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内心的疑窦被突然而至的紧张感冲淡,都未注意到花骨朵在她靠近之后就像是碰见了熟悉的人般发出天然的亲近讯号。
贴在她腿侧小心翼翼地蹭了两下。似试探又似撒娇。
应欢声有所觉,蹲下身温柔地笑望着小小的它。
像是对待一件稀世珍宝一般将那一株皎洁的兰花拢到掌心,伸出指尖戳了戳,道:
“相遇即是有缘。这儿并不适合你生长,我带你离开吧……如果可以的话,我会为你重新寻一处适合生存的地方。”
柔嫩的花蕾一边花瓣展开极小的幅度,垂下花茎,轻轻地,在应欢声掌心挠了一下。
应欢声觉得它与许知纤莫名有着渊源,它生在极恶极脏污的此地,却仍旧抱有一丝纯净,实在过于难得,身上的灵气是得天独厚,许是被上天眷爱的。
应欢声将小兰花妥帖地放在胸口,扯出银线,在忘川雾蒙蒙的河面上拉成三角形状,又用油纸搭出三只灯笼,其中点上白烛,令它们飘到河面上,呈现鼎足而立的状态。
其实,应欢声不是想让圆月升起,而是想自制一轮圆月。
每只灯笼上均凿了三个孔,可在河面上印映出九个“月亮”,加上倒影,就有十八个了。十八个月亮交相辉映,可将忘川河岸的辉光全部聚拢,令那些从未见过明亮的鬼差一睹“金秋溶水”的盛景。
鬼差生前也是人,他们心底也有隐秘的情感,一夕勾引,短暂的时间里面是有效的,应笑语需要及时作出动作。
应笑语弯刀挽月,劈出一道圆形的白光朝锁链奔去;同时,应欢声也拿出金线笔和银水绘刻传送法阵。
·
许知纤翻过几本志怪录,也在山头上漫无边际地幻想时做过一二荒谬的梦,此时怪梦像是砸翻的染缸一并在她脑海内翻涌纠缠,变得浓稠、深刻,梦不像再是梦,而是真真正正的遭遇。
她变成了一只幼小的玲珑青雀,通身是青色的,唯有尾羽和喙尖是丹红色的。
这副模样,在朴实的青雀族里是意外地罕见,她自然是不出意外地成为了富贵人家中的笼中雀。此时呢,浓烈的檀香围裹住她,将她熏得神思晃荡;足被减去趾甲的,用足力道也无法在丝滑的袖袍上抓握,她扑腾了一瞬。
少年捏住她脆弱的颈,将她递给了身前的少女。
“阿萱,这只雀儿实在罕见,我将它送与你。”
“你不想要吗?”许知纤因窒息闭住了眼,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在听见少年说“你若不想要我就将它丢进湖里了呢!”,立即拼了命扑腾起来,又发出不甘不愿的鸣叫声,终于被一令温软的掌心轻轻接过。
“谢谢二哥……”少女许是病弱,声音里透着几分有气无力。
“阿萱喜欢便好!阿萱若还喜欢别的些什么统统告诉二哥,二哥全帮你寻来。”少年笑容张扬恣意,语气里全是势在必得的意味,这山河万里的天下都是他的,何况区区一只鸟呢?
可阿萱,为何就是不愿对他笑一笑呢?
“二皇子,回吧。”老太监劝道。六公主已经走了很久了,太阳都冷了,二皇子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愣愣地盯着妹妹远去的背影。
许知纤虽然只是换了一个笼子呆着,可对她来讲像是一夕之间从地狱飞升天堂。
不用面对二皇子那张阴晴不定的,令她时刻觉得自己处于生死关头的臭脸就是莫大的恩赐。
哪怕是面对小女孩日复一日的坏情绪吐露——二皇子总是用一种令她毛骨悚然的眼神盯着她看,令她觉得自己像是被剥掉了衣裳,成为放在案板上的令人宰割的鱼肉。
二皇子的眼神沉郁而阴狠,眼底像是积攒了十几年的仇恨。
许知纤听着小女孩的哭诉,觉得自己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皇家秘辛。
心底还在思着想着,突然一道熟悉的电子音将她从复杂的情绪里抽离出来,逼迫她开始面对这个处处是秘密,时时都会撞上陷阱的世界了。
“解锁任务,主线任务:帮助应笑语夺得皇位。”
“小圆,好久不见。”雀鸟滑稽地扇了扇翅膀,“欢迎回归。”
点开任务栏,显示还有一栏未解锁,她又问:“解锁这一栏的条件是什么啊?和应欢声有关吗?”
