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他命的前提下,这人居然还想去清江。
“备船,就让我去会会那江中罗刹。”
他着重了罗刹二字,可嘴角噙着的笑是冷的。
他一点都不相信雾茫茫的清江之中真的居住着食人的罗刹鬼。
这雍朝的确魍魉横行,害人东西有时是鬼,有时是人,有时是妖,可万事万物都有因有果。
种什么因结什么果,天理昭昭,绝不存在无缘无故的仇怨。
“看看是什么东西胆敢装神弄鬼。”
入了夜的清江渡口比白日还要冷清,
中秋节过后天一日赛一日的冷,太阳一落山,湿冷的寒风就一个劲往骨子里钻,越靠近江边越是如此。岸边拴着的几条乌蓬小船都空了,不过也是这么个道理,除了少数吃睡都在船上的孤家寡人,任何人,只要有间不漏风的屋子,烧起火炕,拥着棉被,喝点小酒暖暖身子,怎么样都比在这动荡不定的船上要舒服太多。
“果然……”尤县令撩开车帘,哈出来的气凝结成迷蒙白雾,“果然是这样。”
“有什么事吗?”穆离鸦冷冷地问。
“您看看这……这雾,这雾不对劲。”
循着尤县令的手指,但凡是个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这雾气不对:江面雾霭茫茫是常态,可雾气整日不散,浓厚如白汤就不是了。
清江上大雾弥漫,连看清楚几尺开外的景象都成问题,活像其间住了只巨大蜃怪吞吐云雾。
“罗刹大人发怒了。”尤县令搓着手,往中间哈了口气取暖,惶恐不安道:“这可怎么办是好?”
穆离鸦合上双眼,“闭上你的嘴。”他嫌尤县令话多,“别打扰我想事情。”
吃了个瘪的尤县令恹恹地闭上嘴。
“阿止,你感觉到了吗?”
穆离鸦凑到薛止耳边小声说,薛止点了下头,“是阴气。”
“没错,是阴气。这江上飘着的都是阴气。”
先前他就隐约察觉出几分不对,直到闭上眼慢慢感受才能肯定。
一旦看不见东西,其他感官就会变的敏锐,他也是这样,肉眼看不见的东西用心眼就能轻易看见,在那个单调的世界里,浓稠的雾气和哗啦啦流淌的清江都消失了,只剩下上头漂浮着的灰色阴气,又因为这阴气实在是太过稀薄,乍看之下连他都难以界定这阴气究竟是从何而来。如果只是因为这清江淹死过太多人,徘徊不去的怨念化作了阴气,那么要怎么解释指定要他二人人头之事?许多时候,连作怪的鬼神都敌不过背后算计的人心。
“到了。”车停在渡口附近的旷地,尤县令哆哆嗦嗦的站直身子,“船已经准备好了,请二位下车。”
牛车被留在原地,一行人朝上流走了两步,找到隐藏在芦苇原中的一条无篷木船。
“尤县令,你说的船不会就是这个吧?”
“就……就是这个。”尤县令面子挂不住,话说得含含糊糊,“我……我也是没想到会这样。”
看着眼前这艘小船,穆离鸦脸上表情十分精彩,连薛止都看不过眼地叹了口气。
“尤县令,你给在下表演一下乘船渡江如何?”
“不了不了。”尤县令连忙摆手推拒,“这……这船哪里能渡江,不要折煞小人了。”
如果乘这艘船,只怕还没到江心见着罗刹鬼的面就被浪打翻了。
更何况他和薛止两个成年男子,谁都不是的体格。
“不会反悔了吧?”
先前给他们驾车的正是那讨人嫌的少年捕快阿询,“不是要找罗刹的麻烦吗?怎么,找到借口就不去了?”
他大概从出生下来就没学过要怎么好好说话,穆离鸦恍若未闻,带着薛止从他身边飘然走过。
“喂,你不会真的要跑吧?!”被忽略的少年气急败坏地跺脚,“说什么大话……”
穆离鸦转过身来,目光却是落在尤县令身上,“我去重新弄条船。”
渡口岸边上拴着好几条乌蓬小船,他找了条里边有人的,还没有动作就被人抢了先。
阿询粗暴地把好梦正酣的船夫摇起来,“这船官家买了,有什么要的东西立刻带走。”
“可是……”船家半天都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东西,他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这才惶恐地摇头,“不,不能……”
“少废话,让你卖就卖。”
“你们就是这样当父母官的么?”穆离鸦不咸不淡地刺了他一句,捏着他脖颈处的骨头,不容反抗地把他扯开,和那吓傻了的船家轻言慢语,“船家,我有些急事想要买你这船,你看看这够不够?”
他推过来一小块金子,船夫忙不迭手下。
“够够够。”别说买船了,他在江上撑一整年船都不一定赚得到这么多。他收了金子突然想到别的,“但是……”但是江上大雾未散,罗刹蛰伏,哪里是能渡江的样子?
“这些您都不必担心。”穆离鸦安抚地笑了下,“我们正是去解决此事的。”
“从今往后,妖魔伏诛,波平浪止,伏龙县的人都不必再看罗刹鬼脸色,不管天阴雨晴,想几时出船就几时出船,想几时收工就几时收工,全凭你们自己的主意。”
兴许是他描绘的未来太过美好,美好到就像是一触即碎的泡影,船夫呆愣半晌。
“真的吗?”
“真的。”穆离鸦拍拍他的手背,“所以船家你就不要再为我二人操心了。”
“恩公请多多保重。”
船家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细软,又不顾他的阻拦跪着磕了个头,跌跌撞撞地离去。
穆离鸦站在船上朝岸上的薛止伸出手,薛止搭着他的手掌上船,引得船身一片晃荡。
他的掌心一片灼热,就像握了团火种,穆离鸦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我没事,”薛止的嘴唇有些发干,“我真的没事,小九。”
魂魄撕裂哪里是没事的?可听到那个称呼,穆离鸦有再多想说的话都说不出来,将满心的烦闷发泄在了另外两个人身上。
“怎么?你们也想跟我们来?里边没有位置了,想来就到甲板上站着。”
尤县令一听就如丧考妣,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拉着显然有话想说的阿询往后退,“……小心点,我们就先告辞了。”
站在船上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没有任何反悔的机会了。
不论拿走剑和杀死杨捕头的是不是同一个凶手,只要他们要找的东西有一分在江中的可能,他们就必须前往江心,与那点名要见他们的罗刹,或者别的什么邪物正面交锋。
“出发吧。”
只有放手一搏才是他们在这无头死局中的唯一出路。
……
这小船船舱不大,光是容纳他们两人就到了极限。穆离鸦点起那盏只剩一丁点油的旧灯,微暗的火光照亮的船舱,又随着船身的摇晃一下下地荡着,随时都有可能因燃尽而熄灭。做完这些事情,他坐到薛止身边,再度握住了他平日里用来抱剑的手。
剑丢了以后,薛止虽说面上不显,可心里止不住地焦躁。这份焦躁就像虫啃噬着他的心,让他在其中怎么都无法解脱。只有当穆离鸦握住了他的手,他才稍稍平静下来一分。
“我一定会为你把剑找回来。”穆离鸦低声说,“一定会的,如果找不到……”他很轻地笑了下,没有说出后半句,只是凭借薛止对他的了解,一定不会是什么好结局。
他从很久以前就注意到了,穆离鸦这个人,有些时候固执得可怕,宁可伤害到自己都绝对学不会放弃。
“找不到就算了。”明明是和性命攸关的东西,他说得却无比平淡,“你们已经为我做的够多了。”
清江水流湍急,半夜也不见缓和,哗啦啦地就带着船往下流的浅滩漂,若非穆离鸦在船头特地用血画了个符号,只怕早就翻了船。
“不够,还完全不够。”穆离鸦执拗地盯着他,“除非能找到,我绝对不会放弃的。”
薛止看了他一会,多年来相处的经验告诉他,这个人果然不可能轻易放弃,叹了口气,“你之前在牢里是怎么回事?”
