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侄子的皇位,相持不下。
京畿的百姓,早在先帝驾崩的时候便恐慌似的,逃到京郊去;待到颜太师满门抄斩之后反倒又回来了。这场争持谁赢谁输已是一目了然。
拥护当今皇上的群臣,没了颜太师就失了主心骨,骑墙派自不必说,倒戈的也不在少数,至于剩下的,也在苦苦支撑,成了爹爹的心头大患。
公主大婚的日子一天天又近了,爹爹的脸色日益好看起来。
辽阔的江山,就给了年轻的皇上,盼晴的堂弟。她知道的,过去,他还是个常常哭泣的孩子,此时此刻大概全部仰仗公主。公主殿下虽原先也是个半大孩子,还是个女子,没多少学识。
在府里见爹爹时,他还是同往日一样,和盼晴泡盏清茗,只是酒再也没沾过,他说他需要清醒,当前形势阴晴不定、变幻莫测。
盼晴时常和他说说小时候同公主嬉戏的场景,他哈哈大笑,与过去并无二异,笑到最后却有些干涩。“盼晴,这是激流勇进,不进则退。不对,退无可退。”他捋捋胡须,脸色铁青,没喝酒,却胜似喝了酒似的,满眼通红。
不管盼晴愿意不愿意,公主大婚的日子就在眼前。
浑浑噩噩的一夜,也许这就是第四段情史的终结吧,也好也好。
早晨又浑浑噩噩地爬了起来,子婵仍旧病怏怏的,一个月也没能让她回过神来
☆、京畿大变(二)
霎时,这边疾驰中的马队也亮起相同的火点,这回盼晴看清了,是点着火的弓箭。
还未叫得出声,一根根点着火的箭,落在本已被点着的御林军营地上。
刀光、剑影、火团、呐喊,充斥皇城,四周的民居里也有亮了灯光,开了窗的,待看清是皇城外墙着了火,却又一个个把门窗合上,似乎没有醒来过。
确实,皇城里入主的是谁,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狼群比骑兵更为勇猛,直窜向本已溃不成军的御林军,隔得这么远,盼晴仿佛听见利齿撕咬皮肉的声响。
皇城内,六角宫灯依旧亮着,静静倒挂在长长回转的廊檐下,晶莹剔透,她的堂弟不知此刻在干什么呢?
一觉醒来时,便已听说,统领御林军的一品大将军,也被查实了与紫竹国叛军有交易,竟然拿着白芦国的弓箭利剑、甚至是军中瑰宝——汗血宝马支援叛军,前提是武装好的叛军必须支持颜太师的阵营。白纸黑字写在一封书信上,书信与信使在西北边陲,被戍边的羽狼军截获,即刻马不停蹄地赶回京畿剿御林军。
待皇上接到鸿雁传书时,正元门外,御林军被斩首、被撕咬者已过千。
府门前,等候他们去如是山的车马已准备停当。
而肃亲王,一大早就和大哥去了校场,在那里,被五花大绑的一品大将军,接受完审判之后,被大哥手提佩刀,直接斩首。据说大将军至死不肯瞑目。
正因为昨夜里出的这个大事,爹爹不能来给他们送行,娘亲无所谓地摆摆手,上了轿。
不知是不是盼晴的错觉,她摆手的一个瞬间,心情是黯淡的,难不成装了这么许久,她对爹爹还是有感情的?
匆匆行路一整天,赶到如是山下时已近傍晚,山下集市里,家家户户门前一张白幡,怎么,先帝驾崩时的白幡,京畿都已经卸去,这儿为何还挂着?
娘亲遣人去问了,得到的却是一个惊天霹雳的消息——刚登基一个月的皇帝,盼晴的堂弟,在一品大将军遭斩首之后,自觉用人不利,羞愧难当,拔了侍卫的佩刀,在自己的寝宫自刎了。
短短一个来月,两个皇帝驾崩,今年的日头真是毒啊。
娘亲遣去的正是二哥心仪的丫鬟,正所谓人美好办事,许是因得她漂亮,路人想多和她说几句话,便又神秘兮兮地告诉她,说来也邪乎,昨夜御林军被斩杀的时候,驸马府也走了水,失了一场大火,恁周遭护卫如何泼水,那熊熊烈火燃到驸马府再无一柱一木可烧才熄灭,驸马府里,公主驸马还有服侍的丫鬟小厮,踪影俱无,只留下团团焦炭似的灰烬,让人不寒而栗。
那丫鬟听了这些就要道谢,可路人还是拖着她想再说上几句,便又道,据说,这都是肃亲王的意思。
听了这句话,娘亲轿子里的帘子就放下了。
那路人大概看着架势不对,也噤若寒蝉,只一再恋恋不舍地看着那丫鬟。
这大概就是娘看不惯的乱糟糟的结局。
盼晴坐在轿子里盘算着,皇帝尚年轻,皇后都没来得及册封,更没有子嗣,这么说来……拍了拍自己的大腿,这么说来,爹爹不日就要登基了?他就要做皇上了?娘亲还在这如是寺吃斋念佛,谁去母仪天下?
揭开帘子,看看并排的娘亲,隔着帘子看来她只在轿子里静静坐着,盼晴都想得到的危机,娘亲怎么不着急呢?娘亲不急她可急,家里那几个姨娘,即使她不在乎,盼晴和大哥二哥还是看不惯的,可不能让她们抢了先机。更别提,若是在这儿待个三个月半年的,那边后宫充盈,到时候娘亲怕是想回去都没法回去了。
“娘亲!出了这么大的事,咱们还是回去吧!”
那边轿子寂静无声。
“娘亲!我们回去吧!爹爹今日不同往昔!”看见娘亲抚了抚额头。爹爹的耐性是有限度的,今早是因为出事不送,还是因为他铁了心不想送,这个娘亲自己心里清楚。出了比这更大的事情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他早出晚归,还不是不忘同娘招呼一声?今日一品大将军已经是砧板上的鱼肉,他早去一刻,晚去一刻,又有什么分别,只不过是不送而已。
他若是登基做了皇帝,毕竟又与肃亲王是天差地别的,这样想下去,似乎不能由着娘亲。
“回去!我们回去!”不等她的回答,盼晴吩咐小厮。
却被她喝止。“去如是寺,我已经不想回去了,盼晴,你若是想回去做公主,你就自己回去。”淡淡的音调,掩住了刚才一刹那的思虑与犹豫。
盼晴想了想,公主、郡主、亦或是隐居在这如是寺中,又有何不同?她还想到那星河岛上仰望仰望星空,想想那日,公子用树枝挑剑的英姿。
“我和娘亲一起去。”
一阶一阶爬上如是山,犹记得那夜匆匆忙忙,把两个时辰的山路浓缩在半个时辰内爬完,那种心急如焚的感觉。那时大白紧紧跟在她身后,和她一齐的,还有那位公子,子煦变成的公子,如今,公子在哪里?
