杠来,“谁说的?”
“看得出来。”
“子非鱼,安知鱼之悲?”
“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悲?”
“知子莫若父。”
永皓长大了嘴,“小人一直觉着自己脸皮够厚,没成想,一个不小心,倒让公主占便宜去了。”
盼晴带着小人得志般的笑。
永皓却没有半分恼意,“公主笑了就好。”
远远传来铠甲的声响,想是旁的巡夜兵士仍然往来不绝。
“小的先下去,免得被当刺客拿了,公主心情好了,也就回去睡吧。”永皓潇洒地一跳,消失在夜幕与宫墙的阴影中。
仰头看比盘子还胖一圈的月亮,缺了一个角,眼看就要中秋,给人一种赶不上变圆的错觉。
方才,看到大哥锁着眉,纵使先前说了许多和娘亲有关不中听的话,这会儿他的伤心是再怎么掩饰也掩饰不来的,可是他仍旧不理解娘亲,就连盼晴,也是在听了二哥的话,才知道娘亲这么多年有多孤单。
与一品大将军早就是多少年前的过往,赐婚之后,她对二皇子是满心欢喜的,早就听闻,他是个怎样能文能武的皇子,而她只是个不受重视的庶女,能有这样的指婚,着实超出她对自己人生的期待。
然而,大婚之前,她的父亲将两个女儿召到书斋一番深谈,这指婚,是恩赐,更是任务,她们在二位皇子身边,要照料他们的起居,也要将他们的一举一动,全部传回太师府里,才能更好地辅佐太子。
姐妹二人,脸色很难看,意味深长地相视一眼后,各自回院等待大婚。
那一眼,两人以为明了了对方的意思,事实却相反。
二皇子这边,婚后二人,谈天说地,甚为合意,因为都是庶出,生出惺惺相惜的意味来,既是此生最信赖的人,她索性全盘交底,但娘家毕竟对她有养育之恩,只求来日能从轻发落。若是有来日,不管是否有来日,她都想好要与丈夫同舟共济。
谁成想,大皇子妃那边,纵使从前在太师府受尽白眼,却始终认为父命如天,虽与大皇子举案齐眉,背地里对太师知无不言。
姐妹二人因为会错了意,相互也泄了许多信息。
太子与皇子间的较量下手愈发重了,又因为这两位皇妃的缘故,变得错综复杂,痛脚一旦被抓住,总落得血淋淋的,恨意也加剧。
说好的从轻发落没有实现,太师府全府上下一片血海、姐姐自缢前对二皇妃痛心疾首地斥责、又想起过去自己的过失导致二皇子吃了许多苦,痛苦至极之后,好像一切就都淡了。
以为吃斋念佛、远离纠葛是自我开释的法子,其实不过自欺欺人,这么些年,她没有一天不活在自责当中,忠于夫忠于父,她都没做到,她都失败了。都说忠义两难全,到头来,她一样都没能做到,还有比她更蠢更无用的人吗?她的父亲、胞姐、甚至整个母族都唾弃她,对丈夫,她似乎又配不上他的信任。
这是怎样水深火热、自我煎熬的日日夜夜,盼晴无法身受同感,却觉得,那定是非常痛苦的。
娘亲临终前,对二哥说,人这一辈子,总难两全,至少,跟着你们自己的心,成全一样吧。
就要见到徐严了,也许是在尘世间见到他的最后一次,不知怎么的,心里堵得慌,不知单单因为这个徐严莫名让人牵挂,还是因为知道他是天上那个子煦。若只因为这个尘世里的人,他们的交言,也并不比当初第二段情史里尘世间的公子多,怎么就这么放不下呢?若因为他是子煦,他们已经八千年没有见过了,尘世间的生命如蜉蝣,几十年总能过完,为何如此坐立难安?果真是长大了一点,烦恼也多了起来。
盼晴迎着东方一点鱼肚白,揉了揉头发,翻身下去回房睡了。
她不知道见到他该说什么,一切几乎成了定局,见或不见有什么区别呢,她觉得自己幼稚。
这一觉睡得极短,因为转眼就被木鱼与诵经声吵醒,如是寺的大师们都已经入宫。盼晴躺在床上,睁大双眼,瞪着床头层层叠叠的床幔发了会儿呆。
“公主,肃亲王请您去交泰殿偏殿去。”子婵低头轻声道,特意避开左右宫女。
盼晴想了好一会儿,肃亲王已经不是爹爹了,是二哥,是徐严来了?反倒不紧不慢地坐在镜子前,“不梳二丫髻了,梳个一把头吧。”她有点看厌了自己像个小丫头的模样。
子婵梳妆是一把好手,末了还在她头上别了朵秋海棠,一如盼晴在这个尘世醒来的第一天那样,小心翼翼又精致地帮她装扮好。“一不小心,公主就长成了个漂亮的大姑娘了。”
走进交泰殿后,子婵就很默契地越走越慢,离盼晴越来越远。
盼晴独自走过一片松柏,绕过回廊,看到一个年轻师父靠在朱红柱子上打盹,红唇齿白的,看得盼晴直叹,这么好看的脸,别说是做和尚浪费,就是做个男子也着实浪费。
推开格子门时心跳一漏,而后整个世界都静了。
徐严背对大门,立在幽深的偏殿里,听到声响,转过身来。
两人相对无言。
“喵”的一声,冷不丁一只黑猫从他怀中窜出,贴着盼晴的腿一个劲儿蹭。
“上回事出突然,公主的猫,小僧暂时养了段时日。”他终于开口了,另一只手背在身后,一步步朝盼晴走来。
盼晴的身后有阳光,于是他的身体、脸庞一寸寸地从阴影进入到明亮。盼晴以为终于见着了,会生出“也不过如此”的感慨;而事实是,他比心里的模样更鲜活更生动更难以放下。盼晴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么难受,因为尘世短短的一年,她突然知道了不甘,明明有这样一个人,她却要和别的男人结婚生子,她不愿意,若没有他出现过,她也许愿意,可现在,就是不愿意了。
背后的手终于伸到盼晴跟前,还握着一把剑,“公主的剑也落下了,一并送来。”
讷讷地接过,想说什么,却无从说起。
如意雕花窗棂外,经文朗朗、焚香阵阵,近午的阳光落在两人身上,带着夏日最后的绚烂与初秋的微凉。
“还有五天,我就要和骁族走了。”爹爹没有允许堂姐戴孝三年,匆匆地指了驸马;如今,情势也容不得盼晴为娘亲戴孝,就要去和亲。事情总是出奇的一致,也许是司命月老偷懒?
徐严一愣,轻叹一口气,“山高路远,骁地酷暑,公主要保重,小僧,小僧……”他的声音也弱下去,“小僧会为公主抄经祝祷。”
盼晴微笑着点头,此情此境下,一个有担当的男子,能做到的恰恰只是这样祝福吧,他只是个庶子而已。
惊天动地的“咣”一声,震得地动山摇,梁上居然落下一截雕花柱,盼晴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被徐严握住腰,正如当初在珞珈山灯会相遇一样。
眼见着盼晴明显弱小,大白“蹭”窜上徐严的肩头,它果真是个忠诚度为零的宠物。
一时间喊杀声铺天盖地,繁杂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盼晴被徐严一把护在身后。
☆、宫禁之乱(一)
身披兽皮神衣、头戴鹿角的五六人走在长廊上,大步流星地往偏殿来,满脸沉着冷静,衬着那一身不开化般的装束,分外杀气腾腾。
徐严护着盼晴一步步后退。
他们花花绿绿堪比七彩神鸟羽衣的打扮,是萨满法师不错。他们应当在正殿之上跳大神,怎么跑
☆、宫禁之乱(二)
病来如山倒,多少年来,除了被合虚山下的雷劈,盼晴还不曾生过病,在尘世却一病不起。
即使躺着也觉得天旋地转,肩膀痛得像有火炽,当时受伤也没有这么痛过,也许宫中太医精通岐黄之术?又或者当初刀上有什么传世秘毒?