“盟友先不用担心过多。您现在正陷入赵笠的梦里——这是主神那边专为你提供的世界隐藏故事,能够帮助你加深对世界的了解。”
“而您,需要尽快寻求脱身的办法,破解梦境,回归现实世界之中。”
68、68
赵芷萱双手托住下巴, 歪头盯着笼中的青鸟,很小声地道:“国师断言我怕是过不了十五岁那年的生辰了……”
平淡的语调仿若是在叙述一件极普通不过的、与自己并不相关的事。
“二哥他爱怜我,在南国疆土内搜罗尽各种珍惜玩意儿, 不管死物活物, 只要是他平生未见的, 就一并笑纳封入匣中予我, 却不顾我喜不喜欢。”
“……雀儿,你再陪我几日吧, 再听我说说话,时间一旦到了我便放你离开。”赵芷萱咳了两声, 苍白的脸上猛地爬满病态的红晕。
六公主赵芷萱絮絮叨叨地跟装在雀鸟外壳里的许知纤说了好多话。例如今早吃了些什么, 例如自己很想去俗世里头逛逛, 可惜身体不允许……
再例如赵笠生了满头红发, 从小被视为异类,而她不同于其他皇子皇女般蔑视、嘲讽他,甚至对他的亡母出言不逊,用的是世间最卑劣的污言秽语。
身上一半是异族血统的赵笠终日不见阳光,难拥温暖, 而赵芷萱是他在暗无天日的岁月中窥见的唯一一点萤火, 微弱却灵动。
赵笠十八岁那年, 被南国皇帝委任平乱先锋,谴派至南国、北辽的接壤处平定叛乱, 铁骑过处再无活人气息。
后因无人能及的赫赫战功被封为了明定王,赏的封地在南国背部, 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蛮荒之地。
明定王残忍暴戾的故事传到了西蜮,令这地极擅长御鬼之术,见惯了各种诡事的怪地居民都闻风丧胆, 夜夜不得安寝。
传言中,明定王长着火焰般的长发,天生一对白色眼眸,盯着人看时,能让人生生抖落满身冷汗颤栗而亡,他交战时势必将对方全部剿灭才肯罢休,战俘用尽极刑对待,叫他们生不如死。
成为明定王的赵笠再也不是那个任人欺辱的二皇子了。
后来的事,许知纤也清楚听过,就是当今南昭王的故事了——
在赵芷萱生辰前夕,赵笠被其他几位兄弟构陷,连夜奔袭千里前往封地处理军务。
此时的赵芷萱缠绵病榻多日,赵笠很想伴在她身边,陪她看遍帝京繁华的光景,看那高高围墙之外日升日落的风景。
毕竟他们,已经分别了数个四季。
他跑死了三匹骏马,想第二日偷偷摸回来,见一见及笄礼上美得惊心动魄的赵芷萱。
因为只有这一次他还能以陪伴长大的兄妹身份。赵笠无比珍重这重身份。
世事难料,赵笠总觉得自己想得太远了,或许想近一些,再近一些,很多事就不会发生了。
清晨时分,距离及笄礼尚早。赵笠打算入城稍作休憩,却被当地太守告知在他离去的当夜,六公主赵芷萱就薨了。
寰了?高高的城墙上已挂满白绢。皇帝给了赵芷萱最高等第的葬仪。
飘扬的白绢迷乱了赵笠的眼。
赵笠站在原地愣神,悲痛反应过后他斩下太守为他换上的新马匹的马首。
他不再隐藏实力,跃上佩剑直奔帝京。逼宫也不过是一声号令的事情,亲卫里基本全是赵笠安插的人手。
从前的筹谋蛰伏是为了妹妹赵芷萱,一瞬的爆发却是为了万里山河。
双手染满了身上一半同样血液的赵笠想啊,皇位都到手了,还有什么会是现在的他得不到的?
不就一个赵芷萱吗,柳眉樱唇的少女不是哪里都有吗?
应将军站队大皇子,大皇子又是构陷赵笠的主谋。解决完宫内事之后赵笠便将刀尖对准了应将军。
大皇子对赵笠的感情十分复杂,既有歆羡亦有憎恨,可更多的还是鄙夷。
赵笠不知耍了什么戏法,将天生的一头长发变作了黑发。父皇不自觉将目光偏移到赵笠身上,对他的喜爱尤甚。
父皇对那名和他春风一度的异族女子仍旧是有爱的,可惜因为老臣的干涉,不得不冷眼对待她。
其实呢,赵笠除开那满头的长发,样貌,性子,能力都是同他最相像的。
所以赵笠逼宫那日,老皇帝也没问能不能停下,从龙椅上摇摇晃晃走下来,说道:“不愧是我教出的好儿子!”
