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就让他们你侬我侬去吧!盼晴早就活动好坐麻了的双腿,一跃而起,解开手边的缰绳,跳上马背,一扯缰绳,朝东南面的树林中飞驰。
负责了望的兵士大喝一声,也掩在风雪之后,盼晴听到盔甲的声响,却不雄壮——除了这些巡视守夜的,旁人难得大醉,哪儿还有人能站得起身骑马?
一支利箭贴着盼晴的耳朵射过,她一躲,仍然骑在马背上,没有回头,扯动缰绳,在林间迂回着前行,许多支箭从身边过,却都没能伤着她。树枝树叶刮过她的脸,她无暇顾及,全身都冻僵,即使刮破,似乎也没有那么痛,一切的感觉都迟钝了,只知道两旁有不断退后的树木,她要一直朝着东南方向飞奔而去。
逐渐的,箭也追不上她,她就知道,系在公主帐外的,一定是匹好马。马蹄震得林中枝叶乱颤,一团团雪从枝头落下,砸在她的脸上、肩上、背上,甚至从后脖颈中滑到衣裳里。在极寒的刺痛中,她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脑中却有一件大氅,还有一个皮手捂子,不是她的,那温暖离她那么远。
身后一直有马蹄的声音,她甩掉了大队的追兵,却有一个穷追不舍,他不叫喊、不射箭,却始终在她身后。单薄的纱裙飘扬,灌进骇人的冷风。她又饿又疼又冷又困,死死地夹住身下的马背,一个劲儿往前奔跑。
然而,马终究是受不了的,渐渐慢了下来。后面的马蹄声愈发的近了,绝望漫过心头,司命与月老,联手布的局,还真是会愚弄折磨人,那药水,与其说是让这些神仙们相互不记仇,倒不如说是让他们忘却受到的这些苦,这些都是他俩一手安排的苦,若是记得,头一个要杀要剐的是他俩才对。
再也坐不直,趴在马背上,马也累了,在林中雪地里轻快地慢跑,平白生出点儿轻快的意味,她已经到极限,再也受不了这里的一切了,射箭吧、举刀吧。
意识逐渐模糊,大概要睡过去了,睡着来到尘世,再睡着离开,好得很。这会儿她隐隐觉得左肩又很疼,大约是刀伤再次裂开。她为他挡了一刀,就落得这么个下场,颜煦当真是知恩图报的好男儿。
栗色骏马由小跑逐渐变为缓步走在林间,雪渐渐停了,乌云散开,竟有了几丝月光,照得雪地分外皎洁。盼晴身上的纱裙泛出银白色的光泽,看着寒冷。
她的手一点点松开,从马背上斜斜地落下去,在即将落地的一瞬,被拦腰接住。
一声口哨,栗色骏马乖乖地跟在黑马的背后,朝一侧山崖走去。
一件大氅将她裹在里头,无与伦比的和暖,大约是堂姐身上的那件,好羡慕她,盼晴在梦里仍然不平。
一直淌血的手指被涂上冰凉的药膏,而后仔细地包好,居然一点也不疼。然后,双手被覆在一个雪白的皮手捂子下,仍旧像极了堂姐的。
盼晴啊盼晴,你就这么斤斤计较这么点儿不值当的东西!但真的很想要啊。
唇舌间被灌进不明的和暖茶汤,她刚要吐,就尝到甜味,又渗出些许奶味儿,饿了一天的她,心想,即便是毒/药,这样的美味,她也照喝不误。
后背抵着什么,半仰着在喝,微睐双眼,看到乌云散去的天空,清澈的河汉,挂在天边,听到“叮咚叮咚”的声响,像是,人的心跳,于是视线偏了偏,是颜煦,她靠着的,正是颜煦的胸膛。
☆、锥心之痛(三)
盼晴的意识逐渐清醒,口中噙着的,是颜煦手里拿的牛皮水袋,这甜香的味道,大约是北地出名的羊奶冲茶。全身都裹在一件大氅中,只有脸露在外面,难怪这样和暖。手也缩在皮手捂子里,这不是做梦。她抽出左手举到眼前,两根纤细的手指头被密密地裹好。
“曼陀罗和天竺花混成的药膏,军中必备的阵痛促愈合良方,不会再疼了。”颜煦的双臂从盼晴的双肋下合围在她胸前,抓着缰绳,下巴正抵在她头顶上,说起话来震得她耳朵嗡嗡响。
矫健的黑马走在一片素白的雪国中,一步步,缓慢而踏实地朝前走,四周是连绵的山林,没有毡帐,也没有城郭,只有荒野。
盼晴几乎完全被颜煦拥在怀里,又暖和又安心,加之马背上规律地颠簸,几乎要睡着,却停了。
她睁开眼,停在一片山崖边,下面是方圆几百里的平原,再往东南望去,地势便又逐渐高耸。
“那灯光,是如是山上的如是寺。”颜煦伸直手臂指给盼晴看,“山那一面,就是京畿,我会送你回去的。”
盼晴张嘴,不知说什么好,谢谢?若不是他掳了她来,哪儿还需要他送?罪魁祸首正是他,何须再做出施舍的样子?他身上有微微的酒气,正是他的喜宴。盼晴突然气恼了,甩开他的手,甚至要甩开身上的大氅、手捂子。
颜煦紧紧抱住她,将她裹在怀里。“盼晴,你看前面这块平原。”
先只潦草一瞥,见得一片白,经他一说,才仔细看,竟是村社、农田、街市,全都荒颓了,一点灯光都没有。再细细看去,还有人,倒在地上,一个个,有兵士、有平民,没了气息,便和土地田野并无二异,被大雪静静地覆盖在地下。
“这是长城北面最后一片城池,已经鏖战三月,我们强征了这里所有的壮年,你爹爹的jūn_duì就屠光了这里所有的妇孺。”他的语气悲凉,“不光这一个城池,从这里往北去,甚至我们驻扎的山谷,都曾经是城池,拉锯过后,不剩任何痕迹。”
盼晴睁大双眼看他。
“你说得对,哪有什么天道,都是自私而已,若是我一个人,我就为我自己一个人的性命自私;现今是二十万大军,千方百计救出来的公主,和天牢里的老臣们,我要他们一个个都活着,这就是为我们二十多万人的自私。”他用手抚了抚盼晴的脸,却惊觉自己的手冰凉,于是作罢,“你的爹爹,你的哥哥,也是为着整个朝廷,上至王亲下至兵卒的性命自私着。我们注定势不两立。”
盼晴黯然地合上双眼。上一回看到这样的雪地,还是上元节,那红彤彤的灯笼与粉扑扑的大地,举世盛赞,真真的太平盛世;一年未到的如今,竟是这样的山河破碎。不是她一人能左右,可她又看得这样真切,眼睁睁看着大厦倾倒,却丝毫力气都使不上。她累了,头发沉,只隐约听见颜煦低声道:“回去后,你若能一直静静地待着,我保你再不受皮肉之苦……”
微微点头,她再不还嘴再不反抗了,不求心不疼,只求身不疼了罢。
知道她被掳来北地,定是无法安眠的,又加之多处受伤,羊奶冲茶里头加了些许磨成粉的菖蒲。看着她的头逐渐靠在他的手臂上,知道是起了些安神助眠的作用,却不知她睡着了没有。
颜煦等了等,却再也忍不住,低下头,将盼晴完全裹在自己的怀抱里。
