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大夫被他说出的东西震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他想得到的东西穆家怎么会想不到?上穷碧落下黄泉,他们已经找过了他们能想到的所有地方。如果不是他们也无计可施了,谁愿意看着故人的孩子靠被铸在剑里的厉鬼魂魄续命,不人不鬼地活着呢?
“是我唐突了。“
穆离鸦并未介怀,反而温和地笑了下,“林大夫也是为了阿止好。”他又把话题转回到有人要害林家上,“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有人要害你吗?”
“我想想。”林大夫仔细回想了许久,可到底是年纪大了,许多事情都记得不甚清楚,眉头皱了又松,如此重复好几回,“近几年我真的不记得有得罪过人,再早点的话……至少明面上是没和人结过仇的。”
一般要害某人全家铁定是血海深仇,穆离鸦看了林大夫两眼,看出他不像是在说谎的样子,应当是真的不知道。
“那你们打算怎么办?”
哑伯的尸身刚搬到院子里,林大夫打算对外宣称是半夜犯了急病不治而亡。反正他又聋又哑,连求救的能力都没有,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不信。
“大概是换个地方住吧”。
他刚说完这句,林连翘就无比惊慌地冲进来,“祖父,姚大宝又上门了。”她喘了口气,顶着林大夫的目光压低了嗓音说,“他边砸门边说他知道我们在家,说再不开门他就搭梯子翻墙进来了,怎么办啊?”
林大夫面色顿时变得青白,他是真的想不到姚大宝敢这么横,“真的是这样?”他不认为自己的医术比那三位大夫精湛,是没能力也胆子去救那知府家小姐。
“正好,我打算上门给姚知府家的小姐看病。”
在林连翘和林大夫又惊又疑的目光里,穆离鸦手腕一抖,那被他收在怀里差不多一天的告示被他抖开,露出“重金求医”几个大字。
“我与阿止这一路走来盘缠已经用得差不多了,正好知府出手大方,决定上门碰碰运气。”
“林老头,开门,我知道你在里边,快开门!”
姚大宝野蛮地拍着门,一直拍到手掌红肿疼痛都没人答应,反倒是邻里街坊渐渐从院子里出来看起了热闹,边指指点点边窃窃私语。他呸了口唾沫,扭头冲他们喊了一嗓子,“看什么看?没你们的事,都回去回去,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就在他打算搬梯子爬墙时门冷不丁地开了,因为整个人像壁虎一样贴在门上,开门的瞬间他就直接扑进去摔了个狗吃屎。
他从下往上仰视走出来的人。不是白胡子林老头,也不是他那个鬼机灵的孙女连翘,是个从未见过的白衣人,手中拎着个木头箱子。至于这跟在这白衣人身后出来的黑衣人,他看了眼脖子就疼了起来,本能地感到一阵畏惧:昨天回去以后他对着镜子仔细检查了下,发现脖子上一道长长的勒痕,边缘已经变成青紫色,光看着就怪吓人的。
“林大夫今个儿身体不舒服,就由某代为看诊。”穆离鸦好整以暇地说道,“客气,行礼就不必了。”
被占了个口头便宜的姚大宝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拍拍手上身上沾的尘土,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横看竖看地在心里把他好生挑剔了一通。“你能治病?”最后用这四个字完美地表达了内心的轻鄙。
“治什么不是治。”他手中拿着那张“重金寻医”的告示,“这个是你贴的吗?某来应召,没道理连姚小姐的面都见不到就被拒之门外。”
姚大宝眼珠一骨碌,直接把他当成了贪图钱财的江湖骗子,冷哼一声,“好心劝你一句,没那个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要是治不好……”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欺瞒朝廷命官可是死罪一条。”
“我不能治难道你能治?”
穆离鸦早就看透,对付姚大宝这种捧高踩低的流氓狗腿,就是要比他更瞧不起人:你越是谦和,他越是打从心底看轻你,反而你强硬起来,他就不敢再蹬鼻子上脸。
姚大宝被他不咸不淡地呛了两句,气得脸红脖子粗,“治不好小心被套麻袋扔乱葬岗,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我连全家心肝被活剖出来都不怕,还怕你这个?还不带路吗?”
姚大宝被他反问得哑口无言,活像只被掐了脖子的打鸣公鸡,垂头丧气地指个了方向,“喏,就在那。”
“辛苦姚管家了。”穆离鸦朝薛止勾勾手,示意他跟上。
看到薛止也要跟来,姚大宝打了个激灵,肥手就挡在了中间,心有余悸道:“你一个人来。”
“要么某和阿止一起,要么你一个人回去。”穆离鸦并不将他放在眼里,“你自己选一个。”
姚大宝瞪着他和薛止,眼珠子险些从眼眶里蹦出来。
“你……你不要欺人太甚!”大概是姚家小姐病情真的危急,他登时泄了气,垂下手臂,恨恨道:“别给我耍花样。”
姚府派出来的车就停在窄巷口,走过去花不了多少工夫。
上了马车穆离鸦靠在软垫上,目光朝薛止包着绷带的手看去。薛止掌心自己弄出来的伤口已经由林连翘的手好生包扎起来。一想到两人同时伤了手,他心头就生出点荒谬的好笑来。他倦倦地闭上眼睛,而一旦视线被阻隔,那股子佛堂烟火气就越发清晰起来,丝丝缕缕地勾人心弦。
“和你说的一样。”
薛止正要说些什么就被人打断。
“说什么呢?”
这姚大宝生得肥胖,光是爬上马车就花了老大功夫。他吭哧吭哧地喘着气,斜着眼睛乜他们两个,“要是后悔了……”
“说你吓到林姑娘了。”穆离鸦睁开眼睛,颇有些责怪地看他。
片刻前林连翘将医箱递到他手中的时候,忍不住小声问了他一句,“你还会治病?”
他古怪地瞥了她一眼,“某只是个打铁铸剑的,要是真的会治病还会上你家来?”
“你不会治病,那你去干什么?”林连翘一听就慌了。她坚信这姚府是妖物作祟,但姚知府偏生不信这套,一定要找大夫,如果他不懂医术的事曝光了,就算他和这黑衣人再厉害也是双拳难敌四手。
“你不要去了。”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勇气,脚一跺就定了主意,“你要盘缠我们给你,我家还有个后门,我去看看姚大宝的的人有没有守在外面,你们就从这里出去……”
“不劳林姑娘费心,某是一定要去的。”
“你已经救了我和我妹妹,我们不能再……”
“你以为某是为了救你?”
林连翘的眼神分明在说难道不是这样么。
穆离鸦短促地笑了下,“姚知府府中可能有某要找的东西。”
“什么东西?”
“无可奉告。”
“找不到会怎么样?”
“不怎么样,就是会死。”
林连翘按在医箱上的手顿时就失了力气。
“而且某全家死绝,最亲近的人只剩下阿止了。”就算有什么灾厄要降临到薛止身上,也总得先踏过他的身体。
穆离鸦回过神来,发现薛止居然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这姚大宝嘴里还止不住地念念叨叨,跟苍蝇似的,啰嗦得紧。
“劳驾您闭上嘴吧。”如果只是吵他一个人还可以忍,可薛止的话……他终于忍不住要姚大宝住嘴。
薛止又不是铁人,昨天那样奔波了一整夜,今早又出了那样一遭,总是会觉得累的。
这姚大宝看起来还是有话要说的样子,但兴许是他的眼神太过冷厉,兴许是他自己也觉得烦了,嘴巴张张合合好几次,最后还是猛地闭上了。
……
马车一连走了小半个时辰,穆离鸦也没费心去记来时的路,安心闭目养神。
就在他快要睡着以前,姚大宝终于再度开口说话,“前面就到了,收拾下准备下车。”不知是不是想通了,他的口气倒没有先前那般横。
“你最近可有身体不适?”
