他。”
除了对一个人,薛止为人处世一贯冷戾。说到底他是被半人半妖、行事又一贯大胆的穆弈煊带大的,就算要犯杀戒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现下他阴恻恻地盯着杨捕头,动怒带出几分阴森鬼气将他眼瞳染得血红,“你哪只手敢碰他,我就把你哪只手切下来。”
杨捕头手上动作登时停住,嘴角一拉,扯出个假得不能再假的笑来,“怎么着,还敢威胁你大爷我了?”
薛止从不是个话多的人,先前那一整句话都足以称得上惊世骇俗。
兴许是在他好不容易决定坦露心迹时被人打断,兴许是穆离鸦那糟糕的状态影响到了他,他感到无比的急躁,急躁得都有些不像他本人了。
“不要急。”
穆离鸦扯住他的袖子,轻轻摇了摇头,“跟他们走。”那股疯狂的劲头还残留在心尖上,可人已渐渐清醒了过来。
薛止盯着他,像在确认他是否还安好。
他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够听清的音量说,“跟他们走……咳咳咳。”话还没说完,他就咳起嗽,一连咳了好半天,咳到嗓子都哑了,“我怀疑……和那东西有关。”
提到那东西,薛止缓缓闭上了眼,剑尖也无力地垂下。这是他们的命。
那股气势一旦散了,都不用杨捕头喊,其余的捕快们都能立即察觉,一窝蜂地涌上去将人捆了个囫囵。
等到薛止被捆好了,杨捕头一把抢过他的佩剑。这把剑远比看起来要沉,他差点就拿不起来。
对于剑鞘上没有镶嵌宝石一事他极其的不满,“应该能换几两银子。”他威胁地扫了其余眼观鼻鼻观心的捕快一圈,“谁都不许把这事声张出去。”
薛止露出嫌恶的表情,知道这把剑对薛止来说意味着什么的穆离鸦眼神中也透着微妙。若是穆家别的剑就算了,偏偏是这一把。
更何况“最多值几两银子”这种话让昔日那些带着天下各地奇珍异宝来穆家求剑的人听了的话,只怕连心头血都要吐出来。
“捕头小心有命拿没命使。”就算被人捆着,穆离鸦的口吻中也带了几分傲慢,“这把剑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用的。”
杨捕头正在兴头上,哪里听得进人给他泼冷水,“都要脑袋分家就别逞什么口舌之快了。”
他说得没错,县令大人急着找这两个人就是为了砍头。都要成死人的家伙再拿这些身外之物有什么用?还不如给他换几两银子去讨小娘子欢心。
……
被押进衙门的一路上,沿途百姓都忍不住纷纷围观。这伏龙县就这么大快地方,邻里街坊都是熟人,想看看是什么人作奸犯科,日后好擦亮眼睛。
“看什么看!”杨捕头最不耐烦被人围观,没什么好声气地赶人,“没看过追捕逃犯吗?看什么看,小心犯眼疾。”
伏龙县就这么大点地方,没一会就到了衙门。
“我去通知县令大人,你们把他们带到牢房里关起来。”杨捕头这个人大本事没有,邀功请赏的本事倒是一等一,一进衙门心思就活络起来,想着独占功劳,“出什么问题就给我洗干净脖子等着。”
伏龙县衙门的牢房建在后院的地下,几个小捕快认命地押着他们到进去关好。
被推搡进牢房以后,还不等穆离鸦揉一下被捆出印子的手腕,沉重的铁锁就咔哒一声落下来。
“县令大人一会就来,之前就老实点。”说话的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捕快,一张稚气未脱的小脸强撑出大人气概,看了着实可笑,“别折腾了,你们出不去的。”
穆离鸦懒得搭理他,而薛止精神很有些不济,随便找了块靠墙角的地方,就着潮湿冰冷的稻草垫子坐下。
这地牢很有些年头了,墙上留着些像是被挠出来的又像是又什么尖利的东西刻下的斑驳痕迹,仔细分辨的话,石砖之间的缝隙里残留有棕黑的陈年血迹。
空气中凝结着久久不散的血腥气和腐浊臭气,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渐渐腐烂。穆离鸦坐到薛止身边,薛止抬起眼皮子看了他一眼,却没有说话。
虽说薛止只说了一半就被杨捕头他们打断了,可那前半句话已说得很清楚了,他对他并非一点心思也没有。
不论之前他隐约感知到了什么,都只是他一厢情愿的猜测,只有等到薛止亲口承认……
“我……”他才刚开口,突然瞥见薛止的脸色,想到那把被杨捕头偷偷带走的剑,心中就像压了块石头,“……抱歉。”
牢房内阴暗得很,只有火盆里微弱的火光做照明,待得久一些就会失去对昼夜的感知。也不知道他们等了多久,外头才隐约传来人说话的声音。
“县令大人,人已经带回来了。”是那谄媚的捕头。
“你确定是这两个人?”