先前还不觉得,等静下心来他闻到了这船舱里透着股经年不散的鱼腥,忽然想起穆离鸦在牢里的反常。
“你到这种时候还关心我?”
先前尤老太太来送断头饭,他简单吃了一点就再没动过。
即使他身上有一部分血缘是不属于人的,但是他绝对不是光靠雨露就能活下去的精怪。只要是活着,就必须进食,这还是当年他教给他的道理。
“那肉是做熟了的。”
他简单说出了事实。只有野兽才茹毛饮血,人都是吃熟了的肉,一般来说是这样的。
薛止懂了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这算好事还是坏事。”他将脸颊埋进手掌间,沙哑着嗓子说,“它越来越强大,我不知道要怎么办。”
守孝的那三年里,他学习一切东西。他从没这么后悔过,以前父亲请人教授他术法和功课时他因为贪玩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他学习着所有可能会在复仇中用得上的东西,只除了一样,那就是要怎样活着。按照常理来说,像他这样尴尬的身份是需要血缘至亲引导,引导他平衡身体里属于大妖和人的两个部分,一面学着使用身为妖物的力量,一面处理好人性的那一半……这些都是需要人来教导的。
本来要在他成年之后教会他这些的人是穆弈煊,可他们谁都未曾料到,在他十七岁的那个夜里……一切都毁了。
就在薛止苦苦思索良久,终于想到一句应对的话时,船身忽然剧烈地摇晃起来。
“要来了。”穆离鸦面色一寒,“我去看看。”
他不信江中住着罗刹,但不代表这江中没有其他险恶的东西。
雾气太过迷蒙,夜色又太过深浓,穆离鸦只看得到船下似乎游过了什么东西。
不知不觉间漂浮在江面上的阴气变得浓郁,而这幅场景只能让他想到一个地方,那就是许久以前的周家宗祠。
看样子他们已经无比靠近那个地方了。越靠近就越危险,他正打算让薛止把灯递过来,好看清那东西的真面目时,船毫无预兆地翻了。
他和薛止分别落入无情的江中,各自分散着下沉。
沉入水底。
到处都是一片深黑,看不清自己究竟落了有多深。
“……阿止。”他一开口就吐出一串水泡,带着几分腥气的江水涌入喉咙,逼出血腥气。
他屏住呼吸,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就先前在船上来看,薛止状况十分糟糕,他必须找到薛止。
好在薛止没有被湍急的江流带走多远,他奋力挣扎着手脚,还是游到了薛止身边。
只有这个人不能出事。
他甚至想都没有想过自己会怎么样,就将嘴唇贴了上去。在过去情窦初开的那会,他偷偷想过,薛止这个人亲近起来是什么滋味,可没有一种是这样。一望无际的黑暗潮流,随时可能要他们命的暗礁,还有……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嘴唇挨在一起,中间带起微弱的温度又很快被冲散。
这是他肺腑中最后一点气息,他拼着一点最后的力气想要把薛止往上送,可最终还是没有这么多力气。
只要把薛止送上去,他就能能够去找那东西搏命,只要能解决了那东西……他袖子里藏着的那把剑再度发起烫来。不要担心了,我不会有事的。他反复安慰道,可那剑还是战栗不止,半点都没有安静下来。
就在他拉着薛止奋力往上游的同时,一抹长长的白影倏地从眼前掠过。
“……”不知这白影是敌是友,他勉强做出副防备姿态。
那白影来到他们身边,缠着他和薛止的腰,轻盈地往上一冲。
后来的事情他就不再记得那么多。
江州的夏日潮湿多雨。春末夏初,两季相交,院子里种着的山茶渐渐开败了,纯白深红的花朵边缘卷曲起来。
不像其余花是一瓣瓣凋零,这种花是整朵整朵凋零的,每到夜里人声阒静的时分薛止都能听到花落的声音,啪嗒啪嗒,像一场不合时宜的骤雨。
就在最后一朵山茶也落下那天,薛止居住的偏院来了个他意想不到的客人。
门被拉开的时候,他正盯着眼前那张空白的宣纸发呆。这些时日里他心烦意乱得厉害,怎么都难以压制,习惯性地以为是那个偷偷从山中剑庐跑出来的少年,便没有第一时间回头查看……
“薛止。”
听出这是谁的声音,他手猛地一抖,不慎在纸上留了撇难看的墨迹。
“穆先生,您怎么来了?”
穆弈煊还是那副丰神俊秀的模样,中间的十多年没在他身上留下半分痕迹,除了长途跋涉后的凌乱。
“刚从外面回来。”他按住眉心,有些疲倦地闭上眼,“正好来看看你。你近些时可还好?药可有按时服用?”
他已经从穆离鸦的口中听过了,穆弈煊从某个时间段起就开始频繁外出,这段时间更是一连一个月都不在,问他去了哪里也从来不说。穆离鸦还说,父亲看起来很累的样子,明明都那么累了,为什么不肯留在家里好好休息?
“还好。”他不动声色把那张纸悄悄换到后面去,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有的。”
穆弈煊把他的日常起居一样样问过以后,突然问了他一个相当古怪的问题,“你水性如何?”
水性?是说下水游泳吗?
他摇摇头。
先前被穆弈煊送到山中学剑的一年里,师父也曾问过他同样的问题。他说不知道,师父就把他带到了溪涧边上,让他亲自试试看。
每个初学游泳的人都要尝试过溺水的滋味。兴许是童年那段遭遇太过惨烈的缘故,一旦将死的威胁,他体内那残缺的魂魄就会灼烧般地疼痛起来,师父等了一会没看到他浮上来,赶忙下水去捞,捞起来以后看到他浑身抽搐,当天夜里就发起高烧。师父通宵衣带不解地守在他的床边,直到快要天明,热度方才慢慢地消退。
从此师父就再不提下水的事了。
“不行吗?那这个你带着吧。”
穆弈煊将一样东西按在桌上,他迟疑了好久才动动眼珠,有了点反应,“这是?”
“拿起来看看。”
这东西薄薄的一片,比龙眼要大一些些,色泽纯白,表层泛着珍珠一样的光泽,对着光看却是温润半透的。
因为离得近,他闻到了一股难以言说的味道,有些像柔软连绵的春潮雨露,又带着几分馨香。
穆弈煊知道他没看出究竟,但并不解释这究竟是什么东西,“是好东西,将来有可能救你一命。切记要时刻带在身边。”
他们话还没说完,外边的的木头走廊里就响起熟悉的脚步声,又轻又快,小鸟儿似的。
“阿止,阿止,你在不在?”
