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辛甜留不了几天, 方娇娇直接请了三天假。
后勤部主任不想批,“最近演出不少,我们要配合各部协调, 本身人手就不够, 你现在又请三天假,让我临时上哪去找人?”
主任语调拉长, 带着些批判。
“请假的事情我就当你没说,赶紧准备一下, 配合歌舞团提前把道具准备好, 人员协调好, 方娇娇, 你要清楚文化团现在就只有我后勤部要你,要还想继续留下来, 现在正是你表现的机会,你能明白吗?”
方娇娇沉默。
跟来的辛甜听不懂了。
这几个意思?话里话外那施舍的语气让她听得极其刺耳。
她扭头,站在门口朝里看去, 方娇娇的脖子上像是挂着重物, 将她脑袋不断往下坠,垂眸不语。
主任还在念叨,辛甜想进去问问, 当初是文化团不作为害娇娇成这样,她的工作岗位是团里为了息事宁人换的。
是换。
一条腿换来的。
不是文化团施舍来的。
只是抬起的脚没等跨出去就停下。
她现在不是小孩子, 可以跟刚刚在食堂对曹玲静一样闹一闹, 可闹完之后方娇娇还要留在这里继续工作。
最后吃苦的还是她。
沉默地站在原地, 还没等思索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办公室里的方娇娇出声了。
“主任, 后勤部只管协调, 且歌舞团的活动不属于我的工作,是焦晴的。”
“什么意思,那她不是有事请假了。”
“我也有事,你之前也没说焦晴的工作需要我负责。”
主任被梗住,诧异的地盯着眼前的人,仿佛不认识一样。
被下了面子,沉下脸来十分不悦。
“你理解理解,不然这样,等焦晴回来,就给你放假。”
方娇娇嘴角下垂,焦晴请的是病假,按照以往的情况,没个三五天是不可能恢复的,等结束她还请什么假,辛甜走都走了。
主任也恼了,“你这个小同志,怎么只顾着自己,你看看办公室谁像你这样对工作挑三拣四……”
方娇娇余光瞧见了门口辛甜的身影,眉头紧皱,眼底满是担心。
以前主任经常将别人的活给她时,不是没委屈过,只想着低调点,做什么工作不受气?她这样没学历的,离开文化团也找不到更好的工作了。
当了俩月的缩头乌龟,她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
可辛甜的眼神看过来,心头像是被锐利的匕首狠狠扎了好几下。
真丢人。
方娇娇涨红着一张脸,身体条件反应快过大脑一步。
“不是我找不到更好的工作,是主任你找不到更好的使唤工具,要人顶班了找我,要人背锅了找我,真怀疑我走了是不是后勤部就彻底垮了。”
“你胡说什么!你心里头竟然一直这么想我,好,好,好,我后勤部是留下不下你这一尊大佛,明天我就申请把你调走。”
“不用等明天。”
“怕了?”
“我辞职,不干了。”
……
方娇娇觉得痛快,十分痛快。
重新站在太阳底下,整个人都觉得轻了两三斤。
微微眯起双眼,最先印入眼帘的便是逆着光的高挑身影,半年不见,辛甜长得都比她高了。
“干嘛一直偷偷看我,不认识我了?”
“没,就觉得这会才见面。”辛甜扬起笑容。
方娇娇看得刺眼,她将其归为太阳不好,揉了揉眼睛,挎上她胳膊带着往前走。
“不受气了,我从小到大就没受过气。”
兴许是触底反弹,方娇娇活跃起来,把复建后期回来,在后勤部的事挑着重要的说了。
就比如刚刚提过的焦晴,主任侄女,就是个水货,小学文凭硬生生被主任走后门带进来的。
“原先是想当演员的,可惜不会跳又木头脸,还不如我呢。”
“你还会演戏?”
“歌舞上台也是要有表演的好吧。”
辛甜连忙认错,想了想,“先去买点东西吧,带给苗师兄。”
“我带你去新街,那边东西多还不要票。”
辛甜想到黑市,“没人抓?”
“没有,听说是受上海影响,镇上现在好多年轻人去那边大厂拿货。”
只是没想到,一进新街就撞见了熟人。
方娇娇尴尬地站在原地,看着从角落公厕里走出来的母亲,躲都来不及躲。
“妈。”
“赵姨。”辛甜受方娇娇影响,忍不住浑身紧绷。
赵新丽自然是一天认出自家女儿,还奇怪上班的点怎么看到她来这的。
下一秒,注意力就被她身边站着的辛甜给吸引走。
“甜甜回来了,一个暑假都没见你们呢。”
以前的赵新丽唉爱和林雪柔掐尖,可自从女儿出事,辛继荣夫妻两个帮了大忙后,心里头的那点比较就淡了。
更不说后来分隔两地,远香近臭,偶尔还会念叨两句林雪柔。
赵新丽这会见辛甜小脸白嫩的能掐出水来,浑身气度也有了极大改变,半点不像是从他们生产队走出去的孩子。
再看自家女儿,就有点心酸,语气忍不住柔和不少。
“这个点怎么来这?”