陡然听到穆离鸦这样问,姚大宝呆愣一会,表情极度不自然,“别跟我套近乎。你能治好我家小姐我就爽利了,治不好我心里头就总梗着根刺。”
“那就是没有了。”穆离鸦视线从他面上扫过,他眉头紧皱,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角滑落,好似正承受莫大的痛苦,“某还以为你做了什么违心事呢。”
姚府的朱漆大门紧闭,非主人家出门不开。穆离鸦他们是从侧边那扇小门进去的,进去后姚大宝没给他们东张西望的时间,以一种与他臃肿体型完全不符的速度敏捷地在前面带路,带着他们东穿西梭到偏堂,见到一直候在那处的中年男子。
“人带回来了吗?”中年男子抻着脖子张望,打老远就看到了他们的身影。
这中年男子锦衣华服,身上带着种多年养尊处优的贵气,看样子就是这处的主人,禹州府的父母官姚知府了。
待姚知府看清来人,也是一惊,“怎么不是林大夫?”
到了自家老叶面前,姚大宝没再摆出那副挑剔嘴脸,毕恭毕敬地答道,“回禀知府,林大夫身体不适,害怕把病再传给小姐,这位……”他卡壳,猛然意识对方还未自报家门就被自己急匆匆带回了府。
“某姓穆,单名一个九。”穆离鸦闲闲地帮他说完,“是江州人士,初到贵府就见到这张告示,本着救人一命的心,前来应召。”
正在此时薛止神色一动,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胡闹,”姚知府皱起眉头,对姚大宝带回来的人充满不满,“黄毛小子,能治好我家阿沁的病吗?”
姚大宝心里把林大夫骂出花来了,可面子上仍在强撑。人是他一时上头带回来的,只能希望真有两把刷子而非发偏财的骗子。
“姑且就暂时信他一回,毕竟小姐的病再等不得了。”他讨好地说。
“你瞧瞧他那副样子,像是能治病的吗?我说的话你都当耳旁风了是吧?!”
“知府大人,令媛病重,还是先让某看诊吧,治不好再另说。”
姚知府狠瞪了插话人一眼,“就让你看看。”
但凡是达官贵人,多少都会迷信风水局,这姚府也不例外,内外布局都颇有讲究,走得是保佑子孙后代升官发财的吉利格局。
穆离鸦对风水堪舆只知晓些皮毛,并未太过注意这些小摆设,反倒将目光落在了前方某处:马上就是中秋了,池塘里的莲花却反常地盛开,远远就能看到一片被碧绿莲叶衬托的妖异淡红。等到再走近一些,他发现这莲花的底部是浓烈的深红。
“这是什么莲花?”
“西域传来的品种。”姚知整颗心都扑在病重的女儿身上,解释得无比敷衍,“在下也是无意中得来的。”
跟着姚大宝一行人进到姚小姐香闺,还不等穆离鸦上前给这姚小姐诊脉就被人拦住。
穆离鸦望着那拦在他面前的侍女,挑了挑眉,“难道某会错了意,贵府不是请人给小姐看病?”
侍女低眉顺眼,无比恭敬地回答,“是,我家小姐病重,不得不请大夫上门看诊。”
“那这是什么意思?”
“请公子恕罪。我家小姐已订了一门亲事,今年年底就要出阁,在此之前绝不可让未婚男子近身。”
“那要某怎么看病?”
侍女理所当然地取出只匣子,匣子里装着一捆细细的金丝线,“用这个。”
“悬丝诊脉,你也不怕某误诊了你家小姐的病。”
“奴婢相信公子医术精湛。”
这姚家侍女是个软硬不吃的,打定主意坚决不松口,一定让他悬丝诊脉,说只有这样才不至于败坏她家小姐名节。
在他身后,姚知府凉凉地说:“如果连悬丝诊脉都做不到,也配给我家阿沁看病?”他说得嘲讽,打从心底就不相信这姚大宝随便找来凑数的家伙能够治好他女儿的怪病。
“那就按你们说的做吧。”穆离鸦知道再说下去也只是浪费时间。
侍女闻言,即刻取出金丝线,走过去将其中一头系在了姚小姐腕上。
因为隔得太远,穆离鸦只能在帘子掀起的一刹那勉强看见姚家小姐手臂上的红痕。
“请。”侍女放下帷幔,牵着丝线的另一头交到穆离鸦手中,“请公子听脉。”
他牵着那三根丝线,闭着眼睛,仔细地聆听起来。
脉象没听到,倒是听到了些别的东西。他心头一凛。进到这姚府的一瞬间他就闻到了那股浓重的香火气,和其中掺杂的说不清道不明淡淡香气。
就像是盛开的莲花……莲花?他睁开眼睛,“拿笔过来,某这就给小姐开药。”
穆离鸦这方子开出来得先给姚知府过目。
五味子一两,酸枣、柏子仁、白术各一钱半,灯心、琵琶、黄连各三钱,乳香二钱,炙甘草二钱半。活水两升,先煮五味子,药引桃木沉香一三配比,研磨成细粉,取小撮,趁热送服,日三。
姚知府对药理一窍不通,看半天没看出哪里不对,但本着“这人不可信”的念头,他又将药方递到了姚大宝为首几个下人手里,要他们帮着看看当中有没有问题。
下人们都是大字不识的白丁,你瞧我我瞅你,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知道自己闹了笑话的姚知府恼羞成怒,扯着方子抖了两抖,朝着穆离鸦就去了,“能治好我家阿沁的病?”
穆离鸦笑了下,“这方子上每一样都是吃不死人的药,就算治不好也没有别的坏处,知府大人为什么不试试呢?”
姚知府哪里受过这种气,脸一黑,“愚弄朝廷命官,按大雍朝刑法……”
“轻则行杖三十,重则死罪。”穆离鸦收起那副带着点调侃的轻慢调调,“既然知府大人信不过,那要不这样,为小姐治病这些时某就住在府上,如果小姐吃某开的药出了什么事,知府大人随时能来问责。”
这倒是个稳妥办法,姚知府面色稍稍转霁,挥挥手冲姚大宝道,“去抓药吧。”
满满一瓦罐的泉水煎到最后只剩下浓浓的一小碗,送来了后先由侍女先试了试,确定没问题后才战战兢兢地给她家小姐喂了下去。
“小姐,小姐,你好些没有?”那做什么都面无表情,木人似的侍女带点急切地小声呼喊,“老爷给你找了新大夫看病,你吃了药还难受吗?”
“爹……莲儿。”本来她都已经不抱任何指望了,可一碗汤药送下去,躺在床上的少女竟然挣扎着抬起眼皮,“你这是……”
听到这气若游丝的叫唤,知府惊疑不定地看了眼门边,“居然真的有效?”