走在前面的,是丫鬟扶着的娘亲。盼晴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她却面不改色,这样好的体力,这样静的定力,她一定是渡劫来的没错了。盼晴跟在她后头,心里暗暗打起了小算盘,我轻易上不了上界,这次机缘巧合,和那一船的上神仙人们一齐来尘世渡劫,那是修了多久的福分啊。
大家都讲究个同窗情谊,这可是同劫情谊,比区区同窗不知深厚多少倍,她得拿个小本子,把这里的事情细细地记下来,把值得怀疑的人也都一一记住,赶明,劫渡完了,就可以找真身攀情谊去,那时随随便便带她上个天界,应该是手到擒来的事情。想到这里不禁又得意洋洋起来。
山顶上,如是寺依旧笼罩在一片紫光当中,与皇城的紫气东来,气氛迥异,这寺定是有猫腻的,这也该记在小本子上,回头告诉司命与月老,也算是作为不硬按着她泡澡的报答。
这边他们前脚刚登上如是寺,大批人马缘着绳索上至星河岛,那边二哥却也已经跟随而来。
不过一天的光景,他先还是肃亲王府二公子,掌司乐的一个文臣,官至三品,这会儿居然已经是肃亲王了,原因是这短短一天内,爹爹已经登基,封了大哥为太子,二哥就袭了爹爹原本的亲王位,并且令二哥来如是寺,宣册封娘亲为皇后、盼晴为公主的旨。
心里稍稍安慰,娘亲即使不回去,爹爹还是念着她的,那些姨娘一时半会儿还无法兴风作浪。
接下公主的头衔,心里五味杂陈,那边公主生死未卜,自己却已经顶上她的名号。抬头看看娘,她居然头也不回地回了屋子,也没有接旨。
亏得来的是二哥,没显出多尴尬,冲盼晴挤挤眼,让她替娘亲接了旨,这事儿也就算了。
娘大概是生气,爹爹远远追来一个册封,反倒暴露了身份,原本想要的清修也就不复存在了。
即使他们在星河岛上,收起绳索,然而如是寺众多香客,纷纷驻足围观,然后统统跪拜。
寺里的僧人们也没了原本的淡定,从禅房里探出头来,一个劲儿地看热闹。
饶是这样,寺中的住持仍旧没有出来,听说仍然在自己的禅房里闭关。那紫气,比之前来时更盛。
传旨这件事,显然不是二哥来的唯一目的。放下圣旨,他的眼神就活络了,四处查看,嘴上不说,明眼人都纷纷给了他示意,顺着大家伸出的手指,他顺顺利利找到了,正在厨房里给娘炖冰糖雪莲的丫鬟。
这样一出好戏,盼晴自然是不会错过的,跟在他背后,来到厨房门口,贴着门,朝里张望,余光瞟见,厨房门口一时聚了不少干活的,有除草的、浇水的、拔菜的,还有拿着抹布在厨房门上擦来擦去的。手上动着,眼神却都往厨房里头飘。
“我已经是肃亲王了,我要迎你进府,做肃亲王妃。”二哥满怀深情地说,连盼晴都被感动了。
那丫鬟扇着手中的扇子,头也不抬,“二少爷说笑了,奴婢是罪臣之女,一生为奴,怎么可能做王妃呢?”
门外的众人都皱眉点点头。
“我去求父皇,我去求母后,我的心意天地可鉴,只要你答应,其余的一切都交给我来办。”那个反应总有些滞后而一身纨绔气息的二哥,此刻居然如此有担当,想起往日他跟在这丫鬟身边低三下四的模样,这大概就是世人常说的吧,前世欠下的债,用今世来偿还,若不是命里躲不掉的,他何须如此?
那边浇水丫鬟手下,一滴滴水珠落在月季上,盼晴仔细看了看,并不是水壶里的水,而是她的泪,周遭围观的丫鬟无不眼圈红润,二哥真是抒得一手好情,然而哪怕所有丫鬟都买他的帐,也依旧没什么用,因为独独这个丫鬟特别,她如吃了绝情丹般,淡淡地回道:“奴婢配不上二少爷,夫人,不,皇后娘娘也不会强迫我的。”
☆、京畿大变(三)
二哥在炉子前站着,丫鬟手中的扇子“啪嗒啪嗒”扇着,扇去半个时辰的光景。围观的人却久久不肯散,总觉得这样一场来势汹汹的求婚,竟落得这样一个惨淡的结局,似乎意犹未尽。
“我去求求母后。”
二哥甩了甩自己的袖子,转身带着风就走出门外,这速度快得门外一群都来不及伪装,就暴露在他眼皮子底下,但眼下他风风火火就去找娘亲去了,也顾不上除草的除了半个时辰,已经把厨房门前的草地给除秃了;那边浇花的已然把那盆盆月季都淹了。
二哥既然不计较,他们这帮人也就厚着脸皮转移阵地,又全部挪到娘亲房门外,除草的除草,浇花的浇花,擦门的擦门,好像人人都在忙忙碌碌,到头来,只有盼晴一个是专门看热闹的。
“她说了不愿,你别逼她。”娘亲语气淡淡的,却不容置喙。
二哥却也是执着之人,“娘亲,这府里,她和您最亲,她的心思是什么样的,您最清楚。这么些年来,孩儿苦苦追寻,却终没有个结果,求娘亲指一条明路。”
娘亲低头不语,只用手中的茶盖撇杯中的茶叶。
“您因为她爹爹而对她好,这我懂;您因为她爹爹而恨我们的爹爹,这我也懂……”二哥的话还未说完,娘亲的手已经抖了几抖,洒下几滴茶水,却仍旧一言不发。
“可是您什么时候能想想我们?大哥,我,还有盼晴?现如今孩儿的一片苦心您看不到吗?您的儿子娶了您爱的人的女儿,这样不好吗?”
盼晴顿了顿,娘亲爱的,是那个罪臣?一时转不过弯来,迷惘地看看四周,一帮装着干活儿实际在偷听的人已经跑得无影无踪。
“你们过得不好,为娘的和你爹过得也不好,这就是为什么我不让你娶她,不要重蹈覆辙啊孩子。”娘亲的话语里终于听得出一点波澜。
二哥在娘亲屋子的外面静坐了一晚上,清晨时分,领着侍卫们浩浩荡荡地又下山回去向爹爹复命去了。
夜间,盼晴听见娘亲的屋子里传来了抽泣声,一直持续到凌晨时分。期间她还起床想去看看,转念一想,大抵和白天与二哥推心置腹的谈话有关,去了反倒尴尬了。
娘亲毕竟是娘亲,哭了一夜,大早却又庄严肃穆地抄写金刚经。
这一夜盼晴也睡得不安稳,半明半昧中,仿佛看到什么着蓝衣的男子,从皎皎星汉而来,落在那棵老杏树之下,翩翩走来。猛地从睡梦中醒来,外间只有几个丫鬟的鼻息。挑开窗帘一角,杏树依旧满树灿烂,在月光下盛放,泛出耀眼的红光。
她能够感觉到不凡的神力,不是做梦。穿过外间,守夜的丫鬟坐在椅子上已沉沉睡去。披上一件披风,拐出屋子,向厢房走去。
子婵精神好了许多,跟着他们来如是寺,但守夜这样的重活依然不让她做,这会儿,感觉得到,不凡的神力恰恰在那个方向。
果然,厢房亮着灯,传来子婵银铃般的笑声。
凑在窗边,心中砰砰直跳,她这刚晋升为公主的,来她自己丫鬟的房里,为何这般紧张?倒像来做贼,不,比做贼还紧张。
透过薄如蝉翼的窗纱,听得到她在说话,同过去听到的与假想中皓天的对话并无二异,只是今天才知道,她没有病得恍惚,她真的是在和一个真真实实的人说话。她对面一个男子揽着她,头靠在她的肩上,低声细语。
盼晴看得下巴都掉了下来,脚下没有站稳,摔倒在门上,却不妨门并没有闩上,直接摔进房内,趴在地上,看到两个惊讶的人,一个是子婵,另一个是蓝衣男子。
子婵低声唤一声:“皓天。”
盼晴低下头,整个人趴在地上,子婵上前来扶起她。
再揉揉眼睛,屋内已经别无他人。
“郡主,不,公主摔疼了没有?这么晚了,有事?”她的脸上带着红晕。
盼晴“哎哟哎哟”地揉着膝盖,装作没有睡醒的样子,“刚刚做梦来着,来看看你好不好,你刚才一个人在屋里说话?”