方娇娇敏感地察觉到妈妈情绪上的转变,爸爸去了宁市后,妈妈陪她复建连带着脾气也差了些,搁在以前肯定要损两句。
余光瞅了眼身边唯一的变数,趁热打铁。
“妈妈,我辞职了。”
“?”
赵新丽觉得一口气喘不上来。
方娇娇见她接受良好,“那主任老找我麻烦,我想换份工作。”
赵新丽爆发了,“你辞什么职!文化团欠你的,你现在辞职什么好都捞不到了,南方闹事,现在大批知青回城,到处都是找工作的人,一个萝卜一个坑,还有什么好工作能轮到你。”
辛甜觉得赵姨现在好暴躁,不像以前好面子,会在外维持体面了。
她都感觉到路过的行人在往这看。
“赵姨,这事其实……”
“甜甜你还小,不明白这事的严重性,她好好的铁饭碗啊。”
方娇娇忍不住嘀咕,“妈妈,你的铁饭碗不也为了我没了,现在自己开间小店不挺美的,自己当老板多好。”
赵新丽手指头恨不能在女儿脑袋上戳个窟窿出来。
“好个屁,店里什么情况我不知道!你现在回去找你领导,说你刚刚说的都是气话。”
方娇娇抿着唇,情绪低落下来,咬牙拒绝,“我不去。”
“不行,我让邻居看下店,我亲自带你……”
“赵姨,文化团的人都欺负她。”辛甜觉得,赵姨不知道这事。
果然,赵新丽一听炸了,“什么意思!你怎么没说。”
她视线看向自家女儿,等待结果。
方娇娇梗着脖子不吭声,“之前跟你说,你觉得都是小事。”
“说什么?难不成就你领导让你多做点事,那不是看好你吗?”
方娇娇开始也没瞒着,只是得不到妈妈正面支持,慢慢也就不想说了,爸爸那,离得远,工厂现在又正在发展时刻,忙得一个月都不一定能回来县里一次,更没机会说。
多了,也就懒得说了。
辛甜见此,添油加醋地将今天遇见的事情跟赵姨说了一遍,对方刚开始还气到不行,闹着我去找他们算账被拦下,到后来脸色沉下来,反倒是没了脾气。
三人站在路口,耳边是自行车经过的铃铛声,是行人说话间的笑声。
好一会,远方传来一声吆喝,小孩子拍摄巴掌呼喊,一声震天响,雪白的米花从炉子里倒出来。
赵新丽再开口,嗓子有点干哑。
“你说得对,铁饭碗也没什么,干的不开心那就换。”
……
赵新丽知道两人要去探望,塞了五块钱给女儿,就自己回店里去了。
一直到身影消失在视线中,方娇娇还觉得诧异。
“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赵姨心疼你呢,而且她对你不是一直很好嘛。”
“那不一样,你是不知道我妈妈的脾气最近特别暴躁,动不动就生气,以前都不骂人的,现在甚至还想动手,特别是见到我奶奶。”最后那句话,是压低声音说的。
辛甜觉得这状况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等拎上水果才想起来,“赵姨是不是停经了?提前进入更年期。”
算算年龄,赵姨比妈妈没小几岁,不到四十的人停经感觉太早了,可方娇娇形容又很像。
“你怎么知道!”方娇娇诧异,“以前不是跟你说过,妈妈生我坏了身子,本身生理期就乱且少,这半年更是没见了。”
“!”
已经停了半年?
辛甜觉得这事要重视,“你最好还是找时间带赵姨去看看,太早了。”
更年期这个词,方娇娇觉得陌生,她想,“那等回去让毛叔看看?”
辛甜摇头,“这不合适,最好是去大医院看看。”
方娇娇皱眉,“妈妈肯定不愿意,她自从自己当老板之后,越发抠了。”
辛甜这才知道,清明节时丧叔从鹏城回来过一趟,知道赵新丽家的情况,跟她将了改革政策允许私人买卖,让她大着胆子去申请营业执照,从他那走货,就在县城里头卖五金。
“生意不算特别好,大多是一些手艺人来配货的,好在丧叔那边走货进价低,扣除房租还能赚钱生活费,主要妈妈说自己开店时间上自由,方便陪我复查。”
辛甜双眼一亮,“对哦,你如果想让赵姨去检查,趁着你下次复查的机会不就好了。”
方娇娇摇头,“她肯定不愿意。”
辛甜想,“我倒是有个办法,就怕你不愿意。”
方娇娇看过来,“什么!你别卖关子。”
辛甜说:“拿高考诱惑赵姨,你就说只要她去检查,你就复习参加明年高考。”
方娇娇:“……”
辛甜:“考不考得上不说,这就是个借口。”
方娇娇轻哼,“现在看明明是你在勾引我!”