“我确定。”捕头顿了下,“您见到那两个人就懂了。”
随着一阵拖沓的脚步声,说话的人渐渐地靠近了。
走在正中的是个一脸愁苦相的中年人。如果说贪官大都生得一副弥勒佛似的富态像,那这中年人就是活脱脱穷鬼样:倒八眉毛单眼皮,鹰钩鼻子薄嘴唇,肤色蜡黄,鬓角染霜,官服不起眼的地方打了个补丁,开口就是股熏得人要晕过去的迂腐书生酸气。
“在下伏龙县令尤斯年,二位多有得罪,还请不要见怪。”
“尤县令。”穆离鸦换了个舒服点的坐姿,“您这样大费周折地把我二人抓来,是有什么事吗?”
他坐在地上仰视尤县令,神情自然,不带分毫怯懦,反倒是被仰视的尤县令眼神躲躲闪闪的,“也……不算什么大事。就一点点小事想要和二位商量,二位不要太过惊慌。”
都把人抓到大牢里关着了还不叫大事。穆离鸦对这尤县令空口说鬼话的本事可谓是佩服得很,但他这会儿心情不大好,没空陪他继续演下去,“小事?我怎么听你这位好捕头说,是要把我们抓来砍头啊。”他做惯了大少爷,过去只有他蒙别人的份,哪里轮得到这畏畏缩缩又没出息的书生骑到他头上。
一提到砍头尤县令的脸色就变了,狠狠瞪了杨捕头一眼,杨捕头缩着脖子,“一时说漏了嘴。”
“我也不想的……但是不这样做,这伏龙县就要毁于一旦了啊,二位也不忍心看着几千口人死于非命吧。”
“噢?”穆离鸦仍是那副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模样,“是江中那罗刹鬼提的?”
看样子这两位知道的比他想得还要多,尤县令戏演不下去就开始哽咽,“……江中的罗刹鬼要你和那小哥儿的人头,装在铜盘子里,七日之内给送过去,不然就要在伏龙县降下瘟疫。”
“要恨就恨我吧,我实在是逼不得已。我是罪人,是草菅人命的昏官,你们恨我就好了。”
他是伏龙县数千口人的父母官,在两条人命和数千条人命之间,被逼着选择了后者。
像是害怕再面对那双冷醒的眼睛,尤斯年又匆匆说了两句话,“有……有什么想吃的就跟阿询说,我会尽可能满足你们。除了让你们从这里出来。”说完就跌跌撞撞地跑了。
那名叫阿询的少年捕快盘腿坐在地面上,摆出副拒绝和他们交流的晚娘脸,“别打我的主意,就算你们是皇亲国戚我也不会放你们走的。
“你们也不要怪尤县令。谁让你们命不好呢?偏偏被那罗刹鬼看上了。”他嗤笑一声,显然是个心硬的,笑完了又觉得不大好,语气稍稍放软和了一些,“说吧,晚上想吃些什么?吃饱了好上路。”
尤斯年走了没多久,丰盛的断头饭就被送了进来。
送饭的是个满头稀疏白发,走路颤颤巍巍的老太太。老太太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提着沉重的食盒,慢腾腾地挪到了大牢深处。
她实在是太老了,身体都萎缩成小小的一团,穆离鸦看着都怀疑她会被食盒拽着摔到地上去,只能不动声色地指点了一下正在走神发呆的少年捕快。
那名叫阿询的少年瞪了他一眼,赶忙上去迎接。她枯瘦的手指缠绕在他的手腕上,“扶我过去。”
“老夫人,您这是做什么?送饭让别人来不就行了?”
阿询扶着她到牢房跟前,她努力睁大双眼,“就是这两个孩子?”