“爹,你这是……”姚家小姐含泪,“不要……”
“阿沁。”姚知府犹豫着想要去握她的手,可手悬在半空,抖了半天最终还是垂下,“你好好的就好,我一定会治好你。”
“哪怕……”他含糊地说,“你只管好生养病就好,别的事不需要你操心。”
那边fù_nǚ情深,这边穆离鸦守在门边,觉得无趣,找薛止搭起话来。
“惟济大师的方子,怎么可能没效果。”他用只有他二人能听见的音量说。
先前药端上来,薛止闻到那个味就知道他开的是什么方子了,“是那个?”
“就是那个。”穆离鸦眼神里透着点怀念,“都是你从小用到大的,我也就记得这两幅药方了,要是不行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正午的日光透过层薄而透亮的云母,落在薛止半边身子上,越发衬得他眼珠深黑,不带半分俗世烟火,“你赌对了。”
“那是自然。”
毕竟这副方子除了清心安神兼驱邪外就再没有别的用处了。
……
这姚家小姐醒了会就再度沉沉睡去,姚知府不好打扰,退下来和一旁守候的穆离鸦说话。
“知府大人,这下您可以放心了?”
他看穆离鸦的眼神登时变了,为先前的怠慢而感到惭愧,“是姚某以貌取人了,多谢先生大人不记小人不过。”
“暂时无事的话,某就先去歇息了。”穆离鸦懒得和他多费口舌,“知府大人没意见吧?”
只要不是什么太过无礼的要求,姚知府顺着他还来不及,哪里敢有反对意见,“大宝,带先生去客房。”
因为自己小姐病情好转的缘故,这姚大宝也不再横眉竖眼,说出的话也多了两分真心。
“怪我有眼不识泰山,穆先生您这是神医再世啊。”马屁拍完了,他又喋喋不休地说,吃了先前那些庸医开的药他家小姐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病重,所以自己最初那会戒备心比较重,并不是有意要针对他们。
“其实某比较好奇,你家小姐这状况,为何不找个道士驱邪……?”
姚大宝慌忙打断了他,脸上每一道褶子都刻着惶恐,“穆公子,听我一句劝,跟我说说就算了,别的地方不要说这个,尤其是在老爷面前,千万不要说这个,否则老爷……”
“否则?”穆离鸦顿了下,“怎么说?”
姚大宝鬼鬼祟祟地四处张望了一番,确定隔墙无耳后,才小心翼翼地启了个话头,“我这么跟你说吧,老爷以前是最信神神鬼鬼这一套,直到三年前的冬天,夫人,也就是小姐的娘亲出了事。”
“出事?”
“夫人突然地疯了,没有任何预兆,就是疯了,见人又抓又咬,嘴里不住地说胡话。老爷道是中邪了,找了个所谓的‘高人’上门,这高人是个女人,一身缟素,戴面纱看不出年纪,折腾了差不多小半个月,夫人病没治好反而就这么一命呜呼,那白衣女人也不翼而飞。老爷在灵堂里痛哭,直呼是自己害了她,从此对神棍巫师这套深恶痛绝。”姚大宝满脸惋惜和遗憾,禁不住抹了把泪,“要是小姐再出了事,我家老爷可咋办啊。”
听起来这姚知府真是个疼女儿的爹,可穆离鸦与薛止的注意力都不再放在这件事上。
他们都在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同样的震惊。
“那个白衣女人你还有印象吗?身上有没有什么标志性的饰物?”
姚大宝搜肠刮肚一番,“记不太清了……等等,我记得她脖子上好像戴了什么东西,亮闪闪的。”但到底年代久远,他也说不上来究竟是个什么。
说着他们就到了安排好的客房。
“如果没别的事就不要来打扰了。”穆离鸦关上门以前这样和姚大宝说道。
姚大宝忙不迭地应下,要他看他巴不得早些离远点。
他们一直就这样待在厢房里,连晚饭是由下人送到房里,摆好桌以后连告辞都没说就悄无声息地离去了。
穆离鸦并不在意他们这幅诡异态度,只是没什么胃口,将面前的几样菜肴稍微尝了一筷子就作罢,而薛止根本就是碰都不碰,只是端起杯子小口地抿着穆离鸦特地为他要来的酒。
“多少还是吃些。”穆离鸦看了会,将一道菜推向了他,“我尝过了,没有问题。你不吃的话小心夜里熬不住。”
他说的是实话,白天里这些东西都是虚的,“好戏还在后头。”
薛止手上动作停滞了一会,举起筷子按照他说的,像正常人一般进食起来。
用过晚饭,天色慢慢地黑了。一般来说,穆离鸦从不这么早就歇息,总是会在案前写写画画,但今天他什么都没有做早早洗漱上了床。
“上来睡。”这厢房只有一张床,如果他不这样说的话,很有可能薛止就会在外头随便找个地方将就一夜。
薛止不是下人,从他记事起穆弈煊就这样对他反复提及过。十多年间,他从未将薛止看作是不如他的下人过。
姚府给他们安排的厢房是最靠西边的那间,侍女小厮也不经过这边,才下午就渐渐没了人声,现在入了夜更是一片死寂。
等到薛止也躺在了床上,他吹熄灯罩里的蜡烛,屋内一片暗沉的黑,宛如死地。
……
薛止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因为只有梦里才能够再度回溯十多年前的往事。
“你总是喝药,苦不苦啊?”
说话的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少年,虽然年纪太小五官还没长开也依稀可见日后的俊秀。他指着侍女青翾刚端来,还冒着热气的那碗药,颇有些好奇地问,你怎么无时无刻不在吃药,难道就不觉得苦么?
“你自己尝尝不就知道了。”
这时他们已经很熟了,自己在抄写经书的同时偶尔会回那小少年几句话,让他不至于觉得是在自说自话。
“好吧,这可是你说的。”
还不等他放下笔过去看一眼,穆家大少爷就已经端起了他的药碗,冒着舌头被烫伤的危险喝了一小口。
喝了一嘴木头渣子的穆大少呸了两下,“什么玩意,这么苦你也每天喝得下去?”