颜太师长子,是天下都知道的驸马,这是他自幼就懂的道理,既是荣耀,又是约束。他好诗文善骑射,秋狩春围,有多少秋波暗送,他知道,他得意,却不能接。
珞珈山灯会,短短一瞬,如惊鸿一瞥,只失神一刹那,他便回到了现实,告诉她名讳能怎么样呢,不如就此匆匆别过,在记忆里留个绚丽的念想。
谁想到,她居然能乱闯珞珈猎场,拉着她直上山顶的时候,知道她在身后如炬的目光,立在山头眺望河山时,竟然生出点儿想法:若她就是公主,携她的手看天下,该多好。
皇上日渐虚弱,朝野暗流涌动。奉父命上如是寺,名为清修,实为联络紫竹国叛将,他们是丧家之犬、却又有万夫不当之勇,是最易安抚又最强的兵力。居然又遇上她,看着这样小小年纪的丫头,舞剑居然一招一式有板有眼,虽不及他,可却是他头一次和女孩子比剑,有趣有趣,实在有趣。
肃亲王在朝堂上的势力愈发膨胀,至于膨胀到什么地步,只有等才女夺魁赛的结果了。彼时他已深入北地部署兵力,却时不时想起她,甚至希望她是个地位低一些的臣子家的女儿,能是庶女就顶好了,那样,成驸马之后,他仍然可以纳她为妾。是啊,大婚未成,他已经开始想要纳妾,他笑自己,平日里再是和京畿的纨绔子不同,内里的花花肠子都是一个样的。
盼晴郡主盖过公主的风头,也是意料之中,却是他最不愿见的局面,那意味着,太子的,即他们的胜算已经不多。那时他已经见过公主真颜,却始终未能得见当初隔着屏风教过的盼晴郡主,想来,也是个不学无术又有点可爱气的花瓶吧,不知和娇蛮公主比,脾性哪个好些。
正以为要剑拔弩张之际,肃亲王居然抛出了橄榄枝,他忐忑地去了肃亲王府,却见着了盼晴郡主,果真是个不学无术又非常可爱气的花瓶,他的神色已经那样了,她看不出来,居然还在追问他是哪家公子。他不知道肃亲王平日对颜府是怎样的咬牙切齿,竟然不敢看她震惊的神色,下意识地撒了谎。
肃亲王的橄榄枝出乎意料的是让他和盼晴郡主成婚,他抿着唇,很想应下来。然而,在来这一趟之前,颜太师语重心长地嘱咐,任何联手的念想都不要给肃亲王。这一刻,他很恨,为什么不能和肃亲王联手,为什么一定要扶太子呢?
她的大哥率人屠尽了他的颜府,而他早已躲进如是寺,甚至未能见到父母最后一面,只知道血海一片,他又恨,恨肃亲王为何如此心狠。
肃亲王妃是出了名的笃信佛教之人,他每日诵经习武,仿佛当真是个虔诚的佛家子弟,其实他在等,在等那个早就制定好的计划,是最后最后的计划,没想到一切都往最坏的方向发展,他真的要用上这个最差的计划。
遥遥地仰望石凳上的盼晴郡主,他心里满满的恨意,迫不及待要开始这个计划。他得不到的人,居然要成为他的猎物,何尝不是一种补偿。
计划那么简单,能掳多少就掳多少,都是谈判的筹码。没有想到她那么容易轻信他,更没有想到,她居然为他挡刀。刀锋刺穿衣裳刺穿皮肉的时候,他看到的是逆光的背影,一颗鲛珠摇晃之后,她便倒向一边。半路杀出的羽狼军出乎他们的意料,他立在林中,看她像只金丝雀一样被侍卫簇拥着离开,心中居然松了一口气。
劫内务府与天牢的犯人,是稳定军心的重举,他必须去,他也想见见她,却因为存心要放过她,而决心不见。然而她在找徐严,撒谎自己是徐严的事情,并不只有他一个人知道。“颜大人,好机会!”这样的劝诫声此起彼伏,他必须去。
她从长廊里奔向他的脚步声,像踩在他的心口上,又重又乱又疼又让他欣喜若狂。他应该要放她走,让她去和骁族和亲,如果肃亲王赢了天下,她在骁族的地位自然崇高;倘若肃亲王输给了他,他们也不会和骁族开战,他们负担不起,那么她依然能够活下来,去骁地是她最好的出路。他想放她走,然而他是统帅,不能因为自己的私心,乱了几十万人的大事。
萨满法师都是自己人,他不害怕,却要装出紧张万分的神色,却没想到,弱小又害怕的她,再一次挡在他跟前。他颜煦二十年的生命里,什么时候不是意气风发、气吞山河,什么时候,要被一个女孩儿保护。她的一护,击碎了他的心,因为,当初连她的震惊都不愿意看,却注定要看她的愤恨、她的眼泪。
他不想杀她,连动她一根手指头都不愿意,却没法为了她乱了军心。他尽了力,找了理由保她的命、保她的纯净,却保不了她的皮肉,她身上的每一块淤青,都像击在他的胸口,更别提被剥指甲时的撕心裂肺,他站在毡帐外,那是为了给公主立威——他掌管着二十万的jūn_duì,但仍然需要公主这样名正言顺的皇家血脉来鼓舞士气。他攥紧了拳头,直看到她被锁在马厩边,面无人色,她不哭,但是她一定恨他。
当看到她四处转动的眼珠,就已经知道她的计划,于是愈发地纵容了她。他不想要这个洞房花烛夜,反倒是想要和她独处的机会,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锥心之痛(四)
盼晴,我为人臣,为人子,为人夫,有太多迫不得已,命中注定,我们无缘。
说完这句话,颜煦低头看怀里,她的呼吸均匀而沉缓。又下起漫天小雪,洋洋洒洒,有一些沾在她的睫毛上,冰晶又轻薄又透亮。
他的话,她也许听到了,更可能没有听到,但是他一定要说,无人倾诉,独自闷着,难受至极。
俯下头,轻轻吻了因为和暖而泛了些胭脂色的嘴唇。
东面微明的天光中,太白星闪耀。
颜煦活动一下发麻的手腕,他抱着她在山崖旁一座祠堂里待了几乎一夜,这会儿却不得不回去,回到繁杂的一切中去,回到仰仗他依赖他的一切人和事中去。他给了二十多万人希望,却给不了她一丁点儿许诺,生而为人,就是有遗憾啊。
菖蒲粉的作用持久,回到喧嚣的营地时,她还在熟睡。
“冻坏了,让大夫来看看。”颜煦瞥一眼立在马边的公主,面色如常。
柳叶眉微蹙,银牙紧咬,跺一脚,“快去找大夫。”跟在颜煦身后一起进了盼晴的毡帐。
眉毛胡子一片白的垂垂老者,把了一刻钟的脉,始终一言不发。
“许是太累,又太冷?”颜煦打破沉默,询问大夫。
他捋了捋胡子,收回把脉的手,微微点头,嘴上却什么都不说。
“要开药吗?”
他仍旧微微点头,脚下却往外走,颜煦紧跟其后,出了毡帐。
二人立在背风处,老者咳嗽一声,“大人便直言吧,想怎么治她?”
颜煦只一惊,而后很快镇定,“瞒不过您。”
虽早已过花甲之年,却精神矍铄,双目炯炯,一声如呵斥:“置天下于何地?”