想起小厮的那句“还我颜家老爷命来”,当初那群贼人是颜太师府上死里逃生的家仆没跑了,他们落草为寇,又想为主家报仇,这份玉石俱焚的决心可气可叹,既是退无可退,用这些极端手段也未可知。
今天的萨满法师呢?紫竹国的游兵能混进来,也太有手段了,他们若有这样的好本领,怎么不能跑回紫竹国把旁落的帝位抢回来呢?这样一想,仍旧是皇伯伯的旧臣可能性更大些。
徐严的脸色愈发难看,白天在外头山林间奔走,傍晚回来,猎了许多野味自不必说,还捧了许多草药,那些草药都被他堆在屋子一角的桌上。
然而病症却没有好,反倒更沉了。
不知过了几日,有一天是被他摇醒的,醒来时正被他紧紧抱着,能听见他的心跳“噗通噗通”,又重又真切。
又一句“冒犯了”,褪下她肩上的衣裳,清凉的草药敷在撕开的刀口上,“嘶”盼晴想叫却连叫出声的力气都没有,只倒抽凉气。
“忍一下,一下就好。”他尽量放轻手上的动作,将柔嫩的肩包扎好,重又穿好衣裳,将她抱在怀里。
昏昏沉沉中,盼晴低声唤道:“子煦”,感到他一滞,这才有了两分清醒,自己当真病糊涂了,叫他子煦,他不记得自然不会应呀,“徐严,送我回家。”这一世里,至少还有个家可以期待,哪怕是个死,有亲人在身边,也是好的。
他沉声道,“好!”像从胸腔里发出的。
不辨日月,只知道他好像找到了马车,醒来时偶尔在缓缓前行的车上,偶尔在奔驰的马背上,大多时间在柔软的床铺上,都是被他叫醒吃东西、喝药,后来实在什么都吃不进,只能依稀感觉到他的臂膀。
想来,当日随他逃往西郊方向,不知慌忙中走出多远,但出了京畿的地界,京畿又出了这等大事,归途必定关卡重重,加上漫漫山路,就是正常人也要个几天脚程,何况她还病着。
幸运的是,断食了几次之后,盼晴反倒感觉好了些,清醒的时间也长,虽无力睁开双眼,却也听得他的呼吸,低沉而深远。他修长的手指抚着她的长发,一下又一下,很轻柔,却很舒服。
在睡梦中,熊熊的大火,将她从内到外都燃尽,满身大汗地醒来,终于能够睁眼,虽仍然头痛欲裂,却勉强能支起身,早就不在那晚的茅屋内,想来快回家了,正一阵惊喜,惊觉身下的是条狼皮褥子,再看四周,随意倾斜的绒毯、低垂的毡布帐篷,这这这,这不是京畿,秋初的京畿,没有这样的劲风,猛烈地吹在帐篷外,发出“扑棱棱”的狂怒声响。
“大人!”一个男声从毡布门帘外传来,继而掀开,一个眼熟的陌生男子的脸出现在盼晴眼前。两人对望片刻,他忽地放下门帘,消失在外。
只方才的瞬间,盼晴看到他身后,一层薄雪将地面覆盖。
那铁青的脸,挤出个勉强的谄笑,她记得。急忙下床,却不防双腿无力,一下倒在床下,所幸,地面都是大块的牛皮坐席,不太疼。她攀住身边一张楠木桌,支撑起身体,往外挪,在门帘边艰难地站起身,一掀,失去重心,再次扑倒在地上。
额上、脸颊上、脖颈里,全是沁入肌理的冰冷,抬起头,目光所及之处,茫茫一片雪白,漫天,还在静静下落,如杨花般的碎絮,冰冰凉凉。
因为身处坡上,面前一片开阔,远处连绵群山,墨绿的山林,一点点披上白衣。
支起上身,往坡边挪。终于,看到一点儿,再往前一点儿,她却又一次伏在了雪地上——坡下一片辽阔的草地上,密密麻麻的帐篷,银色战甲在小雪映照下闪出寒光。
右腿一疼,被人踩住。“这,不是公主殿下嘛?”调笑的口吻,却更用力地踩住,盼晴觉得自己的脚踝要断了,这才勉强扭过头。
一队身着战甲的兵士立在她身旁,原先整齐的队伍,逐渐散了,将她围在中间。从罩甲的式样隐约看出,是御林军,她微微一笑,离京畿应该很近了。
“送我回去,回家。”
“肃亲王府,还是,皇宫?”踩住她的男人弯下腰来。
“有我爹爹的地方。”
“那就是皇宫了。”他的脚终于拿开,可盼晴的右腿已经麻了,“可惜啊可惜,肃亲王,不,皇上,不会容许我们进京的,公主殿下,恕难从命。”说着,一手已经摸上她的腰间。
是啊,她一时还不习惯,御林军中有罪的都伏法了,剩下没罪的解甲归田了,御林军早早被羽狼军代替,现在,哪里来的这么多御林军?