“是你自己要喝的。”
他从穆少爷手中接过药碗,慢慢将这苦涩的药汁趁热喝了进去,然后按住额角,难受了好半天。
等他睁开眼睛,那小少年就已不见踪迹。他以为这样就算是完了,对方满足了自己好奇心,应该就不会再提起。
直到第二天,那人来了又走他也没在意,只是抄完一卷后想要活动下降筋骨,猝然在那人坐过的位置找到了一只青瓷罐子,底下还压着一张字条,上头用那要人不忍卒视的狗刨字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吃了药才能打开。”
他不知道自己是用怎样的心情打开的。罐子里装的是用槐花蜜浸透了的青梅,刚入口的瞬间甜得他都有些不太适应,直到咬破那层皮,带一丝微酸的梅子香绽开,冲淡了黄连的苦涩。
那少年身边最亲近的侍女阿香半苦恼半调侃地说,自己丢了一罐蜜饯,问他知不知道是什么状况。
“薛少爷,您知道吗?最近家里像是进了小贼,抓到了铁定要让老爷好好罚他。唉,可惜了我最喜欢的蜜渍青梅。”
“我……”他鬼使神差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是吗?那我就不为难薛少爷了。”黄衣侍女施施然离去前,“帮我转告大少爷,他把手腕上绑着的金珠落下了,想要回来的话就自己来找我拿。”
不知是不是魂魄不全的缘故,薛止从小到大都很难得做梦,一旦做了梦就很难再醒过来。
等到薛止从这久远的梦境中醒来,外头还是静悄悄的……不,他的听觉比常人要敏锐许多,能够听见那沉重的、拖长的脚步声,就像是有什么非常沉重的东西在木头地板上摩擦发出来的。
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靠近他们所在的房间。
白天在姚大宝身上嗅到过的气味陡然变得浓烈如有实体,而穆离鸦还是睡得很沉,温热的身体贴着他的,半点都没有被这番动静惊扰。
不论对这个人怀有怎样隐秘的想法,他都要努力克制着不让自己分心,听着自己缓慢的心跳和外头诡异的步伐声。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那东西进到了房间里,连停顿都没有就直奔床前,像是迫不及待享用自己的盛宴一般。
垂落的帷帐被人撩开,薛止睁开眼睛,对上一张本应极尽妍丽却因为贪婪和不知餍足而显得狰狞的女子面孔。
同一时间,他一直握在手中的剑也送了出去,看位置是直接捅进了这闯入者的腹部。
并非预料中破开血肉之躯的柔软,剑刃上传来的触感坚硬而光滑。
“就是你。”薛止低声说,手中长剑冷酷地一绞,仿佛要将对方的内脏彻底搅碎,可落在对方身上只带起无数细碎的石屑。
“啊啊啊啊!”这闯入者迅速倒退。
森冷的月光沿着门窗滑进屋子,在他和这闯入者身上镀了一层淡银色。
是个女人,这样说并不够准确,是一尊做成女子模样的石雕。
穆家人只擅铸剑不擅习武,这点在穆家当家人与他的独子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正因如此,薛止的剑术是穆弈煊专程请一位隐居在山中的高人教的。
为了说服那位高人,穆弈煊特地从剑祠中选了一把剑,装在玄铁匣子里连人一同送了过去。
除此之外他手中的那把剑也是好剑,这世间鲜少有它无法斩断的东西。穆弈煊曾直言,他这一生都不可能在铸出比这个更好的剑,如非如此,当年的薛家也不会招来了灭门的灾祸。
薛止握剑的手奇稳无比,穿入石像腹部,剑锋一转,陡地往上拉,直欲将它一分为二。
意识到危机,石像急速后退,口中啊啊地叫,几乎是慌不择路地朝着大门奔去。而薛止哪里会给他逃走的机会,翻身下床乘胜追击,可就在他足尖碰到地板时,有人拉住了他的手。
“不用追了。”
那只手的触感有些粗糙,也没什么温度,可薛止周身的力气都像是被抽走,再无后续动作。
穆离鸦缓缓从床上坐起来,随便挑了外衣披在身上,长长的黑发披散在肩头,侧影带着些白日不常见的秾艳。他模样实在是好,眉目如画,若是气质再轻浮一些,就很容易轻佻又脂粉气,但往日里他即使是笑,笑容也鲜少进到眼睛里去,没什么温度,让人心生肃然。但这此刻,不知是不是刚睡醒的缘故,他说话的腔调软得要命,带着些些倦意,听得人心尖一颤,绮念横生。
“那只是个**,实体不在这里,你就算追出去也没什么用。”
他摸了把散落在床上的石屑摊在手心里,那触感柔滑阴冷,稍微捻一捻就化为了尘埃。
薛止目光落在他敞开的胸膛上,又不动声色地挪开了视线,像是半点都没有被勾起不该有的念头。
“是随州那边的灰岩。”他哑着嗓子说,“我认得出来。”
穆离鸦嗯了声。
“看样子就是这东西杀了前面三位大夫全家,活活剖开他们的肚腹,取走心肝。”
妖物通过吞噬活物血肉获取力量,而心肝正好又是活人的精华所在,所以挑剔点的妖怪吃人时都会选择性地挖走心肝内脏,将躯壳丢在一旁。
等到穆离鸦穿好衣服和薛止一同来到外边,同他说得一模一样,外头的走廊过道空空如也,完全寻不到那作怪石像的踪影。
按常理来说,丢失目标以后人多少会感到点沮丧无措,可是穆离鸦还是那副成竹在胸的淡然模样。
为了接下来行动更方便,他将长发束了起来,“阿止,听说过伥鬼吗?”因为两只手都被占满了,他只能咬着绳子,说话都有些含混不清。
“为虎作伥的伥鬼?”
话是这样说,薛止眼里写着了然,显然是懂了他的下一步行动。
“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穆离鸦越过高高的院墙看了眼头顶的天空,长夜漫暮如铁,云层透着点不祥的暗红,“这姚府,除了姚家小姐,基本上都是那东西的伥鬼了。”
约莫是天京的方位,一颗闪着强劲青光的星冉冉升起,向这苍茫的人世间投下寒冷的光。
“走吧。”
……
穆离鸦他们走了没多远就撞见了屋子里的其他人。
“不是我害的你,不要找我索命,不是我。”
白天里无论如何都不的侍女换了个人似的,仅穿着素色里衣,披头散发地在走廊上游荡,一会哭一会笑,口中喃喃有词。
“是你自己运气不好,不是我害的你……不是我,不是我,我只是听命行事,我怎么会害人呢?”
在看到穆离鸦和薛止的瞬间,她疯了似的尖叫一声,转身就跑。
“穆公子,不是我害死你的,不要找我索命,不要找我!”
“抓住她。”穆离鸦朝薛止使了个眼色,薛止即刻欺身上前。
不是她跑得慢,而是太快了,薛止实在是太快了。上一刻他还在穆离鸦身边,下一刻就飘到了这侍女身边,抓住她的胳膊,毫不怜香惜玉地将她拽到了穆离鸦面前。
她尖叫谩骂着想要挣脱,指甲险些在薛止的脸颊上划出一道血口,薛止不得已只能将她的胳膊拧到身后,用疼痛迫使她安静下来。
穆离鸦走到她面前,“这位姑娘,某和阿止还活着,也不是来找你索命的厉鬼,你可以不用这么惊慌了。”
“不要找我……啊?”她半信半疑地抬眼瞅他,大概是意识到鬼不可能有这么坚实有力的臂膀,便试探性地开口,“你……你真的是人?”
穆离鸦握着她的手放到胸前。他的心跳得不太快,但无论如何都是在跳动着的,而死人是不可能这样的。
确定他们都是活人的一瞬间,她嚎啕大哭起来,“救救我,我不想……不想再被那东西控制了,我好怕,我怕得要死了。”
“被什么东西控制?”