面对侍奉颜府愈五十年的老者,虽只是医者,颜煦却非常敬重,“我心丝毫没有动摇,对得起父亲,对得起颜府、朝中上下的英灵。”
北风呼啸,夹杂着雪粒子打在二人的袍子上,发出硬硬的刮擦声。
“大人心里有数,就一直给菖蒲粉,让她睡过去吧。”老者敛了方才的怒容,话语间威严却不减。
“如此,甚好。”说完,颜煦转回到毡帐门前,背对身后吵吵嚷嚷又井井有条的大营,握了握拳头,重又掀开门帘走进去。
公主脸上毫无新妇的红晕,坐在床榻边,一脸凝重。“她会死吗?”抬起头来时满眼盈盈泪光。
颜煦坐在她对面宽慰道:“不会的,好生养着,能熬到互换人质的时候。”
盼晴在朦朦胧胧里,听到堂姐的哭声,微睐的双目中,窥得她抓住颜煦的前襟,正嘤嘤地哭泣。气不打一处来,知道你新婚,全山谷的人都知道你新婚,如愿以偿,嫁了俘获全天下少女心的颜煦,何必在人面前刻意显摆呢?
一名着铠甲的兵卒冲进帐内,“京畿密报,请大人移步。”
盼晴一瞬睡意全无,想拉住颜煦,他若不在,谁知道气疯了的堂姐会做出什么来呢。可当着气疯了的堂姐面,拉着她的新婚夫婿,又有谁知道她会做出什么来呢。
脚步声远去,一时帐中寂静无声。从前抓耳挠腮、上蹿下跳的堂姐,这会儿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反倒不习惯了。
“盼晴,你累不累?”冷不丁一声,盼晴以为被看穿装睡,吓得一个激灵,然而堂姐自问自答,沉沉的一句:“我很累。”
大家都委屈委屈吧。一身龙袍却站在交泰殿外手足无措的爹爹,说过的这句话,此刻盘桓在盼晴心头。她的发丝似乎被手指抚过。
“公主,颜大人请您去帐中。”
堂姐起身,身上环佩铃铛,叮铃铃的响,哼,还是从前那娇惯的样儿,不看看都到哪儿了,装束还这么铺张,心中又生出不服气来。
“等她醒了,你搭把手。”她轻描淡写地吩咐了一句,就走出去。
搭把手?盼晴后悔没有偷瞄她说话时的姿态、手势,是又要给她苦头吃的意思?吓得不敢睁眼,却又听得到帐中的呼吸声,也不知那人是坐是躺,红脸还是黑脸,是不是心狠手辣,分外瘆的慌。
索性双眼一睁,帐中果然有个婢女,却不是先前力大无穷凶神恶煞的,而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姐姐,眯着眼冲她笑,“汤浴给郡主备好了。”
盼晴受宠若惊地让这婢女扶着坐进松木浴桶里,她只一个劲儿地笑,笑得盼晴又瘆的慌,自己真是受不得别人的好。“我们见过吗?”
“回郡主的话,没有,但奴婢见过您哥哥,他,他——”不经意间居然用脚在地上画了个圈儿,“他给奴婢讲过笑话。”
见她红云密布,似春心萌动,不禁好笑,大哥果然还是有市场的嘛,这不,颜煦眼皮子底下就圈了个崇拜者,“我大哥确实人见人爱。”
她分外把头埋了埋,“见着的,是世子大人的弟弟。”
二哥那个失败的纨绔子。盼晴倒是吃了一惊,“讲给我听听?”心说,那样一个窝囊兮兮的二哥,居然一个笑话就俘获小姐姐的芳心,必定是个惊天动地的大笑话,非叫人笑背过气去不可。
“那日我丢了一个月的薪俸,失手打了碗碟,被姑姑罚去花亭外夹道边,料理要枯萎的芍药,说若是花活不了,要打烂我的屁股。”
“啧啧”盼晴叹两声。
“那芍药蔫儿了又不是一天两天,怎么可能我松松土就能活,跪在那里就哭得稀里哗啦的,大人刚好经过,问了缘由,我就从薪俸说起,他笑起来,说,想活简单,每株下头埋一吊钱即可。”
“为什么呢?”盼晴伸长了脖子,就差张大嘴了。
“他说,有钱者生,无钱者死。”
盼晴瞪大双眼,又咂咂嘴,不对呀,这不是在笑话小姐姐么,丢了薪俸就哭哭唧唧的,那么点儿钱哪儿在二哥的眼里,他这正是说她钻到钱眼儿里,这小姐姐,啧啧,脸蛋倒是好看,可惜年纪轻轻的,脑子就进水了。
“说完,他就把芍药挖开,每株下头埋了一吊钱,叫我捡起来,我丢的就只有一吊钱,结果捡了有六七吊。他又让侍卫从宫外市集上买来新鲜芍药栽上。”
这小姐姐脑子没毛病,市侩得很,这哪儿是一个笑话解决的事情,本质还是几吊钱在解决嘛。
“奴婢只是个没资格到公主跟前侍奉的小小婢女,平日都没人愿意多看一眼,居然有大人停下来,和奴婢逗乐,还帮奴婢解决燃眉之急,那就比天都大……”
盼晴嘴角僵了僵,谁对她好,她就喜欢谁,真真是个朴素又爱憎分明的决断方法,某些人,若是也有她这一套想法,倒很好。
饭食如前,多加了一样山药红豆糕,和京畿的一个样,盼晴吃得津津有味,但汤药苦了些,却也能将就。
一觉睡过去,前所未有的踏实,却在后半夜时被大作的雷声吵醒,隐约觉得床榻前有人坐过,又走了,慌忙起身。
走开了一阵的婢女掀起门帘进来宽慰她,“大军出征,出征而已。”
“出征?”那就更坐不住了,她走到门帘边,掀开一个角,就看到山谷里骑兵,银色的战甲如霜如雪,骑下马匹矫健。远远的,隔着多少个方阵,看到一身红色蟒袍的颜煦,举剑指天,每一声都得到狂风暴雨似的回应。而后,他便驱马往山谷外去,身后,是浩浩荡荡,望不到头的骑兵。
出征,不就是征爹爹的jūn_duì吗?也许今晚他们就要跃过长城,跃过京畿北面最后一道防线,冲进京畿大肆烧杀?也许跃不过呢,连颜煦一起被斩在长城外?
“郡主,这是大夫的汤药,您醒了正好喝一碗。”婢女也一脸心思,将木碗递到盼晴跟前。
喝下去之后,她心头突然掠过一丝疑问,掳她来的路上,岂不也是类似的汤药,她才昏昏沉沉的;这会儿,这会儿,果然头又发沉了,颜煦,是万万不能信的人,然而已经迟了,下次,定不能再喝……
梦里,有爹爹、娘亲、大哥、二哥,甚至还有堂姐和堂弟,大家热热闹闹地坐在一艘船上。都是一家人,和和气气的不好吗。
鞭炮声,铺天盖地的炸裂声,难道,他们又要结一次婚?幽幽转醒,又是夜间。
“郡主吃些东西吧。”婢女倒是守在跟前,一脸忧愁。
盼晴扫了一眼,除了饭菜糕点果品,果真还有一碗汤药。“什么事儿,这么喜庆,莫不是,公主有了儿子?哈哈。”最后那两声是她的干笑,笑出来更显尴尬。
“颜大人大捷,和朝廷大军分居长城两侧,对垒中。”
盼晴心舒一口气,竟生出从此长城为界,互不相扰的不得了念头来,她可是当今皇上的女儿,怎么能这么快想到割地呢,和卖国贼有什么分别。
“领军的肃亲王,在箭雨中,身中数十箭。”她的声音到后来几乎低不可闻。
肃亲王,爹爹已经是皇帝,肃亲王,岂不是那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扶的二哥,他领什么军啊,这都谁出的点子,“肃亲王领军?那太子爷呢?”