盼晴吃力地摆动手臂推挡,却被一个人揽着腰从背后拉起,双手也不老实,“盼晴公主,小的从来没亲近过女子,难得碰到的,居然是个金枝玉叶。”
这队兵士围成的圈子越来越小,越来越压抑,只觉得他们恶心,盼晴使出力气,甩手给了面前一张使劲往前凑的脸一个耳光。
他居然笑了,“公主殿下摸了我的脸,嘿,我就陪公主殿下好好乐一乐。”说着从正面将她抱住。
“放手!”熟悉的声音响起,褪了温情,只剩森冷。
果然很听命令,盼晴一下被摔在地上。
徐严身着一件暗红色蟒袍,走上前来带来寒风,铁铆底皮靴每一步都将薄雪踩得“咯咯”响,停在盼晴边上。
盼晴记得闯进帐中来的那张铁青的面孔,“还我家颜老爷命来”的小厮,他非但没有命丧法杖之下,反倒在这里找他们家的大人。
“你不姓徐,你姓颜。”盼晴趴在雪地上,全身只有一层烟罗撒花绸纱裙,又冰又凉,手指都冻红了,勉强扯住脸侧暗红的蟒袍下摆,“你是颜翰林。”
“正是在下,罪臣颜太师的独子,颜煦,早就不是什么翰林了。”
这个声音,隔着那密密的屏风,教过她,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教过她,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教过她,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或忧伤或明媚,点燃过她心底的期许,跟着学的时候,她会想起那夜珞珈山上的出手相助,皓月当空,星汉璀璨,一双炯炯的凤目一直留在盼晴的心底。
当初如是寺上的小厮是假的,是为了制造混乱,让她多一份依赖;蒙面的高手多半也是假的,若没有那个高手,他将以一敌百,所向披靡,还怎么趁乱带走她?那么刀客呢,盼晴想起自己奋不顾身地挡在他跟前,折枝抵挡,原来都是假的,那个刀客一直在那里等他们,也许他会假模假样地护着她,打斗几回,佯装不敌,仍旧让她受伤,再带走。
她懂了,她全都懂了。那天在林子中,本来已经上钩,偏偏永皓带人出现。这次宫中的萨满法师,大约也是他们的人罢,他那样沉着冷静,自己还可笑兮兮地蹦到他前面,自以为大义凛然。她肩上的伤,到底是自己崩开的,还是其他什么时候弄伤的,她是不知道了,也不想搞清楚了。她甚至傻到感激过他四处找寻草药,现在看来,哪里是找来的,分明是预先备好的,让她不辨东西、不辨身处何处,任他带到这么远的西北之地来。
她在想着怎样护他周全,同时,他却只在想如何刺伤她。
这桩情史,终究还是结束了,结束得比以往都要难堪,居然被骗了,她为何总是遇见这种,我本有心向明月,怎奈明月照沟渠的事情。这样一比,被子婵这个丫鬟教训、在公主闺阁里被她大喝跪下,就都算不上什么了。若是让某个小禽兽传遍堂庭山,她堂堂山神,被一个男人骗得团团转,那才真的羞煞她。
盼晴抬头,他没有佩剑,腰间只一把匕首,“你要杀我吗?”死在他手上也好,回头反倒还能勉强自圆其说——她这样聪明顶顶,哪里会被男人骗了,不过是她英明,为了早日渡完劫脱身,才将计就计的。尘世潇洒了一遭,见了皇帝当了公主,尝遍山珍海味,看遍才子佳人,不自戕又不浪费时间,是何等英明。眼里倒是有了期待。
“我倒想杀你,用你的血祭奠家父,祭奠一品大将军,祭奠皇上,哦不,你的爹爹才是皇上,你的堂弟已经是先帝了,我还要祭奠我颜府上上下下四百八十一条命。”他蹲下身来,抽出匕首,挑起她的下颌,“可惜,我不能动手,朝中还有多少追随先帝的人,全被打入了天牢,你这条不值当的命,得留着换他们的命。”
☆、一朝成囚(一)
颜煦的匕首重新归鞘,收回的时候,薄如蝉翼的仞无声无息地在脖颈处割了道口子,起先只是细细地一痛,待盼晴被两个御林军兵士拖回毡帐里时,疼痛难忍,再抬手去摸时,一手的血,好快的刀。
从床榻上随手拿过一条丝绢,上头一道潺潺月光,静静在海棠轩的小庭院里淌一地,这是子婵的绣工,自己随身真带了不少没用的物件。
也不知他们怎么样了,若是同自己一样被劫持,应该会在这儿见到吧。听那几个兵士的意思,爹爹大哥他们应该都安然无恙,心下微微松了口气,将丝绢卷几道,捂在脖子里。
日渐黄昏,一个黄竹制托盘上一碗搀着黄黍的米饭,一碟酸豆角,旁边放一小块炙烤过的羊排,被从掀起一角的门帘里塞进来。她窝在毡帐最里侧,没有动。
随着最后一抹日光消失,毡帐里的煤烧掉大半,盼晴没有吱声,也就没人给她添柴火,她在地上摸索了会儿,够到一件狐狸皮大氅,披在身上,蜷缩成一团,仍然觉得冷。
当煤堆里的星星点点逐渐消失殆尽,外头守着的两个兵士闯了进来,一脚正踩在当门的托盘上。
“羊排还不合口味,公主的嘴太叼了。”一个人不屑一顾地说,用脚将托盘扫到一边。
“公主。”另一个已走进毡帐,低声叫她。
她这才惊觉,自己在黑暗中,那两个守卫的一举一动却被外面映天的篝火照得清清楚楚。摘下头上的攒花发簪,朝床榻另一侧掷去,听得“啪”一声,成簇的珍珠就如大珠小珠落玉盘般在牛皮坐席上散落一地。两个守卫果真冲声响扑去。
瞄准空档,盼晴矮着身,顺毡帐的边沿朝门口爬去,外头凛冽的气息钻进鼻腔,险些咳嗽,她捂住自己的嘴,手脚并用往外逃。
双腿被抱住。
“公主身手挺敏捷的。”
盼晴的双手死死压在地面,恨不得十个手指都能插/进土地里,然而北地寒冷,土地冻结如铜墙铁壁,指甲在已成冰的薄雪之上留不下任何痕迹,就又被拖回了毡帐里。
“天黑好办事。”一个同一个低语道,两人都发出不怀好意的笑声。
一个响亮的耳光扇到凑在盼晴眼前的脸上。
“公主这气性,有意思。”被打了的人连感叹都是猥琐的,回手一个耳光就到了盼晴的脸上,又重又狠,“打老子?这儿离京畿可有上千里,公主还想摆谱,省省吧,兄弟,搭把手。”
另一人配合至极地就要去拉住盼晴的手臂。
盼晴仰头,见他腰间佩剑闪闪,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抽出长剑,顺势挥在他的腿上,只听一声哀嚎,把压住腿就要往盼晴身上趴伏的人唬得一愣。
退到离二人五步开外,盼晴将剑横在自己的脖子里,满身神力到了这尘世间就只剩半点儿,和这两人斗,是以卵击石,更何况,外头还有更多的人,倒不如死了痛快。
眼前浮现一张俏脸比女孩子还好看的司命星君,语重心长地道:“切记,不能自戕!”
当时当日信誓旦旦,回望过去短短四万年小神生涯,再是落魄、再是孤苦,从没想过要自戕,这一到尘世,居然逼得她这样从来都宁愿苟活、不肯一死的坚强励志山神,冒出自戕的念头来,尘世果然是个不能待的地方。
咬咬牙,把搁在脖子边的剑放下,直指向两个护卫,想着能砍一个是一个,另一个气不过,或是保命心切,总归要把她撂倒,给个痛快。
于是前冲,边挥剑边叫骂,“好好的官兵不做,要落草为寇。”
这两人的武艺差强人意,一个丢了兵器又受了伤,居然丢下另一个仓皇逃出,这弃队友于不顾的样子,让盼晴一个恍惚,他们和狼狈为奸的月老司命二位神太像了。
另一个猥琐兮兮的守卫,抽剑迎战,招招都有破绽,可盼晴被下了几天的药、这会儿又很久没吃东西,剑都快握不住了,只能战个平手。
来来回回二十来招,盼晴累得喘不过气来,被他用剑身震了手腕,剑脱手跑出去老远。
“我们落草为寇?我们想要落草为寇?”他上前一拳将盼晴砸倒在地。
门帘被掀开,一时毡帐里大亮。领头的就是颜煦,身后几个兵士。
盼晴弯腰拾起剑,看到所有兵士都将手放在腰间的佩刀上,真真是有职业操守的人。抬起身,直向颜煦刺去。总有人,要护住他们的大人,帮她完成她自己万万不能做的那一抹脖子的动作。
没想到,不等旁人动手,他微闪身体,直攥过盼晴的手腕,只一捏,就迫使她松了手。
这尘世间,寻死也是件万难的事情,这一刻,她着实体会到生不如死的意味。
“真把自己当做流寇了,拖出去。”不消他动手,那个凶恶的守卫就被两个兵士押出去。
“我再说一遍,谁都不能动她。这会儿,篡权夺位的肃亲王,还一心求着我们送她回去;如果有人图一时之快,脏了她的身子,那肃亲王可就巴不得我们杀了她了,到那个时候,她这个筹码就一文不值。”
“是!”原先还在瞟盼晴的兵士们都敛了自己的神色,“是”一声应得震天响。
一筐煤炭重新燃起,毡帐里一片亮堂,其余人都守在外头。
颜煦扫一眼洒了一地的饭菜,“北地苦寒,只有这些。”
盼晴重又跌倒在床榻便,瑟缩着身体,白天被他割坏的伤口拉扯开来,汩汩地淌出鲜血,把丝绢沾湿。疼疼疼,在心底里直叫唤,进而劝自己,疼就对了,想被天雷劈的时候比这疼了多少倍,鲛珠变得多快?不疼就办不成大事,这就是耳熟能详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见她不答话,颜煦冷笑一声,“罢了,不吃就饿着,饿两天自然要吃。”
仍然得不到她的反应,颜煦踱到跟前来。掏出一块水蓝的帕子,帮她把嘴角被揍出的血迹擦干,又看到她脖子里汩汩流血的伤口,“老实待着也不会?”
