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车厢喊:“第七穿插连!”
梅生也喊:“这不是七连!”
千里连做作都没有,笑吟吟地说:“解释。指导员要解释。”
万里大喘气:“我我……我打死他们!”
雷公:“我教新兵。”
余从戎:“我捣乱。”
平河:“我的错。”
千里:“平河说。”
平河:“雷排长,余班长,给伍新兵介绍七连。雷排长说,欢迎啥的,七连不见面说,战场上说。先长点你没有的见识,再看看鬼知道你有没有的胆识……”
千里:“太对啦。”
万里:“他扁嘴咂舌老酸萝卜似的!”
雷公扁嘴咂舌摇头叹气,确实是一股子能把人促狭死的不好看。
平河:“伍新兵说一张老嘴一泡口水,就剩嘚啵的老不死……余班长不干了。”
连还想维护着点新兵的梅生也不好说啥了。
万里:“我还问我大哥怎么死的,他们说没我事!”
气氛一时很微妙。万里要懂点世故,就明白他触到了某个敏感点。
千里:“军装有吗?入连仪式。”
梅生:“现在?”
千里:“入连仪式。”
二五
在意传承亦在意效率,仅仅是在车厢里清出一小块,用弹药箱叠成了小平台,平台上放了一支战痕累累的三八枪、一柄长柄手榴弹、一个红布剪的小五星(别的标识物都上交了)。
换上了军装的万里眼热着那支步枪,身后是部分战斗骨干的一个横列。军装能让人板正的定律放这儿不合用,他已经七扭八歪了太多年。
千里:“伍百里同志是怎么牺牲的?告诉他!”
从梅生到余从戎全都愣住,入伍仪式中没有这出,但这时说出的话就是仪式。平河默默地想往前站一步,被余从戎悄悄拽住。
梅生试图打断:“伍连长?”
千里:“他叫伍万里,我叫伍千里。千里没法跟万里复述百里的功绩。哭会分神。余从戎!”
“复述”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余从戎出列,这是场持械进行的仪式,所以他行的是扶枪礼,除了队首的梅生和不在队列的千里,所有人都行的扶枪礼。
余从戎语调庄严,态度尊崇,因为他确实在复述:“第七穿插连,第六任连长伍百里,于淮海以寡势兵力,主动破击重敌。身被十弹,沥血而战,连克敌坚堡群。”万里蒙着,而人们听着,行文公事,可他们都是经历者。
七连的仪式上是连长和指导员交替问话的,所以现在是梅生问:“他倒下后我们做了什么?”
余从戎:“他帮我们找出了攻击方向。那一仗七连折损三成,可击溃收编逾我六倍之敌。大部队到来时,宣称能挡我军一年的碉堡群就挡了我连一昼夜。”
伍千里:“我们为什么总这么大伤亡?”
余从戎:“因为我们是第七穿插连。我军前沿是我连后方,敌军后方才是我连前沿。穿插迂回,分进合击,七连的大伤亡换来我军的小伤亡,还有,这是胜利,这就是胜利。”
梅生:“听懂了吗?第七穿插连第677名士兵伍万里。”
万里晕乎乎地把周围望了一望,不能说听懂了,也不能说全不懂,仪式本身就是这样的,跟你心里埋个种,时时想,慢慢长。
伍千里接着讲:“你觉得哪有那么多?是没有。车厢里现在就一百五十六人。可七连是把伤,把亡,把只要以第七穿插连之名生死与共者,全都算上。”
梅生:“因为我们是穿插连,我们最好的武器就是我们,我们就是打出去的子弹。我们记不住打出去多少子弹,可我们得记住我们,也只有我们能用我们的方式记住我们。我是第七穿插连第135名士兵梅生。”
雷公:“第17名,雷雎生。”这数字很感伤,因为他见证了最多的逝去。
余从戎:“305名,余从戎。”
平河:“623,平河。”
伍千里:“162,伍千里。还有161,伍百里。伍万里,你是第七穿插连的第多少名?”
伍万里张口结舌,刚说过,但信息量太大,忘了。对新兵这其实是常态。
梅生:“再说一遍,你是……”
千里阻住:“不用再说,都别说。他记得就记得。”
梅生只好略过:“伍万里,我们希望……”
千里抢道:“这个我来说。伍万里,我们不希望,对你也没期待。”
梅生也抢道:“伍连长!”不是连续被打断的恼火,而是你他妈的别太伤人。
千里:“恰好是爸妈的希望,你成了这样。你不想像他们。你知道不想怎样,又不知道想怎样,所以真要认定了,你就去做——只是记住前边说的。”
梅生:“这算什么?”
千里:“一个蛋,打外边敲开,就剩煎炒烹炸。里边自己啄开,鹰隼麻雀,掉地冲天,它能成活。仪式结束,现在宣布处分,原定授枪取消。伍万里同志,寻衅滋事,无组织无纪律,直至解禁,你没有自己的枪。”
第一个跳起来的反而是雷公:“这兵我怎么带?不给枪你还放支枪?孩子眼里都伸八只爪啦!”