“郡主的大哥已经登基了,您的爹爹,昨天早上,驾崩了。”
☆、偷鸡不成蚀把米(一)
忧思过度,爹爹年轻时是何其英武的皇子,如今登基不到半年,竟因为忧思过度而亡,忧什么,思什么,大约和盼晴的被掳有关,可另一半的原因,做子女的,动动脚后跟也想得出来,盼晴不知这能不能算娘亲的幸运,亦或是他们二人的不幸。
“我二哥怎么样了?”
婢女小姐姐红着眼圈,“只听说身前中数十箭,跌落马背,被兵士拖回队中,后来就不知道了。”
身前而不是身后,二哥好样的,“冒着箭雨还能往前冲,我这二哥,叫人刮目。”
“本是绕到左翼奇袭,没成想中了埋伏。”
“二哥不是个擅长冲锋陷阵的人,怎么会?”奇袭这种事情,不应该教给沙场老将去做吗?朝廷军中难道缺人至此?
小姐姐环顾左右,映在帐上的人影,因为距离太远,而又高大又模糊,她才稍稍安心,凑在盼晴边上,“左军囚车里,安置了一名公主的婢女,所着衣物,都是郡主您换下的,肃亲王这才乱了阵脚……”
盼晴心中一梗,她与二哥时时相互揶揄、刻刻互相挤兑,甚而至于心底里,还有几分瞧不起他,可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刻,他本又是那样贪生怕死之辈。“我跟颜煦有不共戴天之仇!”抄起床边一个玉枕就往外冲,小姐姐在身后死死拉住她的胳膊,可倔脾气上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郡主莫要冲动,帐外去不得!”
盼晴不管不顾地冲出门帘,外头一片银装素裹,鞭炮焰火渣子在夕阳最后的紫霞里洒落一地,满脸喜气洋洋的兵士在看到盼晴的一瞬,都僵住了神色。近处的几名,正缓慢地向她合拢。“丧家公主这是往哪儿去?”
她扬起玉枕,“我要杀了颜煦这个卑鄙小人!”
暗红锦衣突然一闪而到跟前,“贼人之女,居然管别人叫卑鄙小人?”他回头冲早已哄堂大笑的兵士们一耸肩,直接将她的玉枕劈手掼在地上,碎成了一瓣瓣的,“两军对垒,杀敌自然越多越好,阳谋重要,阴谋也重要,上钩者,都是自己蠢,不可活,怪不得别人。”
盼晴一个扬手,公主帐中走出的两个门神样的婢女一撸袖子,一个耳光抢在她触到颜煦之前,落在她的脸上,直直摔倒在了地上,起不来。四周又是一片大笑声。
盼晴觉得自己是被人耍的猴子,十足的笑话。
“好生关着,别再放出来乱咬人。”颜煦低头看跪坐在地上的她,轻蔑地一笑,背手而去。
盼晴又被人驾着胳膊,双脚在地上拖着,丝毫没有尊严地扔回了毡帐。
“郡主,您,您,不要自讨苦吃了。”小姐姐倒当真为她好的样子。
盼晴从来信奉好死不如赖活着这个道理的,然而二哥的奋力一搏,点燃了她心头为数不多的豪迈。家人在前线为了她舍生忘死,她又怎能安心于被软禁、等着那个不择手段的颜煦放她一条生路呢?既是掳了来,她素来喜欢荤菜,从来不是个吃素的,也要叫他们尝尝什么叫烫手的山芋接不得,大不了鱼死网破,也不负二哥的心意。
“是我昏了头。”盼晴抬起头,“这么一闹,倒是把自己闹饿了。”大大方方地坐在卧榻边,饭菜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心说,就是上路,也得吃顿饱饭,“那母夜叉力气也太大了,你帮我外头取点儿雪,给脸上敷敷,不然被揍得像个猪头,回去哥哥们也不认我。”
小姐姐想都没想,转身到门帘外头去了。
总归有人要被别人利用,被利用的人,居然往往都是善意,满心赤忱向刀尖,怎能不淌血。盼晴边想着,边将一碗红豆圆子汤分成两碗,汤药掺进一碗当中。
冰凉的雪碰上红肿的面颊,果真舒服许多,“你也在京畿待过,这碗热乎乎的红豆圆子汤,小姐姐必定喜欢,咱们喝。”
她脸上还带有迟疑。
“为我二哥祈福!”说着自己拿起一碗碰上她的。
一听二哥,她便拿起碗,一口口吃下去,“愿大人平安无事。”
这才多大点儿功夫,颜煦那一套,她全都学会了,可见,阴谋并不难,不过是拿别人善意当弱点而已,能不能成就阴谋,只看人心有没有坏到那个地步罢了。
不出小半个时辰,小姐姐已经歪在卧榻边,眉头一皱一皱的。盼晴将她搬上床榻,心说,看着瘦瘦的,还挺沉,敢情长的都是腱子肉,幸亏迷倒了,不然扭打在一起,还真不一定能逃走。
剥下她一身婢女的衣裳,换在自己身上,学着她走路的样子,在毡帐里来来回回走了几遍,才觉得学到点儿皮毛。端着个食案,低着头,掀开门帘走出去,见着两个大力士婢女果真如门神般一左一右,立在毡帐门前,唬得她心里一惊,然后定了定神,默念:“丑八怪退散、母夜叉退散……”就那么平端着山榉木的托盘,一步步越走越远,往公主的毡帐去。
盼晴抬头看看,山坡的最高处,只有两座毡帐,一座是公主的,她被来来回回拖了那么多次,早就认得了;另一座,虽不及公主的华丽,却比公主的威严,这军中,除却颜煦,也不可能有旁人敢住这样的规格了。
大战告捷,山谷里欢腾了一个晚上,这会儿归于平静。
距离颜煦的毡帐还有三步,公主毡帐里灯烛的火光闪耀,盼晴突然想到,不怕颜煦不在帐中,就怕公主也在他帐中,若是一进去,恰好撞见二人交颈之姿,岂不尴尬,她可是个纯洁的小神。罢了罢了,总要成长总要学习的嘛,运气好,还能一下子杀俩,岂不快哉。
毡帐一片漆黑,盼晴环顾四周,没有人注意到她,于是掀开门帘的角,一点儿声响都没有,又有点儿失望,好容易她做好了心理建设,准备杀贼一双,他倒是跑去公主帐中摆交颈之姿,太叫人失望。继而一想,这样倒好,她可以肆无忌惮地在颜煦帐中找青冥针,兵器准备好,才能磨刀霍霍向猪羊,杀去公主帐中抢鲛珠,到时给他俩放血也不迟。
她矮着身,沿着毡帐边沿摸索,不时能摸到各式各样的兵器,她都不屑得拿,世上还有什么能比得上爹爹给她铸的青冥针呢?光线暗得不像话,若不是碍着自己是来偷东西的,她一定要把蜡烛点起来,不然和瞎子有什么区别。
毡帐中只有一个角落有光亮,从一道帘子的四边外渗出来,像是给帘子镶了个金边框,仔细看来,帘子甚是粗犷,居然是一整幅牛皮,这牛皮太过密实,半点光都透不过来。那头只有依稀水声。
手指终于触到又尖又凉的物件,她带着青冥针浪迹天涯已经许多许多年了,只这么一摸就知道是它,忙握住剑柄,正想借着微弱的烛光打量一番,没成想牛皮帘子倒是大大咧咧地掀了开来。
她慌忙蹲下身,好在跟前正好有个大樟木箱子,她往那儿一蜷缩,简直是为她量身定做的天然屏障。她又低头看手中的剑,剑锋处泛着幽幽的青光,看来颜煦趁她睡着夺走之后也没怎么用过。
脚步声渐渐近了,盼晴屏住呼吸,听到终于停在樟木箱前,她连口水都不敢咽,脑中反反复复想着,一抬头看到瞪着她的眼,内心里毛毛的,分外不敢抬头。
好在停了会儿,脚步声又往远处床榻走去。她探出一点头,正是颜煦,他他他,怎么可以不穿衣服呢!心里暗骂一句,又缩了回来,只一眼就看到他的虎背蜂腰,倒是在脑子里甩不掉,他他他,太不是个东西了。
一盏油灯,在他吐出的气息中灭了,于是帐中回归黑暗。
盼晴耐着性子等,再是武艺高强、身手矫捷,总有睡着没有防备的时候,颜煦你今日伤我二哥,我一定要你血债血偿,冤冤相报永无了。
腿快要麻的时候,听到他的呼吸变得平稳深沉。
盼晴将剑握紧在身前,一步一步,踏在皮子的地面上,一点儿声响也没有。
眼睛终于适应了黑暗,盼晴立在了床榻前,睡着的颜煦,面色平和,因为帐中暖炉烧得甚为和暖,被子被踢到一边,如方才一样,上身不着寸缕,生命最后的关头了,还要占盼晴纯洁双眼的便宜,的确不是个东西。
双手提剑,垂在他的胸口。只要用力一压,大仇便报,再也不要担心全程目睹过她的狼狈的小禽兽,回山里大肆宣扬她的糗事,杀了他,她就成了个忍辱负重、终结举国之乱的大功臣,白芦国史上最为英勇的公主。
手腕微微颤动,她杀过精斩过妖,可从来没有杀过同类,为什么,尘世里的人,要诛杀同类、同族?