他还捏着这片散发着潮湿水汽的片状物。
“暂时不要告诉他。”穆弈煊眼中泛起一丝温柔的笑意,说出的话却是带着几分戏谑的,“让他知道了肯定又要闹腾。”
听出这话里的意思,他将这东西收进怀里。就在他做完这些之际,门再度被人拉开。
“阿止,我带了……父亲?您怎么在这里?”
薛止清楚地看见,在看到穆弈煊的刹那,穆离鸦满脸的笑容顿时僵住,表情甚至有几分扭曲。
“进来说话啊。”穆弈煊冷淡地瞥了他一眼,“带了什么?给我也看看?”
逃走的意图也被截断,穆离鸦不得已坐进来,陪着他们说话。
“靠着我坐。”穆弈煊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位置,“连自己父亲都不亲近了吗?东西呢?”
“不,不敢。”穆离鸦慢慢坐下来,攥着的拳头一点点松开,“……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就是这个。”
在他细长的手指间捧着一簇红色的光火。这是山间精怪消亡后的一抹残魂,通常会被一般人当做萤火虫。
“我觉得很美,就……想着给阿止做把小刀。”
这样不完整的残魂是不能用来铸剑的,不过做些小工具还是可以的。
穆弈煊的目光在他们身上逡巡半晌,“多大的人了,怎么片刻都离不开人呢?不过你变得会为薛止着想是好事。”
“因为……阿止手边那把裁纸刀太钝了。”他轻声解释,“我想了好久了。”
等看够了儿子坐立不安,像身上长了虱子的狼狈样,穆弈煊一哂,“你以为你那些事我不知道吗?”
半夜趁穆衍他们睡了偷跑下山,趁着天亮又偷偷跑回去,平日里一个月最多偷偷来这么两三回,近些时越发猖獗,压根都不在山上睡了,随便穆衍什么时候去查房被子都是凉的。
“……您要罚我吗?”十四五岁的少年想要占领先机争取从轻发落便硬着头皮说,“我下次不敢了。”
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平日里最苛刻的穆家当家的今天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好说话。
“既然你高兴,又没有耽搁到白日的正事,”穆弈煊的目光里掺杂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怜悯和悲哀,“我又能当那么不近人情的父亲吗?”
他的孩子没有看见,可坐在他对面的薛止偏偏瞧见了。他在可怜自己的孩子?为什么呢?因为他小小年纪就没了母亲吗?可这又说不通,不然平时他就不会对他这么严苛……所有的事情都像是没有头绪的乱麻一样,越是纠缠就越是绞紧。
穆离鸦有些赧然地侧过头,“您没有。”
“唉。”穆弈煊摸了摸他的发顶,“看出来你嫌弃我了,我走了,你和薛止好好相处。早上不要急着去剑庐,来我房里找我,我们一起去看你祖母。”
送走了穆弈煊以后,小少爷盘腿坐下来。
“你们之前在说什么?”
“你说不说?不说我就走了。”
穆离鸦走到一半,试探性地抬眼看了眼他,不确定地说,“……我真的走了。”
“走吧……”又写毁了一张宣纸,他叹了口气,挣扎着说出了心中所想,“不要走。”
得到了挽留的穆大少爷立刻收回脚,转到了卧房的方向,“我先睡了,等会你睡之前记得把灯熄了。”
他说话的同时摇曳的银灯被人吹熄,黑暗无声无息地从外头蔓延了进来。
……
原来当年还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薛止挣扎着睁开眼睛。他身上还是湿的,但因为火光照耀的缘故不再寒冷。
喉咙干得想要裂开,没一会细长的叶子就带着微凉的液体送到了他的唇边,而在迷蒙的视线里晃荡的是线条优美的下颌和一只骨节均匀的手。
雾气不但没有散去,甚至比前半夜更加浓厚。
“别动,你在发烧。”
怪不得他在那梦中冷热交替,好不安定。
穆离鸦坐在火堆边上,平静地叙述起他们的现状。
他们来时的那艘小船已经葬身江腹,估摸着连片碎木头都捞不起来。
“中间发生了什么我也不太清楚,因为我觉得自己像是晕了过去。”说是晕了,但也保留有一两分意识,感觉得到是什么东西把他们带出江水,送到了这里。
清江下流地势宽阔,一片浅滩,他们此刻正身处其中最大的一片岛屿。这江中小渚说是最大的一块,也不过就是三四步能走到头的大小,加上天黑雾重,他们这样和被送入江中等死的祭品有什么区别?
薛止没有按他说的一直躺着休息,等到那阵晕眩感好了,还是挣扎着坐了起来。他要保护这个人,不管怎么样他都要挡在这个人前面,但现在他的剑丢了,他很快就会变成这趟旅途的累赘。他不愿这样,却无可奈何。
“你带了什么东西在身上?”穆离鸦问了他这么一个问题。
薛止本来想说什么都没有带,可想起梦中往事,“有……有一样东西。”
他病得迷迷糊糊的,摸了半天先摸出个瓷瓶,瓷瓶密封得极好,这样都没有进水,然后他摸到了那小小的片状物。
“就是这个了。”他也不知道穆弈煊的暂时究竟是多久,所以一直戴在身上,连睡觉都没有放开,久而久之连自己都要忘记了。
现下他们刚死里逃生,有什么事都要一样样地说清楚。
穆离鸦接过来,不用多看就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是龙鳞。”
连带的,他知道自己昏过去以前看到的白影是什么了。是白龙的残影,寄宿于这小小一片龙鳞之上,只要佩戴之人遭遇了水灾,就会凝结出实体来带他们脱离危难。
“是父亲生前给你的吧。”
穆离鸦知道,薛止是很难有机会接触这种罕贵宝物的:龙鳞本就是难得之物,更难得的是有真龙愿意将自己的精魄附在上头给人做护身符,所以这个人一定要与那条龙有着极深的因缘。父亲当年是为了什么把白龙鳞交给薛止,难道他早就预料到他们会在水中遭遇劫难吗?
“不过有龙鳞也好,待会下水有法子了。”
“嗯。”薛止对他的决定一贯没有任何异议,“你发现了什么?”