她愣了愣,“公主睡糊涂了,我一个人说什么话?”果然不是个会说谎的人。
“看见你没事就好。”盼晴拍拍她的手,转身要走,子婵还想送她回房,被婉拒了,“你病还没好透,这山上夜凉,你还是待在屋里,好生歇着吧。”
转身走出屋门,一瘸一拐地走到那棵杏树下,石椅上遍洒杏花。仰头看星汉,似乎有个人影,向着滔滔星河,翩翩飞去。
望向脚下住持泛着幽幽紫光的禅房,那橘黄色花瓣紫色花萼的花朵在禅房北面开出一片小小的花海,黑夜中现出热烈而奔放的色彩,饶是隔着这么远,似乎能感受到那炽热的火,身后的杏树也比上次来时又粗壮几分,要几个人合抱才能围一圈,上头杏花簇拥,不断有落花飘下,地上铺了一层,还在落。
禅房南面,一个种着竹子的院落里,一个光着膀子的武僧,挥舞手中的法杖,舞得嚯嚯有声。本是普通的木棍,在他的手中如一柄利剑,快得在空中留下剑花般的光影。末了“嗬”的一声,在后半夜寂静的如是寺上空盘旋,法杖击在最粗壮的老竹上,满院竹林如海涛翻滚,独独那棵老竹岿然不动,过了片刻,从中间爆裂,半个如是塔高的老竹轰然倒地。
那位武僧将法杖杵在地面,自己面向竹林低头转动佛珠了好一会儿,月光洒在他的身上,麦色的皮肤上蒙着一层汗珠,在月光下闪亮跳动。
天上的云朵转换着月光投射的位置,一会儿,他便隐在一片黑影里,反倒是这棵老杏树以及杏树下的石桌石椅在皎白月光下。一阵风吹来,杏树又落下一阵杏树雨,盼晴便在这雨下,任由花瓣洒遍在流光白的纱裙上。有那么一瞬,她觉得黑暗中的武僧被自己身后的沙沙声引得抬起头。盼晴本觉得,他定要觉得是她在偷看他练功,就想躲,却知道这里一片悬崖,躲无可躲,倒显得不坦荡,反倒是在石椅上又坐正些。
当月光再次投在那里时,只有四分五裂的老竹,那武僧再也没了踪影。
如是寺地处高山山顶,云霞缭绕,四季如春,盼晴私以为,来寺里住住的并不全是信徒,定还有一些冬来避寒夏来避暑的家伙,譬如她自己。娘虽潜心问佛,她也只需要早晚花一两个时辰陪着抄点经即可,剩下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挥霍。
天气好时,常搬上古琴,坐在老杏树之下,弹一曲鲛人曲。
东海东海浪涛天,鲛人鲛人哭不得;南天南天华光盛,公子公子莫相忘;君心君心不曾动,长息长息泪泗流……
常引得岛下众人驻足,然而,她想听到的箫声却再没有响起过。
他不是右侍郎的长子,他不是驸马,他没有娶公主,他也没有被烧死在驸马府里,然而,却还是失去了他,找不到他,这是个让人绝望的漩涡,真正是个折磨,她倒反而渴望他真的是那位榆木疙瘩似的男子,至少不像这样牵肠挂肚。
自娱自乐地弹琴,有了许多遐想的空间。突然想起那日珞珈山上的才女比试,她描的那幅山魅图,泛着幽幽之气,真的能够比过公主的百鸟朝凤图?她弹的那首《鲛人曲》,若不是有公子遥遥的箫声相和,将空灵悲凉之情提了几分,真的能赢过公主的《金枝玉叶》?或者,就是有了公子的相和,公主的琴声如高山流水,盼晴当真将她比了下去?
这样一比,愈发的没了自信,因为,赛上夺魁、先帝家宴到爹爹登基,这一切来得太快了,现在想来,盼晴和公主的比试,恰恰就是爹爹与堂弟比试的预演,大概即使她胡乱画一幅、随便拨两下琴弦,最终获胜的还是盼晴郡主。
先帝伯伯强撑病体,临终前摆了一桌家宴,给爹爹夹上一筷子鹌鹑,已是将身段放得极低极低,也是因为从赛上看明白了几分,低三下四地拿兄弟家族情谊来恳求爹爹。
然而堂弟和公主终究选了以卵击石,难怪爹爹那日在灵堂之上被颜太师摆了一道,反倒释然了,正所谓侄儿不仁,就不能怪叔叔不义了。
想明白这些并没有什么用,这场劫到现在,显了些劫难的端倪,纵使她清清楚楚知道自己是来渡劫的,却依旧没能将自己从中逃离开来,做个完完全全的旁观者,因为不知不觉中,她也慢慢陷在里头,为爹爹和娘亲拴在一起的可悲命运揪心、为二哥求而不得而揪心、为顷刻间葬身的许多人而揪心,可却始终没看出属于她的磨难在哪里,也不知道这场劫在何时才能终结。唯一的好处是,因为久久听不到那好听的箫声,便自己学了箫,于是夜深人静之时,她能自己个儿先吹一声号角,然后用箫吹奏一曲完完整整的《鲛人曲》。
☆、京畿大变(四)
原先在府里,二哥就喜欢和盼晴打打闹闹,现在大哥入主东宫,爹爹在皇宫里,昔日熟悉的肃亲王府成了他自己的府邸,少了这么多人,他觉得分外不习惯。许是上回娘亲让他不要重蹈覆辙的话使他大彻大悟,他回了府之后,再不来信纠缠那丫鬟,只给盼晴鸿雁传书,偏偏盼晴也是个无所事事之人,也就乐得一天一封书信,信中不忘打打闹闹,仿佛还和在府中一样。
他们在岛上待到一个月的时候,二哥书信里说,宫里开始选秀了,让盼晴劝劝娘亲快些回去。
然而娘亲却摆摆手,让她永远不要相劝。
于是二哥只能日益着急,因为这一批秀女当中有一人,芳华绝代不说,琴曲技艺超群,熟读诗书,着实太过耀眼,若是入了后宫,怕是要掀起不小的风浪。
盼晴这边,娘亲既让她永不开口,只能在心里憋着,反而写信劝慰二哥,纵使她美似天仙,大哥这样一个壮年的太子,与二哥这样的青年亲王,两个地位是不可撼动的,至于那后宫,娘亲既是无意,他们这些做人儿女的,也就勿要白费心思。
他又执着了几回,便转移了视线,娶了个令爹爹满意的肃亲王妃,皆大欢喜。只是,随信附着的王妃画像,盼晴看了两眼就折起来收在了抽屉里,怕是让人看到,又要议论了,因为这王妃长得太像娘亲身边的丫鬟了。
盼晴以为他大彻大悟真的放下了,这样看来,不过是换个方式继续执迷不悟而已。
秋风渐起的夜晚,盼晴又坐在石椅上吹/箫,忽然听得身后有布鞋踩着枯草的声响,一回头,一个脸生的小厮正从莲花塘边过,与她相视,愣在那里。
“公主这么晚了,还没有休息。”他先是铁青着的脸绽出一个谄媚的笑,看着让人不舒服。
“这就回房了。”吹奏了一半,被他打断,也就没了吹完的兴致。
回到房间,将箫摆好。外屋守夜的丫鬟依旧沉沉地打着呼噜,感觉反倒像是她为丫鬟守了夜。正要躺下,心中突然一紧,统共不过带了丫鬟小厮各十五人上山,这三十个人哪个脸她不记得?那脸生的又是谁?