“动手吧。”一声不啻惊雷,盼晴低头,颜煦张开眼看着她,双臂还微微展开,十指松缓地弯曲着,没有反抗的意思,“你动手吧,我也一了百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五更完成,我们周四见~~
☆、偷鸡不成蚀把米(二)
被抓贼抓现行,盼晴愣住,瞟了一眼的光景中,看到他的左臂被白色的纱布厚厚包扎住,大约也受了伤。
顺着她的视线,颜煦倒坦荡,“羽狼军里也有好男儿,护主的时候朝我猛掷刀,居然没能躲掉。”又抬头直视盼晴的双眼,“动手吧。”不带半分戾气,澄亮清澈,一如初遇时。
星汉、月光、箫声、杏枝一下子全部混在盼晴的脑中,可一想到胆小如鼠的二哥豁出命去冲锋,却中了他的圈套,什么澄亮清澈,都掩不住他内心一团阴暗。一咬牙,将剑压下去,触到他的胸口,仍旧压下去。
他双眼猛睁。盼晴的剑只插/进去毫厘,终于拔了出来。他胸口的皮肉仍旧被锋利的剑锋划开,涌出血来。
颜煦探出左手取过一团素白的纱布捂在自己胸口,“没有胆量?”似是被盼晴这一刺刺醒了,依旧满身杀气,右手迅速将她的手腕一拧,“哐当”青冥剑落在床边的楠木几上,又悄无声息地滚到皮子铺就的地面。照着她的柳腰一揽,盼晴便跌倒在他身上。“收到探子密报,你二哥没事儿。”
盼晴心里一松,他的气息喷在脸上,带着点儿烈酒的冲味儿。瞥见包扎过的胳膊,已经渗出红色的血迹,伤得不轻。
他丢开胸前的纱布,已成红色,血倒是止住了,伤口红彤彤的。空出的左手探到楠木几上拿起一个酒杯,一饮而下,喝的是酒,不知他喝了多少。“疼得厉害,没有酒不行。”
他也会受伤,也有说疼的时候?盼晴推他,要起身,却被他用力一箍,动弹不得,还撞在刚划开的口子上,他的样子倒像不怕疼。
“这一仗,我和你大哥都怕了,刚才他派来信使,已谈妥,我明天带上你,到长城下换罪臣去,盼晴,明天你就能回去了。”他不知是释然还是失望,话语间沉沉的。
明天,明天就能脱离这苦海,盼晴发了会儿呆,这才想起,即使回去,也要带上自己的细软,急忙挣脱他,想捡拾青冥剑。
“乱动什么,捡起来杀得了我吗?”他喝多了,显出从未展露过的颇有死皮赖脸气质的脸色来,“你下不来手,盼晴,你狠不下心来杀我!”
“即使不杀你,我也得拿回我自己的东西,还要去公主毡帐里,偷鲛珠。”世上大约没有比盼晴更实诚的小偷了,又改口:“拿回我的鲛珠。”
颜煦定了定神,盯着她,然后“噗嗤”一笑,“明天我帮你要回来,还有什么要求?”
他几时这么好说话了,想起子婵的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只怕有诈。
“剑和鲛珠,都原封不动,让你带回去,还有要求吗?”他怕是以为盼晴喜出望外,高兴傻了,又问了一遍。
盼晴眨巴眨巴眼睛,“要求是没有了,可你有这么好?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他一笑,像在和一个孩子玩笑,“我也有个要求,你说一句,我在不在你心上。”
“怎么可能!”盼晴脱口而出,一起涌上的,还有脸红,这就是传说中的调戏了,她堂堂盼晴郡主、盼晴公主,居然就这么被一个仇人调戏了,脸红得分外厉害。
他眉头一拧,而后又舒展地笑了,“不在?可你在我心上。”
盼晴发了懵,被他一个翻身,重重压在身下,嘴唇被他的嘴堵住,他,这是,要吃她?她在堂庭山这么些年,好容易爬上食物链顶端,到尘世怎么能让人吃了呢,拼命摇头。
颜煦伸出舌头,轻轻舐了舐她的脖子,她的身体居然软了,心说,这颜煦,有毒,有剧毒,这不,气都快接不上来了。既是已经压在了身下,颜煦的双手拉开她的前襟。过分了,太过分了,四万年来,谁敢脱过她的衣裳,狠狠掐在他的手上,扯开嗓子就要喊,被他的舌头直接堵住,不好了,衣裳抓也抓不住,一件件都弃她而去。
“别怕,我会让你完璧回去的。”颜煦在她耳边喘息着,将她的耳根也舔得湿湿的。
之后,盼晴觉得自己浑身都软了,瘫在他的床榻上,脑中只有上下其手、无处不及这样的词,哪儿哪儿都感觉得到他习武多年起了茧子的掌心,真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一着不慎,被颜煦这厮欺负了。
颜煦终于在她的身边躺下,却仍然紧紧抱住她,“过了明天,这辈子,大约不会再见了,我要记住今夜。”
“你们,决定以长城为界,就此相安无事了?”
他又嗤嗤地笑出来,将盼晴抱得更紧,盼晴脸红得厉害,这样肌肤相贴的情形,从前土地老讲起的时候,会被她连打十下,踢得老远。
“我们都要立个名正言顺的白芦国国君,我怎么能甘心京畿都进不去?你大哥怎么能容忍西北无端被叛军侵占?最终……”他俯下头,狠狠地吻了她的嘴唇,“最终,我们必定还有一场恶战,不是我死便是他亡。”
他说的是大哥,其实指的就是盼晴,“所以往后,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颜煦突然想起什么,连忙起身,找来楠木几上的一个物件,蹲在床榻边,将手心摊开放在盼晴眼前,“这是我娘传下的一对玉珏,如今我拿一个红的,你拿一个白的,往后,有一天,若是我赢了,你有这个玉珏,定不会死。”他的双眼,明亮得像火,烧遍盼晴的心底。
盼晴伸手接过玉珏,颜煦似不放心,又从她手上拿过,亲自挂在她的脖子上,手指轻轻抚了抚滑腻的胸口。
她又脸红了,“如果我大哥彻底赢了呢?”