辛甜嘿嘿笑,拎着水果跑了。
她确实故意的,倒不是抱着非让方娇娇考上的心思,主要多件事情去做,能分散心思。
……
闹腾一番,等找到苗发祥家,辛甜都傻眼了。
公厕后靠河边的一排违规自建房,两米高的房顶,简单用木板子搭建的不能叫房子的屋子。
辛甜停住脚步,“他们住在这?”
方娇娇点头,“苗家的房子被政府收回去了,说是产权问题弄清楚,要把房子还给房主。”
辛甜:“不是祖宅吗?”
方娇娇摊手,“说不清楚,跟那些公租房类似,都是遗留问题,现在房主回国要房子,手续齐全只能搬走。”
辛甜深呼吸,只闻到公厕传来的恶臭味道,下意识屏住呼吸,加快脚步。
走到最角落的房间,为亮堂房门是开着的,能瞧见里面背着个孩子的女人,正垂头缝着衣服。
她们到来直接将门口透进来的光亮给遮挡住,小孩子率先发现,伸着手啊啊啊。
敲着一岁多,穿着马甲被布兜固定在身后,热一头汗。
女人随后发现,抬头看见两人很奇怪。
“你们要找人?”
旁边,几个小孩子有男有女,正蹲在石板路上捡石子,摔卡片,其中有三个看到自家门口有人,纷纷跑过来护住门口。
“你们滚开!不准进我家!”
“不走不走不走。”
“坏银!”
最大的看着七八岁,最小的那个三岁左右,两儿一女。
女人站起身来,“小孩子怕生,你们到底是来找谁的?”
扶着个孩子出了门,不再逆光,看清楚两人的面容,视线定格在个高的那个脸上,笑容立马没了。
苗发祥给辛继荣当徒弟时,逢年过节都会和李建安约着上门送节礼。
大节日,比如建军、春节这种,魏招娣都会跟着苗发祥一起去,她认识辛甜,只是许久没见,刚刚站阴影里看不清楚,只觉得熟悉不敢认。
现在,拉着脸十分严肃。
“你们来这干嘛,这块乱,姑娘家别随便来,赶紧回家吧。”赶客的姿态十分明显。
辛甜有些无措,想了想将拎来的东西递过去,除去水果,还有一些饼干、奶糖。
“我回家顺便来看看师兄,既然他不在,我就回去了。”
“等等,东西拿走。”
辛甜放下东西,身子才转一半就被喊住,回头就看到小孩子盯着东西不挪眼的一幕,没听,说了声给孩子吃的,然后拉着方娇娇跑了。
魏招娣咬咬牙,还是生气。
最大的儿子仰头,“妈,我想吃饼干。”
魏招娣:“吃吃吃,吃什么吃,等你爸回来这些东西全要送回去。”
“送什么?”
一身脏臭的苗发祥回家,就听见这么一句,低头看到地上的东西,“王茹又来了?”
王茹是师弟媳妇。
魏招娣摇头,“是你师父的小女儿。”
苗发祥眉眼一亮,“师父回建安了!”
魏招娣眼酸,“出息!你倒是心心念念地敬着,可咱们落什么好了,他得罪人跑了想过你没,现在你工作没了,房子没了,一个厨子轮到到去扫厕所,要知道有今天,当初这师父还不如不拜。”
苗发祥皱眉,“你胡说八道什么!”
魏招娣抱着孩子扭头,“说得实话,你师父要真惦记你,你上门能不见你,送那么多信能不回,人家就是故意的,没脸见你才打发闺女来送点东西,当哄叫花子呢。”
说罢,抬脚踹了门口的一堆东西。
苗发祥垂下头,沉默地蹲下将东西收拾好。
瞧见几个孩子眼吧眼忘地看着,直接拆了分给他们。
小的直接上手,大儿子有些紧张,“爸爸,真能吃吗?”