“嗯,是他们。”
老太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儿作孽,作孽啊。”
她浑浊的眼睛里包着一汪泪,“作孽啊。我老了,管不了他了。他作孽会遭报应,我不能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做坏事。”
“老夫人,您来送饭可以,但是我不能因为您央求就放他们走。”阿询面露不忍,可说出来的话还是那么冷硬,“对不住了。”
“我知道,我知道的……你有你的立场,要是老婆子不知廉耻地求你,你也难办。”
她真的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老太太:她应该是有病的,面色蜡黄,嘴唇泛紫,牙齿掉光了,包着的嘴巴一动一动的。
可就是这幅不掺一丝虚情假意的哀恸模样让穆离鸦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曾几何时,他也曾用尽心力侍奉在另一个人的病榻前。
“祖母快死了,没办法护住你们了。”她那时已经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但心里想的还是自己的儿子和孙子,“我的小九儿,去给我把那盏灯点上。”
“不,我不点。”他哭得满脸是泪,拼命摇头,“我不点。我之前不知道……现在我绝对不会点了。”
“别哭了。”她想要给他擦泪,试了好多次,怎么都抬不起手,最后还是无可奈何地放弃了,“跟个花猫儿似的。”
“祖母,求求你不要死,只要你不死,要你的小九儿做什么都可以。”
他少年丧母,父亲又太过忙碌,是祖母不嫌他不吉利,一点点把他带大的。他原本以为像祖母这样厉害的大妖怪能活好多好多年,他以为……不论他想了什么,总之都不会是这样子的。
想到他的祖母,他心里又是一酸,再多刻薄话也说不出来。
他看着尤老夫人打开食盒,将里头装着的东西隔着栏杆送了进来。
“……老夫人费心了。”
“是我老尤家对不住你们啊。”泪水顺着她脸颊上深深的沟壑流下,“好孩子,是我教出来的不孝子害了你们啊。”
三层红木食盒里装着寻常人家连过年都不一定能享用的鸡鸭鱼肉和白米饭,甚至还送了一小壶酒。
“老夫人赶快回去吧。”见食盒空了,他温言劝诫,“这大牢里阴气太重,免得伤身。”
送走尤老夫人,他取过筷子,随便拈了块酱鸭吃到嘴里。不知这酱鸭味道如何,他下意识就皱起眉头。
少年捕快阿询注意到这茬,没忍住开口刺了他一下“大少爷嫌这饭食粗劣,吃不下?”
他懒得跟这半大小子计较,“你想吃就拿一半去。”
阿询盯着他看了半晌,确定他不是在说谎后,拢过那碗白米饭和酱鸭,大口大口地扒了起来。
少年人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伏龙县又是个远近闻名的穷县,百姓连吃饱肚子都成问题,更不要提鸡鸭鱼肉地享受了。
这头阿询饿狼一把狼吞虎咽,穆离鸦端着另一碗米饭和肉菜去到薛止身边。
薛止的精神比上一刻看起来更差了,他试探性地摸了摸薛止的额头,意料之中的高热。
穆家以魂铸剑,剑灵便是铸剑用的凶魂恶鬼。薛止和剑中恶鬼共享魂魄,眼下剑丢了,他身体里的那一魂一魄自然不可能安分,而一闹腾,遭殃的就算薛止。必须早日把剑找回来。他心中阵阵绞痛,面上却半点不显,从薛止怀中摸出小瓷瓶,到出红色的药丸喂进他的嘴里,然后又从怀中取出个铜做的小玩意。
林大夫送了他个小工具,约莫一根指节那么长,内里中空,一侧尖一侧平,方便他取血做药引又不至于割伤筋脉。
血流进薛止的嘴唇之间,药效立竿见影,他睁开眼睛,有些茫然地注视着穆离鸦。
“先吃饭。”他看出薛止有话想说,“我已经知道了,等你好起来我们再慢慢说。”
薛止慢慢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外头还有那狼小子看着,说点话都不大方面,他的手指擦过薛止的嘴唇,悄声说,“太阳下山以前动手。”
会跟杨捕头他们来并不代表他和薛止会认命地在这伏龙县衙门被砍头献给那尚不知真假的罗刹鬼。
在薛止吃饭的同时,他揭开了酒壶的泥封,就着壶喝了起来。
这酒大概是先前伏龙县还没有这般贫困时酿的,酒香醇厚,带一点点辛辣,淌过喉咙的时候像燃起了火。
送酒的人大概想的是,喝醉了再上路就感觉不到痛了。想到这里,他冷笑一声,就壶底沉淀的残渣随意地泼在地上。
那边的阿询吃饱了,看他的眼神没有那么饱含敌意,“你喝醉了?”