他对穆离鸦的情绪十分敏锐。若是没有发现什么,他不会贸然说出下水查看这种话。
“我醒得比较早,就趁机看看这周围的情况。我发现这岛不对劲。”
穆离鸦站起来,走了两步俯下身。
“我刚刚险些就被这个绊倒。”
松软的泥土被人挖开,露出其中埋着的铁链来。
这铁链有手臂粗细,上头蒙着一层红锈,内里却未完全朽烂。穆离鸦说他顺着挖了一段,发现这锁链不止有一根,无数根锁链蚺结在一起,四面八方地延展开,就像蜘蛛的密网,将他们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穿透。
“我怀疑……这岛本身就是被人刻意造出来的。”
作者有话说:
以前的小穆虽然见爹怂但真的是个霸王。
着和薛止约定的时间差不多到了,他打算就此收手,浮上水面和薛止一同破除阵法,突然从更深的地方传来了低沉的咆哮。
死水被惊动,扩散出一圈圈波纹,侧着他的脸颊过去,留下点微微的刺痛感。
过了许久,他闻到一股浓厚的血腥气蔓延过来,而在这之下有什么人在说话。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听到了一点模糊的人声,像是在什么地方听过,又因为太过模糊而无法分辨。
随后又是一声长长的、如同野兽发出来的嗥叫,饱含怨毒的憎恶。
江水宛如沸腾了一般,剧烈地波动起来。
的。最开始的话,他只想着能够远远地看着那个少年,而听到他说自己也是同样,他禁不住有了一份卑劣的期待。
那妖僧的话,在他的心中种下了一颗剧毒的种子。
因为他的确是这样,明明不可触碰,无法带给对方任何美好的承诺,可他偏偏控制不住自己。
冰冷的江水浸透他身体的每一寸,寒冷又炙热。
柔和的气流涌入肺腑,他向着更深处沉去。
此时此刻,他需要操心的只有这一件事。哪怕只有那么一分可能,他都无法对那个人置之不顾。
穆离鸦此刻正靠着江底一块突起的石头上歇息。
在真正来到这里之前,没有人能想到江底居然还有这样一方地方,头顶是静默的江流和密布的石像,光怪陆离的水波和暗影落在肌肤上投下时刻变换的纹络,身下是嶙峋的黑色怪石,不远处还有一片约莫三十尺见方、深不见底的池子,当中填充着腥气冲天的深红色液体。
早先穆离鸦在江中见到的血光就是由它发出来的。浓稠得像是鲜血的深红色液体一刻不停地翻滚沸腾,热意逼人,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其间隐约一道黑影穿梭着,很容易就让穆离鸦想起他们前半夜的遭遇。
只是这黑影看起来顶多跟成年男子身高差不多长短,哪里像是能掀翻那顶乌蓬小船的模样?
托血池的福,他身上因为下水而湿漉漉的衣服已经干了,只是左边肩膀的位置洇出两小片深色血迹,应当是受了伤,但不像是很严重的样子。
他的精神不是很好的样子,半闭着眼睛,眉间萦绕着几分黑气,面色惨白,嘴唇确实反常的殷红。
听到外头传来脚步声他也没有睁开眼睛,只是等脚步声停在自己面前时,低声说了句话。
“把我的东西还回来。”
从外头回来的人正是妖僧琅雪,他满意地看到自己的猎物还在笼中,便从怀中取出先前给薛止见过的那条发带,居高临下地松开手。
轻飘飘的绸带被上头颇有分量的珠子坠着,不偏不倚地落入了穆离鸦的手中。
“还给你就是了。”甜腻的嗓音,内里包含着的却是剧毒,“也不是多么名贵的东西,真小气。”
穆离鸦没有急着将披散的长发重新束起来。
哪怕是借着黯淡的血光和珠子微弱的冷芒也能看出他的皮肤是玉石一般的冷白色,比素色的绸缎还要光洁白皙几分。柔软的绸带缠着他骨节匀长的手指,无端多了几分**意味在里头。
琅雪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咧开嘴,露出个无比恶意的笑容。
细瘦的指尖深深地陷进他下颌的皮肤里,扳着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看自己。
穆离鸦越是不肯看他,他就越是恼火。连他自己都说不清这股恼怒的情绪是从何而来。
“污浊的凡人哪里能生出这幅模样?承认吧,你和我是同一种东西。”
琅雪那张面皮底下有什么东西活了过来,突起的筋络快速地蠕动,表层像入了水的泥浆迅速消弭,原本的五官被看不见的大手抹平,又凭空在那张白板一般的脸上重塑了新的形体。
不算那诡谲的白发红瞳的话,这张新的脸皮居然和穆离鸦一模一样。
两张美丽得有些妖异的面孔凑得近了,任何人看了都得屏住呼吸。
黑色的发丝和雪白的交织在一起,就像落入尘世的冬日新雪。但绝不会有人把他们误认为是双生子。因为穆离鸦的气质是冷冽但清澈的泉水,其中漂浮着凋零的花朵,底下不掺一丝杂质,而琅雪却更加的污浊,就像是被污染过的大雪,只要轻轻扫开表层的洁白就能见到底下腐烂的淤泥和尸骸。
“看着我,喜欢吗?”
穆离鸦睁开眼睛,看清了他此刻的模样,抿起嘴唇,慢慢地微笑了起来,
“我还以为你很喜欢你那张脸孔。”
“我不像你就是以人形出生。像我这样的妖怪生来就是没有人形的,我想要变成什么样子都随我喜欢。”
“是吗?”
穆离鸦抬起手搭在琅雪的面皮上。
蛇是冷血,琅雪的皮肤也和寒冰无异,触手一片冰冷。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甚至觉得自己摸到了下方细小的鳞片。
“真丑陋。”穆离鸦红唇轻启,说出的话却无比刻毒,“你这幅样子丑得要命。”
琅雪也不恼,扬起眉梢,深情地说“或者说你比较喜欢我的这个样子?”
那张与穆离鸦相似的漂亮面皮再度扭曲起来,就像熔化的蜡又一点点冷却。
琅雪再度变回了初见时那娟秀得模糊了性别的艳丽模样。
“这是谁的脸?”
穆离鸦没有错过琅雪眼中一闪而过的冷锐杀意,“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情。”
“我该不该知道还轮不到你做决定。”
琅雪收敛起那份真实的杀意,“你猜猜我去找谁了?”
穆离鸦很厌倦地嗤了声,也就是同时,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完了掌心一摊黑色的血迹。
他中毒了。蛇毒。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就是在那家馄饨铺子里着的道。
“你用蛇毒控制我,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琅雪在他面前吃馄饨,还有后来的激怒他都是幌子,真正的目的是为了让自己的蛇毒渗透到他的心肺深处,再无法轻易拔除。
“穆公子,你猜他会不会来的?”
穆离鸦呼出一口浊气,像是这么点对话就消耗了太多精力,感到倦怠地偏开了视线。
错将他这幅模样当做是否定的琅雪笑得更加肆无忌惮,
“没关系的,我都懂的,都懂的。”
他看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怜悯,但这虚假的怜悯浮在表层,更多的是幸灾乐祸和恶毒。
“凡人就是这样自私,嘴上说得好听,实际上就是防备着我们这样的东西,恨不得我们死绝了就好。他真的会冒着溺水的危险前来寻你吗?”
蛇毒好比一把刮骨的刀,穆离鸦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面上的那层死气也愈发浓重。
掌管着他的生死的琅雪笑得越发甜蜜动人,“你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凡人?哪怕他上一刻对你是情深的,你也不能够保证下一刻他会不会出卖你。”
“是你了解他还是我了解他?”
“嗯?”
琅雪挑起眉毛,颇有兴味地注视着他,“你说什么?”
“他会来的。”穆离鸦冷冷地打断了琅雪的挑拨,“你不就是打得这个主意吗?”
血气一阵阵地上涌,牵得他心口剧烈地绞痛,他按住心口,努力不让毒侵蚀到更深的地方。
“穆公子,话不要说得这么好听。果你真的这么有信心,那么你留给他半片龙鳞是为什么?”
琅雪眼中的他看起来似乎已被自己的毒彻底击垮,苍白虚弱得仿佛谁来推他一把就会崩溃。
但他先前吃过一次亏了,知道这穆家大公子绝不是什么好对付的对手,稍有大意他就会跳起来反咬自己一口。
“你还在他面前示范了一遍龙鳞的用法,你这不是鼓动着他下水来找你吗?”