他将红玉珏挂在自己脖子上,想了会儿,“那你就忘了我。”干干脆脆的一句,像将灭的烛火,让盼晴的心瞬间暗了。
一声沉沉的号角传遍山谷,颜煦低语道:“已过四更,天快亮了。”重又压住了盼晴,一直纠缠着她的唇舌,含含混混地连唤“盼晴”,将她的心彻底唤软了,软得又冲动又惆怅。
“带我走吧,找个林间的小屋也好,山洞也罢,我们在那里过一辈子。”盼晴终于说出了那个不切实际的幻想,希望他能答应,这个幻想,自回宫那天就有,愈发成了幅色彩艳丽的图卷。
说出这句话时,盼晴是闭着眼的,突然脸颊上有潮潮的水滴,正要睁眼,却被他吻住睫毛。
“带你走,自躲藏在如是寺时仰望见星河岛上的你时,就有了,无数次,想把所有的都扔了,只带你走,可是,盼晴,我办不到,身上的担子太重太重,重到没法扔的地步。我们下辈子见,下辈子,我全部偿还你,下辈子,我要,好好爱你。”他的气息紊乱得难以说完。
“下辈子,谁都不认得谁了。”
他吻得盼晴的嘴唇有些疼了,“我会记得你的,不管下辈子,还是下下辈子,我都会认得你。”
五更的号角吹过,颜煦将散落在卧榻下的衣服,一件件帮盼晴穿好。盼晴盯着脚边的青冥剑。
“你带不了,我替你拿着。”
盼晴走出毡帐的时候,手被颜煦捉在手心里,重重捏了一击才放开。她像来时一样,一步步,缓缓地走回毡帐中,没有回头,可是身后被掀起的门帘,始终没有掉落
☆、偷鸡不成蚀把米(三)
北地的长城,覆上厚厚的冰霜,成为素白一片。长城之上,看不到任何伏兵,只有一个黄色的华盖,下面立着,盼晴的大哥,年轻的白芦国国君,才多久不见,远看居然苍老了,早早显出爹爹的模样。
长城近处,排着长长的看不到边的横队,狼嗥声不绝于耳,是现今最受重用的羽狼军。
堂姐在盼晴的囚车边下马,打开木栅门,一把将盼晴揪了下来,那动作那神气,活像只捉小鸡的老鹰,盼晴努力让自己正了正身子,这可是多少万人的大场面,她多少想摆出点儿公主归来的气度,奈何满身伤痕累累,吃得少又消瘦了不少,总归看上去窝囊兮兮的。
被揪到大军的最前端,颜煦的剑抵着盼晴的背。
列队的羽狼军中一人飞驰而来,定睛一看,正是永皓。
“按约定,双方人质一齐走到两军之间的空地,而后我方退回长城以南,你方退军一里,双方人质各自走完剩下的路程。”
“公主受苦了,这半里地,末将陪您一齐走。”说着,永皓已经翻身下马。
盼晴觉着身后的剑重重顶了一下,不自觉地向前一步。
“一品大将军真体贴、真低三下四啊。”堂姐阴阳怪气地一声,盼晴这才发觉永皓的铠甲,已经同过去不一样了,不过几个月光景,居然连升几级,可见战功显赫,可见战事频繁。
“退军一里?长城之上有多少箭矢?”颜煦冷冷地道:“只怕我们要的人,走不过半里地,我方全部被你们掩杀了罢?”
永皓低头不言语,看来颜煦猜得没错,大哥是做得出这事来的。
“依我看,要我们的人走回军中,一齐撤退两里之后,才能放盼晴郡主回去,来人!”一个头绑红带子的壮汉,手持一柄长刀,架住盼晴的脖子,“若有任何风吹草动,我们的壮士,刀起头落,长城上的国君可看好了。”
盼晴的心冰凉冰凉的,她不知道大哥会不会牺牲她一个,也不知道若是大哥舍弃了她,颜煦会不会舍弃他,瞟了他一眼,他没有和她对视,大约是不敢。
一切似乎都在永皓的预料中,他只淡淡地点头,“容在下在此陪公主。”
“容你在此?容你杀了我们的壮士,抢了公主而去?”颜煦又挥剑指向永皓,“退回军中去。”
永皓迟疑了,盼晴的脸僵了僵,大哥所有的策划都在颜煦猜想之中。
低下头。她一个公主,再是哥哥们疼她,依旧和万里河山无法相比;她一个仇敌的女儿,再是颜煦有意,仍旧和无边社稷无法相较。盼晴知道,这便是她的大限。
一根箭“铿”一声落在靴子前的地面上,牢牢钉入早已冰封的地面寸许,这得要多大的力度。
“盾牌!”
随着中军将军的一声令下,盼晴抬头,看到长城之上又四五支箭矢,刺破长空与寒风,直直飞来。
“谁!谁!是谁!”长城之上,大哥气急败坏的声响隔着那么远的荒地仍旧传到盼晴的耳中,连墙下齐整的羽狼军都有不小的骚动,这突袭并非大哥所想?
“狗贼言而无信,点火,发射!”
一团团火球从盼晴身后腾起,落在羽狼军的阵营中,永皓大惊,回顾一眼,即刻探手去拉盼晴,却被颜煦抢了个先,揽到马背之上,退入大军阵列之中。
“看到没有,这就是你大哥的为人。”颜煦气恼的声音被硬生生抑住,从嘴角中挤出,更显阴鸷。
永皓,被派来救她的永皓,不就成了近处的活靶子吗?盼晴是趴在颜煦怀里的,这会儿吃力地转过身,却看到被长矛贯穿前胸后背的永皓跪在雪地上,“永皓!”盼晴捂住嘴。
“冲!”
一声令下,数倍于羽狼军的骑兵向长城之下涌去,纵使狼群凶猛,坚实的盾排在最前端形成一道坚固的屏障,无数长矛从空隙中伸出,直直前戳。
盼晴被颜煦按在自己怀里,却挣扎着看永皓,他就这么白白死了。
殷红的血在他跪着的双膝下淋漓一地,终于,他倒在地上。他的上空,两朵云彩徐徐地飘来,与满天乌云那么格格不入,红色圆滚滚的老者捋着雪白的胡子,脸上还带着笑,一旁的星君正四处张望。
马蹄下,一道隐隐的裂纹,顷刻间深入几丈,惊得颜煦的黑马一声长啸,高高扬起前蹄,退回到北侧,在隆隆声中,地面成了一人宽的口子,泛出幽幽紫光,同天空一样。
喊杀与兵器相接声中,鲜血四溅,天空与地沟中愈发的紫了。
恍惚间,盼晴想起常年冰封的忘忧谷、上通九重天地陷幽冥的合虚山、四季如春的池水,那是她的整个童年,虽然孤独,却有完整的一家,而那个被呵护着的童年,从她看到紫色的天际那天,就宣告结束了。
趁着颜煦拉缰绳的空档,她奋力跳下马来,一跤摔倒在地上,连滚带爬地往永皓尚且温热的身体边去。
“盼晴!”身后是颜煦恼怒的叫喊。
“星君月老!苍籍,这里有苍籍的魔兵!”盼晴挥舞着双臂向云端的二人跑去。“星君!月老!快,快去搬救兵。”
正嬉皮笑脸盯着永皓的二位神,被她这么一叫倒是一愣,面面相觑过后,“苍籍?哪个苍籍!”
盼晴立在他们的云头下直喘气,“魔君苍籍。”
二位神君居然笑了。
盼晴拔起永皓身上的长矛,冲他们死命掷去,吓得月老滚落她脚边。“魔君苍籍,没有被星渊天尊杀死,也没有被子煦上神的业火杀死,他就在这里,你们再不搬救兵,这儿所有的人神鬼精,一概都没有了,你们去不去!”