“你觉得呢?”他舔了舔嘴唇,眼神亮如鬼火,“你觉得我在借酒消愁?”
阿询本能地侧开脸,不敢看他这幅妖异的模样,“我……我不知道。”
“毛头小子。”
他非但没有醉,反而更加清醒。
如果喝了足够的酒就能麻痹心里的痛楚的话,那大概全天下的酒送到他面前都不够。
……
一般斩首行刑都是选在正午。
正午是一日之内阳气最重的时刻,在这时犯杀戒的话刀下亡魂也不会变为厉鬼回来索命。
但这件事拖得越久越不利,夜长梦多,加上尸体容易腐败,他们只能赶在太阳下山以前就将人拖出来砍头,然后用铜盘子装了,乘着入夜送入江中。
可不论做了多少次这种事,尤县令那颗早就被染黑了的良心都不无法觉得好过。
他想起很久以前那对被他用二两银子从一户穷困人家手里买过来的童男童女。这对小孩子才丁点大,被他喂着喝了点米汤就不再哭嚎,黑不溜秋的眼珠直愣愣地盯着他,在被他装进竹笼子那会还以为自己跟他们闹着玩,咯咯地笑。他越看越手软,最后是他那心狠的婆娘拉开他,将他们塞进了笼子,带到了江边,供奉给点名要童男童女做人牲的罗刹鬼。
这画面反复缠绕在他的心里,过去了好多年都难以忘怀。他是罪人,是害死了无数人的罪人,可他又救了整个伏龙县,没有他的话,罗刹鬼发起怒会杀死更多的人。
太阳逐渐沉进西边那条线,眼见最后一丝余晖都要消散在黑暗中,尤县令带着身边几个亲信,在后院的旷地上就准备行刑。
刽子手是县里的屠夫。杀猪的人身上煞气重,做这些事不怕被小鬼缠身。
“人呢人呢?”
尤县令左边眼皮跳得厉害,强打精神大声质问手下人怎么还不把那两个人押过来。
在官府做事的多少都知道些那莲花盒子后头的事,而知道的越多就越深信不疑,哪里敢跟这神秘的鬼神抗争。
“马上就带过来了。”
说话的是尤县令身边的刘师爷。
这刘师爷连尤县令都不如,读了大半辈子圣贤书,读得狗屁不通,连个举人都考不上,只能在这伏龙县当个师爷糊口,先前那堪称妖魔鬼怪的画像就是出自他之手。
“快些快些,要是……”尤县令缩了缩脖子,“唉,来了。”
被衙役押来的那两人皆是五花大绑,眼前蒙着根黑布条。据传只要用黑布蒙住了眼睛,枉死之人就不会知道究竟是谁害了自己,回魂夜也找不到仇家。
本来他们打的是这么个主意,但他们谁都没有料到,变故来得如此之快。
青色的火焰凭空冒出来,飞速蔓延,将他们手脚上捆着的绳子烧了个干净却没有伤及他们本人。
一旦没有绳子的束缚,
“快,快给我抓住他们!”尤县令心叫不好,赶忙叫人过来帮把手,“别让他们跑了!”
他心虚得厉害,喊到后来自己底气都不是很足。
可这群衙役捕头哪里是薛止的对手?薛止连眼睛上蒙着的黑布都没有摘,光是听声辩位就赤手空拳地掀翻了两三个衙役。
穆离鸦揉了揉手腕上被绑出来的红痕。他皮肤白,那深红的痕迹落在上面更显触目惊心,估计好长时间都难以消去。
尤县令哪里想得到这两个轻而易举就被底下人绑来的年轻人居然这么有本事。
眼看白衣的那个慢慢地朝自己走来,想起自己先前要对这两个人做什么,他心头警钟大作,全靠最后一丁点骨气才没有即刻跪下。
“尤县令,某想和你做个交易。”
“什,什么交易……?”尤县令抖得像只小鸡仔,只要不杀了他,哪怕让他做牛做马他都会答应。
穆离鸦目光缓慢地把这里每一个人都看了个遍,“某还没有想好。”他唇角一勾,“先让那个姓杨的捕头出来,某有样传家宝落到了他手里。”
“杨捕头?他不就在这里……”尤县令话说到一半突然闭上嘴,“你们谁看到了杨捕头?!”