盼晴往后退了退,不看他。
颜煦又拿出匕首,这次是用手捏着泛寒光的刀,反而以黄铜刀柄挑起她尖尖的下巴。
盼晴睁大双眼望向他,他似有些吃惊,“公主甚是强硬,走了这么一遭,连眼泪都不流,佩服佩服。”
生来不会哭,她心里明白得很,反倒绽出个笑,“我又没做错事,我问心无愧,我哭什么?”
颜煦倒是一愣,蹲下身,到她眼前,“你这是说我该问心有愧?”一副难以置信的神色。
“我对你没有说过谎,你呢?你所有的出手相救都是演的,我对你的挺身而出都是真的。我们两个之间,谁该有愧?”这么一说,盼晴委屈起来,好容易豪迈一回,居然被耍了,肩膀上一刀挨了白挨不提,没准背地里还让人笑话脑瓜子不开窍,亏大发了。
果然,“那是你傻。”
盼晴无奈地一笑,不作声。
颜煦急躁起来,拧住她的下颌,“你的大哥,带领护卫,屠尽我颜府上下,连丫鬟都不放过,谁该问心有愧?你的父亲,下令羽狼军,屠尽二品之上异见之臣全族,连襁褓里的婴孩都没有留活口,谁该问心有愧?这漫山遍野,二十来万兵士,哪一个不是怀着满腔赤诚,报效我白芦国,却顷刻间被迫落草为寇,谁该问心有愧?”
“他们可以放下兵器,回家去。”
“回家?”颜煦咬着牙,“我的盼晴公主,你还真信了那一套解甲归田的好听故事。一品大将军斩首那一天,三万御林军中军兵士在京郊外十里地被活埋,谁该问心有愧?”
盼晴张张嘴,三万,活埋,确实很残忍,但她也是到这会儿才知道的,不是吗,她有什么责任呢?嘴唇抿住向下,深呼吸了几口,“那我做错什么了?我生来是爹爹的女儿,就像你生来是颜太师的儿子一样。我对你,问心无愧。”再不肯言语。
颜煦一脚踢飞盛饭的碗勺,扬长而去。
知道真相的盼晴很难受,可不觉得自己有错。她不过整日吃吃喝喝绣绣大白,什么都不知道,即使知道也什么都做不了,她这样一个只有名没有权的空头公主,虽然确实不劳而获了些,可公主的待遇毕竟是好些的,除了这些,能有什么错呢?
夜间,她被帐外的歌声吵醒,那绵绵柔柔的曲调,本不是该由军中传唱的曲目,应当是南地小桥流水人家、芭蕉枇杷庭院,枕水的小楼里,一盏温酒,一位佳人,这样的情境里吟唱的。这么想来,这军中还有许多南地的兵士,却来到这西北极寒之地,他们着实不容易,可盼晴不也是京畿的人被掳到这儿来的吗,谁都不容易。
后半夜,盼晴不知是饿醒的,还是被匆匆马蹄声吵醒。那是一行匆忙的人,疾驰到营中,引得好些人兴师动众地迎了迎,而后,也就没多大的动静。
☆、一朝成囚(二)
初秋的宫禁,晴朗的天空被红墙琉璃瓦分隔成一块块的,这一块有飞鸟,那一块有流云。头上簪一朵秋海棠,兴冲冲地往交泰殿偏殿跑去。长廊上,一个皓齿红唇的小师父靠在廊柱上打盹。若是再仔细些看,他的眉间不是舒坦,而是痛苦——哪有人会在皇室的葬礼上打瞌睡,他是被打晕过去的,他才是真正的徐严。
盼晴醒了,是她疏忽了,他的谎言一个接着一个,环环相扣,谁能想到徐严恰有其人,庶子、出家都对的上,却只是颜煦的一个棋子。
毡帐外人影幢幢,盼晴隐约间记得,似乎还是颜煦教过的,“士可杀不可辱”,勉强支撑饿得发软的身体,在毡帐边抓了把外头的雪,堆进一个茶杯里用蜡烛融了,凑在一柄黄铜镜前抹了抹自己的前刘海,那姿态,和大白甚是相似,但它好像用的是自己的口水。盼晴皱了皱眉,禽兽就是禽兽。
才放下镜子,两个兵士带着外头的寒气闯进来,一左一右抓住她的肩就往外拖。
“我自己会走!”她两条腿在冰冻的地面上拖行,样子像极了被猎到的野猪,自己几时这样狼狈过?更何况,脚上的羊皮小靴出自宫廷御匠之手,甚是合脚,甚是惬意,若是在这坚硬的地面拖坏了,这穷乡僻壤的山林里,上哪儿再去做这么一双合脚的靴子?“让我自己走!”
“啪”一个耳光,打得她耳朵嗡嗡作响,这帮兵士都是有娘生没娘养的,没教养,不,盼晴不想这么骂人,因为她的娘亲也没了,这么多年她也是没爹娘养,也没见她这么粗鲁,可见,和有没有人养没关系,就是他们人品有问题。说一句“别吵了”有这么难么,能动手解决的事情坚决不动嘴,这都是什么臭德行。
她抬头狠狠瞪了那兵士一眼,见他又扬起手来,忙转了头,君子报仇,万年不晚,她虽气鼓鼓的,却仍然忍了,却瞥见十来步远的颜煦,正看她,一双凤目森冷。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她很果断地转了头,却觉得鼻子里痒痒的,而后上唇一凉,用手抹了抹,原来是一巴掌打出鼻血来了,够狠!
她偷偷地看了看那个打人的兵士,心说,我记着了,等着瞧,你若本就只是个凡人,那我要追你十个轮回,每个轮回追上了就给你个大嘴巴子;你若也是个来渡劫的,不急,等渡完了,看看你是哪里的神,若也是个半吊子神,不用客气,追上还是个大嘴巴子给你甩东海去,要是个大神,那今后几十万年讹上你了!总之这个耳光不白打,这么一盘算,总归能收回来,也就没那么气了。
正开小差,被一掼在地,摔一下不打紧,她蓦地发现,自己在个坡地上,坡下密密麻麻的全是兵士,漫山遍野的,远处就变得一点一点的,跟虫蚁似的,很瘆人。
“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排山倒海般的呐喊,伴随着齐齐的下跪,倒很壮观。
盼晴坐直抱住了双膝,蜷成一团,先前在宫里都没经历这样的排场,这儿先兵后礼得太过分了,比打她还可怕。
“平身。”淡淡的一句,却仪态万方。
盼晴心说这才是公主的样子,她几时才学得会,却惊觉这一声如此熟悉,扭过头来,几个月未见的堂姐立在五步开外,着一件五彩缂丝长裙,好看是好看,可她不冷吗?盼晴看着裙裾在狂风中飞扬,不禁抱紧了自己,北地真冷啊,这才发现自己也只穿了一件绸纱裙,还不如她的厚,帮别人瞎操什么心。
堂姐咳嗽一声,立在一旁的颜煦将身上的黑色大氅解下披在她的身上,很快地又退回原地,蟒袍迎风猎猎。
那件大氅看着就很暖和。因为颜煦瞥了盼晴一眼,她那点儿为数不多的气节逼着自己不再巴巴地望着他的衣裳,不就件破面烂袄么,谁稀罕呢,只微微搓了搓冻得有点疼的双手,可当下真是冷啊!