“我……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自己一定是被控制了。”
穆离鸦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中寒意,“好好解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侍女被吓得有些神志不清,讲述都颠三倒四的,穆离鸦耐着性子听完才大致知道到底是什么情况:白日里,她虽然保有些自己的意识,但总是断断续续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清醒的那短暂几刻钟里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那东西操纵,昧着良心寻找大夫上门给她家小姐瞧病,在他们身上留下印记,让那怪物夜里前去吃掉他们的心肝。
每天只有这约莫半个时辰,她才能重新掌控自己的身体,回想白天发生的每一件事。她不是没想过要跑,最远一次都要跑到禹州府的边界,但是每一次她跑出去,失去意识再醒来就又回到了这知府宅邸。最后一次,她在自己的脖子上看到了两个青紫的手掌印,显然是那东西对她的忤逆感到震怒,警告她再敢跑就杀了她。
“我是不是害死了好多人。”她抽了抽鼻子,“我也不想的……”
“安静些。”
穆离鸦不耐烦听她哭哭啼啼,再说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么时间就相当紧迫了,“某要见你家小姐,不想死的话就在前面带路。”
眼见最后的救命稻草伸到了眼前,不论是不是真的,侍女哪里还敢违背他说的话,二话不说就带他们前往小姐闺阁。
虽说白天走过一遭,夜里却是另一番景色,只除了一样东西,那就是莲花池里的莲花仍旧盛放,像是时令与昼夜都无法打扰到它分毫。
“小姐。”
白天金碧辉煌的香闺入了夜就格外地不近人情,侍女谨慎地敲了敲门,冲里面的人喊话,“小姐,你醒着吗?我又来看你了。”
过了许久屋内人才低声回应,“莲儿,是你吗?”
“是我,小姐,我……我来看你了。”侍女莲儿努力压抑住哭腔,“我……我好害怕,只有在你身边我才不那么怕。小姐,我能进来吗?”
姚家小姐叹息一声,说话声也大了点。
“你这又是何苦。”她说话声沙哑难听,“白天给我看诊的那位大夫,听声音还很年轻吧……”
她不再说话,莲儿颤抖得更厉害,“不,不是这样的,他,他们……”他们都没死。
“姚小姐,如果问的是在下的话,那东西还没那么大的本事要在下的命。”
穆离鸦打断了她们主仆间的寒暄,大跨步进了姚家小姐闺阁。
清冷的闺阁内只有一盏做成白鹤形状的银灯照明,微弱如豆的灯火被四周茫茫的黑暗吞噬,只有那一小块是亮着的。
“姚小姐,冒犯了。”
他拿起桌上那盏油灯,走上前去撩开了姚小姐床前的帷幔,让这神秘姚小姐的真容彻底暴露在自己面前。
她浑身上下看不到一块好皮肤,从手指尖到脖子再到脸都长满了疮,但凡心理承受能力差一点的人见到这幅场景都要晕过去,但穆离鸦非但没有觉得恶心,还仔细观察了起来:这疮和寻常的恶疮不同,淡红色的,一块块隐约长成了莲花的形状,从边缘开始溃烂流脓,散发出阵阵恶臭。
“看到了吗?大夫,我要死了。”这依稀可见往日秀美的少女低声说,“我倒宁可我死了,不至于成为妖鬼的爪牙。”
穆离鸦语气中一丝厌恶也不带,“姚小姐,想救你的家人吗?想的话你就必须说实话。”
姚小姐看了他半晌,最终痛苦地点点头。她想,她怎么不想,她躺在病床上,形容如恶鬼般恐怖,只能眼睁睁看着所有人被那东西控制,以她为饵,骗了一个又一个人上门,将他们害死。天知道她有多想救自己的家人。
“你到底见到了什么,是什么给你家招来灾祸,你必须一字不差地告诉我,否则等那东西再来,你们所有人都得死。”
先前薛止那一剑已彻底激怒了那石头妖物。它奈何不了他们,可拿捏住姚府上上下下数十条人命还是轻而易举。
姚家小姐闭了下眼睛。
“天女。”估摸着是因为这疮长到了喉咙里面的原因,她的嗓音半点都不见女子的妩媚清亮,在这阴沉沉的夜里莫名地透着森森鬼气,“一尊莲花天女像。”
石像、女人,还有莲花所有的东西都隐约被一根看不见的丝线串联起来,背后连接着一重重阴谋与血腥。
“某先谢过姚小姐的坦诚。”
穆离鸦转身就走,莲儿看到他丢下自家小姐,连惊慌都顾不上了,“我家小姐有救了吗?公子,求你救救我家小姐。”
她扑通一声跪下,就差没抱住他的双腿了,“我家小姐没害过人,求公子救救她。”她打小就给这姚家小姐做丫鬟,不但没有受到苛待,反而过得比在自己家中还要惬意。
穆离鸦没有接她的话头,“带我们去找知府。”他后半句话是和薛止说的,“如果他不答应,就用点法子让他答应。”
远方是黛青色的山峦,还有几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一定要在太阳升起来以前,否则这姚府所有人都会死。他虽不吝惜于犯杀戒,但能救一人就是一人。
被他的急促感染,莲儿快步带着他们到了知府歇息的院子。
“做,做什么?”
薛止破开门,快步冲到姚知府床前,一剑钉在他脑袋边上。
刚从梦中被叫醒的知府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们这是……”
“意欲刺杀朝廷命官。得了吧知府大人,你要是不按我说的做,你们所有人都得死在那石头天女手上。”
听到“石头天女”四个字,姚知府冷汗登时就下来了。他大着舌头勉强问道,“你……你们要什么。”
“姚知府,某要马车还有出城的文书。”穆离鸦冷淡地说,“你要是不给,就别怪刀剑无眼。”
姚知府面如金纸,哆哆嗦嗦地从床上爬起来,“是是是,我这就给二位准备。”他有些畏缩地看了眼薛止手中的剑,“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去找那座天女庙。”穆离鸦停了下,“救你女儿和你全家的命。”
大雍朝实施宵禁制度,除元宵节外,每日二更天起就有士兵衙差在街上巡逻,除打更人外,任何胆敢在街上游荡者被抓到一律按盗贼处理。
而就是在这深浓的夜色中,一架马车疾驰着奔向城门外。有士兵看到这一幕,想要叫停,刚开了个头就被身旁的百夫长捂住了嘴。
“嘘。这车是知府家出来的,你我都开罪不起,就当做是没看到。”见那小兵懂了自己的意思,他慢慢地松开手,“我记得你家里还有生病的爹娘。”
这世道越发地不景气,前几年南方大旱,今年又发起大水,许多农民家遭了灾颗粒无收,更衬得官家那一点微薄的饷银俸禄难能可贵。
城门寅时一刻开,申时三刻闭,年复一年,雷打不动,今日当然也不例外。
穆离鸦撩起车窗上的帘子就见城门紧闭,一如知府一家被断绝的生路。
薛止松开手中紧攥的缰绳,一眼就看到那哨塔高窗里透出的一点点灯火,接过他手中盖了知府亲印的文书,在他耳边低语了一句,“等我回来。”
“速去速回。”
他停顿了一下,想不出别的话要说,薛止嘴角扬了下,放下帘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公子。”
“有事吗?”穆离鸦将注意力转向车厢内的第二个人。
她戴着面纱,遮住了面上大部分狰狞的疮疤,一双美眸中盛满了忧虑,正是“重病”的姚家小姐。
“我爹他们不会有事吧?”
“这取决于你。”穆离鸦没有给她任何正面承诺,“姚小姐,你现在只要担心一件事,那就是你到底能不能带我们找到那座天女庙。”
在姚府的时候,她直言自己对那天的记忆已有些模糊了,说了半天都难以说清究竟那诡谲的天女庙究竟坐落于哪一座山头,只说如果亲自去的话一定能够认出来。
“姚小姐,时间不多了,你跟我们来,一定要找到。”所有的东西都建立在找到那座天女庙上,如果无法找到那么一切都将是白搭。
“我家阿沁还生着病……”姚知府的牢骚刚开了个头就被薛止横在面前的那把剑给硬堵了回去。
“姚知府,某保证,如果能顺利解决这件事,令媛一定会毫发无损地回到府内。”如果不能,反正一府的人都是要死的,死在哪里又有什么干系?