直到这个时候在场的人才注意到这么关键的场合杨捕头居然不在,实在是有些反常。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说起来,我最后一次看到他都好久以前了。”
他们这头七嘴八舌,那头尤县令心里烦得厉害。
天知道没有按时供奉的话那江中罗刹会做出什么事来。但如果他硬要制服这两个人,大概也讨不到什么好。
“你们都给我闭嘴!你你你,你平时不是总跟那混小子在一起的吗?你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他心里虚得厉害,连带着眼皮突突跳动,像是有什么极度糟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面对这一整出闹剧穆离鸦都不过冷眼旁观,“尤县令,你手下的人,你自己都不知道吗?”
听出这话里的讥讽,尤县令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心里火烧火燎的。这两个人是得罪不起的,他没别的法子,只能将火撒在了那几个捕快身上。
“都什么时候了,知道这败家小子去了哪里的快点站出来,你,对,就你,还要我重复第三遍吗?”
“大,大概在房里睡觉吧。”那平素和杨捕头走得近的捕快硬着头皮站出来,脸色难看得都要哭出来了,“他……他早上还在跟我抱怨,抱怨说每天起得比鸡早,还……还没几个钱拿,真是苦,苦不堪言。我真的只知道这么多了。”
这杨捕头是尤县令老婆娘家弟弟,武练得稀稀拉拉,平日里就最喜偷奸耍滑,说出这么一席话也不足为奇。
面子里子掉了个干净的尤县令恨铁不成钢,长吁短叹了一番,颇有些狼狈地说,“你快带我们去找他,找到了看我不给他好看。”
“尤县令先走,某和阿止马上跟来。”穆离鸦莞尔,“某要的东西还在杨捕头手上,为了这个都不会逃走的。”
“好,好的。”
穆离鸦没再搭理他,“阿止,可以了。”
他手搭在薛止手臂上,薛止如梦初醒,抬手摘掉蒙眼的黑布,有些不适地眨了两下眼。
尤县令走在前边,心里七上八下,走得一步三回头,正好看见了这样的一幕:天边那血色的残阳像干涸的血迹,薛止半边身子站在刑堂屋檐投下的暗影里,半边身子浸没在黯淡的血光中,深刻的五官被无限模糊,只剩一双透着猩红的眼珠格外醒目。这不是人,是地狱来的恶鬼,他打了个寒噤,迅速把脑袋扭回去。
过了许久,那两个人才跟上来,让他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
“你说杨捕头拿了你的传家宝,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穆离鸦看了眼暗沉沉的天,简略答道:“一把剑。”
有些捕快是早上跟着杨捕头去客栈的,见过那把剑,都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在他们看来,那把剑不起眼得很,不像是很值钱的东西,说是传家宝未免太过夸大了。
尤县令也想到了同样的东西,“很值钱?”
穆离鸦瞥他一眼,像是在说你问这个做什么。
“就是问问,问问。”
“你听说过江州穆氏吗?”
“没听……等等,我想想,”尤县令总觉得在哪里听过这四个字,绞尽脑汁地想,“我想起了,我曾在话本里读到过,绝世好剑何处寻,江州云深穆氏隐,是这个穆?”
那话本讲述了一位年轻剑客满门灭尽,隐居与深山之中苦练剑术只求一朝为报仇雪恨的故事。
剑客的仇人是一教之主,与妖鬼邪祟勾结,若是光凭剑术的话只怕连对方的衣角都无法碰到。他不得已踏上了寻求神兵利器的道路,而江州穆氏就是他这趟旅途的终点。
全天下懂铸剑的人成千上百,只有江州穆氏是独一无二的,因为他们铸的剑和其他人都不一样。剑客从穆氏借走了一把宝剑,就靠这把有灵性的剑杀出一条血路,手刃了仇人,作为代价,百年之后他的魂魄不入轮回,被神秘的穆家人收走。
“但那只是……”
“只是话本?”穆离鸦冷笑,“你大概是没见过来我家求剑那些人的派头。”
最绮丽的鲛绡,龙眼大的东珠,姹紫嫣红的深海珊瑚,……但凡能够想得到的珍奇异宝都有人特地献上,只为了求一把剑。
“你们所有人的全部身家加起来,都不够那把剑的一副剑鞘。”
说着他们走到了县衙东南侧,面前的一排厢房都是供做公职的捕头捕快歇息的。