数月不见,那个趴在锦屏上偷看老师的公主不见了,那个咋咋呼呼手舞足蹈的公主也不见了,不知道她怎么数月有了数年的长进,此刻说起之乎者也、人生道理来头头是道,光看她的神色就让人很想相信,难怪全体的兵士都时而群情激奋、时而潸然泪下,到了末尾,盼晴都恨不得跟下面的人一起鼓掌,气氛调动得太好了。
堂姐转身往一顶最大的毡帐中走,两个兵士上来不容分说地又一次拖着盼晴也进了那个毡帐。
堂姐坐在高处,雍容华贵的样子,盼晴被往她跟前一丢,那形容,一对比,就不堪了许多。
几个月前驸马府的大火后,盼晴就以为她死了,因为肃亲王府里对这件事全部讳莫如深,她连个长吁短叹的人都没有,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了想和她一起学对子的那些时光,也是很有趣的。这会儿看到她没死,盼晴打心底里高兴,可惜,堂姐看她的表情并不开心。她注定总是有心向明月,而明月……
颜煦也踱进来,立在一边,像看笑话似的。他曾经是皇伯伯钦定的驸马。明月总是照沟渠。
“盼晴郡主,别来无恙啊!”她不冷不热地道,一句话就把盼晴贬下去了,她没死,就还是公主。
两个婢女拉起她的头,让她面向公主,那就不能不言语了,盼晴讷讷地道:“有恙有恙,你看,满身是伤。”
不过有一说一,谁成想居然惹怒了堂姐。她从锦绣团纹坐垫上起身,“你满身是伤?”说着自己宽衣解带,看得盼晴一愣,这儿还有旁人呢,不合适吧。
堂姐扯开自己衣裳对襟的领口,一道道红痕,似是旧伤了,从胸口往下,再往里就看不清了,盼晴也不想看。“皇叔给我找的好驸马,洞房花烛夜,一把马鞭抽了我半宿,给他的小妾取乐,你还满身是伤,你知道什么叫满身是伤吗?”
盼晴脑中浮现出右丞相的长子,从马背上下来时的笨拙姿态,怎么拿了马鞭就生龙活虎了呢。颜煦先是一惊,而后微微侧过身来不再注视这对姐妹。
“要不是忠心耿耿的仁人义士,一把火烧了驸马府,带着我趁乱逃出来,都不知道会被他折磨成什么样子。我的好皇叔,设了层层关卡,我险些以为逃不出来。”她一撸袖子,从前如霜雪的皓腕上也伤痕累累,“遇上追兵,连荆棘丛都要躲。”
“那,真看不出来,公主受苦了。”
“看不出来?皇叔指的好驸马!”她越走越近,冲着盼晴点头,眼角淌出泪来,“好驸马,真是个好驸马……”竟然泣不成声,腿一软,向后倒去,被颜煦上前一步圈住,她就紧紧抱住颜煦,将头埋在他的胸膛,“驸马……”突然发狠似的,攥紧了拳头,全砸在颜煦肩头。
颜煦耐心又温柔地将她抱在怀里,一手还抚她的背,“都过去了,公主。”
先前作势要打盼晴的两个婢女,见状也围住她们的公主,“苦尽甘来,就要报仇雪恨了,还管那什么驸马,颜大人才是您父皇选的驸马。”
堂姐定是吃了不少苦,比前一次见清减了不少,这会儿被颜煦抱在怀里,像没有什么身形似的。盼晴看着心里不是滋味,却只能跪在一旁看着。
颜煦充满怜惜地小声在她耳边道:“十恶不赦的人也一起掳来了。”
公主哭得更大声,拼命往他的臂弯里钻,“我要让他在死之前痛苦至极,千刀万剐!”
“明天午时行刑。”
公主停了哭声,却仍然抽着气,抬头看他,“真的吗?”一刹那满眼都是痛快的神气。
“千真万确。”他边说边用手抚了抚她的脸庞,将一束秀发撩到耳后。
盼晴觉得毡帐中闷得透不过气来,往后挪了挪,这微小的动作没能逃过堂姐的眼。
她扭过头来。
盼晴咬了咬舌头,“听说,我是要用来换犯人的……”说出口才发觉,自己当真是贪生怕死之辈,盼星星盼月亮盼着能渡完劫,这机会真到了眼跟前,自己却推三阻四地找借口,半点出息也没有。
“是呵,那么多朝臣和亲眷,都等着你这条狗命去换呢,怎么着也得好吃好喝地供着。”
“狗命”二字有点儿扎心了,她可是公主,怎么能说这么粗俗的话呢,盼晴咬咬唇,无意地拨弄了下自己的鲛珠,没有作声。
堂姐上前一把扯过鲛珠,珠子是串在条乌金链子上的,被这么一扯,显些拉坏盼晴脖颈上的皮肉。
拿走盼晴什么都行,反正本就不是她的,然而这颗鲛珠,是她所有的希望,一刻不能离身,急忙探手去抢,被立在一旁的两个婢女几个巴掌劈头盖脸扇下来,虽头晕眼花,嘴里却还叫嚷着:“这是我的,不能给你!”
“你的?哼!”她直起腰来,拿鲛珠在自己胸前比划了下,“举世无双的一颗鲛珠,进贡上来,就因为皇叔一句,‘盼晴带着应该好看’,就赏给了你,我才是公主,你们一家子都是贼,从头到脚都是偷来的。”
☆、一朝成囚(三)
盼晴不依不饶,嘴里咸腥得很,却挣扎着要上前争抢,不再只是耳光,还有拳脚落在身上。
“在这儿杵着糟心!拖回去!”颜煦冲外头喊了一句,两个兵士走进来时身上的铠甲碰撞出坚硬的声响,听着绝望。
被丢回自己毡房,落地听得“砰”一声闷响,真的像林间的死猪肉一样,没有生气。昏暗的一间帐篷,她被揍了大半天,又饿又累,这会儿维持着被扔下的姿态,侧趴在牛皮坐席上,看眼前一支蜡烛跳动,明明昧昧。
毡房门口一张帘子,映了个人影,立在那儿好一会儿,又转身离开。
醒来时,发觉自己又在狼皮床褥上,原来打了会儿盹,瞅瞅外头,天色已暗,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对于捱日子的她来说,如果从今往后都要进入艰难模式,倒不如全部睡过去的好。眼前一个羊皮绣墩,上放一个托盘,一碗粘糯的白粥。
“两天了,吃点儿东西。”
帐中有人,盼晴抬头,这才觉得浑身酸痛,一个小小的动作都吃力。颜煦立在烛火后,大半在阴影当中,看不真切。
一脚踢在皮墩上,想踢翻在地,惹得他动怒,引得那些素养有限、脾气无限的兵士上来一通拳打脚踢,就此结束生命,虽方式比自己期盼的凄惨了些,但若是再在堂姐和颜煦眼皮子底下熬,只怕一天不如一天罢,还是及时止损的好。可肚中空空如也,拳脚也像棉花,皮墩纹丝不动。
颜煦走到近前,端起瓷碗,递到盼晴跟前。从前没这么饿过,即使是做落魄山神的时候,也是要管自己饱的,于是发现,居然米香也是极香的。饥肠辘辘,仍旧扭开头去,鼻子又是一酸,然后唇上温凉。
不待盼晴抬手,颜煦用一张帕子捂在她的嘴脸上,拿起的时候又鲜血淋漓。他握住铜镜递到盼晴眼前。
颜煦果然心肠极坏,诛人先诛心,明明知道女孩子家脸最重要,冷不丁,盼晴看到个鼻青脸肿的自己,心里很难受。
“老实待着不会吗?”