这姚家小姐听懂了他没说完的后半句,从头到尾都表现得无比镇定,只有那轻轻颤抖的手泄露了内心的恐惧。
薛止一身黑衣,下车后登时融入到融融夜幕里,贴着城墙点了三下就如一片轻飘飘的落叶般飞了上去,轻快矫捷得如同夜枭。
他翻窗进到哨楼顶部的房间,径直走到短窄的木板床前,冲着沉睡的那人就是两下。
这守城门的官吏睡前喝了几两黄汤,此时好梦正酣。冷不丁被人拍着脸颊从梦中拽了出来,登时就冒出了火气。
“叫……叫什么呢?别,别烦我!”他含糊地嘟囔了两句,翻了个身准备继续睡,没想到那只手还不依不饶,抓起他的衣襟就摇,他这才像赶苍蝇似的胡乱挥舞起手臂,“鸡都没叫,边上去,扰了爷的好梦,跟,跟你没完。”
看这人怎么都叫不醒的癞皮狗架势,薛止眉头皱了起来。
要是穆离鸦在这个地方,大概会换个法子继续叫,一直到叫醒为止,可他又哪里是这么好脾气的人。他魂魄不全,靠着厉鬼残魂吊命,一急煞气就涌了出来。
“还不醒?”他威胁性地说了这么一句,可这城门郎非但不醒,还打起了鼾,显然是再度睡了过去。
城门郎才刚沉入睡梦就感觉什么冷冰冰的东西擦着耳朵边过去,激发了他本能中的危机感,使他猛地睁开眼睛,对上一双阴沉的红眼珠,险些吓得在吱儿哇乱叫。
他稳定了一下心神,小心地往自己左边看去,看到一柄倒映着火光的雪亮利剑,迅速将头扭了回来,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到。
“不要想着喊人。”薛止的眼眶微微凹陷进去,轮廓也比寻常中原人士要深,那一脸苍白的病容更衬得眼珠中的血光如妖鬼般骇人,“开城门,我们即刻就要出城。”
城门郎哆哆嗦嗦地又瞅了眼耳朵边上的那把剑,“有,有文书吗?如果没有……”如果没有,天皇老子来了也不能开门。能做到这个位置,也是需要点眼力劲的,他默默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他打算先跟对方虚与委蛇,将对方带到城门兵前,在让他们趁机抓捕这不法之徒。
“你说这个?”
薛止将一样东西塞到了他的手中。
“哦这个……这是?”
城门郎起初并未把这当回事。他看守禹州府城门十多年,见过好些伪造的文书,直到看见那方鲜红的知府官印,最后的瞌睡彻底醒了。
不论这人出于何种理由,他既然手持知府文书,就一定是有要事在身,而耽搁了知府大人的事可是重罪。
“……这位大侠请跟我来。”他用此生最快速度穿好衣服,过去叫醒了还在昏昏欲睡的城门兵。
“开城门!现在就开,有急事!”
一排排的火把燃起来,照亮了暗沉的黑夜。士兵们吆喝着,宽阔的城门一点点朝里打开,而城墙之上比手臂还要粗的锁链哗啦啦地响,沉重的吊桥缓缓落下,覆在了宽而深的护城河上,为行人搭建起了桥梁。
薛止重新握住马车缰绳,猛地抽动一下,骏马马蹄高高扬起,拉着身后那架载着知府家小姐的马车向着远方的山峦奔驰而去。
……
时近深秋,更深露重,尤其山间更添清寒,连呼出的气都要凝成白雾。
马车停在山腰的位置,再往上就无法行进,于是车内载着的人都下来,用脚走剩下的路程。
薛止走在一行人的最前头,而穆离鸦一手扶那病歪歪的姚家小姐,一手提着盏血色的灯笼走得就要慢一些。
“是这座山,我记得没错。”姚家小姐裹紧了肩膀上的披风,低声说,“我可以用性命发誓。”她长久卧床,体力非常差,走不了两步就气喘连连,是穆离鸦硬拉着她走的。
不用姚家小姐说,穆离鸦自己就能感觉得到,这山中风水有些古怪,阴气尸气如一条湍急的河流,簇拥着他们向着某个方向急速涌去。
三人一脚深一脚浅地向着山顶走,忽地头顶什么东西急速掠过,带起哗啦啦的响动,姚小姐指甲反嵌进穆离鸦手里,险些惊叫出声。
他手腕上的伤口涂了林连翘开的药后不再渗血,突然被人这样抓,还是禁不住皱起眉头。
“……抱歉。”姚家小姐回过神来,连忙松开手,“我不是有意的。”
“是乌鸦。”
“啊?……哦哦,这样啊。”
穆离鸦冷淡地解释,那动静是乌鸦弄出来的。兴许是同名的缘故,他对乌鸦这种东西总是有奇怪的吸引力,不论到什么地方都能见到这群食腐肉长成的大鸟。
“是等不及想要我死,好吃我的血肉吗?”
“你说什么?”姚小姐爬山爬得上气不接下气,完全没听清他说的话,下意识就追问了一句。
“没什么,和你无关。”
那扁毛畜生静悄悄地停在树枝桠上,橙红的眼珠瞬也不瞬地落在他们一行人身上,像是在监视他们一般,但过了没一会便拍拍翅膀飞走了。
走在最前方的薛止在前方的岔路口前停下脚步,看起来是不知道要往哪边走。
“往这边走……”姚家小姐撑着膝盖,勉强抬起手指着左边的道路,“我记得福伯是带着我往这边走。”
靴子踏在松软的落叶上,发出簌簌的声响。薄薄的雾气萦绕在他们的四周,穆离鸦拨开浓厚的枝条,看了眼黑压压的天。
所幸已经过了立秋,夜晚逐渐拉长,能为他们多争取片刻时间。
“奇怪,我记得明明是这个地方。”姚家小姐知道,就算她两条腿都快要断掉,这也绝对不是她的错觉。这条路不对劲。
哪怕这条路再长,按照她记忆里的东西他们都应该已经到了那座天女庙门口。可此刻不论他们怎么走都看不到个头,甚至还有了回到原点的可能。
“又是鬼打墙。”
为了把某些像他们一样的人挡在外头,这座天女庙外部肯定设有阵法。
“找。”任何阵法都会有它的破绽,只是或大或小的区别。
“我……我也来帮忙。”姚小姐可没忘记他说过的话,如果天亮前找不到,她全家的命都得搭上。
他们就这样在山间一圈圈地走,一点点找,不放过任何一点异状。
直到天边将要泛起鱼肚白,穆离鸦终于找到了这阵的阵眼所在:合抱粗的古树树干上被人为地钉上了木头符篆,因年代久远,符篆上头刻着的字都已模糊不清。
穆离鸦用匕首撬开钉子,将符篆握在掌心,直穿骨髓的阴寒顿时流遍了他的身体。和周家宗祠那时一模一样。他闭上眼,心中的疑惑解开了一部分,而另一部分又变得更加深浓。
“起雾了。”姚家小姐惊呼。
这雾来得又快又急,浓白得如同山林间起了大火,没一会就彻底笼罩了四周,要人除了影影绰绰的轮廓再看不清别的。
“阿止,照看好姚家小姐。”
都不用穆离鸦出手,薛止就拉住了她的手腕,确保她不会走散。
顺着雾气聚拢的方向,他们没走出几步,血色的灯笼照亮了身前的景物,穆离鸦停下脚步。
“找到了。”
破败的天女庙终于显露出了它的真身。
等他们三人进到这天女庙中,雾气已在不知不觉间散去。
“就是这里……”越靠近正殿,姚家小姐就抖得越厉害。爬山带来的那点微弱热意散去,阴寒一点点从骨髓里透出来。
“就是这座庙,我到死都不会忘记。”
那个雷雨倾盆的傍晚,福伯去山中拾柴,她和侍女莲儿毫无知觉地走进了这座荒山之中的野庙。
她拉着莲儿给那尊天女磕头。端端正正三个响头,谢天女娘娘许她主仆二人在此躲雨,求天女娘娘保佑她一家今后顺遂,若娘娘听见了她的祈愿,她定每年回报以香火。
这举动使得她在后来的每一个夜里都痛悔不已,如果出门前她有督促福伯好好检查马蹄铁,如果她没有多听那么一会弘明大师讲经,如果……可世间的事都是没有如果的,在不经意间,灾祸的巨大暗影就投落在他们每一个人的头顶。
“……在笑。”等她磕完头,莲儿惊恐地拉着她的袖子,冲她叫道,“石像,笑了。”
那时她还皱了下眉,呵斥莲儿不要对娘娘不敬。
莲儿疯狂摇头,拉着她就要往外跑,边跑边说绝不是她眼花了,进庙时还面无表情的天女娘娘此刻都快要遮不住脸上的笑容。
“你真是……”说不出是什么心情,总之她就是回了头,看清天女像的表情,“真的笑了。”
那绝不是什么令人感到愉快的笑容,血腥,残忍,甚至透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餍足。
“啊——!”