惊得她忙跑出房间,将屋里屋外的丫鬟全部叫醒。
娘亲屋里传来一阵呼救声,举着火把的小厮冲了进去,里头一时全是厮打声。
所幸这次打算长住,盼晴连青冥针也带来挂在寺庙墙壁上,此时抽出来就急急往娘亲屋子里跑。
才跑到一半,刚才看见的小厮斜着冲出来,手里晃动着一把利剑,直戳她的胸膛,口中叫着“还我颜家老爷命来!”
一个闪躲,那利剑挑坏袖子上的衣衫,盼晴执起青冥针,刺向他的腰际,却被他一个回身躲开了。余光瞟见绳索已放下,果然是这个贼人,白日里混上岛,这会儿里应外合,放上别的贼人上来。
这个贼人身手了得,盼晴跟他战了许多来回,眼看着剑也快要举不动了,他仍旧招招要命,难道这就是她的劫?
忽然一阵嚯嚯的棍声,还未来得及看,这贼人已被一根法杖打出几十丈远,坐在地上铁青了脸,爬也爬不起身。这不是那夜看到的武僧?
那个生脸的小厮被打得跌倒在地。盼晴想起那天夜里看到的老竹,被这武僧一棍下去碎得四分五裂,小厮大概也命不久矣。
武僧一手执起法杖,一手将盼晴护在身后,直向娘亲屋子冲,一根法杖,将扑向他们的一群人打得左摔右倒,都四仰八叉地仰躺在地。
他们带来的小厮从柴房抽出明晃晃的长刀重又往娘亲屋子里杀,看得盼晴愣了一愣,这样的兵器居然瞒过和尚的眼,带了上来?这帮和尚果然见钱眼开,小恩小惠的,就什么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什么佛家的心,依她看,是财迷的心。
双方兵器相当,瞬间杀得鲜血四溅,淡淡的血雾笼在星河岛上空,迷茫之中看到崖边杏树如同出浴的少女,舒展身姿,在血腥气中一展满身的艳丽。岛下,住持房外火焰似的花盛放成一片花海,妖艳诡异。
屋顶突然斜飞下一个蒙面大汉,还未等武僧来得及挥棒,他一拳击在武僧左肩之上,若不是盼晴扶住,他早摔倒在地。
糟了,武僧这么好的功夫,居然完全不是人家的对手,盼晴这个时候举手投诚不知还有没有转寰余地,瞥一眼用法杖撑住地面的武僧,人家帮她,她怎么这么不义呢?嗐,死就死吧,反正她一心求死。
这次的贼人明显计划周全,绳索放下不知多久,爬上的人越来越多,如潮水般,居然还夹杂着飞上来的,不得了了,神仙们杀成一团可如何是好,这一刻盼晴真真体会到,星君那洗去记忆的药水的重要性,这要是回到天上记忆犹新,上界简直一片血海。
武僧见再无打赢可能,抓住盼晴跑到崖边,飞身一跃,他俩便在空中翱翔,直直奔着星汉而去。
“娘亲,娘亲!”盼晴还冲后面喊,一低头,发现整个寺庙都沸腾了,众多僧人手持法杖,寺前寺后飞奔,远处几座岛屿人声鼎沸、嘶吼不断。
他拉紧盼晴,直飞出去几里地,才逐渐落在林中。刚着地,她便要往回奔,却被他紧紧揽在怀里。“你这什么和尚!如此无礼!放开我!”奋力挣脱他。
“盼晴郡主。”沉沉一声落入她的耳,如惊雷炸起,他又含笑改口,“盼晴公主”
回过头,月夜林中,这个年轻武僧,正低头含笑看她,薄唇微抿,凤眼微睐,右手执杖立在土中,左手五指相合,摆在自己的脸前,一副无情无欲的出家人模样。
“你是,右侍郎的长子……”盼晴喃喃地道。
“正是在下。”他低着的头复又低下些。
“你撒谎!”她退后一步,“右侍郎的长子如今是驸马,你,为何,为何不说实话?”
他还是那微微的笑,“盼晴公主明察,小僧实则工部徐尚书家里的庶子”他顿了顿,“小僧俗名徐严,同友人打了个赌,都说肃亲王府戒备森严,我偏不信,定要进去在莲池边站上半个时辰,果不其然我赢了他们。没想到见着公主,因为小僧地位低微,不敢说实话,怕公主生疑。”
原是如此,“可你怎么?”他做了和尚,他居然做了和尚,有什么想不开的,非要做和尚呢?
“京畿大变,家父参与其中,此刻已官拜正二品,小僧却觉得无趣,来世外修行。”原是这样看破世事的人,盼晴在心里直叹,子煦上神的元神,哪怕到了尘世,依旧非凡。
“娘亲,娘亲还在上头,还有子婵。”
他眉心微微一锁,而后展开,“方才上岛前已听说,新帝登基,皇后娘娘与盼晴公主在寺中,如是山下早就驻扎了禁军侍卫,禅房里也有,冲上岛解救是马上的事情,皇后娘娘稍吃些苦头,应当问题不大。”他言之凿凿,“从前不也有过紫竹国叛军作乱?不过要些钱财罢了,不伤人性命。”
他所言极有道理,心也就稍安,只看到他不停喃喃“子婵”“子婵”,一副要回忆,却又怎么都没法从头脑中挖出那点记忆的揪心模样。没来由地紧张一下,这可别是个狗血的天神三角恋,子婵一心恋皓天,他可别一心恋子婵,现在加个盼晴,难道要凑成一桌麻将吗?
“那现在?”
“小僧这就送公主回京畿。”
方才打斗中,发髻松开,耳边全是飘散的发丝,他伸手替她将长发挽起,一抬头,一身青色的僧服。
盼晴走出一步便崴了脚,这大概就是幸福的眩晕。
“小僧,冒犯公主了。”他略略迟疑,朝她喏一下,将她背在背上。
盼晴心里咚咚直跳,默念,不冒犯,不冒犯,一点都不冒犯,伏在他宽厚的背上,这是个习武之人的背,逐渐堕入梦乡。
山间泉水淙淙、鸟语莺莺,醒来时她和他相依偎,靠在一棵要十几人才能合围的大树下。大概他背着她走累了,在这儿歇息。他睡着的样子不如醒着的平和温柔,双眉紧锁,一副梦中经历生死大劫的模样,哎,星君这手抖得,诸位仙家天尊前事都没能忘得干净嘛,突然又庆幸,这样,渡完劫大概这儿的事情大家也都忘不干净,她还能被人记得。
盼晴可做了八千年的堂庭山神呐,山林就是她的天下。趁着他睡着,上蹿下跳,摘了一众果子,本想着还能猎几只山雀野兔同他烤了吃,又觉得形象过于粗野奔放,女孩子家的温柔还是要有的,就不在他面前杀生了。
正捧着一摞果子,喜滋滋地想着待会儿摆在他面前,待他一睁眼,这该是怎样的感动,定会觉得她是个辛勤持家的好女子,想想都提前把自己感动了,她竟是这样一个辛勤持家的好女子。
离大树还有十来步,看得到他在树干另一面露出的一截胳膊,心里微微漾起点涟漪,猛然发觉他面前立着个人,头上一束抹额,手上拿着鲜血未干的砍刀,正低头探寻似的,背在身后握刀的右手渐渐要往身前放。
☆、舍身护他
不及思虑,盼晴用前襟兜住的瓜果瞬间丢了出去,正中来人。趁着他发愣的光景,三两步跨到他们之间。
贼人举刀向盼晴飞刺。下意识地往腰间探去,这才想起,在昨晚乱斗中实在不敌刺客,当时又要扶住徐严,那把青冥剑被迫丢在了浮岛上,真真痛心疾首。只能劈手折下一截树枝抵抗,一下被劈去一半,眼巴巴望一眼被劈掉的树枝,还未来得及反应,只觉得左肩一热,被他砍伤,贼人身后又出现三两个来人,打不赢他们了,身后的徐严可怎么办?