他直接夺过赵笠的佩剑,含笑自刎。
……
天真无邪的六公主轻抚着青鸟的羽毛,道:“雀儿,你能帮我多看着些二哥吗?他性格偏执暴戾,仆人言语行为上稍不顺他心意便被他施以杖毙之刑。”
“因为打小受到的诘难,二哥他尝遍了人间冷暖,他的心已是一块寒冰,没人能够捂化。我只求他呀,别让那块冰伤到了他自己。”
赵芷萱低着头,揉搓着丝帕,自言自语道:“我这是在说什么呢?它也不过是一只普通的青雀罢了……”
她最后用很低的声音对青鸟说道:“在我死后,你就把我的脸抓烂吧。我大概,无颜面对很多人。”
笼里的青雀蓦地扑腾起翅膀,似有很多话想说,最后只是拢着翅膀垂下头,像是在表达一种哀伤的情绪。
赵笠唯恐忘却了赵芷萱那张脸,他其实不懂,从前听过一句,随着时间的记忆是会变模糊的,他偏执地用自己的方式让记忆长久存在。
他怕自己的怀拥那点光散尽了,于是撕下了赵芷萱的面皮,悬于卧榻上方,得以“日日相见”。
然而这还不够啊,赵笠像是有收藏癖一般,将南国十六岁上下的女子,眉眼、鼻子,脸型,只要是有一点点像赵芷萱的,他都想尽办法地把她们安置在深宫中。
红烛映人面,成为幽幽深宫中的禁地。
·
应笑语用力拽住两条栓有了千余名锁链,使用了封印的术法令它们缩小成一团,欲将其抛掷到阵法上。
就在传送阵金色光芒亮起的刹那,原先消失的黑袍人忽然现身。他一手执幡旗,空出的一手圈住那团由死魂聚成的小球。
一道苍老又沙哑的声音响起:“我谋划了三年的事,哪能那么轻易被你们阻断?不然,我在上界的脸面往哪搁?”
语罢,他念起口诀,招魂幡闻声而动。
应笑语果断执刀朝他冲去,黑袍人侧身避开,招魂幡抖动的幅度更大了,应笑语又挥出一刀,黑袍人用幡旗的棍子挡住。
“铿——”坚硬的一声,是锋锐铁器碰撞产生的。
两人在半空中交手了十来招,招魂幡周围已经蔓延着一圈黑气。
应笑语微喘气,尽管她明白过来自己很难阻止对方了,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应笑语的执念。
应欢声站在下面看着,心底十分着急,却又无法做些什么,只能目不转睛地盯着二人叫她眼花缭乱的招式。
应笑语停顿了一会儿,便又冲了上去。
她渐渐处于下风,仍旧不肯罢休。几十招之后,黑袍人突然睁眼,幡旗一展,带着尸气朝应笑语挥去。
应笑语体力不支,这招大概率难以挡下。
就在万分危急的关头,旁边闪出一道少年的身影,是邵斫阳,他喊道“应笑语!我来帮你。”溢转着金光的宝剑轻松拦下了黑袍人的攻势。
另一边,一位着白衫的年轻人稳稳地立在空中,两指间捏着黄色符纸,面色阴郁地看着黑袍人。
黑袍人根本无意与他们缠斗,一半死魂已到手,剩一半之后来取即可。他甩袖离去,丢下一句:“你们且等着老朽来收取你们的魂。”
邵斫阳落到应欢声身边,抱拳道:“来迟了。”
他低下头,颇有些无奈苦涩地道:“想不到我离去的四日里竟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所幸穆大哥送信及时……”
“你们没事吧?”邵斫阳不想加重沉闷的气氛,便扯开话头。
应欢声摇了摇头,问道:“这位是谁呢?”指的是另一位着白袍的陌生青年人。他与她们一样,戴着一幅银色面具,轮廓边有竹叶的纹痕。
“这位啊,”邵斫阳微微一笑,道,“是我的小师叔,名叫赵离。”
“赵离?”应笑语咀嚼了一遍这两个字,意味不明地道:“这名字有点耳熟?”
世上怎会有如此碰巧的事情,他的名字恰与不久之前那个闯入她们房间的男子同音。
若不是眼前的这名男子气质清冷,眉心又点了一粒红痣,与那晚碰见的阴鸷冷漠的“赵笠”气质大为不同,否则她必定立即拎刀削去这人的头颅。
“小师叔的名字与当朝皇帝同音,他本想改的,”邵斫阳讳莫如深地道,“但立刻被师祖制止了,师祖说只是一个称呼罢了,修道之人何必讲究俗世规矩,便赐了道号,袖竹。”
应笑语从来只是惦念的“南昭王”的名号,未曾记得赵笠二字,所以当时未反应过来也是情有可原的。
思及此,应笑语暗恨自己竟未能够及时下手,否则送上门的血仇便得报了。
她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拳头,下唇咬出浅浅的血迹。
且按照南昭王赵笠三言两语中暗含的意思,原来坊间忌讳提及的传言均是真的,赵笠对其胞妹赵芷萱真存有着不轨之情。
可许知纤又与赵芷萱有什么关联呢?
应笑语捶捶脑壳,实在是想不清楚了。只是将赵笠二字翻来覆去地咀嚼着,和她隔有血海深仇的敌人名字,是叫赵笠。
“师祖说小师叔他呀,表面上看着清清冷冷的,实际上呢,袖中暗藏……”邵斫阳还在一旁喋喋不休地说着话,丝毫不顾赵笠越来越黑的神色。
“行了,你哪来这么多话能说?”袖竹面色不虞地截住邵斫阳的话。
邵斫阳挠挠后脑勺,也不再念叨了。
几人走了一段路,邵斫阳耐不住死寂无聊,黑沉沉的阴界都让他胳膊上长出了鸡皮疙瘩。
他偏过头,对着应欢声很小声道:“实在未想到我离去的短短几日间竟发生了这么多的事。应小姐你尽管放心,小师叔他有通天之能,定能救下大家的。”
“你既已知晓我们二人真实名姓,为何不再坦诚一些?邵斫阳,你的身份怕是不简单,镖队目的也是不纯,押送往帝京的那名异族异族女子到底有何特殊之处?”