千里:“这货皮厚,不扎不痛。”
实情是万里真是为支枪一直装乖,顿时爆了:“我不干啦!见面你就想赶我下车!不,你干脆是想扔我下车!我我我我……”
这车里还能腾出点空的也就上下车的侧舱门边,于是也是他们的仪式点。万里从不缺“虎”,一下把一侧舱门拉开了,他是真想往下跳的。
但另一列正与他们错肩的军列,带着飓风和蒸汽、jūn_rén和装备,就万里的视野,一个贴脸的距离,咆哮来去。
连万里的喊叫都被堵回嗓子里,呆呆看着。
平河把他猛拽回来,梅生顶着风关上舱门。狂风让刚才的仪式现场一片狼藉。
千里:“给你看七连,可你就看见支破枪。回头,万里,那有比七连大得多得多的好看。”
万里还惊魂未定中,被千里推到对过的气窗——
日暮山关,峥嵘直至无限,长城。
整个地,万里算是就没平静过,从懵里懵懂,到热血沸腾,到怒发冲冠,到现在的惊艳——不只是惊艳,是灵魂震慑。
千里:“好看吗?离家就没超过五十里的小子。”
万里呓语般答:“好看。”
千里:“好看你就杵在这。明白祖国,明白七连,明白你自己——自己最难明白。直到天亮。这是对你擅开车门的处分。哦,还有这个。”
他掏兜,掏出只金龟子,已经用线系了腿,所以不碍那家伙小半径飞行——古往今来的孩子们求之不得的玩具。
千里:“刚抓到的。做连长的还不能给你枪,做二哥的倒是能给你这个。小时候你最喜欢了,现在你也就合适这个。”
他把线头系在万里的扣眼上,万里的身边立刻一团金灿灿的,而千里回头走开时遭受了全体的白眼。
雷公:“你把人辱绝了。”
梅生叹息着让大家散去:“他的老弟。”
二六
旭日挣出山峦,山峦雄关万丈。
防空警报。
车厢里人足纷沓。跳下铺,抓起武器,赶往各集结点。
挨罚的万里头顶车壁,居然还在睡——站着睡。金龟子绕着他飞来飞去。
雷公扛着几支枪跑过来:“起!起啦嗨!打啦!打啦!”
四下已经密集响起枪声,万里睁开眼来便直接蒙圈,然后一支破三八式步枪塞到他的手上。
雷公自我安慰:“你没枪,可没说不能碰枪。打完收回。”
万里现在没有拿枪的喜悦,只有临战的张皇。随着大溜在打开的舱门前构筑射击阵地时,也就他一人张皇。
五颜六色的气球迎着晨曦被放飞,它们来自在操作氢气罐的团直。
然后被车顶的机枪手和各舱口的射击阵地打掉。这种连高射机枪都欠奉的防空演练并不实用,但至少让部队有个准备。
平河那挺弹链式机枪在一干捷克和歪把子中堪称凶残,可他停火了,放任最后一只气球飘入山峦。
梅生发急:“打呀!打呀!”
日常憨厚的平河现在有点细腻与怔忡,他出神地看着,而梅生也顿悟了。
梅生:“飞吧。是挺漂亮。”
枪声渐渐稀落下来,它已经飘出了机枪射程,最后只有一支老破枪还在厚颜无耻地徒劳,那动静大家耳熟能详:三八大盖。
万里的射击笨拙到让旁人都能臊死:磕磕绊绊拉不上栓,拉上栓还夹到手,然后一溜歪斜徒劳开那么一枪。他一支步枪居然还要余从戎帮忙装弹,而对着机枪都放弃的目标丢人的也就他这么一支步枪。
雷公认真地苦恼着:“你还真是没枪胜似有枪……可我昨晚梦见你把炮弹倒着装,报销我一个班。”
余从戎常规打诨:“小万里心真大,他在打太阳。”
于是在万里心急火燎地欢送中,那只气球安然飘飞天穹。
二七
军列停驶,成为在蒸汽喷涌中渐渐沉静的庞然巨物,后来,远远近近的斑驳残雪和低温,让蒸汽都仿佛凝固。
作为最靠近鸭绿江的中方车站,它已经军事化了,但又没那么外化:堆栈的物资、装备和警卫多在室内和紧急搭就的风雨棚下,或者与白布覆作与雪地同色。美国是有过不飞鸭绿江的说法,但实际上丹东都被“误”炸多少次了,中方于是一直很在意对空隐蔽。
骑马传令兵驰过军列,通知各作战单元:“车上待命,连主官来领冬衣。”
于是满载的军列,只有稀疏的走动,甚至会被当做空载。
万里悄悄下车,把那些圆滑的、投掷阻力小的石头子儿揣进口袋。他冻得缩手缩脚,跟他绑一块的金龟子都冻得飞不起来了,吹口气也就意思一下。这让万里有点落寞。
“你整啥呢?你咋整的?”