一根法杖直戳来人胸窝,他倒在地上,仰头一口血吐出来。
盼晴被托住后背,轻柔地安置在树边。
徐严在躺倒之人身上补上一脚之后,挥舞法杖直冲来势汹汹的贼人去,与他们仨掩入树林之间打斗。
盼晴心中焦急,只听得到嚯嚯如风般的声响,与时不时的呻/吟,却看不到里头的情形。挣扎着想要勉强支撑站起身,左肩撕裂般的疼痛,使得她重又跌坐在地。躺倒在她跟前两步远的贼人,居然又缓过来,一把刀直戳地面,缓慢却沉着地半跪起来,抬头看盼晴的神色同昨日的小厮一样决绝与凶狠。
“还我颜老爷命来!”同样愤恨地叫喊,立在盼晴跟前举刀。
“徐严!”几乎脱口而出的一声,却见一把刀横劈过贼人的脖颈,热血喷出来,溅在盼晴的脸上,又温又腥。
“救驾来迟,乞公主殿下饶恕。”三两兵士已将盼晴挡在身后,一声口哨,白色与棕色骏马从林间疾驰而来。不等她叫出声,已经被掮到马背上。
“咄”为首的兵士击一下马背,骏马奔腾。
“别丢下他!”盼晴回过头,挣扎着要下马,却被兵士围得死死的。
“皇上担心公主殿下的安危,请公主勿要让小的们为难。”
徐严似是经历一场恶战,立在方才他隐入林间的地方,朝盼晴望着,不惊惧,却满眼的失望。
盼晴揪心急了,“那里还有贼人!你们,你们去帮帮他!”
领头的使了个眼色,两个士兵掉转回去,然而盼晴与徐严两人间的距离终究越来越远。他青色的僧袍沾了尘土与血迹,就连他一贯清秀的脸上亦溅上暗红,于是更显眉间阴郁。她已经是公主了,终于是要进到重重护卫的宫墙中去的,而他,再是二品官员家的孩子,终究是个庶子,一心出世的庶子……
直到看不到他,盼晴才回过头来,被越聚越多的兵士队伍护送着一路往京畿奔驰而去。
皇帝伯伯,不,先帝伯伯在位时,常年洞开的京畿城门如群山般矗立在东南方向的天边,此刻却紧紧关闭,日暮时分,京郊漫天的蝙蝠与乌鸦,衬着血红色的夕阳,是从未见过的凶险之像。
“京畿出事了?”盼晴低声询问一直伴随她左右的领头人,骑行一天,这会儿才看清,星眉朗目,青色的披风随风飒飒飘扬,是个偏将。
“紫竹国游兵侵占西北五军镇后步步为营,如今距京畿只一道长城、三座城池,不得不防。”
“紫竹国游兵?”盼晴低语一声,趁火打击,没想到还真得了势,真真是会挑时候。
那位英武的偏将手举火把,朝城垛上一晃,厚重的木门被铁索吊起只一半,待盼晴一行进城后火速放下。
一名素色披风的兵卒快马赶到偏将身边耳语,偏将听完转头望向盼晴,“早上林间的贼人全部伏法,四周没有死伤者,公主殿下勿要牵挂了。”
盼晴还想问徐严,可他已经说了没有他人,许是自己回了如是寺,毕竟,贼人都是冲着皇族来的,她被救走,他又武艺不凡,定不会有事,便住了口。又因为这位偏将的周道,不由地多看了他两眼,“敢问将军名讳,回宫也好和爹爹说。”
他嘴角上翘,“在下羽狼军中军副将永皓,谢公主垂爱。”
永皓,盼晴在心里默念,只觉得哪儿奇怪,一时又说不清。
朱红的宫门背后,龙袍加身的爹爹,居然在夜幕里略佝偻了背,立在空旷的大殿前迎她。
“爹——”
“请公主改口。”
盼晴一声还没完整叫出,被永皓沉声提醒,这才意识过来,已经变天了,于是收敛了自己咋咋呼呼的模样,慢条斯理地下马,在爹爹与一众侍卫前行了礼,尊一声,“父皇。”
“回来就好!”终于坐上了龙椅的爹爹,同往日也没什么两样,当着众人的面,探手摸了摸盼晴的头。
盼晴抬头帮永皓求了个赏,他立马应下,正好中军主将空缺,即刻提他上来。喉头突然颤了颤,突发奇想,想给徐严也求个赏,也许,他就可以不再只是个二品文臣家小小的庶子,“如是寺……”
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先去看看你母后,可把我们担心坏了。”话语间仿佛一个平常人家的父亲。鼓起的那点勇气就此消散,确实鲁莽,他一心避世,自己又何必逼着他入世呢?他不过顺手一救,就像最初时,顺手一扶,顺手一曲,都只是顺手而已……
只一天一夜没见,先前病恹恹的子婵,此刻精神抖擞,上前扶了盼晴往通往后宫的夹道走,她双颊彤彤,双眸采采,由内而外的喜气。
“你……好些了?”
“嗯!”她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态,似乎并不为什么特别的事情高兴,盼晴看得一愣,心说,奇了奇了,从前在山间鬼上身的小禽兽们也会有这种情形,都要她这位山神来摆祭台喷鸡血才能解的,难不成,这儿也有人给子婵跳大神了?“送公主回来的可是羽狼军偏将永皓?”
“你……怎么知道?”不得了了,子婵病着还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身在病床心在四方,让盼晴这公主脸往哪儿搁?
“都传遍了,都说这永皓本在宫墙外被御林军一箭正中胸膛,明明气息皆断,正值混战当中,他的副手稍稍检视就无暇顾及,谁知短短一刻钟光景,重又活过来,非但没有重伤的痕迹,反倒比先前勇猛几倍,连斩百人而面不改色。”
盼晴一脸难以置信,死了还能活,那这劫还有完没完了?要是轮到她死,可得死得透透的。
前后执灯笼的宫女都隔了五六步远,让公主和贴身丫鬟窃窃私语,前方突然一团明亮,盼晴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见得一行主仆三人,一色艾绿纱裙,就连手中的灯笼也和盼晴她们的不同,仍是水绿宫纱,笼一支莹白的蜡,面色沉静,如池中朵朵芙蕖,那位为主的,虽连胭脂都未点,却娇艳逼人。
盼晴只恨自己手不够快,没法即刻临摹下美人画,这要是能拿回去让土地老们看看,那可是要一瓶桂花酿才准看一眼的,绝世佳人。
“琬妃娘娘吉祥。”前后左右连子婵都停下给她行礼,盼晴也跟着弯了弯膝盖,被子婵眼疾手快地顶住,这才想起自己可是皇上唯一的嫡公主,怎么能向她行礼。
“盼晴公主吉祥。”绝世佳人对盼晴弯了弯膝盖,盼晴更是全身酥软,原来,美丽的事物,竟让人如此无法招架,不分性别。
“爹爹好福气……”盼晴低声嘀咕,被子婵狠狠瞪了一眼,才记起给这位琬妃回礼,琬妃虽低眉顺眼,却傲气凌然,径自朝相反的方向走去,盼晴受此冒犯全无恼意,只呆呆站在原地,又继续喃喃:“爹爹几辈子的好福气……”
“皇上夜夜宿于琬妃娘娘的储秀宫,是琬妃娘娘好福气。”子婵低声道。
“那娘亲呢?”