而此刻,她又再度回到了这个地方,面对这尊控制了她全家,将他们变作帮凶的可怕天女。
“姚小姐,到一边去站着。”穆离鸦一手搭在她的肩头,她猛地回头,这才意识到自己不是孤身一人,“剩下的事就交给某和阿止好了。”
“你……”你们不要紧吗?
“只是这点小伎俩还拦不住我们。”
姚家小姐迷迷糊糊地就被他拉到了一旁,绞着袖子和手指,紧张地等待他们对付这尊天女。
这尊石头天女站立在莲台之上,身上缠绕着细长的茎条,纠缠不休,就像是长进她的血肉里一般,怎样的无法分开,茎条的顶端是含苞待放的莲花骨朵。
但凡寺庙佛像观音像大都宝相庄严,透着股不容侵犯的凛然与慈悲。可这尊天女像面容美艳得近乎妖艳,脸颊丰腴,眼眸半闭,唇角微挑,嘴角噙着的那抹微笑无法令人联想到任何与悲悯有关的情绪,反而透着股阴冷的戾气。她手中拈着一支含苞欲放的莲花,单足站在莲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所有人,仿佛下一秒就会主动走下来,到他们身边,蛇一般地贴上来,献上柔软的嘴唇。
“她……她活过来了!”姚小姐只是远远地看了眼就几欲疯狂,“她……她之前不是这样子的。”
她还记得,那个夜里,这尊石像灰扑扑的,因为年代久远的缘故许多线条都模糊了,哪有这么艳丽这么栩栩如生?好似只要有人打碎了外头这层石头壳子,底下就会露出个真真正正的漂亮天女,会喘气,会睁开眼冲着人笑,会跳舞,带起周身柔软的绶带飞舞,矫若游龙,翩若惊鸿。
“那是自然,吃了这么多活人的血肉,还是最滋补的心肝,脸色能不好看吗?”
从莲台底部沁出条条细密的血线,沿着柔软的茎条向上攀升,最终落到了天女手中那朵半开的石头莲花中。
那朵莲花吸饱了血,底下的花瓣渐渐透出妖冶的殷红色。
穆离鸦脸色不算好看。外头的天色渐渐地亮了,与此相对的是,血线攀爬的速度也更加快,没多久石头莲花就又绽开了些。
“这是姚府人的心头血,等那朵莲花开了,所有人都要死。”
从进到天女庙的那一刻起,薛止就不再有任何动作,只是静静地等待,一直等到了那血线快要将石头天女完全染红,他终于找到了出手的时机。
森冷的剑尖直直地朝着那朵石莲花去了,意识到他要做什么的石像徒劳地伸出一只手想要格挡,可她这幅不成气候的石头身体哪里是薛止和他手中那把剑的对手?
石头手臂轰然落地,连同那朵娇艳欲滴的莲花一同摔得粉碎。失了目标的无数血线倏地溃散,不论这石头天女再如何尝试都再无法聚集,急速倒退回了莲座之中。
薛止眼中透出疯狂的凶光。穆家用凶鬼邪祟铸剑,他和他手中那把剑本就是一体,连思索都不需要,剑锋一转,登时朝着石像本身去了。
石头天女艰难地低头,就见胸口钉着一把剑,剑刃带着的煞气急速侵入她的身躯,从被刺入的那一点开始龟裂。
等到石像彻底崩塌,里边包着的一样东西随着碎石一同落在地上。
那是一截干枯得已看不出原样的条状物,长长的皮毛透着火一般的红色,而毛尖中则带了点雪白。薛止收起剑,正想要仔细查看这究竟是什么东西,那样多的画面就陡然涌入了他的脑海。
恨。浓稠的憎恨。所有的就只有这样一种情感,毒药般侵蚀着人的心灵,使之一点点扭曲变形。
一旦所有人都做同样的打扮,那么面容的差异就会被无限模糊,眼前这群穿缟素白衣,手足还有额头上戴亮闪闪首饰的女人就是如此。
在她们的中央,簇拥着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红衣女人。这红衣女人看起来地位极高,因为她只是稍微抬了下手,所有的白衣女人就立即跪倒在她身前。
永不熄灭的大火,催命一般的敲门声,越来越紧迫的时间。乌云踏雪踏破了山间最后一道屏障,冲破了她们原本固若金汤的防线。
年轻的帝王披了身玄铁锁子甲,毫不留情地拼杀所有敢于反抗的人。
不论是男是女,只要没有当即跪倒在他的脚边,就会被他的长枪穿透胸膛。
在这漫长杀戮的尽头,冲天的火光烧了起来,也彻底阻隔了那位帝王前进的铁蹄。
“报告陛下,只……只找到了这个。”
“就是这东西?”