“我还不老实吗?任你们骂任你们打。”要多憋屈就多憋屈。
“这儿人人是受害者,见着你没个不想下狠手的,收收你那四处张望、一脸无辜的可恨样子罢,道个歉服个软。”
盼晴愣了愣,没成想他还会讲道理了,呵,人都抓来了,还要她认错,这是想屈打成招?“认什么错?我错就错在信了你。”铜镜直怼到他脸上去。“我错就错在太年轻,是人是狗没看清。”
颜煦一手托着碗,一手捏得指节“咯咯”作响。
“气吗?被骂作狗气吗?有本事,来,冲我脖子上来一刀,你就不是狗。”
颜煦上前一把捏住她的下颌,狠命地往她嘴里灌粥。
她自学而成的修养比外头那些兵士们高几座堂庭山,吃进去再往外吐这种邋遢事儿盼晴做不出来,所幸白粥凉了有一会儿,灌下去倒也不烫。
“公主骂你是狗,你来骂我是狗,有点儿新意成吗?肚里真是一点墨水没有。”见碗空了,他似没有先前怒,反倒不紧不慢地调侃。
“再没墨,我也是个人,没文化的人;再有墨,你也不是狗,你连狗都不如,狗比你实诚多了,狗招谁惹谁了,被拿来跟你比。”盼晴又瞥了眼黄铜镜,右颊比左脸高,嘴角也破了,眼角边紫了一大块,实在惨不忍睹,心中惨然,说出的话自然也不好听。
“怎么实诚?”他站起身,呵一声冷笑,“全族都被灭了,难道还告诉你,我是颜家的独子,等着你一声高呼,让侍卫们来抓我?”
“右丞相的儿子呢?一开始珞珈山相遇,也是你盘算好的吧?”
“没有自报家门、没有问清你是哪家的,是我最大的错!”他突然吼了一声。
毡帐里静了许久,只有蜡油汩汩往下流的声响。
这两天,盼晴痛定思痛,一个人独处的时间多了,不是睡觉就是思考,当然,她还是睡得多些,但终究想明白了许多事情。“你怒气冲冲的,总说得自己被逼得山穷水尽,若你们赢了,还不是把我们赶尽杀绝?”
他当真怒了,从前隔着屏风听他念“扬柳岸晓风残月”“肠断处绣囊犹馥”,总觉得颜大人是个柔情无比的男子,如今看来,不过错觉。“先皇驾崩,幼子即位,肃亲王身为——”
“他只不过身为肃亲王而已,他若是身为摄政王,就不会有这么一出了,你的父亲,颜太师,以为火候已到,志在必得,撺掇着我的堂弟弃皇伯伯驾崩前的嘱托于不顾,才酿了这一场惨祸,谁的错?颜太师提议的时候,我就在他跟前,他的气势,像要把肃亲王府屠尽,只不过我的爹爹棋高一着而已。”
“肃亲王是个贼,是个窃国大盗。”
“谁不是贼,皇伯伯就不是贼了吗?他的皇位还不是从他弟弟手中偷来的?胜者为王败者寇,待你们这些流寇被杀光,从今往后,白芦国的后人们就只知道你们是兴风作浪、扰乱朝纲的罪人,死有余辜。”
颜煦终于将空碗砸碎在帐里的木头横梁上。
“都是同时开始准备的,我的爹爹暗中召集羽狼军,你们呢,你们早早在联合一品大将军、御林军、甚至丧心病狂地去招安紫竹国的游兵。京畿没有人视你们为正义之师,他们知道的只是紫竹国散兵游勇,占我白芦国西北军镇,现如今还要跃过长城,杀进京畿,抢夺他们的财物妻女,真真是一帮该死的人。”
“你再说一句试试!”颜煦冲到盼晴跟前,俯下身子,捏住她的肩,力量之巨,她觉得自己的小身板要被他捏碎了,“你只听着身边亲肃亲王的人嘴里的话,当然极尽诋毁,颜太师奉的是天道,扶的是天子,肃亲王是个弑君者,高低立判。”
盼晴本想来个仰天长啸,可脸伤了,嘴角绷得有些滑稽,“颜太师的儿子,和肃亲王的女儿,能辩出什么来呢?”从前悟出,人神殊途、人妖殊途,今次又体会了,虽都是人,竟也终究殊途。
颜煦失神地松开手。
盼晴却不轻易错失这好不容易占得的上风,“漫山遍野的军士,我不信全是御林军,这里面的人头数,别说小小的御林军,就是将羽狼军、太子亲王的护卫营一起加上,仍旧是不够的,有多少紫竹国叛军,你心里清楚,占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是你在纵容紫竹国对白芦国烧杀抢掠,谁才是窃国大盗,嘴上不说,心里都明白。”
毡帐外传来阵阵惨叫,凄厉极了,颜煦转身冲出去。
“哪有什么天道,不过自私而已!”盼晴素来知道遇上落水狗是要打的、遇上败走的敌人也是要追的,可说出口后,自己也不愉悦。
惨叫与哭泣,混着南面兵士的思乡曲,是盼晴一夜噩梦中的乐曲。
毡帐隔得住人影,却隔不住私底下的窃窃私语,说的人以为背着众人,却不防盼晴在里头听得真切。
京畿之乱,公主被掳,龙颜大怒,将天牢半数罪犯斩首示众,头颅挂在京畿南门之上。天牢中除了没来得及逃往北地的文臣,还有颜太师这边武将的亲眷,这一斩,将山野之上数十万大军彻底激怒。
盼晴缩在狼皮褥子一角,像在等待行刑。她被绑来,本就是换犯人的人质,若是爹爹再狠些,将天牢杀光,那么她也就根本没有活头了。
她听到公主撕心裂肺的痛哭,颜煦振聋发聩的鼓动,还有回荡山谷间排山倒海的呼声,帘子被掀开,两个兵士又向先前那样拖她出去。这一次,她不反抗了,劫数已到,她的命没了,靴子再新也没什么意思。
还在前一日的坡上,一个满身是血的人趴在地上呻/吟,仔细些听,还在认错、求饶、赌誓。盼晴定了定睛,才想起,这个被打得不成人形的人,正是榆木疙瘩似的右丞相长子,他的双腿以不自然的姿态垂在地上,定是断了。
抬头看堂姐,她望向这位驸马的眼里,满是恨意与快意。“今日用他的鲜血祭亲人,来日斩尽贼人奠英魂!”
坡下的兵士,发出野兽般的呼号。五匹马从盼晴身边踏着步子走过。于是睁大了眼,看已血肉模糊的右丞相长子被绑在五匹马身上——四肢与头各缚一匹。
不要看了,盼晴不想看了,可堂姐招了招手,两个面无表情的婢女立在盼晴身后,抓着她的头发,迫使她朝向行刑场。
公主是金枝玉叶,挥马鞭的事情犯不着她动手。可盼晴觉着,她倒绝不介意脏自己的手。
颜煦一声令下,兵士扬鞭,绳索越拉越紧,听得到骨骼作响,驸马痛苦的叫声,然后,弯弓拉满之后利箭飞出的“砰”一声,盼晴闭上了眼,耳边是疯子般的叫好声,腿上溅了什么,她慌忙睁眼,见眼前四处是鲜血,腥味扑鼻,慌张地往后躲,被力大无穷的婢女死死按住。
☆、锥心之痛(一)
盼晴也曾斩过妖、杀过精,可觉着哪一次也没这么吓人的,鲜血淋漓、四处泼洒……而更吓人的是,漫山遍野的兵士都发出狂热的叫好声。野兽般的叫嚣声之上,盼晴看到北地清朗高悬的天空,变得紫红一片,似乎也不是这会儿才变的。顺着紫霞望去,东南方向的天空愈发神秘。东南方向,岂不是京畿?