“皇后娘娘自然独居交泰殿。”盼晴这才发觉周围的丫鬟们满脸愁容,自遇见琬妃起就没有消去,她们都是从前在肃亲王府的老人了,“自昨夜皇后娘娘入主后宫,皇上还没有摆驾交泰殿,而且,今晚仍是临幸储秀宫。”子婵语调波澜不惊,内里却波涛汹涌。
盼晴眨巴眨巴眼睛,“娘亲喜欢静——”
“琬妃娘娘入宫不足二月已连升五级。”
“娘亲喜欢念——”
“升琬妃娘娘为贵妃的旨已拟好,不日就要宣了。”
“娘亲喜欢独——”
“皇上有意将凤印交由琬妃娘娘掌管。”
“帮我找大哥!”三句话句句被打断,是该说句有气势的话显显公主的威风了,可盼晴憋了半天,发觉除了搬救兵也没其他法子。
“信已经送到东宫太子殿与肃亲王府,太子亲王明天辰正时分下了朝就来探望公主殿下。”
盼晴咂咂嘴,以为搬救兵总算拿出了果断,却依旧在子婵的掌控中,一步步都计划好了,连盼晴想都没想叫上、一般与正经事儿不沾边的二哥都计划进去了,那子婵还问她做什么。
娘亲依旧是那个心静如水的娘亲,掌了凤印也看不出悲喜,只一直转着手中的佛珠,盼晴直想说,别转了别转了,再转凤印都转没了,可看着那颗颗檀香珠子,心头一堵,佛门真的就这么让人向往吗?娘亲如此执着,那么徐严呢?一时无话,只能跪安。
作者有话要说: 哎呀呀,收藏这么少,终于还是被轮空没有榜了,那更四章吧,周四到周六更完四章,再看看下周情况~~
☆、宫廷旧事(一)
公主的三层小花亭依旧伫立在繁盛的花园中,总归还是公主住,不管是哪个公主,也不管前一个的下场,总归是属于当下的公主的。
这么看来它似乎特别忠诚,对公主,这个称谓忠诚。盼晴把头搁在冰裂纹金丝楠木窗棂边,这么想想,这宫里宫外谁不和小花亭一样,对皇上、公主这个称谓忠诚,到头来,没了这个称谓,不过皮囊下一具白骨、来日化作一抔黄土,好不悲哀。
吸溜两下鼻子,拿起鹦鹉螺号角,呜呜咽咽乱吹一气,花亭之外,廊檐交叠,号角声在连绵宫墙间回荡,直传到天外。引来一阵狼嚎,瘆人得紧,冷不丁一听,盼晴“嗷”地一嗓子从窗户边跳起来,想抱个什么物件压压惊,却发觉,都一天没见着大白了,里里外外一阵搜寻,还是没有,想是慌乱间也丢了。
垂手坐在美人榻上,心里分外空空落落,却意外地听见箫声,从城西北传来,可不是徐严?也不知在和三个贼人打斗中受伤没有;也不知他是否看到折返而回的两个兵士,他本好心,挺身而出,出手相救,到头来却眼睁睁看盼晴弃他于不顾,不知会不会恼。
转身往外跑,才出了两道门槛,就被丫鬟拦住了,“宫门都下钥了。”
“我有急事。”
“公主不适?太医院有太医当值,公主坐着等就行。”
“我没病,就有急事。”
丫鬟面面相觑,而后莞尔,“还是子婵姐姐最体贴,都交代好啦。”
盼晴张嘴,子婵不仅一点就通,连这点她没法说透的都通了?甚好甚好。
两个丫鬟一左一右地扶着盼晴回了美人榻边,“公主放心,不消一刻就给您办妥。”
箫声也停了,四周只有蛩声起伏,又到八月未央、玉阶寒光时节。
盼晴在美人榻上又是坐又是躺,又是抬脚又是撑头,一连换了十来个姿势,小心脏像要从胸口蹦出来似的,看得丫鬟们纷纷捂嘴,“公主稍安勿躁、勿躁。”
如意落地格子门被推开时,盼晴正往双丫髻上簪金钗,一听那声响,直直戳到脑袋瓜子上去,疼得龇牙咧嘴,一个劲儿地吸气,见得子婵平端一个食案,笑盈盈地走进来,盼晴一下立在地上,眼巴巴地望着她身后,格子门又被合上。
“我……有急事……”盼晴喃喃道。
丫鬟们“咯咯”笑作一团,“这不就来了嘛。”
子婵将食案放在盼晴身前,“公主消息好灵通,西南骁族使者日落时分才到的京畿,统共不过进贡了十来盏血燕,看到的人不超二十个,您倒是惦记上了,这不,皇上一赐下两盏,就给炖上了一盏,这会儿刚刚好。”
盼晴手里被放了个玲珑镂花骨瓷碗盅,双手微颤,她们眼中,子婵眼中,她堂堂盼晴公主的急事,就只有吃?“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有急事!”这种时候应该要砸了碗,才能表现她的生气,可虽是叫嚷着,低头看看这一盅炖得热气腾腾的血燕,模样煞是无辜,一时又下不去手,扁扁嘴,既然宫门下了钥,她再是闹腾也是出不去的,她算是看明白了,这当公主哪儿是什么享受,根本就是坐牢啊,那就坐个有锦衣玉食的牢吧,拿调羹舀了一勺,哟,还能拉丝呢。
“公主即使长大成人了,吃也还是大事。”子婵仍旧笑盈盈地又给盼晴补了一刀。
盼晴盘着腿坐在踏上,边细细品着金贵的血燕,边寻思着这慌乱白天的事儿,永皓,永皓,终于知道哪儿不对了,“怎么现在人都不避讳皓字了?”
“那都是高宗皇帝的名讳了,皇上已经下令……”子婵什么都懂。
盼晴一时哑了,堂弟都成过去了,皇伯伯更是过去的过去……正伤感之际,火光电闪之间,心里突然“咣”一下,因为,往日皇上、皇伯伯、先帝叫惯了,仿佛他就叫皇上、皇伯伯、先帝一样,适才说到名讳,这才记起,当今圣上,不就叫萧皓天么?名字都没换过,这千人渡劫大会委实敷衍了些……
“所以那永皓原来也不叫这名字?”盼晴边舔着调羹边小心地打量立在近前的子婵。当初她病也正是皇伯伯驾崩之际,可见,她在天上,是个了不起的神女。
“正是宫墙外与御林军一战,皇上钦赐的名。”她答得干脆。
“还有一盏,要不,你拿去炖炖?大病初愈的,补补才好。”盼晴连赏东西的声音里都带着点儿谄媚。平日里,自己望着遥遥的天空心思神往,总不得上去,只怪客观条件;现在误打误撞,和这么多不得了的上神仙君们同船之谊,若还抓不住机遇,只能怪自己主观不努力,盼晴对自己这么高标准严要求的人,怎么能容忍主观不努力呢,万万不可。
四周丫鬟一片钦羡,反倒是子婵处变不惊,还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盼晴倒抽一口凉气,神女还真不容易伺候。
本守在宫外的御林军被打得四分五裂,皇上索性下旨撤了这支里通外国、身败名裂的军,以羽狼军代替了原本御林军的位置,于是夜间,盼晴就在狼嚎的包围里睡了一觉,倒也有亲近自然、生机勃勃之感。但梦里老是看到着火的驸马府,大概因为睡前拉着子婵问东问西,问了问堂姐的下落,子婵只神秘兮兮地道一句“都说和皇上有关”就摇头再也不言语。
颜太师、一品大将军伏法,就已经折了堂弟的双翼,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赶尽杀绝呢?他们,都是爹爹的亲侄子侄女,他忍得了娘亲这么多年视若不见,怎么就不能忍下这两个和盼晴差不多大的小辈呢?