杨捕头住在左起第二间,隔着屋门都能闻到那股浓烈得近乎不祥的血腥气。
意识到这杨捕头极有可能遭遇不幸,穆离鸦轻快地掠过走在最前方的捕头,推开没锁的屋门。
映入眼帘的是铺天盖地的血色,墙上地上都满是喷溅的鲜血,躺在正中的是杨捕头残缺的尸身。
杨捕头死在了自己的屋内,尸体血肉模糊,像是被大型野兽撕咬过一般。
最可怖的是,他的一条手臂被活生生从身体上撕了下来,断口可见斑驳的森森白骨。
“……没有,不在这里。”
不论穆离鸦怎样将这屋子翻过来找,他都没有找到被杨捕头带走的那把剑。
这使得他的脸色越发凝重起来:薛止的魂魄本就不算多么稳妥,若是这一魂一魄意识到自己的另一半不在附近,闹起来是迟早的事。
天黑了大半,其中一个捕快壮着胆子点起了灯笼照明。
“杨捕头手底下好像……”写了什么东西。他脸色煞白,哆嗦着找身边人帮忙,“来帮把手。”
两个捕快合力将杨捕头血肉模糊的尸体搬开,发现是一行歪歪曲曲的血字,隐约能够辨认是一句话。
“来清江见我。”
……
伏龙县是个穷县,又因为百姓穷得比较平均,所以鲜少发生入室杀人的血案。
这场景实在太过富有震撼力,所有人都静默了,尤县令更是一副恨不得当场晕死过去的衰样。
到底是什么东西闯入了县衙,杀死了杨捕头,再留下这么一句话?清江,住着罗刹的清江,那么杀死杨捕头的凶手是谁,答案似乎已昭然若揭。
“都是你们害的!”
突然少年捕快阿询大叫起来,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的眼神透着股阴狠,恨不得从穆离鸦身上剜一块肉下来,“都是你们不肯去死,现在好了,罗刹鬼发怒了,我们所有人都得遭殃了。去死啊!”他歇斯底里地咆哮着,完了还透着少年人单薄的胸口剧烈地起伏。
身旁其他人想劝,可他们也不是真心想要阻拦,哪里拦得住这从小习武的少年。
气头上的少年双目血红,唰地拔出腰间佩刀,朝着穆离鸦就冲了过来,“去死,灾星,瘟神,去死就好了!”
尤县令软弱,其余人无能,眼看伏龙县将要大祸临头,他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只想快些砍死这两个人,将他们的头颅切下来献给罗刹鬼平息灾祸。
穆离鸦站在原地,连一丝一毫都没有挪动,像是根本没有注意到这即将到来的杀身之祸。
“去死!”
薛止只稍微侧了下身,顺便抬手一捏,就制住了这持刀的少年。
阿询的手腕关节被薛止捏得咯咯作响,握不住的佩刀叮地一声落在血迹斑驳的地上。
“你不该动他。”他口吻平淡,说的话却十分毒辣,“你哪只手动他,我就废了你哪只手。”
“看着点,别把人废了。”
剑丢了以后,穆离鸦心情极度恶劣,不再好声好气应付这群牛鬼蛇神。
“就不说各位的反应了。各位心里都想着要我们去死,我知道的。”他皮笑肉不笑地将那些束手旁观的捕快们扫视一周,“危急关头永远都只有自己人可靠。”
这群捕快们心中升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羞耻。事发得太突然是其中一个原因,另一个就是他们也在心中暗暗希冀阿询能够杀了这两人。
“我去死?”穆离鸦俯下身,拍了拍少年阿询的脸颊,惹得这狼崽子用饱含仇恨地瞪他,“我活的好好的为什么要去死?”
“你……”他手劲极大,没两下阿询的脸颊就高高地肿起。吃痛的少年呸了一声,“灾星。”
穆离鸦偏了偏头,躲开这口唾沫,“你说我是灾星?就你也配?”
他的母亲说他是灾星,那夏末拜访的红衣娘娘说他是给全族带来灭顶之灾的瘟神,她们就算了,凭什么这什么都不知道半大小子也能说他是祸害了?
“我既不是伏龙县的人,又不欠你们任何东西,我为什么要为了你们去死?你们是死是活和我有半分干系?”
“你们还想动他。你们还想要他的命。”
他为了薛止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又怎么能容忍有人把主意打到薛止头上。
听闻他这一番发言,在场除了薛止以外所有人都禁不住绝望地闭起眼。
伏龙县的天命大概就到这里了……
“不过你们运气比较好。我要找的东西就在江中,不用你们多说,我也会去的。”
尤县令睁开眼,惊疑不定地看着他。这人居然要去清江?在知道江中有罗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