四周一片哀嚎声,陷入持久的混战中,堂姐被箭射中后背,从马上直直跌落在地、远处的华盖已经倒下,盼晴觉得自己的耳朵快要炸开,所有的人都在疯狂的厮杀,还有滚落进地缝中的,只一瞬的事情,地面上再也看不到痕迹。
星君白皙的小脸儿瞬间苍白,“这这,真不在我们的本子上……”
月老重又爬上云头:“星君在此稳住局面,我去去就来。”还没能站稳,便驾着云朵直冲天上去。
永皓的身体逐渐冷了、僵了,却有一个飘逸的身影从他的身体里复苏,他站起身,召来一片祥云。
盼晴盯着他出了会儿神,这正是在子婵屋中和她相拥的男子,皓天天尊,无暇顾及他为什么能在尘世间出现两回,蹦起身就要抓他的袍子,这里一群凡人,相对于苍籍,简直是蝼蚁,能抓住一个上神帮他们,总是好的。然而他快盼晴一步,云彩悠悠地飘走了。
盼晴回身,东南方如是山如是寺的上空,腾起一朵巨大妖艳的罂粟花,热烈蓬勃又阴森诡谲,这,不是如是寺住持房前屋后的那片花海吗?魔,居然藏身在离佛最近的地方。原来,他们隐藏的神力被发扬光大,竟是因为沾了苍籍的光。
“星君,你能释放神力吗?”盼晴冲已经彻底傻眼的司命问道。
还没等到回应,被扑倒在地,转头一看,是淌血的颜煦,一柄长刀从他的后背穿入,刀尖在盼晴眼前闪光。他的口中吐出血沫子,摸了摸盼晴的脸颊,于是她的脸上也全是血。
颜煦用手中的剑,勉强撑起身体,道一句:“来生!”转身挥剑。
另一侧,已经倒地多时的堂姐,大约是死了,定是死了,一个锦衣罗缎的神女弃了她的皮囊,召来一朵祥云。盼晴忙奔过去,眼中只有神女脖子里的鲛珠,这是盼晴唯一的希望,今天若是被她带走,九重天那样的虚无缥缈,往后她再问谁要去。
脚下一松,地上的缝隙已经裂成了一道峡谷,千仞如刀,再下面,只一团紫色的火海。她看到颜煦滚落地缝,急忙转身拉他,只扯住他的胳膊,还在往下掉。
盼晴这样娇小的身躯,拉不住他,同他一齐下落,左手勉强攀住一块尚且稳固的石头,峡谷中是灼人的热浪与刺鼻的味道,直叫人晕过去。一片朦胧中,看到戴着她鲛珠的神女,已飘然而去。
“盼晴……松手……我……不要你……跟我……一起……死……”
颜煦口中、身前,血流不止,没有力气的手还在挣扎,要挣脱盼晴本就抓不住的手掌。
“颜煦,你看着我,你说来生再见,若是你松手,我们就再没有来生了,永生永世都再没有了。”
好重,盼晴觉得自己的身体快要被扯裂了,突然一轻,大惊失色,“颜煦!”低头,却看到一朵云头,托住他俩,缓缓地离开这炽热的地狱。
漫天银色的铠甲压住蔓延的紫气,地面上厮杀的人,也同掉落地缝前不同,仿佛改头换面,再看身边的颜煦,早已不是蟒袍铠甲的颜煦,而是,那个红衣青年,盼晴将他抱在怀里,他的血变成了紫色,不是被凡人的兵器所伤。
盼晴运了运气,她统共也就四万来岁的修行,所有的灵气全部汇在掌中,抚在他的伤口上净化,伤口却那样深,紫色的血汩汩地淌着。
盼晴低头,将头埋在他的颈项中,说好的来生呢?
☆、偷鸡不成蚀把米(四)
怀中的人动了动,盼晴惊喜地放开手,他却好似不认得盼晴,径自起身,召来一朵云头,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瑞虎也一跃而上,还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袍子,到底谁才是它的主子啊,真真是只没有气节的禽兽。
盼晴想要起身,却头晕眼花,又躺倒在地上。为了救他,元气大伤,他倒好,甩手而去,带大白走,也不带她,心中凄凉,可想而知。
斜斜地看天上,从乌云撕开的口子里涌出的天兵天将,与紫气在半空中各据一方。京畿,还有许许多多不知是神仙还是凡人的生灵,都在紫雾的笼罩之下,对了,子婵也还在京畿。然而盼晴倒在地上,有心无力。
圆滚滚的胖月老与清秀文静的美星君,一人搬头一人搬脚,将盼晴挪上了云头。
“上神现在能知会名讳了吧?”月老盘腿坐在盼晴头左边,他倒挺会说话,净把人的名号往高了说。
盼晴摇了摇头。
“不告诉名讳,我没法把您的功绩报上去;不报上去功绩,天帝就没法给您赏了。”星君在右边探了探头。
盼晴已经记不得上一次这样躺倒着被兴师动众地围观是什么时候了,让她这无家可归的破落山神很是受用,摆摆手:“你们观察细微、搬救兵及时,都是你们的功劳。”
“我堂堂司命星君,无缘无故,怎么能冒领别人的赏呢?”星君小脸儿一下红了,嘴角全是掩不住的笑意,满满的窃喜溢出来。
月老拿两个胖得特别瓷实的食指对戳着,“上神如此大方,我们也不能推辞啊,欠了上神大大的人情,若有什么要求,尽管跟我们提。”
盼晴从来不是客气的人,边点头边道:“给你们通风报信的狸猫和鼬獾,改天找出来送到我这儿来。”
月老一愣,嘀咕道:“这就提要求了啊……”声音里讪讪的。
“天帝的大赏啊……”盼晴抬了抬手指,正好一位神丁从云头边经过。
星君以为她要叫别人帮她去领赏,赶忙按住她的手,“举手之劳,月老立马给您找去。”说着一把将没有坐稳的月老推了下去。
盼晴一惊,这离地多少丈,不得摔死他啊,一骨碌坐起了身,看到月老仰躺着跌落下去,浑厚的惊叫轰走围着他的一群大雁,却顷刻间被云朵接住,他那么胖的身子,真怕要坠破云彩,然而却很有弹性地在云上上下晃动,总算稳住了。会腾云驾雾的神仙就是厉害,就是叫人嫉妒,盼晴眼红得简直要滴血。
星君全身突然一紧,趴在云边向下看,盼晴也跟着趴在他边上。
天空中神魔交战,隐约见得天界这边有手托宝塔的、脚踩风火轮的、挥舞着金棒的、高举狗齿钉耙的;魔族那边乌压压一群,看起来像乌合之众,却以量取胜……每次交手都劈下惊天的巨雷。
京畿一片大火,紫色的火焰遍布全城。闪着烨烨银光的天兵天将们从城西北面杀出一个口子,里头的人争先恐后地涌出来,跑着跑着,便褪去一身凡夫俗子的皮囊,跃上云头。
盼晴惊异地看着相互扶持或是手牵着手的人跑着跑着,逐渐松开了,空洞而无神的双眼望向前方,木讷地飞上天去。
“他们,怎么突然像被定住了?”