在这妖僧的口中,如果他真的对薛止那么有信心,就不该事前替他排除危险,不该把龙鳞留给他做护身符。
“你害怕他不肯来找你,你害怕他背叛你。你拉着他走上一条必死的道路,你时时刻刻都在害怕他丢下你,我说的对吗?”
“我……”他闭上眼睛,“我不知道。”
这是他罕见地流露出近似于软弱的情绪,长长的睫毛颤动着,投下淡灰色的影子。
可琅雪不会再上当了。他的余光能够瞥见穆离鸦一只手缩在袖子里,像断了似的动也不动。
他手中握的是那把剑,那把能够斩杀这世间大部分妖鬼邪祟,但也需要他付出巨大代价的剑。
“凡人有什么好的,脆弱,短寿,还会给我们这样的存在招来灾祸。难道一时的欢愉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吗?如果只是要欢愉,这世间什么不可以,为什么非得要那么一个人?”
“你不会想要重蹈那位大人的覆辙吧?真可怜,爱上了凡人,最终连命都丢了。你难道要为了那个魂魄不全的废物做这种事吗?你虽然是个杂种,但是我能闻得出来,你体内的妖血非常、非常强大,你生来就是为了成为我们同类的。你不应该把自己当做凡人。”
提到这里,穆离鸦蓦地有了反应,“闭嘴,不许提她!”
“戳到痛处了?她就是为了你们,连自己的命都丢了,魂飞魄散,真惨呐。”
“你不懂。”
一旦动怒,蛇毒就会侵蚀得更快。穆离鸦光是说了这么两句话都觉得头晕目眩,眼前泛起大片大片血色的雾气,“你不懂……”他的嘴唇更加殷红,红得都有些发黑发紫了。
“我的确不懂,就等穆公子来亲自为小僧解释,什么是情之一字。”
琅雪后面又说了什么他听得很模糊。
薛止会来的吗?他知道他一定会来。
这世间只有一种办法才能让薛止不会来找他,那就是砍断他的双腿,挖出他的心脏,将他的肉体烧成灰,最后再打散他剩下的魂魄,否则他一定会来找自己。
薛止就是这样的人,他知道的,他从很早以前就知道了。如果他没有找过来那么他就是出了事,没有别的可能。
寻常人有十分,能为他人付出三分就已经是感天动地。薛止有的只是常人的七八分,但是他偏偏把他有的全部都给了自己,连给自己留一分都嫌多余。
琅雪还要早些年见过那位红衣娘娘,他们说的那些东西对他来说都无足轻重。
被卷入这起庞杂阴谋之际,他只向那个神秘人提了一个条件,那就是他要保住薛止的命,不论这一路遇到什么艰难险阻,鬼差都不可以带走薛止的魂魄。
至于琅雪说的那些东西,他不在乎,他想要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能容得下薛止的世道。
“他来了。”
琅雪还想说些什么,忽地被另一件事吸引了注意力,“看样子穆公子你还真是了解他。”
在他们的头顶,有一片不同寻常的影子从密密麻麻的石雕缝隙中间飘了过来。
看样子他们之间的赌局又是穆离鸦胜出。正和毒性做斗争的,穆离鸦没有说话,剧烈地喘息着。
“但是……我发现穆大公子你比我想得还要有意思一些,”琅雪诡秘地眨了眨眼睛,说出的话却让人心寒,“他就算来了,我也不打算信守承诺放人了。”
对于溺水的恐惧短暂地胜过了一切,随后在意识到自己不会真的被淹死后,薛止慢慢地找回了神智。
穆弈煊留下的龙鳞比他想得还要神奇,他甚至不用张嘴呼吸,带着点潮湿的气流就自动涌进了他的肺部。
细碎的白光环绕着他的身体,将寒冷的江水彻底隔绝开。漂浮,他的确是在漂浮,却又比陆地上行走多了几分阻力。
先前在岛上时还无法窥见全貌,下水后穆离鸦曾经说过的话回响在耳边。这片江中小渚绝非天然形成,全部都是清江罗刹传说背后巨大阵法的一环。
数不清的铁链被重物坠着,直直地指向更深的水底,他攀扶着手边最近的一条缓慢下沉,表层的江流像刀子一样割在他的身上,后来又蓦地安静下来。在这令人心寒的阒无人声中他这样一直下沉,直到某个瞬间,微弱的血光照亮了面前的景象:数不清的人性石像被拴在铁链的尽头,在死寂的江水中如吊死鬼一般微微摇曳着。
他满心都是穆离鸦的安危,并未将这些石像放在心上,可等到他沿着石像的缝隙滑过,出于某些不可知的原因向上看了一眼,他浑身的血液都将要凝固。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这些石像动了。先前它们是随意飘在江水中,没有任何特定的规律,但此刻,它们的面向都朝着同一个方向,也就是他此刻所在的的那一点。
它们的五官被江水侵蚀得厉害,只能勉强分辨出哪里是鼻子眼睛哪里又是嘴巴,模糊的眼眶中没有眼珠,一片雾蒙蒙的颜色,可给人的感觉就是阴戾的。
如有实质的目光投注在薛止的身体上,他定了定神,慢慢地报以回视。
江水咕嘟嘟沸腾了一般地骚动起来,他似乎听见远处传来细碎如蜂鸣的人声。等他仔细听了一会,他发现这居然是人的笑声。
不论他有多么地不想承认,这些笑声都应该是这些无生命的石像发出来的。它们聚在一处,饱含恶意地嘲笑着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闯入者。
到了这个地方,已经十分接近那妖僧口中的江底,薛止正欲继续往下,余光就瞥见某尊石像腿部有一块像是破损的残缺。
这石像不知在水中浸泡了多少年,兴许是入水时遭了撞击,今日被来人惊动,外层的灰岩龟裂开,其中一部分渐渐剥落,露出底下半腐烂的枯骨和一点分不出原来颜色的衣料来。
薛止只消看一眼就明白,这是人的尸骸,若是再看久一些没准还能分出男女老少来。
这些石佣居然是用活人制成,难怪他先前就觉得它们有些古怪。
水潮似有指引地穿过他身体的罅隙,裸露在外的皮肤一阵刺痛。他稳定心神,再度向着那妖僧为他所指的方向潜去。
这样一幅诡异的场景半点都未能进到他的心中,他需要在意的只要那一件事,就是沉到水底的最深处,确认那个人的安危。
黯淡的红光在这条路的尽头闪耀,在他触碰到那一层隔膜的同时,包裹着他躯体的白光晃动了两下便熄灭了。
对于溺水的恐惧抓住了他的心,冰冷的江水呛进他的喉咙。
他是不是被骗了?实际上那个人并没有事,那条发带也不过是那妖僧用来骗他的……不,怎么可能呢,他和那个人多年朝夕相处,对于他的随身物件熟得不能再熟。他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一定是这样的,所以他必须去找到他。
人所有的好运气一共就那么多,薛止不知道自己这次还能否转危为安。
只要这个人没事……
纯粹的黑暗覆上他的眼球,将残忍无情的江流和诡谲阴森的石佣全部隔绝,他有一瞬间彻底失去了意识,就跟昏迷了没什么两样。
“他来了。看来你还是要更了解他一些。怎么,不高兴吗?”