邵斫阳笑了笑,密音传入应欢声耳中:“只因当朝的天子钟爱此女子的美丽皮囊和满头如瀑红发。”
应欢声嗤笑一声,哼道:“狗皇帝也就这副德性。”
邵斫阳默了一秒,尴尬地应了句:“是啊。”
“我们去寻怀鹦,弄清楚她身上的事。你的那位小师叔有办法吧?”
“天下竟还有应欢声算不出的事?”邵斫阳似笑非笑道。
应欢声立刻警觉,抬高音量:“缘何你对我们知之颇深?”
邵斫阳从背后掏出一面镜子,炫耀似的递到应欢声眼皮底下,语气中不无得意的道:“此为天下第一镜,先观镜,以不知山顶的天池水为原料炼制而成。”
“只需要我们门派专门的口诀,就可对你们身上发生的事情略知一二。先观镜也是我这次去了宗门才知道的,据底下师弟师妹说是长老最新研制出的。”
“既然如此,你不如让它显一番神通。让我们看看怀鹦的前世今生。”应欢声道。
邵斫阳收回了镜子,将它妥帖放至胸口处,方才严肃道:“未卜先知是会折寿的……”
应欢声捻着指尖,风轻云淡地笑了。
漫长孤寂的岁月于修道之人来讲难道不是最最廉价的物什吗?
不发一言的袖竹忽然说话了,“怀鹦不出意外会在三生石旁。”
他眉目沉静,缓缓道:“她若想寻到自己孩子的转世,必须得通过三生石看见……”
“你们可曾听闻过一段秘史。”袖竹闭目道。
大家纷纷摇了摇头。
应欢声接了句:“请讲。”
“刚才那黑袍人拿的是招魂幡,他令衮州的百姓身染恶疾,背负上人命,死后的他们皆变作了厉鬼。我猜他是想打造一支鬼军……”袖竹吐出一口浊气,“黑袍人很有可能是西蜮的人,或许想在我们南国搅起一片腥风血雨。”
“仅凭我们几人显然无法阻止他。他手上的招魂幡就是他最大的底气。”袖竹睁开了眼睛,用他那浅灰色的眼眸与应欢声对视着。
应欢声低头略一思忖:“我却有听闻过你讲的这一事,西蜮的野史中曾载录了这么一段。”
“而且鬼军尚缺一位号令的将军,怀鹦若无法控制自己的心神,若她被怒气完全控制住,就会成为黑袍人手下的鬼将。”
邵斫阳急道:“那我们还等什么!快去阻止他啊!”
应欢声苦笑:“三生石在奈何桥的尽头,我们若想过去,必需得饮下孟婆汤,忘却前尘往事。”
“既然怀鹦可以安全无虞地过去,我们只要找对了方法,自然也可以!”应笑语正色道。
袖竹从他薄薄的唇缝里泄露出一声轻笑,“确实有的。”他手指探入胸前衣襟中,慢慢地将东西掏了出来。
69、69
袖竹掏出五个小小的纸片人, 说道:“这小东西能帮助我们。”
邵斫阳在一旁为大家解释道:“此物名叫傀儡灵。只需在它脸上描出你的五官,再把一根发丝绑在它的手上。”
他边说边为大家做出示范,先是掏出了一根极细的炭笔给小纸人涂上两道了浓重的眉毛, 点了两个圆点当作眼睛, 接着又从百宝囊里取出一小盒口脂, 用小拇指蘸了红豆大小的一点为小人抹上。
“先这样……再这样, 然后呢,它就可以代替我们行动了。”说着, 他咬牙拔下一根头发,将其捆在小人的手上。
小人“嘻嘻哈哈”地笑着, 从他掌心里蹦跳到地上, 邵斫阳又拔下一根头发, 对着小人随意摆弄了一下。
“到时候呢, 孟婆汤就由它代替我们喝。喏,这根发丝儿就是控制它的要领。”邵斫阳展示给姐妹俩看。
“邵斫阳,你回了一趟宗门之后倒是令我们大开眼界啊。”应笑语讽刺道,分明是个老油条,以前却装成是一个初入江湖的菜鸟道士。
邵斫阳“呵呵”笑了一声, 偷眼快速看了下袖竹, 见袖竹白袍翩翩, 一张万年不化的寒冰脸上照旧是冷着。
他这才抚着胸口,悄悄舒下一口气。
幸亏没暴露太多, 让袖竹生气。应氏的两人都太过警觉了,简单的一个小细节都能被分析出这么多。
也难怪, 不然明教建立六年了,为何就没一个对它眼红的教派能蚕食它,明教反而成为了江湖上的一个传奇。
应欢声打断几人之间的暗潮涌动, 正经道:“既然如此,我们赶紧过去吧。绝对不能让神秘人得逞。”
邵斫阳点了头,接过袖竹手中的纸片人,一一分给了应欢声和应笑语。
……
舀孟婆汤的是一位极年轻的姑娘,她边舀汤边自语自语道:“阴界也不知何时混入了个采花贼,竟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把我培育了百年之久的小花采走了!”