苗发祥心酸,“能,吃吧。”
……
辛甜没心情逛了。
路过邮局时,递给爸爸打了个电话。
是厂里的电话,爸爸好像很忙,电话是办公室里人接的,说是喊人来回,等好一会都没等到。
看天要黑,方娇娇回家后,辛甜慢吞吞地踱步到招待所。
大哥就在门口,看见他笑着招手。
“就等你吃饭了,跑哪去逛到现在。”
辛甜小跑过去,“找娇娇去了,哥哥你今天领证啦?”看着怪开心。
辛立烨说:“七月的身份要现在派出所过了明路,对方要跟南海岸核准身份,要等两天,后天拿到资料才好会生产队落户,你回去不?”
辛甜想想,下次回家要等到过年,便点头答应了。
“家里要好好收拾了。”
“不收拾,早上去,傍晚回来,还是住在招待所。”就住一天不值当专门去打扫。
辛甜哦了一声,表示知道。
饭菜是哥哥从外面打包回来的。
辛甜回程问,“妈妈好点没?”
“好多了,睡一觉起来精神恢复不少。”
饭菜直接送到妈妈那屋,推开门瞧见脸色,辛甜才安心,蹦到床边挨着她坐下,将苗师兄的事情提了。
林雪柔也诧异,“没听你爸说,怎么会这样,不是说铁饭碗很稳。”
也是相信这点,当初辛继荣离开时,在得知苗发祥想留下的意思,才没那么担心的,毕竟李建安还在食品公司呢。
谁敢这么嚣张。
林雪柔安抚,“正好,明天我打算去电机厂结账的,我见到王茹帮你问问。”
已经八月了,去年第四季度,和今年一二季度的分成也该结算一下。
回来前辛继荣提过,等罐头厂的事一结束,就准备把零件厂给办起来。
辛甜想了想,“妈妈我也去。”
……
隔日。
林雪柔精神抖擞地带着小女儿跑了一圈。
熟悉的环境,干净的空气,太阳还没升起来,一切都很舒适美好。
等洗漱完,姐姐还在睡,哥哥带着七月出去了。
辛甜带着妈妈找到以前喜欢的一家早摊,那块地方换了人,一问才知道,早餐摊子盘了家店,就在隔壁街。
熟悉的味道让人心情甚好。
拎了些小零食,分成几包,妈妈待过的办公室都送了一份。
妇联那,妈妈去问王茹情况,辛甜则自己拎着水果找到厂长那。
不是正经亲戚,林雪柔就没去,因着徐阿姨的关系,辛甜倒是意外跟厂长一个辈分了。
徐厂长正春风得意,瞧见辛甜第一时间往后看,没见其他人才觉得遗憾。
他最近正有事想找辛继荣呢。
既然大人不在,徐厂长就着辛甜的学业问了问,得知学业顺利,突然想起什么,他弯腰从抽屉里翻找着什么。
“你等等啊,我这正好有给你的一封信,暑假前寄过来的,我原本还想着等小姑姑空闲下来,让她把信给你带过去,你来了正好。”
辛甜带着好奇。
给她的信?
怎么会寄到电机厂来。
即便是以前住在清水巷,地址都没写过电机厂。
“哎,找到了,拿着。”
辛甜双手接过来,封面是没有地址的,连收件人的人名都没写。
“这真是给我的信?”
“对,是一位长辈,走的私人带送,不是邮局,捎了口信给你,所以没有写地址,如果你要回信,也可以写好了交给我,我帮你送回去。”
辛甜最后揣着信离开,朝妇联办的方向走去,半路看见了独行的妈妈,小跑着迎上去。
“妈妈。”
“东西送过去了?”
“恩,妈妈见到王姐姐了?”
“事情我知道了,明天我替你爸走一趟,走吧,咱们去财务室一趟,你条子拿了没?”
“在这!”
是从徐厂长那批的条子,确定头三个季度的分成被本人领取。
财务室那看到条子,脸色有点为难。
她还记得林雪柔,“林主任……”
林雪柔纠正,“我都不在厂里了,叫我小林就好。”雷同的年龄,叫什么都可以。
“行,因为金额太大,我要去跟厂长确认一下,加上没提前准备现金,可能一会你们要跟我一起去一趟信用社,现金你们也不好拿,直接转到你们存折上,你看方便吗?”
“可以。”林雪柔走过程序,了解要准备什么,身上带着一张建方县信用社的存折本呢。
会计松口气,让两人在办公室坐一坐,她央人倒水,自己奔着厂长那去了。
徐厂长看到会计,“是为分成的事?我这确认没问题……”
“不是,厂长,账上没钱了。”
“?”
徐厂长皱眉,“怎么可能没钱,从生产开始至今,每销售一份留存一元是订好的规矩,钱呢。”
会计脸色发白,挪了挪嘴才说:“副厂长新建二厂房资金不够,见账上这么大一笔钱放着,给挪用了。”
徐厂长黑下脸,“谁准的!”
会计:“厂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