是那妖僧在说话。
“唉……”
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轻悠悠地叹了口气,里头包含着一些难以言喻的情绪,像是在难过,又像是痛苦。
等到那片黑暗散去,他逐渐看清眼前的场景。
雪发白衣的是妖僧琅雪。他站在什么人前面,刚好遮住了那人身形,只有一片素色的衣角露了出来。
而这人正是先前下水的穆离鸦。他长发披散在肩头,眼睑低垂,显出几分平日里不常见的脆弱。
“既然人到齐了……”琅雪笑吟吟的,可话还没说话就被打断了。
“你把他怎么样了?”
即使只借着血池中泛起的暗光他也能看清穆离鸦的面色十分糟糕。
“小僧给他下了毒。”琅雪偏了偏头,无辜而嗔怪地说道,“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因为如果不这样……穆公子就不肯好好听小僧说话。”
薛止攥紧了拳头。
下水前他特地捡回了那把匕首。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不能动手。
谁知道这卑劣的妖僧会不会把矛头引到穆离鸦身上。
像是根本没注意到他的怒火,琅雪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就开了口。
“小僧是真的想要和你家穆公子做朋友。”他脸上那愉快的笑意都快要收不住了,“你们看,我连诚意都准备好了。”
没人看清那条断掉的手臂是怎样凭空出现的。咚地一声,它从半空掉落到崎岖的地面上,至始至终都没有松开手中攥着的东西。
这东西不是别的,正是薛止丢失的那把剑。
“完璧归赵,二位看如何?”
先前在杨捕头房中见过的场景再度从脑海深处浮起。
杨捕头对着灯打量自己今日收获的这把剑时半点都不曾想到杀机已落在自己身上,只是思索着这东西能卖几两银子,又能换多少酒来度过不用出值的漫漫长夜。
“……是你。”
是琅雪杀了捕头。
妖鬼邪祟无法直接触碰这把剑,于是他干脆把杨捕头的整条手臂撕了下来,以此为媒介带走了剑。
不论这琅雪打的是什么主意,薛止还是向前踏出了一步。他身体里不属于自己的一魂一魄在自己的半身面前彻底被点燃了。
除非他将这把剑再度握在手中,否则它们绝不可能轻易平息……
“等等。”
琅雪身形一飘,挡在薛止前头。
“嗯小僧只说要还给你,但没说要还给你哪一样。”
面对薛止阴沉沉的目光,琅雪眼波流转,“你是要这个……”
冰一般素白的手指在剑上悬停了几秒,调转到他身后的人身上。
穆离鸦像死了一般毫无动静,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和衣角的翕动证明他还是活着的。
“还是要这个。”
是要带走你心心念念的那个人,还是那把与你性命休戚相关的剑。琅雪轻巧地把这个问题抛在了他们中间。
无论他选择什么,有些东西都将永远被改变……
“薛公子,不要犹豫了,毕竟有的人一刻都等不得了。”
薛止已经做出了他的抉择,向着他的答案伸出手。
“你果然选了这个。”
琅雪志得意满地笑起来,“不巧……”
他话音未落,身下的黑岩就剧烈地震颤起来。
“什么都不选。”
穆离鸦的嗓音透着几分虚弱,可说话仍旧掷地有声。
“如果我是你,我现在就该逃走了。”
——剑和人你只能带走其中一样,至于另一样会落得怎样下场就不是你能关心的事了。
为了离间他二人关系,琅雪用心不可谓是不狠毒:没有人能够接受自己是被放弃的那一个人,可真要是薛止选了他……但他怎样都想不到,作为筹码的穆离鸦居然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来。
“你还不逃走吗?”
穆离鸦按住胸口,那里血气翻涌得厉害,每说一句话都能感受到喉头间血的腥气,但与他这幅模样相悖的是他的眼神。
讥诮的、冷锐的眼神,半点都看不出他正受制于人。他翘起唇角,模仿着琅雪那饱含恶意的调子说:“毕竟再不逃走就真的太迟了。”
头顶的江水如沸腾般咕嘟嘟冒着泡,脚下的黑岩晃得随时都像是要裂开,想到血池里的那东西……琅雪面上闪过一丝惊慌。
“你做了什么?”他恶狠狠地瞪着没事人一般悠闲的穆离鸦,如有实质的杀意就像一把悬在脖子边的尖刀。
他从未忘记自己在客栈中被逼得仓惶逃走一事,但是他究竟是在哪个环节出了差池?琅雪目光忽然落在穆离鸦一直藏在袖子里的左手上。他想他知道他是哪里疏忽了。
穆离鸦手指搭在唇边,看得却并不是琅雪,只朝另一个人低声道,“阿止,就趁现在。”
趁着琅雪将注意力放在这边的功夫,都不用穆离鸦提醒,薛止自然想到了接下来该做什么:他身形矫捷,俯下身迅速地抄走了断臂手中的那把剑,整套动作行云流水般轻灵。
“不愧是穆家教出来的人,身手不错。”
知道自己是被这二人联手算计了的琅雪并未回头,不咸不淡地评论了一句。
若此刻他现出了白蛇的原形,这么点雕虫小技是难以从他手中讨到便宜的。可坏就坏在江底就这么大点地方,光是容纳血池和他们几个人身形都已有些转不过身来。
有了先前的教训,薛止攥着手中剑柄,警惕地望着他,随时提防他发难。失而复得的宝剑安抚了他体内的那一缕残魂,可记挂着穆离鸦所中的蛇毒和眼前诸多事端,他的焦躁不安却没有缓解分毫,反倒有了越发深重的迹象。
“看样子小僧是拦不住二位了。”
琅雪并不似他们预想中的暴怒,可对这妖僧他们谁都不敢打包票,须得时时刻刻小心防备。
“穆公子,你仍旧要这样做吗?”
深红的眼珠转了转,死死地盯着穆离鸦藏在袖子里的那只手,“你那把剑出过鞘了,对吧?”
看清穆离鸦脸上那一瞬间的表情变幻,琅雪就知道问题的答案是什么了:被他藏在袖子里的那把剑悄无声息地出了鞘又无人察觉地收了回去。
一剑,不愧是穆家的剑,或者说穆家大公子亲手铸的剑,只需要一剑,这江底的阵法就已在摇摇欲坠的崩塌边缘。
“果然对穆公子是片刻都不能放松。”琅雪呵了口气,“小僧甘拜下风。“
细密的金光以穆离鸦身下的一小片为中心向四周急速地蔓延开来,没一会就触到了血池中的那东西。
“阿止躲开!”
那东西翻滚着,发出被火灼烧一般的可怖嘶鸣,滚烫腥臭的液体掀起半人高的浪花来,如不是躲避及时,薛止险些就要被溅个满身。
看到沾染了那腥臭液体的黑岩竟然慢慢被腐蚀出坑洼,穆离鸦心头禁不住有了几分后怕。
“你……”
薛止身形一震,像是刚反应过来琅雪说了什么,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穆离鸦,“你……”他的嘴唇动了几下,最终还是没有把那句话问出口。
穆离鸦半闭上眼,微微点了点头,“……抱歉。”
他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只有嘴唇反常地殷红。不论他有多少种本事,唯独拿琅雪留在他体内的蛇毒没办法。
不多时金光就彻底将这处包裹起来,穆离鸦身后的黑岩石也碎裂成许多块。
虽说当下江水还未涌入,可知道此处不可再久留的薛止叹息一声,朝着他走去,途中未想到琅雪有了动作。
看似占据下风的琅雪还是那副不把许多事情放在眼里的傲慢姿态。他微微颔首,朝着穆离鸦哂笑,“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不知道难道你知道?”