“最好不要被老娘发现,老娘一定让他的汤里全是辣椒和盐!”
“孟姑娘,这汤的味道是不是偏浓了。”一个吐着长舌头的吊死鬼咂嘴咕哝了句。
孟婆今日神思不属,料放多了是在所难免的。各路大小鬼莫怪,莫怪啊!
“瞧你这死人样!我料放多还能让你忘记得更快,你不感激我还废话这么多!——后面那四个,站到这儿来。”
孟婆抬高下巴,觑着变作了四人模样的傀儡灵。
傀儡灵像提线木偶般缓缓飘了过去,孟婆狐疑地打量了他们几眼,凑近深深嗅了一大口,奇怪道:“明明它们身上有小花气息啊。凑近了闻怎么反而消失了?”
算了算了,天都黑了,今天熬的这锅孟婆汤送不完就又要加班了。
邵斫阳紧张得憋不住了,他操控着纸人问道:“大娘,有什么问题吗?”
孟婆面色一黑,怒斥道:“滚滚滚!喝光了赶紧过去!”
躲在树后的邵斫阳松下一口气,偏头笑道:“吓死我了,真以为出什么事了!”
应欢声抚着胸口,那朵小兰花发散出阵阵热意,熨帖着她的心口。
应欢声攥紧山河扇,心底念头如藤蔓一般疯长着,攫住全部的呼吸。
应欢声自认为她向来算不上为一事执着到底的那类人,可短短二十年的一生,她只坚定下两件事。
——第二件就是想找回那个丢失在兜兜转转光阴里的,只属于她的女孩。
应笑语抓住她的胳膊,往奈何桥头狂奔,那处,一米高的三生石碑莹莹发亮。
“应欢声你发什么愣呢!”
娇俏的少女怒容微现,薄红晕染双颊,甚至为阴界这样黯淡无光的地方平白添上了三分艳丽。
·
怀鹦将右手手掌抵在石碑上,眼尾滴落一滴血泪,落在地上迸溅开,化作一朵啼血杜鹃花。
“有人欠我三世情仇。第一世,我们同为贫贱夫妻;第二世,他为高高在上的王爷,我是卑贱的妾;第三世,我是井边野鬼,他是过路的书生,日后的显贵。”
“我时常在想,我是否与这不长眼的苍天结仇了呢?又或许是在第一世中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若真要说有,若真要当做那是,就该责怪我太懦弱了。”
三生石碑将怀鹦三世的经历重现,一片荒芜之后是一片火海,一片火海过后是一片血色。
“怪我太懦弱了。”怀鹦恨道,“所以第一世才任他欺侮,第二世又由他轻贱。到了第三世,我终于醒悟,将一切统统还于了他。然,终究有失去了是拿不回的。”
“我的孩子,是我唯一的倚仗,是我在这腐坏肮脏世上继续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可他,硬生生地把我的希望,我的明天剖走了。”
怀鹦摊开的手心里聚拢了一大团黑气,周身缠绕着浓厚的怨气,形成了实质的雾。
“人若不忠,便杀了这人;天若不公,便撕裂这天。怀鹦,你想和瞎了眼的天对抗吗?你想打破这不公的世道吗?”黑袍人现身在怀鹦背后,嘶哑着嗓子撺掇道。
“我想!”这两字几乎是从怀鹦咬死的牙齿里挤出来的。
“好!那你踏入进我布置阵法里,我来助你提升实力!”黑袍人阴恻恻地笑道。
“怀鹦!怀鹦!停下!别听信他的鬼话!”应笑语似一道流光冲了过去,朝怀鹦喊道。
袖竹丢出一道符,触到怀鹦胳膊上,烧起一缕烟雾。怀鹦吼了一声,眼中红光大盛,更快地迈进了阵法中。
“你在做什么!”应笑语见状气道,“你这不是激怒她了吗!”
“怀鹦,他是在骗你啊,”应笑语试图唤清醒怀鹦,“他之前骗你取出书生妻子的胚胎,说能救你的孩子,结果呢?你的孩子沦为他麾下鬼兵,一次不够你是还想再被骗一次?!”