盼晴的心不在焉被堂姐发觉,她阴笑一声,“盼晴,你睁大眼好好看看,一会儿,还要你写信给皇叔,转述这一盛况呢。”
不过片刻,先前虽血肉模糊却仍然活着的右侍郎长子,就彻底变成了模糊的血肉,被堆放在一个竹筐里,离盼晴不过几步,闻得直想干呕。
“写,写什么?”
堂姐仍旧高高在上地坐在上头,手上一顶毛茸茸的白狐毛皮手捂,是颜煦当着众人的面送给她的,说是今年北地头一个猎物,理应献给公主,又引得一阵狂热的叫好声。
盼晴心如死灰,单一个皮手捂子没多稀罕,赶明儿回到堂庭山,要多少有多少,哪怕千手观音来了,也能敞开了戴,可是他们要大婚了,颜煦和堂姐。说是从前皇伯伯在的时候已经指婚,岂料肃亲王谋反,生生拆了这张婚事,还另行指婚。现在好了,这该死的驸马终于死了,有情人终成眷属,而盼晴自己就是夹在中间的跳梁小丑,十足的傻子。他们的儿子,将成为白芦国新的国君,这山谷里全是他们的先锋与后盾。
“看来是体会得不够真切,让她好好看看。”
盼晴还没回过神来,已经被推到竹筐边,门神似的婢女强压着她的头,鼻尖几乎要碰到血肉了,是肠还是肝?深谙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我看到了,已经看到了,够了够了!”叫喊都不敢张大嘴,只怕嘴唇会碰到那血乎乎的,前驸马?
后心一疼,重又被掼在堂姐脚边,一支毛笔掷在她跟前,“写!”是颜煦的声音。
盼晴沾了沾墨,鼻尖微微冒汗,在她眼皮子底下写什么好呢?只怕提笔一个不对,堂姐一声令下,把她扔进那竹筐里,和前驸马亲密接触,不寒而栗。
手抖得跟筛糠一样,字没出来,倒是先画出条波浪来,盼晴盯着它出神,东海上的波浪是这样的吗?身为鲛人,她居然从来没见过东海。
“怎么?教你的东西全还给我了?忘记怎么写字,开始画了?想画什么画什么,越可怕越好。”颜煦俯在她身边,语气里极尽轻蔑。
挨打挨骂都受得了,盼晴最经不得别人看不起她,咬咬牙,强自镇定写起来。
前驸马血肉的气味飘浮在整个毡帐,堂姐大约被他折磨疯了,觉着这是种享受,一直不叫人拉出去,盼晴瞥着那竹筐就肉紧得很,一紧张,四个字四个字往外蹦得格外的快。
写完,婢女将书信呈到堂姐跟前。
“不愧夺魁的才女,情恳意切。”堂姐心眼比针尖还小,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那既不能吃又不能穿的破才女名号。
盼晴确实被一筐前驸马吓得手软脚麻,长长的信里反过来倒过去的,都在说一件事:爹爹救我!从来不知道自己对这渡劫活动爱得如此深沉,所谓善始善终,她不贪图早个几十年渡完劫了,反正在上界不过几天的功夫,快一点慢一点又能怎么样呢,她不计较这些了。
“信虽是写了,可送去的是右侍郎长子,我这位皇叔,既心狠手辣,又不见黄河心不死,见着个棋子的尸首,能有多大感触呢?”堂姐放下信笺,直直望向盼晴。
她的视线触到哪儿,盼晴就觉得哪儿一热,仿佛马上就不是她的了。
“晚上还要喝喜酒呢,就别缺胳膊少腿的了吧。”她语气缓了一缓,盼晴跟着缓了两缓,“给皇叔,捎两个手指甲看看。”
盼晴一愣,而后紧紧握拳。“不不不,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公主剪我一束头发也是一样的作用。”却眼睁睁看着大力士般的婢女将她的手指头一根根撸直了,“不不不,不要。”她转头望向一直闭口不言的颜煦。
目光相接的一瞬,颜煦顿了顿,凤目微怒,冲堂姐道:“这儿交给你。”便掀开门帘,走进外面的风雪里。
盼晴死死盯着那道一人宽的门,门帘渐渐放下,遮挡住他的背影、他的皮靴。
烧红的铁签扎进左手的无名指与小拇指,皮肉烧焦的声音,盼晴哭天抢地,叫得嗓子都哑了,恨不得将左手剁掉,大约还能少受些罪。
剧痛的瞬间,她想起好容易学会的古琴,在琴弦上翻飞的手指、想起学吹/箫时按动的手指、想起和他过招时抓住剑柄的指尖,全都化成此刻的痛苦。
那灼心的疼痛,直到她被扔在雪地里近一个时辰才不再占据她的全部身心——并不是不疼了,而是她从手指的疼,变为手指疼加上寒冷。堂姐没有让她回自己的毡帐,而是锁在毡帐外一个简易马厩边,说是不想让她昏睡过去,错过这场喜事。
无边的山谷里,细盐般的白雪,变成白糖般,最终成了云片糕式的。
婢女与军士们往来不绝,晃得她眼花。堂姐的毡帐一点点变成了大红色,门帘上还出现喜字,军中也有这样心灵手巧会剪纸的人呐,手巧,手……
盼晴不断地想转移注意力,却一次次地绕回到手上来。左手两个手指微微弯曲着,不想触碰任何东西,却仍在汩汩地往地上淌血。
她只穿了层薄薄的纱裙,却立在天寒地冻的大雪里。
日暮西山,因为公主驸马大婚,坡地之下,腾起鲜肉炙烤的香气,他们吃饱穿暖着,堂姐还有个狐皮手捂子,即使这会儿给盼晴一个,她也是不敢把左手往里塞的,可是堂姐还是真的有个手捂子……
冻得没有知觉的时候,天完全暗了,这个阴云密布的夜晚,没有星汉没有月光,只有这二十来万的人,和一个孤苦伶仃的盼晴。
好冷,冷得浑身像有针在刺。盼晴绝望了,突然明白,她的气数在今夜大约就要尽了,信、指甲和前驸马都送去了京畿,她的死活又有什么关系呢?
人终有一死。盼晴来到这里的一年多里,想过许多种死法,真要是命定的,吃个酥酪也能噎死、喝杯花茶也能呛死,拿筷子的时候甚至幻想过一跤摔下去刚好筷子插在胸口、眼见着骑兵打前面百步来远过,也能想到战马突然失控踩死她……可她万万没有想到,会在别人欢乐的喜酒席外面,静静地被冻死,所有的人都热闹着,热闹着公主驸马的大事、热闹着盼晴的死有余辜。
这正是她最害怕的,无论是当年的业火中、还是游走在天地大荒,她不怕死,她只害怕没有人记得她,她生来无人知晓、死亦不为人怜悯,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意识到她来过。
吸了吸鼻子,这就是命吧。
盘着的双腿上突然有了点和暖的感觉。她一低头,两只毛茸茸的小东西正在她跟前一跳一跳的,“师父!”