穆离鸦被薛止从地上扶起来。他手脚无力,先前那一剑已经是他的全部极限,蛇毒仍旧残忍无情地侵蚀着他的命脉,说话的同时黑色的血顺着唇角淌落,被他漫不经心地拭去,“我做了什么你不是应该最清楚?你们早在布下这一重接一重的改命大阵时就该料到这结局了。”
“噢?”琅雪扬眉,“小僧还不知道小僧做了什么,请穆公子明示。”
“就算不是我们也有其他人。真龙是不可能这么简单就被压制住的。”
深黑的瞳孔紧紧盯着琅雪的面孔,不肯错过其中哪怕一分一厘情绪变动。
说这一席话的时候,他心中仍旧有些忐忑。许多东西他根本无法确定,只有一个大致的猜测,可想起先前在周家宗祠听到的清越龙吟,他不如此刻放手一搏。
果不其然听到“真龙”二字时,琅雪那双猩红的死人眼里浮现出了惊诧。
“龙脉。”
琅雪接下来说的话应证了他的全部猜测,这些古怪的阵法果然全部坐落在同一条龙脉之上,“沿着龙脉前行,我们会再见面的。”
“你们想要做什么?”
穆离鸦明知他不会回答,但还是喊出了他心中最想知道的那个问题。他想要知道真相。
知道三年前他穆家一朝覆灭,三年后他和神秘人达成交易,知道所有离奇死亡和得失背后的真相,即使这真相会令他付出过于庞大的代价。
琅雪高深莫测地摇了摇头,“这里要塌了。噢?穆公子,你的人看起来想要杀我。”
他低下头,对上薛止抵在他脖子边的剑,“不知道薛公子想要做什么?”
“解药,把毒的解药交出来。”
琅雪十分古怪地瞅着薛止,“解药?”他喉头发出阵古怪的声响,像是在嘲笑他的天真无知,“我的毒,无药可解。”
薛止脸色骤变。
“你……”他话没说完,穆离鸦就扯了下他的衣襟,示意他不要说话,接下来让他自己来处理。
“我有话和他说。”
薛止不放心地低头看了他一眼。
“……我知道了。”
江水开始沿着头顶的裂隙涌入,像一场剧烈的骤雨,起初只有一滴,但开了个头就再无法停下。
这个阵法已经在崩塌边缘。
琅雪仍旧是那副闲散模样,“但这只是对凡人来说。”猩红的眼眸落在穆离鸦身上,其中包含了几分兴味,“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先前如同双生子的二人此刻是那样不同。
穆离鸦看得出来,不论外貌有多么年轻绮丽,琅雪都和他是不同的东西。他宛如初升朝阳,而琅雪已是日暮西山。
“我明白的。”
他不可能一生都这样暧昧模糊地度过。为了什么而活着,又是做为什么而活着,这是他迟早需要面对的,琅雪不过是在火上浇了一把油,提前了他将要做出抉择的期限。
随着他的回答,琅雪的身体陡然碎裂成许多块,被劈头浇下的江水冲碎。他们谁都没有轻易地认为这妖僧是死了,心知肚明他不过是又一次的金蝉脱壳。
“我们也该早些离开了。”
涌入的江水越来越多,都快要漫过胸膛,薛止知道他被蛇毒折磨得奄奄一息,干脆将他抱到怀中,“勾住我的脖子。”
他简短地吩咐,穆离鸦照做,手指触碰到他后颈的皮肤时,禁不止垂下了眼帘,不知心中在想什么。
薛止心中全部所想就是怀中人的重量,连江水没过头顶都未曾注意到。
“你好久没有这样抱过我了。”穆离鸦悄声说。
按常理来说,他们有这样多的东西需要操心,比方说不知江面上的雾气有没有散去,那片人造的小渚又会不会随着阵法的破损而沉没,还有血池里的东西,被放出来以后要怎么处理掉它……他应该去思考这些问题的答案,不论如何都不该去回想那些事情。
“好像是的。”
薛止说不出自己内心是何种感受。
十多岁时的回忆没有哪一天被他真的忘记。
他背着那个受了伤的少年,在星辰冷漠的注视下跌跌撞撞地走了好久的山路。
那个时候他想的是,这条路永远都不要有尽头就好了。
身为始作俑者的琅雪先走一步,剩下他们两人在湍急汹涌的江底苦苦挣扎。
因为穆离鸦一剑斩断江底阵法的缘故,死寂了十数年的死水重新流动起来,没多会就要将他们彻底淹没。
残存的阵法一片片碎裂,一旁血池里的东西疯狂咆哮,随时都有可能挣脱束缚,薛止便知道事情再不能等了。
“抓紧我。”他这样同穆离鸦嘱咐,“不管怎么样都不要松开手。”
穆离鸦揽着他的脖子,勉强点了点头,“我不会松开的。”他的神智有些涣散,说出来的话都带了几分迷离,“不会的,我怎样都不会的。”
借助水的浮力,薛止带他逆着凛冽的水流向上方浮去,好几次脸颊等裸露在外的肌肤都被切割得生疼,他只能更加用力地护住怀中人。
他们艰难地穿过江底那片阴森的石佣群。随着阵法崩坏,这一方江中领域再度与外界连通,在暗不见光江底浸泡了这么多年的石佣表层灰质被冲刷得剥落。
有那么一瞬间,这些重见天日的尸身看起来和活人没有多大区别,除了表情都是如出一辙的扭曲惊惧。他们身上都缠着一圈圈写了符咒的麻布,薛止正想去看看这些符咒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尸体和麻布就在他的眼前迅速腐蚀。
上一刻还面貌栩栩如生的尸体下一刻就化为了裹着烂布的骸骨,薛止本能地感受到一种可怖的邪恶气息靠近。
骸骨空洞洞的眼窝由上至下地注视着他们,下颌骨咔咔咔地响动,吐出的却是娇媚森冷的女人的嗓音。
“你这一生都将追逐不可求之物,永远都没有停下的那一日。”
对此薛止不为所动。他静静地与这些邪性的骸骨对视,注视着它们在江潮的涌动下一节节碎裂。
“而你所渴求的不过是镜中月水中花,入手即碎,永生永世都可望不可即。“
被他抱在怀中的穆离鸦如若未闻,而平日里他又是对这些东西最为敏锐的。薛止低头查看,发现他已经因为蛇毒陷入昏迷。
他艰难地分出一只手替穆离鸦拂开脸颊上的头发。先前沉入江底时,他隐约感觉有什么人朝自己靠近。当他醒来以后,他以为是怀中的白龙鳞片,可随后再度下水,在被淹没的一刹那,他回想起那人身上一点微弱到几乎要被江水土腥味掩盖的山茶花香气。柔软温热的吐息和有力地将自己向上方推去的双手,成了他在窒息和痛苦中最后的救赎。
这些纠缠了他整个少年时期的绮丽幻想是绝对不容错认的。
“我不在乎。“张口说话的瞬间,水流就自动涌入。
他这样回应那不知名的女人,“我一点都不在乎这些东西。”
不论将来将会如何,他会不会活不下去,只要这个人都还在这里。这样就够了,至少对他来说这样就够了。