怀鹦听到这劝诫的话,眼中的红光消却了些许,黑袍人又道:“怀鹦,你有选择吗?听我的,我能给你想要的一切。”
深陷漩涡的怀鹦长出了尖利的指甲,两道不同的声音在她混沌的脑子里搏斗着,难分高低上下,她被阵法彻底控制缠缚住。
黑袍人暗喜,挥动招魂幡,摇铃号令。应笑语抿了抿唇,就要执刀冲过去。
“笑语,接着。”应欢声掷给她两枚银球。
虽然姐妹两平时老不对盘,但生死攸关的时刻总能意见一致,心意相通。
应笑语将两枚银球扔到怀鹦脚边,打破了她聚拢怨气的动作,一首童音哼唱的情歌伴随着升腾起烟雾的烟雾缓缓飘荡在三生石边。
怀鹦眼中的血色褪去,她突然嘶哄着冲去抱住黑袍人,嘴里重复念道:“人若欺我,我要这人百倍偿还!”
黑气以怀鹦为中心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包裹着她和神秘黑袍人。
应笑语负刀身后,茫然道:“她想干什么?”
袖竹冷淡地回答:“自爆,是想和黑袍人同归于尽。”
“何至于此……”应笑语想,却也想不到更佳的解决办法。
疯狂搅动的风暴刮得四人衣袍猎猎作响,应笑语敛眉垂首。
半晌之后,黑袍人帽兜破烂,漆黑的面上攀附着一道长而粗的裂缝,他骂道:“不知好歹的东西!”
“蠢货!活该被骗!以为能把我怎么样?”他目光阴鸷地对着四人,“我筹谋了数年的大计竟被你们这群毛头小儿破坏了,今天,你们必须把命交代在这。”
语罢,他探爪成勾,朝四人袭来,几个人迅速散开,各自掏出趁手的武器与黑袍人对峙。
双方僵持不下,应笑语紧追着黑袍人不放,邵斫阳和袖竹在一旁用术法时不时骚扰两下。
黑袍人很快发现四人中就数应欢声战斗力最低,他毫无意外地锁定了她为突破口。
“应欢声小心背后!”应笑语急红了眼,喊道。
应欢声身后,忽然一道黑影一闪而过,黑袍人犀利的鹰爪直直探向应欢声的心肺处。
就在这危急万分,应欢声避无可避的时刻,她藏在前襟处的那株兰花蓦地发出柔软而浅淡的橙光,护住了应欢声脆弱的心口。
黑袍人瞳孔里露出惊愕、悔恨、不敢置信的情绪,口中喃喃道:“她、她竟然把最里的花瓣也给赠予你了吗?”
他甩了甩袖,震荡出两道罡风,怒极发笑,“我日夜不分地呵护着她,守候她一日日地长大,期待着终有一日能得取她的信任。”
“我总苦于要不要对她展现出另一番面目,她从小机敏,我思虑良久,最后还是没说出口。却未预料到,一时犹豫造就了这种结果。”
“若我一早向她讨取,她定然不会不给我的。我精于算计,却败于真情。”
一番话听得四人皆是茫然,应欢声按着胸口,原来许知纤一直陪伴在身边,从未离开。
黑袍人捂着胸口,死死地瞪着应欢声,不屑道:“纵然今日被你们破坏了计划,鬼将没有也罢,两千名鬼兵也够我用的。南昭国外强中干,早被昭王败得只余一副空壳……”
邵斫阳面色复杂地看着应欢声。
袖竹凝望着黑袍人离去的背影,那眉心的一点朱砂仿若烧起来般灼灼地亮着,散发出妖异的红色。
应笑语扶着应欢声站起来,应欢声与欲言又止的邵斫阳对视,她轻声道:“何故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你、你那东西哪来的?”应欢声估计他指的是那片护住了她心脏的花瓣。
“地上捡的。”应欢声浅浅绽开一笑。
邵斫阳目光闪了闪,嘴唇嗫嚅了两下,最后还是低下了头。
·
许知纤窝在笼子里不吃不喝已经六日,六公主府的侍女太监们皆道:“这鸟儿实在衷心啊。也不枉当初公主在明定王手中将它救下。”
故事传入进皇后耳里,皇后吩咐身边太监道:“去把那笼子拎来看看,畜生比人长情倒不是件稀罕事儿。但毕竟是公主的遗物,本宫得细心呵护着。”
六日不吃不喝的鸟儿见了皇后竟然快活地扑腾起翅膀,太监们皆道:“六公主尚在襁褓时,娘娘就对她颇为喜爱和照顾,而今公主早早寰了,娘娘心中定不好受,许是公主的魂住到了这青雀身上,特意回来向您汇报哺育之恩呢!”
皇后眼底晦暗,隐有不愉,嘴上道:“瞎说什么糊涂话呢!动物有灵性不错,但……”
一众太监侍女皆跪下,道:“是是!娘娘说的是!奴才有错,险些触及娘娘悲情,求娘娘责罚!”
皇后殷红的唇角克制不住地勾起来,语气却夹杂着怒意,斥道:“起来吧,量你们也没犯什么大错,下去到大公公那儿讨五个耳光,这事就这么揭过了,下次不得再犯。”
“谢娘娘大恩!奴才们这就滚下去领罚!”