盼晴觉着自己开始幻听,大概真的要结束这次尘世之旅了。
“师父!你你你你,怎么,穿着女女女女女孩儿的衣服呢?看着,这这这么惨呢?”一只小东西开口道,一下子窜到她脖颈上,用自己温暖的肚皮贴着她冰凉的后脊梁背,“这才几几几几刻钟,你就不记得我了?我呀,迟言。”
跟前那只,先是往盼晴怀里钻,一碰,觉着太冷了,倒是往后退了退,保持了点儿距离。
“你是瑞虎大白没跑的了。”
“什么大白大黄大黑的,是我,缓行。”
盼晴揉了揉眼,可不是一只鼬獾吗。
“你们,你们,来看我?”盼晴又吸了吸鼻子,挺直了腰板儿,再是落魄,在专程赶来看她的徒儿面前可不能太潦倒。这要是一朝被看穿,从此哪儿还招得到小弟,没有小弟,谁还给她端茶倒水、洒扫拂尘。
“不,不,不……”迟言的毛病改不了了。
“不来看师父,还能来干嘛?”缓行快言快语、甜言蜜语,让人听着比饴糖还甜而不腻。
“这一年怎么样啊你们?”
“嗐,哪里有一年,才一个时辰。”缓行这么一答,把盼晴几乎要冻僵的脑子也给说活了。灵修之地与上界是一样的,短短的一瞬放在尘世已经物是人非。当时她骑上大白往渭江边跑的时候,听着缓行在后面的意思,是不要追她了呗,现在看来,这俩徒儿嘴上说不要,身体倒很诚实地追到尘世来了,得此徒儿,三生有幸。
“山山山里,不不不不大对劲儿。”迟言的结巴与大实话间,不知道哪样更能让盼晴恼一些,“我我我我们,吓得,到到到到处跑,突突……”
“突然感觉到师父的神力,虽然很微弱,但是我们都铭记在心,一下子就认出来,即使前面是万丈深渊,我们也纵身一跃,为了师父不管不顾,谁成想没死,倒是跑到这片雪地来了。”缓行实在听不下去,帮迟言说。
作者有话要说: 新榜出了,今天开始五更~~么么哒
☆、锥心之痛(二)
盼晴狐疑地看看这两个小东西,铭记在心,纵身一跃,啧啧,他们身上有这样豪迈的气势,过去几千年怎么从来没看出来过呢。
“山里怎么?”
“天空白天黑夜都是紫色的,起先还说紫气东来是吉兆,后来看看全打西面来的。”缓行两只后脚踩在她膝上,笨拙地直立起身子,“还有些长得很可怕的东西。”说着居然还抖了几抖。
盼晴想指天空的紫霞给他们看,可夜幕已降,只漆黑一片,却觉得莫名相似。这尘世本该和灵修之境是隔开的,他们俩修炼了几千年,因为择师不慎,不不不,因为天资匮乏,大概也就拥有百八十年修为,居然能轻松跳过那道屏障,定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盼晴的指尖还疼着,被缚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可徒儿被人赶到绝境了,为师虽然身陷囹吾,却仍该为他们指条明路,“你们去找司命星君。”
“上哪儿找司命星君呐……”缓行搓着他的两只小短手。
盼晴这才想到,他们若是能和司命星君说上话,哪儿还会跟着她这么个三流小神四处晃荡。“你们去闹土地佬,就说尘世出大事了,要是渡劫的仙尊们被一锅端了,他们一个个都得跳诛仙台,让他们一级级报到司命星君那里去。”沉吟了会儿,“告诉司命星君,是盼晴郡主说的,他准来。”
“师父原来威望这么高?”缓行还以为司命当真是看的盼晴的面子呢,既然如此,就不明说了——盼晴其实受命于他,有些事情,模糊些好,模糊起来有美感。“找哪位土地老?”关键时刻,缓行倒也能事无巨细,迟言道一心只给盼晴捂身子了,一言不发。
“随便找哪个,你——”盼晴摸摸下巴,想了想,“找最老实最好欺负的那个,他不肯你们就两个打一个,打到肯为止。”
后脖颈上的迟言明显抖三抖,从前她偶尔也有些无赖,没成想还能这么无赖。
“好好好像,那那那儿有太言山上扶桑树的味道。”迟言的鼻子很灵敏。
“我们这就试试能不能回灵修之境,师父保重!”缓行这会儿逃跑起来的身手一点都不迟缓,敢情逃起命来就很敏捷,这么说来,跑进尘世间压根儿就不是他想要的结果,能逃走求之不得。
盼晴咂咂嘴,眼见着他俩已经跑进黑暗里,影子也见不着,这才想起该让他们给自己松绑才是,正巧旁边就有一匹好马。她不想就这么死去,在堂姐的嘲弄下慢慢地死去。从来都是个无名小卒、四海为家的流浪小神,难得混了个郡主甚至是公主称号,她也要让人记得、即使死也要死得隆重一些。
背在身后的双手稍稍活动了下,居然能动,仔细体会了下,迟言这孩子,嘴虽拙,默默干活真是一等一的,没得挑。
人来人往,在她眼跟前出入将要成为洞房的毡帐,于是她不动声色,仍将双手背在身后,颓丧地靠在马厩边的廊柱上,但双眼却一个劲儿打量离自己五步远的栗色骏马,脑中一遍遍盘算,站起身,跑过去,解开缰绳,翻身上马,一气呵成要多久,能不能在别人来抓她前完成。想到紧张之处,双腿在地上划动。
眼角瞥见有个人一直立在不远处。转过头,是颜煦。
他已经换了一身大红的喜服,金色的如意云纹在四周的火光中极为扎眼。
盼晴不知道他看了多久,大约看到她四处乱瞟的眼神,也许知道她的企图了?她不敢想,只低下头,却听见靴子踩在雪上的声音,一步步压实了,向她走来,终于,那双靴子出现在她的眼中,再是低头都看得到。
他居然探手去拉栗色骏马的缰绳,盼晴心里一紧,当真猜透了?若是牵走了,还怎么逃?跑不出十步就被兵士们拖回来;若是不逃,难保不被人发现她的双手松绑了,到时候又是一顿毒打,还不如自己乖乖绑起来算了。
这么盘算着,却听到马蹄的声音,反倒又近了两步。颜煦牵过那匹马,抚了抚鬃毛,重又系好缰绳,竟然离盼晴又近了许多。
他一言不发,转身走开。
坡下一个爆竹炸开,翻滚到半空中才炸出第二声,紧接着四处鞭炮此起彼伏,恍惚间有过年的感觉。过年的时候,空气里有花生糖的甜香,和糖葫芦串的酸味,过年还有花灯,还有珞珈山灯会……
盼晴抬头,眼睁睁看颜煦一步步走进毡帐,里头传出拜天拜地拜高堂的洪亮声音,于是山谷里便只剩下喧闹。
礼成。盼晴觉得浑身都痛,手指、未痊愈的左肩、还有脸,更疼的好像是心窝。
素来沉沉的山谷里,在这一夜首次显出推杯换盏、酒意正酣的态势,坡下的兵士们有些都走不成直道了,他们喝着喝着便唱起歌来,唱着唱着便哭了,莫名地让人心酸。
喜庆直持续到深夜,宾客们一个个踩着不稳的步伐,从毡帐中出来,一个接着一个,都是现今公主座下倚重的要臣,盼晴看着,突然希望永远不要走完。然而,当颜煦送最后一个人出门,再次放下门帘时,里头的灯灭了一半。
盼晴盯着毡帐上的影子,甚至看得出哪个是颜煦,慢慢走近公主,两人相拥。
四周很静,坡下的兵士们大醉,纷纷消停。
洞房花烛夜,春宵一刻值千金,正是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