星君搔搔脑袋,“凡人死去,鬼魂是要去阴曹地府走一遭的;既是来渡劫,就一定得体验全套。神仙们到了地府,自然会有鬼差领他们再从兑了药水的水帘下走过,前尘往事都抛开,开开心心回天上做神仙。”
“药水?”盼晴用睥睨众生的眼神瞟了星君一眼,他果不其然地涨红了脸。
“说了一神做事一神当,被月老那老儿数落了几个时辰不算,怎么连你也揪着不放,跟你有什么关系?”明明星君做错了事儿,这会儿辩起来,倒像理在他那一边,还不是仗着他长得好看,若是长成月老那模样,敢这么横,老早给人扔进东海里喂鱼。
“我也是无效药水的受害者,你怎么说话呢?”盼晴恢复了些许精神头,双手一叉腰,要说无赖,盼晴在堂庭山上真见着比她无赖许多的人,但见着这么文质彬彬的星君,她很有信心在这一项上赢过他,“说,他们这么木讷,是不是你药水的错!”颇有严刑逼供的架势。
星君果然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儿,倒是软下去,受气的小媳妇模样,“这可跟我没关系,这打成了一团,魔君一出,哪个鬼差敢来勾魂?魂不勾去,就进不了地府,过不了那道水帘;这会儿他们神不神、人不人、鬼不鬼,自然是混沌一片,仅凭着一点儿神性仙根,往南天门去。”
盼晴点点头,红衣男子不是过河拆桥,扔下她不管了,这么一想,心里好受许多。“上南天门干什么?”
“这种事儿也不是一次两次,人多手杂,难免疏漏。”星君心虚地瞥了盼晴一眼,见她正要开口,忙用手指按在她嘴唇上,“不只有我一个犯错,从天到地,甭管神鬼,都有犯错的时候,南天门上自然有人知道怎样处置他们。”
“那,处置完了呢?”盼晴想起点儿什么来,问出来的话语软软的,心里头痒痒的,小心脏砰砰直跳。
“处置完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星君两手一摊。
“这尘世的事情呢?没有续上的前缘呢?”盼晴把唇又咬了咬,把头又低了低。装作看下面直出神。
“劫渡完,尘世就和他们再无瓜葛了。”星君语气平淡,却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盯住盼晴。
盼晴一时有些慌,他载了多少神仙去渡劫,那些个小心思,他还不是轻而易举地看穿了?分外认真地看下面,远远的,居然看到大哥紧紧拥着右丞相的长女、娘亲身边的丫鬟牢牢架着二哥,往天兵天将打开的口子边逃。盼晴的心被揪了起来,到了关键时刻,看似冷漠无情的他们,倒情恳意切了起来,莫非从前都是装的?
逃出生天,盼晴的眼睛瞪得快要掉出来,这四位,不正是船上很花哨的那四位?起先,仙君嫌仙子太胖,始终不肯接她的绣球,到了尘世,还不是变成个痴心的二哥,苦苦追在人家后头?先前铁了心不肯跟跪倒在地的神君在尘世结一段缘的神女,来了这儿,跟在大哥背后,人前人后,受尽闲言碎语,却死了心塌了地,照旧求而不得。
“太坏了你,司命星君!”盼晴拧了星君胳膊一把。
星君和月老一齐胡乱点了那么多阴损的鸳鸯谱,早就不知道她指什么了,只正色看她:“虽不知您是何方上神,但你有天上地下的记忆,小神要奉劝一句,尘世的劫数,都只在尘世,神尊仙人们都各有各的职责、各有各的天命,与这儿半点干系没有,您,不要不辨身处何处,乱了分寸。”
“乱分寸!”盼晴被他这么一说,心里有些恼了,“我是这么不守规矩,没有分寸的人吗?来来来,你看看我,再看看你自己,谁像个正经人?”
两人相互对视,又各自审视。星君一袭白衣,温润如玉;盼晴穿着个打了补丁的短褂子,一条虎皮小裙子,简直,就是路边的小乞丐,谁像个正经人,似乎不辩自明。
“可不能光看衣裳。”盼晴抢在星君开口前拿食指点了点他的头。
眼前一晃,居然已经穿过云海,果然,她驾不起云头,也就上不了天,然而借着旁的神仙的祥云,却也可以出入自由。这回上天去,无论如何都得在天上赖着,她美滋滋地想着,习惯性地抚了抚胸前的鲛珠,才惊觉空空如也,她的鲛珠,不是让那堂姐,啊呸,让那不知哪儿来的无赖神女夺走了。
“尘世的公主,是哪位上神啊?”盼晴一敛方才的教训脸,摆出一副谄媚脸。
星君也笑脸相迎,“嘿嘿嘿,告诉你可以,就得逼你跳诛仙台了。”
盼晴的脸抽了抽,胸前的手指却碰到个硬硬的物件,拉到眼前一看,白色的玉珏。尘世间的衣裳、甚至脸蛋都随着渡劫结束而褪去,留下的,便是真实的他们、真实的灵器、真实的至宝。
“这玉珏,成色不错。”星君一手抚着他的尖下巴,细细查看着。
那狡黠贪婪的眼神看得盼晴心中一紧,见财起意、见灵力起意的歹徒她见得太多了,赶忙往短褂领子里一塞。
星君惘然若失,“是上神的传家宝?”
盼晴摇摇头,“尘世里的人送我的。”骄傲的脸简直要扬到九重天上去。
星君右手握拳击在左掌中,“上神们到了尘世都傻了,这么重要的物件也随便送人,改天,我也该下去渡渡劫,敛他十个八个宝贝来。”
盼晴嫌弃地瞟了他一眼,人不可貌相,果真是个衣冠禽兽。
云头停在一片青瓦楼阁前,隔着一汪澄净的湖水,与一大片山林,远处郁郁的青山之上,一片红色的殿宇,隔着这么远仍然熠熠。
“那儿好气派!”
“那可是凤族二皇子,斗神子煦的府邸。”
☆、安身之所(一)
子煦,二字叩在盼晴心头,让她心里又涨又酸,很是不好受。
“上神,您要的小宠物来啦!”遥遥的,月老像围着个围脖、手上套个皮捂子,近一点儿才发现,鼬獾缓行趴在他脖子上,狸猫迟言被他捧在手心里。月老则一脸嫌弃。刚到跟前,他一蹦蹦下云头,把手里的、脖子里的一股脑往盼晴手里塞,自己挥舞着小短手在身前身后挥啊挥。
盼晴险些接不住他们俩,正要张嘴怪罪月老手脚太粗放了,忽然闻到一股怪味儿,差点儿把缓行丢出去,这只鼬獾……
“师父,我恐高,控制不住我自己啊……”缓行歪在盼晴怀里。
盼晴“咦呃”一声,尽量轻柔地将他放进眼前的湖水中,想去去味儿,谁成想他一声嚎叫窜上了岸,沾了水的屁股上毛掉了一块儿。难不成这湖里,全是开水?盼晴拿脚尖点了点,温温凉凉,刚刚好,把整只脚都探了进去,还嫌不过瘾,跑了进去,半个身子没在里头,别提多舒爽了,碍着身边有司命月老,不然她老早“扑通”跳进去放飞自我了。
“师父,烫啊,快上来!”缓行趴在岸边冲水里叫唤。
一听“烫”,迟言第一个往里冲,想去捞盼晴,才刚一碰湖水,前爪的圆毛都掉光了。
“这两只是妖,天界容不下妖。”星君皱了皱眉,一手掐一只的脖颈。
盼晴见着自己徒儿这么被人欺负,赶忙湿淋淋地上了岸,“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神?上神仙尊大多也都有真身呐!”
“可上神仙尊不怕这霖湖水,但凡没有仙根的,别说妖魔,就是凡人也吃不消这湖水。”
盼晴晃了晃满身的水珠,“他们是得了道的精怪,是,我的,宠物。”瞪了一眼想要抗议的缓行,“天界容不下作恶的妖,可别以为我不知道,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