许知纤就这么从荒凉的公主府搬入了奢华、热闹的皇后寝宫内。
明定王处理完封地叛乱,回朝那日,皇帝在大殿设宴为他庆贺,皇后拎着雀鸟到明定王眼皮子底下炫耀了一番。
不久后,明定王赵笠领三千私兵逼宫,亲手将她从皇后的床头上取了下来,带回到已是满园荒草的六公主府内。牌匾上“暗香疏影”四个鎏金大字的金漆都掉落下一半了。
……
大昭十年,左将军应忍找回了失散了八年之久的两位女儿。
当朝天子昭王赵笠在金殿设宴,为其庆贺。彼时,应忍已有续弦,是当今最荣贵的大长公主。
应欢声坐在席间一手执箸,一手执扇,酒水全无滋味地过喉一遍,饭菜似也不顶饱。
她面色怔然,怎么也想不明白,这里的一切怎么全变了样了呢?
父亲应忍也不似当初那个爱护着她们的父亲,而是成为了这狗皇帝的左膀右臂。
应欢声抚着玉扇,眼底愈加坚定。
金殿不允刀剑入场,于是应欢声在玉扇骨中藏了一枚毒针,只等着领舞的妹妹应笑语入场,趁乱杀了狗皇帝。
赵笠耷拉着眼皮,瘫坐在龙椅上,一瞬不瞬地盯着奄奄一息地,躺在笼中的青雀,这些年他想方设法地吊着它的最后一口气,只因为它是赵芷萱留给他的最后的念想。
青雀今日不知为何,分外的活泼,在笼中扑腾得欢快,他便将它带到了晚宴上。
身披轻纱,舞姿曼妙的舞女们入场了,领头的舞女珠帘遮脸,倾世容颜半掩。
底下群臣无一不看得目光呆滞,唯有龙椅上的昭王赵笠垂着首,作出一副不感兴趣的姿态。
舞蹈渐至高潮,鼓点声变得密集。
笼中的青雀忽然口吐人言,群臣皆醒了酒意。
一旁的赵笠蓦地站直身,惊喜道:“阿萱?是我的阿萱吗?是你回来找我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即墨青冥 1个
70、70
青雀扑腾着翅膀, 围绕雕有金龙的高柱仰喙而飞,矜高的姿态仿若与柱上的金龙融为了一体。
“今日是什么日子啊?这般的热闹景象实在是让我很是歆羡呢……”
赵笠撑着龙椅的把手,借力直起身子, 殿内金碧辉煌, 他微醉的眼眸略显迷离。
他伸出玉白的手掌, 满目温柔地对着雀鸟道:“阿萱, 别调皮了,下来我这, 切莫伤了自己。”
群臣有的摇头叹气,黯然失语;有的忧心忡忡, 生怕吃多了丹药的王又被那臭道士骗了;也有的敛首藏下笑意……
应笑语停下了舞袖的动作, 藏在长袖中的手蠢蠢欲动, 她透过稀疏的珠帘远远地瞥了眼应欢声。
应欢声搁下银箸, 蹙眉掐了掐指尖,脸色忽地一遍——提前卜算的卦很少有变更的时候,到底是哪环节错了。
她咬紧牙关,略微不忿,恨这世道如此难测, 刺杀一事就因为这么搁置了吗?
应欢声闭了闭眼, 凝视着应笑语, 轻轻地摇了摇头,暗示且再等一等, 静观其变。
已经等了八年了,不缺这一时半刻的。
殿下大臣窃窃道:“也不知是谁, 竟敢在金殿上装神弄鬼?诱惑我们的王。”
昭王赵笠震怒:“不得无礼!”他仰起头,央求道,“阿萱下来吧, 今日是元旦……往年我们都会守岁,今晚、今晚二哥也陪着你……”
赵笠三两步从高高的台阶上迈了下去,指着门外的庭院道:“你不是很喜欢看烟花的吗?今年,二哥给你放一场前所未有的盛大烟火。二哥有能力给你想要的了!阿萱……”
他目光哀哀戚戚,群臣瞧他甚是可怜。这些年赵笠的癫狂他们看在眼里,他们私下里都派出暗卫寻找另外两位王子的下落,却始终得不到消息。
于是便想着,熬一熬,熬死了昭王,晴朗的天还是能有再见的一日。
外表是青雀的许知纤立在龙角上,凌空一切,睥睨底下众人,鎏金的光辉为她镀上了一层高不可攀的、威严不容侵犯的气势。
“孤十八岁那年,跟着景裕王春猎……”
立刻有不信鬼神,瞧不惯日益颓靡、残暴的昭王平日所作所为的大臣吹着胡子破口大骂,唾沫星子在半空中乱飞,混迹于烟尘之中。
“平峣王十八岁春猎的那年我也在场!他怎会甘心委身在你一只小小的青雀身上!说吧,你还要将我们的国搅乱成什么模样!”