小时候,家破人亡又记忆尽失的他曾经以为死是这世间最可怖的东西。
后来随着他长大成人,开始在穆家的帮助下追寻往日真相,本以为真相即将水落石出,却又突遭巨变,和那失去所有的少年相依为命,他才知道,比死更可怕的是得到过再失去。
穆离鸦用尽一切法子想要他活下去,可他又何尝不是?倘若他真的对那每日造访的少年人感到厌烦,那又要如何解释他愿意为之献出自己的一切。
“我只要能救他就好了。“
即便真的到头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夸父逐日,他也不希望在后来回想起今日,剩下的全是对自身怯懦的憎恨。
外界奔涌不息的江水以千军万马之势带动了这深沉的死水,二者交汇融合,汇聚成凶险万分的旋涡,呼啸着将所有触碰到的东西卷入。
碎骨和江底被带上来的碎岩,擦着薛止的脸颊流过,而被划伤伤口出流出的鲜红血液汇入水中再无踪影。
越是朝上游动,汹涌的江流就越是湍急地朝他们袭来,好几次薛止都快要无法控制身体的方向,再度被带向冰冷绝望的深渊。
那半片龙鳞被他用力地压在舌根底下。他知道,不像上一次,会有穆弈煊留下的后手救命,现在只有他能够带着他们离开江中困境。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和暗流与旋涡恐怖的吸力抗争了多久,直至某一刻,他感受到上方的光线发生了改变。
头顶不再是黑压压的一片,变得通透明亮,而这是来自外面的天光。
很近了,这一发现使得他再难掩饰内心的亢奋,所有被强行压抑的疲惫和痛苦再度从内心深处翻涌而出。
“小心。”
就在难掩内心喜悦的那一刻,怀中人突然拉了他一下他的衣襟。
习武之人的本能提醒着他,有危险靠近。他身形一凛,侧着身子勉强闪躲开。
先前他们在船上惊鸿一瞥的巨大黑影,还有血池里躁动不安的黑影,交融在一起,变成了眼前这条深色长虫。
这东西周身覆盖着细小的鳞片,尖尖的脑袋上有一对凸起的小肉瘤,而身躯前方只有一对畸形弯曲的指爪,浑浊的黄色眼珠正巧对上薛止的。
尖利的鸣叫在薛止脑内响起,这东西贪婪地晃了晃脑袋,冲着他们张开了大口,露出一排排细密的尖牙,直冲冲地向着他们二人来。
若是在陆地,找回了佩剑的薛止尚有一战之力,可水底里手脚都放不开,再加上怀里有个人,他只得尽力躲闪。
光是躲闪,他哪里是这水里长出的邪物的对手?眼看就要避无可避,忽地江底又蹿出一道青森森的影子,咬住黑色长虫的脖子,将它粗暴地扯开。
这后来蹿出的是条身量不算大的小青龙,那被咬住脖子的长虫哪里肯吃亏,身躯疯狂扭动,试图将身上的东西甩出去。
一虫一龙缠斗起来,江水剧烈搅动,浑浊得如沸腾了一般,但薛止整颗心都放在怀中人身上。
“看到了吗?就是这东西。”
穆离鸦不知何时醒了过来,贴着薛止的耳朵悄声说。
他脸色毫无血色,说话气若游丝,但语气中透着的讥讽又无疑是他,“这条长虺就是伏龙县害怕了那么多年的清江罗刹。”
薛止知道自己应该把重点放在清江罗刹和江中长虺上,但那温热的山茶花香气着实令人分心得厉害。
穆离鸦像是没有注意到他的反常,勉强抬起手指给他看,“你看这东西有一点像罗刹吗?”
那条通体漆黑的长虺应该是十多年前被琅雪还是什么人刻意豢养在江底的。
那时它还很虚弱,没有此刻这般神通,只能靠吃人苟活。倘若放任它自由生长,或许数十上百年都不会长成今日这般模样。
是伏龙县的人十数年来献上的血肉祭品和清江底部的龙脉令它修为一日千里。
“如果我们再来晚一点,它就能化蛟化龙了。”穆离鸦说完剧烈地咳嗽起来,”你看它头上,那两个肉瘤就是说明它要长角了。“
这就是纠缠了伏龙县多年噩梦,清江罗刹的荒诞真相。
说话的同时,他们终于离开了这动荡不安的清江,靠在了那风雨飘摇的小渚上稍作喘息。
穆离鸦咳得一直没有停下来,黑色的血沿着细瘦的指缝淅淅沥沥地淌落。
“它们……它们马上就要分出胜负了。”
那缠斗不休的一龙一虫使得江水都染上了一层猩红,但薛止只想让他不要再说话。
“没用,这毒的确是无药可救。”穆离鸦看穿他的想法,微微一笑,“你救我,我很高兴。”
江上狂风四作,黑云压顶,接着青色殛雷便直直地劈落,落在他们身后的小岛上。
作者有话说:
前段时间左手指缝到掌心都因为严重湿疹溃烂,第一次快好了结果刚收口又复发,换了两次药加上打针现在慢慢好起来,应该吧。断更这么久抱歉。
薛止清楚地感受到,这震耳欲聋天雷仿佛是贴着耳朵边炸开,仿佛要将所有的东西都劈成齑粉。
那些用铁链当骨骼上头就覆了层浮土的小岛自然受不住这样一击,当即火星四溅,从正中央崩塌开来,再被怒号的浪涛卷走。
“本来就是逆天道而行的东西,被发现了以后招来天谴是很正常的事情。”
正在薛止沉思之际,穆离鸦靠了过来,握住他的手,一字一顿地轻声说,“天道就是这样,残酷又无情,只要什么东西让它觉得厌烦了,它就会想方设法将其毁灭,连一丁点痕迹都不留。”
微弱的气声擦着薛止的耳廓,若非内容这样要人胆战心惊,都像是情人间的私语。
“是吗?”薛止明白他的意思,他们都是在天道的冷酷抉择中艰难求生的小人物,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幸免于难。
“是啊,生不能幸免。”
穆离鸦说着竟然吃吃地笑起来,笑声又细又碎,跟夏天冰块陡然碰到薄胎瓷似的。
“我本无大愿,只想一辈子当个闲散公子哥儿,打铁铸剑,一辈子不问世事,可上天注定不肯让我如愿。”
虽说他的体温一直都不怎么高,但从未像这样冰冷。薛止犹豫片刻,还是将他细瘦的手指紧紧攥在掌心里,希望能够借着自己让它们暖和起来。
因为从小就在剑庐里忙碌的缘故,穆离鸦的手指并不像那些养尊处优的大少爷那样柔软,指节有些许突出,而指腹掌心都是粗糙的茧子。薛止并不在意这些,相反,他还有些喜欢这样的触感。慢慢地,冰冷的手指有了点温度,薛止低下头就对上他有些迷离的眼睛。
他平时不是这样子的。薛止从未清晰地意识到,穆离鸦此刻状态不对。平时的他总是那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