盼晴的心里一直梗着,想着想着,竟又瞌睡起来。
“我们上朝,你却在这儿睡觉。”大哥二哥火急火燎地走进来,朝服上金丝闪闪,朝冠上东珠熠熠。“这人跟人差距怎么这么大?”
“是啊,你们还能抱着西域歌姬花天酒地呢,我只能在这儿拿着个绷子绣啊绣,这人跟人差距怎么这么大?”说着顺手往花几上一磕,谁知竟看到花几的方角从绷子上绣的黄/菊这一头穿进去、那一头穿出来,大哥二哥齐齐地吸了口凉气。盼晴心说自己哪儿有那么大的力气,仔细一瞧,松了口气,“不是我动作猛,主要是绣工太差。”
大哥二哥相视一笑,那笑容甚是欣慰,落在盼晴眼里,还带着点儿无奈、嘲笑……
“可怜骁族的小王子了。”大哥将朝冠往桌上一放,先前紧绷的神色稍缓,话语里带着点儿戏谑。
“怎么?”盼晴刚问出口,突然想起昨晚吃的血燕,香香甜甜软软糯糯,莫不是,骁族权贵为了进贡,连自己吃的都拿了出来,这么一想,不太好意思了呢。
“做了你这么个公主的驸马,往后有得受的,更可怕的还在后头呢,往后,骁族贵族后代们大概都和咱这白芦国公主一样聪明。”
盼晴像被下了定身咒,一时身子都僵了。
二哥还在和大哥一唱一和的,“叫我说啊,那可是盼晴的一桩大功劳,若是骁族后代都跟她一样,我们哪儿还要再费心和他们交涉来交涉去,从此西南永世安泰,岂不美哉?”
两位皇子放声大笑,震得盼晴耳朵都快要聋了,脑中只反反复复断断续续的几个词,驸马、骁族,还有,徐严。
陪在一旁的子婵也是一脸震惊,反应仍旧比盼晴这个公主快,“太子殿下快别取笑公主了,姑娘脸皮薄,这种玩笑开不得。”
“这可不是玩笑,早朝,就刚刚,父皇已经应了骁族的和亲请求,骁族是为他们的小王子求的,咱就兄妹仨,盼晴不去,难道我们去?”大哥双手一摊,丝毫没有注意到,二哥偏过头去看了看他,似当真在考虑他去的可能性。
“我还想,还想……”盼晴双手背在身后,东张西望,也不知道还想什么,总之不想和什么听都没听说过的骁族和亲,骁族,一听就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只会骑马射箭打打杀杀的族,“我还想陪陪娘亲呢!”
一个“娘亲”使得两位皇子敛起笑容,这才想起原本奔这儿来的原因。
“我堂堂太子,就要披挂上阵,亲守国门;二弟从前过得多自在,现在日日卯时起、丑时睡,成天/朝堂上舌战群儒;盼晴小小年纪,西出骁地和亲——”子婵赶紧扶了扶险些一个趔趄的盼晴,大哥还义愤填膺的,“我们一个个舍生忘死、拼死拼活、处心积虑、殚精竭虑——”盼晴和二哥面面相觑,后两个词有那么点儿不对,一时又说不出来,大哥这么有文化,说什么都对。“可我们这个娘亲——”他手一指交泰殿的方向,一脸不屑。
二哥听不下去了,“话也不能这么说,好歹娘亲把咱仨带到了世上。”
其实对二哥这句话,盼晴心里是存疑的,毕竟,她是坐船来的,这么一算,船夫反倒比那交泰殿上的娘亲更亲些。
“哼,她倒是只恨把咱仨带到世上,恨不得把我们一个一个掐死干净!”
☆、宫廷旧事(二)
从前,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从前,当父母辈还年轻的时候,皇伯伯是太宗皇帝的长子,和盼晴的爹爹是同母所出,却皆为庶子,且亲生母妃早逝。东宫太子是嫡子,由东宫三臣辅佐,权势倾天,当时的太师,是开朝的功臣,也是国舅,于太子,亦师亦友,如军师似心腹。
太师兼国舅,抢在边陲各族进京畿进贡请求联姻前,说动了太宗皇帝,下旨给两位年纪最大的皇子立妃,不是别人,正是太师府的两个庶女,打压之心路人皆知,让皇子娶他的庶女,不单单断了皇子与他族联姻可获得支持的可能性,也高高在上地欺侮了他们兄弟二人一把
后来,太宗皇帝驾崩,太子正在西南巡查,年长的两位皇子早早用不足千人却异常精锐的护卫营占领禁宫,一夜屠尽所有异见之臣,匆匆登基,并飞鸽传书,截住奔丧途中的太子,就地缢死。
至于风光一时的太师家中,除了嫁了人的这两位庶女,其余全部杀尽,而事实上,盼晴娘亲的姐姐,也在这场宫廷之变后,未及入主后宫,就自缢在自己的卧房中。
一直有传言,盼晴的娘亲在年轻时,与当时的一品大将军相互倾慕,但父命难违、圣旨更难违,后来眼睁睁看着母族、一品大将军等人一夜间同赴黄泉,从此与丈夫就再无任何言语。
盼晴和大哥二哥屏退了左右丫鬟,凑在一起痛痛快快地八卦了一番当年的渊源,主要是大哥在说,二哥和盼晴只张嘴听着而已,毕竟,当时,他俩还太小,大哥倒是真记事了。
“一品大将军……”二哥咂咂嘴,眼里惘然若失,盼晴总算知道他求而不得的丫头什么来头了。仔细想想,哪朝的一品大将军和太师都不好当,都没个寿终正寝的,全被搅在皇权更迭里惨死,司命和月老对这个官儿是有多大的不满意。
“当年事成,少不了骁族相助,所以高宗皇帝的后宫、现在的后宫少不得骁族的身影,琬妃就是骁族的,现在盼晴也要跟骁族和亲。”在大哥嘴里,盼晴的婚事已经铁板上钉钉,没跑了,“现在西北连连失守,骁族骑兵整装待发,他们心底里没有看上去这么大大咧咧、大方豪气,等到紫竹游匪剿灭,他们是要来算账的,那个时候要是琬妃生了个儿子,嗬,你我地位只怕难保。”大哥拍拍二哥的肩头。
“骁族气焰这么嚣张,我赶紧悔婚吧,不跟他们和亲了。”盼晴摆摆手,摆出一副勇于牺牲的神色,“顶多说出去我名声难听些,为了大哥的太子地位,在所不惜。”
“不,当下一万个不能和骁族翻脸,恰恰要你去骁族,你是公主下嫁,权力地位都有,一去就得拉上心腹,在骁族立个亲朝廷的团体,可不能让他们仗着战功和我们对着干。”
盼晴皱皱眉,大哥倒顶会支派人。
“琬妃这边……”大哥捏了捏自己的下颌,继而一笑,“骁族贵族也分三派,琬妃不过来自白骁,不急不急,你——”他点点二哥,“找靠谱的人去黑骁、金骁各自物色几个能歌善舞、出生上乘的女孩儿来,让他们骁族无论是在西南还是在这后宫,都打成一团,谁都别想讨着好。”说完起身,“我得去校场,母后不争气,就只能靠我们自个儿了。”
盼晴和二哥将他送到门口,他回头,也不避讳盼晴,又吩咐二哥道,“要是多那么几个好看的,也给我那儿送两个。”那神色,不像在说人,倒像在说马、物件。摆摆手,走掉了。
心里感慨良多、五味杂陈,千头万绪倒不知从哪儿说起,顿了顿,“你不是说大哥心思不在女子身上?这,这,这?”