年轻的帝王漫不经心地扫了眼被装在托盘里呈上来的东西,是块染了血的猩红布料,像是从女子的衣裙上撕下来,边缘已被烧得焦黑。
“还是让它跑了。”他捂住嘴咳嗽起来,咳完以后悄悄地收起掌心那片黑红,“真是够狡猾的。”
薛止手中的长剑剧烈地震颤,像是对什么东西起了共鸣,他险些要此生头一遭握不住剑。
“……”他说出一个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名字。
再然后的事情他就一概不知了。
……
那尊石头天女在薛止的剑下化为了无数碎石,暂时为姚府内发生的所有血腥惨案划下了句点。
先是出城,后面又是爬山找庙,穆离鸦累极了,不在意身后脏污冰冷的墙壁,就这样顺着坐下来,顺带将失去意识的薛止安置在自己的膝头。
过了会,腿软得不行的姚小姐也难以抵挡歇息的诱惑,悄悄地坐到离他一臂之遥的地面上,抱着膝盖,眼神放空,不知道在想什么东西:穆离鸦告诉她,她身上的疮疤随便找大夫开点去腐生肌的药膏就能好,但就算愈合了也肯定会留疤,这些都是他所爱莫能助的。
“姚小姐,你知道莲台案吗?”
不像其他人家教出来的女儿大字不识一个,姚知府亲自教会了她读书识字。
姚小姐摇头,“不知道。”身在官宦人家,她对大雍朝近些年的案件还是有几分了解的,却从未读到过任何与“莲台案”有关的信息。
与此同时,寒冷的带着几分潮气的晨风沿着敞开的大门滑进庙宇内,冷得她打了个寒颤,她只能更加蜷缩起身体。
穆离鸦没在意她的小动作,手指无意识地滑过薛止的面颊,低声说:“不知道就对了。”
薛止还是昏迷着,也不知道看到了什么东西,眉头紧紧皱着。或者说从很小的时候,他就习惯了看到这个人眉头紧锁,为什么东西感到忧虑的模样。
“那是雍朝开国时的事情了。”
数十年前,刚刚一统天下的高祖皇帝连好日子都没过几天,就力排众议开启了接下来十数年不亚于大统的血雨腥风。
这莲台案的涉案范围比他们想得还要广:上到朝廷命官下到乡野村夫,太多太多人都和那潜藏在暗影处的神秘教派有染,若不是高祖皇帝快刀斩乱麻,只怕过不了几十年,这天下就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改了姓。
显昭十二年,莲台案结案,所有相关卷宗被集中焚毁,不留半点记录,提起者株连九族。
四年后,高祖皇帝病故,就算当时有残留,经过后面两代皇帝毫不留情的清洗,这起曾经轰动朝野的大案便彻底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之中。
“他没事吧?”
姚家小姐等了半天都没有等到下文,犹犹豫豫地捡了个最稳妥的话题说。
穆离鸦探了下薛止的鼻息,温热绵长,和他醒着时那副对谁都爱理不理的态度截然不同。
外头天已经亮了,灰色的天光自高高的窗棂投下,落在他们身上,勉强有了些温度。
察觉到薛止动了下,穆离鸦悬着的心才慢慢放了下来。“好了,我家阿止醒了。”
他不再跟她多说一个字,她反而被吊起了好奇心,“你还没有跟我说完那起案子……”
“某不会再往下说了。”穆离鸦轻轻悠悠地叹了口气,“某告诉你的这案子,是为了警告你提防那些用莲花做图腾的邪物,当初高祖皇帝那样都未能将它们彻底驱逐。而某不再说了,则是因为知情本身就要付出代价,你才捡回一条命,再说下去只会害了你。”
“天道这东西,比你想得还要残酷。”
虽说作怪的天女像已被薛止毁掉,可难保这庙里不会再有其它害人的东西,为了彻底根除后患不让后来的过路人再遭其毒手,他们又在山上待了大半天,将这破落院子内外彻彻底底检查了一遍。
这一检查就有了点不一样的发现:穆离鸦在正殿侧面的厢房里发现了一条暗道,入口就藏在某一格地砖下头。
穆离鸦站起来拍拍手上灰尘吗,指着薛止说:“阿止跟我下去。”
他眼神落在后面紧张万分的姚家小姐身上,抬手示意她稍安勿躁。“这个样子就好。”他用自己的血在地上画了个圈,正好将姚小姐圈在里头,同,“姚小姐,你在此等候。只要你不出这个圈,寻常邪物就近不了你身。”说完就和薛止一前一后进了地道
这地道比他想得还要幽深黑暗,只有最上面一截能够被外头天光照亮。薛止跟在他的身后,他走了没两步就停下来,拉住薛止的手,确保两人不至于分散。
“免得又碰到鬼打墙走散了。”
他这样解释道,薛止无言地回握住他,就像两株彼此缠绕的藤蔓。
两人的脚步声微妙地重叠了起来,等到走完最后一级石梯,穆离鸦从怀里摸出个火折子随手点燃了,“到了。”
他举起火折子,摇曳的火光勉强能够照亮身边的这块地。这里就像是曾经遭过火灾一样,所有的摆设器具都被烧得一点不剩,石墙上残留着火烧后的焦黑痕迹,而在灼痕不那么严重的地方,隐约可见曾经精美的壁画。
“是白玛教。”穆离鸦简单地看了几眼就失了兴趣。
早在进到这座天女庙的一瞬间他就知道这里肯定和白玛教脱不了干系,现在只是更加印证他的这一猜测。
前朝天子尚佛,尤其是小乘佛教,在朝廷的带动下,民众纷纷效仿,白玛教便是在这时兴起的无数教派之一。白玛在梵文中是莲花的意思,此教以莲花为图腾,信奉白玛天女,教主据传是天女下凡,美貌绝伦,有无限神通,能化白水为琼浆玉露,但因为只有极少数信徒见过她的真面目,真相究竟是什么也就无人知晓了。
前朝末年到雍朝初年,中间十多年的战乱纷争是白玛教最兴盛的一段时期,在偏远地带可以说是一手遮天。
这一情况一直持续到了高祖皇帝一统天下。那几年里,明面上把持朝政的是高祖皇帝,实际上大半天下都已落到了白玛教手中。卧榻之侧他人酣睡之,高祖皇帝吸取前朝灭亡的教训,誓死要将白玛教彻底驱逐。
起初因为白玛教内部环环相护,剿灭并未有太大成效,但高祖皇帝派出的线人卧薪尝胆,终于在显昭三年的深冬,带领铁骑捣毁白玛教在通州最大的一处据点,牵出萝卜带出泥,开启了轰动一时的莲台案。
在这场堪称恐怖的大清洗中,许多官员纷纷入狱,当中不乏朝廷命官和开国将领,整个国家一度陷入瘫痪。言官的折子如纷纷扬扬的雪花一般往上递,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新的暴动需要安抚,前来暗杀刺客流的血都要染红了御书房外的池塘,顶着大半个国家的压力,高祖皇帝都没有下令停止,就这么一意孤行地清剿白玛教,直到显昭十二年,他终于下令结案。
有人说,之所以高祖皇帝会在这场清洗结束后没多久就病逝也是因为受了白玛教主的诅咒。
“在姚家小姐面前不方便,这会能说说你为什么会晕倒了吗?”
这场火烧得太过干净了,穆离鸦随便翻找了一下就放弃了寻找线索这一念头。他手指无意识地剐蹭着墙壁上残留着的斑驳色块,“你……”
“我看到了一些画面。”薛止像还是头痛般地按住太阳穴,过了半晌才继续说,“就这么突然涌出来。我可以肯定不是我的记忆,但很真实……就像是曾经发生的事情。”
他将自己所看见的东西毫无保留地告诉了穆离鸦。不论是被簇拥在白衣女子中众星拱月的红衣女子,还是后来那催命般紧迫的敲门声和一截染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