此站的调度员半愤怒半纳闷地跑过来,一件半旧的日本军呢大衣披在身上,整个右手的袖子空荡荡飘飞,东北口音又急又密:“车上待命知道不?别下车知道不?一条狗瞎嘚瑟累得一战壕人挨炸知道不?关你两天禁闭知道不?……”
万里没搭理,掉头就走,那身华东版棉衣却吸了人眼球子。
调度员一把抓住:“站住!”
万里回身一把推开,撒丫子跑。调度也死心眼,就追。
万里倒不肯跑了,手一甩,石子砸在调度脚下钢轨上,力道大得都冒火星。调度员站住。
万里一手抛着一块石子:“天落馒头狗造化,捶不开的核桃就欠砸。右边轨。”
神准。准到耿直的调度员顿时就翻了:“你哪拨的?没见过这样的解放军!”
万里:“右手。”
右手是空袖子。准到那边跳脚:“脑门子!给你这脑门子!”
万里倒还不至于:“左……”
一个巨大的包袱飞了过来,把万里砸得贴在车皮上。是绑扎在一起的几套防寒服具——千里和梅生领服具归来。
“亲墙。”千里就手把万里从车皮上撕巴下来,搁臂弯里掐着。一边是老兵方式的问候:“他冻傻了——手哪丢的?”
调度员答:“锦州。”
手里敬礼,却并不肃然,这是jūn_rén方式的套近乎:“老兵,抱歉。”
调度员有点悻悻:“拉倒吧。我输傻咪了那拨的。”
千里和梅生都会做人,两人敬礼:“双份抱歉。”
调度员顿时感动得哗哗的:“没事啦,没事。可别掐死个?的。”
千里说:“我弟。我们哥俩好。”
调度员颇为大度:“哦,那随便。随便随便。”瞧着那几个上车他倒又想起来了:“呀?!等会!这事闹得!你们过江?”
千里瞅眼梅生,回得油滑:“不知道。”
调度员捏着千里的棉衣——他之前就是要捏万里的棉衣厚薄:“装吧就。不顶事啊。那边是高原!盖马高原知道不?你们这啥玩意?没棉衣?”
千里:“这就是棉衣。”
调度员:“这他妈蚊帐!”
有一种东北人是直爽到没头没脑的,比如说这位。他噔噔地就跑走了。千里看看梅生,尽在不言中。
梅生把冬装捡回来。那是不可能够七连战士用的:“这都是东北挖地三尺的家底啦,你倒说有什么不缺?你得想……”
千里:“jūn_rén。任务。时间。”他琢磨胳肢窝下被他掐没声了的万里:“非战斗减员都俩肺炎了。你倒是给我凑个仨啊?”
梅生:“别当我听不见。”
汽笛长鸣,催促登车。
千里把万里的石子都掏出来扔掉:“这是给雷公、平河还有余从戎预备的?”
万里:“才不砸老头子。”
千里:“骑驴数驴,忘了我。”
万里:“等着,你等着。”
梅生视若无睹地一块上车:真不想看老伍家日常。
二八
车厢里很安静,装备放在铺上,七连在各自的装备旁边。他们已经进入临战状态。
列车在晃动中开始行驶,然后外边传来喧哗——在这片肃静中它实在是很吸引注意。
中舱门没关,所以他们看到那个独臂的调度员、各路员工,也许还有家属,一帮东北人,追着他们这节车厢喧哗吵闹:
“就这车厢!就这车皮!”
“就是他!就是他们!”
千里愣怔,把万里揪过来:“你掘人坟啦?”
梅生身先士卒:“老乡们别冲动!有话好好……”
东北人莽啊,“扔吧,赶紧的吧”,吵吵着,就给他打断了,往下中门口几个齐齐一缩脖子,巨大的“暗器”就砸上来了:
比板砖可大多了,是调度员那件日本军呢,把万里罩了个兜头,然后棉衣、棉被、棉猴儿、围脖、手闷子、皮毛……东北那旮旯用来保暖的一切。
扔的不光是手上捧的,边扔还从自己身上扒拉。
梅生快吓蒙了,就军规来说,这比揍人狠啊。人扔上来他就扔下去:“革命jūn_rén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第二,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快被埋了的他终于咆哮:“你们倒是帮忙啊!”
千里帮忙,一棉衣甩出去让刚挣出来的梅生成了落网之鱼,然后被条飘飘扬扬的红围脖缠了满脸,简直“战五渣”*。
梅生:“你故意的!”
千里:“他们才懂这里的天气。”
梅生:“他们扔上来的是全部家当!”于是他一个人孤军奋战。
千里看了眼万里,万里拿着那件日本呢在发呆,他看的方向那位调度员已经脱得就剩个短袖了,半拉残臂挥得跟全臂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