二哥搔搔头,“此地无银二百两。”
“二百两,还是三百两?”
“三百两?”二哥被问糊涂了,连连念了许多遍,再也找不回脱口而出的果断了,“哎呀,管他二百两三百两,我们还差那一百两?他让送几个女孩子,也不能说明他心思就在女子身上呐,你看他花心思了吗?”
“我看他的心思,全在父皇的天下上。”盼晴总算明事了一回,“我们,真的这么仰仗骁族?骁族这么重要?”其实她想问,若是现在跪在爹爹面前撒个娇耍个泼要毁婚,究竟能不能成功。
二哥若有所思地望着她,“西北战事吃紧,没有骁族,会很吃力;若与他们反目,我们就更……”叹口气,“总要嫁人的,这和亲,怎么着也是骁族求来的,你吃不了苦头,别再动歪心思了。”
“什么时候……”
“骁族使者二十天后回去,你和他们一起走。”
“二十天?”盼晴摇头,“我只能再待二十天?”恍惚间想起剑眉凤目、青色僧袍、杏枝当剑舞、弯刀向山顶,定了定,“我想再见个人。”
他一愣,显出无奈,“说吧,又是哪家的奇葩?”
“你认识,徐严吗?”
他一脸茫然。
“从前工部徐尚书,现在官拜二品的。”
“有点印象。”
“他儿子。”
二哥先是拧眉,而后“噗嗤”,“你到底是眼神不好还是脑子不好?徐老虽然一表人才,他家的儿子,真不晓得是不是亲生的,我的个菩萨哎,他脸平得跟后脑勺一样,正反面的区别就在于哪面有头发。但他的长相跟他那脑袋瓜子比,还算好的了,这样的人你想见?”
“不是嫡子,是庶子。
这一问,倒是把二哥问没辙了,“他的庶子不在朝上,平时也入不了我们的眼,这样吧,我找找看,能不能让你见上不能保证。”迈步朝外走,“盼晴,听哥一句,喜欢不喜欢的,其实也没那么重要。”
盼晴夜里睡不着觉,隐约间听见哭声,幽幽怨怨,起先低微,她以为幻觉,毕竟她自己也恨不得哭起来,只哭不出,但夜愈静,那哭声愈清晰,不止一个人,仿佛一群人凑在一起,比秋虫的声响还要大几分。
“子婵,什么人?”
“天牢的犯人。”
“天牢?那得多远,在城郊吧?”
“是,人太多,天牢关不下,部分女眷暂且押在了内务府,就在宫北面。”
天牢是前一个朝代留下的,从前皇伯伯抱怨过,前朝暴/政,严刑酷法,设了许多虚大的狱,关些没有罪的人,着实浪费,到了他手上,天下太平,天牢萧条,十个狱卒看一个犯人,犯人被看得浑身不自在,恨不得一头撞死。怎么那么多余的天牢,如今居然人满为患,这到底是怎样的世道。
“都什么犯人?”
“通敌,通——”
“紫竹国,又是紫竹国。”盼晴在床帐内点点头,当初紫竹国游兵大闹如是寺,盼晴还挤在一旁看了场热闹。谁能想到,紫竹国的篡位,竟逼得白芦国动荡不堪,使她不得不去和亲,这么看来,最可恨的还是紫竹国的当今皇帝。
“公主睡吧,就是嫁到天涯海角去,子婵还是会跟在您身边,莫怕莫怕。”
出乎所有人意料,向来不问窗外事的娘亲,居然在盼晴去问安的时候看出她的愁容,问得缘由后竭力反对和骁族的和亲,然而爹爹此次铁了心,加上朝中上下一致的撮合,她这个皇后娘娘,也并没有多大的影响力,反倒一下子把她自个儿气病了。
大哥整日在校场;宫人们见皇上也鲜到交泰殿,纷纷对皇后处绕道而行,都去巴结眼看要飞上枝头掌凤印的琬妃娘娘了;到头来,只有盼晴和二哥在皇后跟前陪着,虽然病中,偶尔糊涂起来会叫几声爹爹的名字,但让人传话去,爹爹没什么反应,并不露面。
平日里娘亲对盼晴也不怎么上心,现在突然来这么一出,让盼晴揪心得很,反倒觉着,从前没人疼没人爱的习惯了,受点儿别人的宽待倒要过意不去几百年,至少那会儿不欠人的情,哪像这会儿,只恨不能替她死,陪在她床前寸步都不敢离。
病来如山倒,不过十天,娘亲就活活瘦成副骨架,也是到了太医惶恐禀报,怕是活不过一晚的时候,爹爹才姗姗来迟,然而娘亲已经命人守在殿前,再不准他入内。
为什么,为什么他俩的脚步总不合拍。盼晴看不下去,劝她道:“您就让爹爹如愿一回吧,他可怜了这么大半辈子。”
然而她只是摇头,拼命摇头,真怕把最后一口气也摇掉了。
盼晴立在殿门外,站在爹爹跟前。
“我已经做了皇帝了,呵呵,盼晴,你看,爹爹还是有事情办不到,盼晴啊,生而为人,就是有无奈啊,大家,都委屈委屈吧。”转身,在闪耀的华盖之下,走出甬道远去了,那铺天盖地的仪仗下,盼晴分明看到一个踉跄的身影。
害怕的总会来。
夜间盼晴刚睡下,外面来人通报,皇后娘娘要见盼晴。
匆匆赶到交泰殿的时候,二哥垂手立在床边,惊得盼晴一个激灵。扭头一看,娘亲还睁眼看她,冲她伸出胳膊,有话要说。
☆、宫廷旧事(三)
盼晴一下跪倒床边,只见到娘亲嘴唇动了动,就进入了永恒的平静。
四周宫人全都跪倒在地,哭声一片。
盼晴摇着二哥的手,“娘亲有什么交代、有什么要我们做的没?”
爹爹自登基以来,终于步入皇后的寝宫,推门而入,满殿素白,悲恸欲绝。
二哥扯了扯盼晴的袖子,拉着她拐到幽长的走廊上。“先帝驾崩那会儿,徐严在如是寺剃度,他倒真承了徐老的模样,可现今已经——”他小心翼翼地盯着盼晴的脸,怕她一下子承受不来,见她波澜不惊,倒吃了一大惊,“皇后薨,是国丧,如是寺的师父会入宫来超度亡灵,他已经在来的路上了,你走之前,我安排你们见一面。”
“哥……”盼晴眼眶一热,却没有泪。这尘世间,有这样个哥哥,再是纨绔,对她终是好的,能有个这样的家人哪怕只一个,也是好的。这趟不该来,往后她再上哪儿找这样体贴的哥哥去。
按规矩,皇子公主们是要在交泰殿前跪满三天,却因为爹爹在殿前悲痛到失态,他们仨被遣了各自回去。
盼晴心里难受得慌,一个跃身,坐到了花亭顶上。夜空无云,近中秋的空气里满是桂花甜香。
哭不出来,一滴泪都没有,远远比大哭一场更难受。
“什么人?”花亭之外,隔着两层甬道,一个兵士提起手中的灯笼,身上铠甲耀耀。下一秒,他已跃身立在盼晴身边,气势汹汹,灯笼贴近盼晴,灼人得紧。“公主殿下,冒犯了。”杀气瞬间掩下去。
盼晴这才打量他,“是永皓?坐。”
他倒也没那么拘谨,大大咧咧地坐下,但把灯笼给灭了。
盼晴多看了他两眼,这样英武的男人,居然长着双好看的桃花眼。
他陪着,见盼晴一言不发,“公主心情不好?”
心说,这不明摆着嘛,反倒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