许知纤继续用那种不疾不徐的语气幽幽道:“我当时的身材非常之矮小,即便束起了高高的玉冠也堪堪和马背平齐。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父亲俯视着问我‘汝凭何驭马?’我清楚他在嘲讽我,我一扬鞭,卷了一仆人跪在我腿边。”
“我命他趴下,那样我便可轻松地坐到他背上。我笑望着父亲,回道‘擅御人已是足够’。似乎父亲也未料到我会这样回答,愣了一秒之后更加生气。”
“骂我‘人心善变,汝凭何以为自己能操控万民思想,再大的国,再高的城也有崩塌的一天,可能是因为马蹄上的一粒的钉子,也可能是因为一块残缺的砖’。”
雀鸟尖利的爪尖叩击着金石,清脆的声音在金殿上空回荡着,振聋发聩。
之前出声的老臣咚的一下跪倒,他哆嗦着背脊,冷汗扑簌簌砸落在地板上,“臣、老臣,求……”
一旦有人开了头,立刻有一片人跟随着跪下了,群臣伏低身子,甚至不敢再抬头看一眼雀鸟。
不管这事是真是假,可绝没人愿意担上个“大不敬”的罪名。
许知纤飞到龙椅的椅背顶端,睥着跪倒在地的乌泱泱的一群人,视线略微在应欢声和应笑语身上停留了片刻。
应欢声目光与雀鸟相撞的刹那,狠狠地颤了颤。
只因,似是故人来。
应笑语目光怔忪,轻柔的红纱被她撕开了一道口子,她努力控制住自己情不自禁,欲要飞奔过去的身子。
那一眼,偏偏最像是六公主翩然的回眸。
许知纤移开目光,继续道:“而我那时年少轻狂,整个天下都未放在眼里,自然也未将他的话放于心上。”
“我只是道‘父亲请看结果’。春猎场上,最后还属我捕获的猎物最多,不是因为我箭术高超,也不是因为我对猎场了解颇深,只是因为我耐心够,能够静待猎物自己撞上陷阱。”
“我的手段算不上高明,以至于最后谋取天下的方式也谈不上有多少磊落……”
许知纤的语气中夹带着讽意,不知是在讽刺着她假扮的平峣王还是在讽刺站在一旁的南昭王,“我以为天下早在我囊中,我以为人心均被我牢牢控制在掌心之中。我多骄傲自大,就连我的儿子们也沦落为我的玩物。修祝,”修祝是赵笠的字,“你同我何其相似啊……”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是我称王三十年得到的教训,”雀鸟黑曜石般的眼眸静静地盯着垂手而立的赵笠,“帝星式微,凤星的光辉日益繁盛。”
“修祝啊,你这颗取而代之的帝星终究是无力与真正的天之骄子抗衡的。”
“更何况,那些烘托你光芒的星星都逐渐地向凤星靠去了。”
“修祝啊,”沧桑的声音里夹着看透世事的豁然,又暗藏有尘埃落定的洒脱,“修祝啊,不是你的,自始至终、终究都不是你的。”
“就因为你从小和我像,所以我对你的了解远大于你自己。离,我假借身体孱弱的名头将他送到山上修行,令他避过了一大劫。当朝年纪轻轻的国师分明谋略、品性皆是上上之乘,他怎会甘心居于你这昏庸的王之下……”
赵笠灰色的眼眸里爬满猩红色的血丝,仰天笑道:“赵笠、赵离,修祝、袖竹。原来我一直都是个替代品罢了,可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少恨你!袖竹?他是个什么玩意儿,就算我不能继续当王,他也休想称王!
“我的母亲,本是东周第一的美人。连绵的战火将她的家园烧毁,她也被掳到南国成为人人都可染指的疯子!我的身上有一半疯子的血统不是吗!”
赵笠语气急促,恨不能掐死这只装着平峣王魂魄的雀鸟。
他这么多年的念想好似成了一个笑话,冰冷无情的平峣王就笑看他每日每日的瞎忙活、乱折腾,事实上一切都被他控制在了股掌之中。
“她疯了!她用一个人换了三万条东周人的性命却换不到一句感谢,反而沦落为东周的笑柄!人心何其凉薄!你既然带她进了这深宫之中,为何不照顾好她?”
“穿上嫁衣的那日她眼里亦烧起了希望的火,”此时赵笠的眼里仿佛也燃起了火,“可这热烈而又茂盛的火未能够温暖置身于冰冷深宫之中她,它们悄无声息地在你无情的作为中湮灭了。”
“而母亲,可她竟到死也未恨你。”赵笠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容上划过一丝困惑。
他不懂这样卑贱、得不到回应的爱到底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只觉得可笑,可怜!
“你明明是践踏她家国的仇敌,是拽她入繁盛人世亦是推她入地狱的魔鬼!”
赵笠拳头捏着咯吱咯吱响,他跨步上前,掐紧青雀细嫩的颈,目光凶狠地吼道:“如果没有你,她哪里会沦落到这种地步?!”他恨不能将青雀生吞活剥了。
小小的青雀在他五指间疯狂地扇着翅膀,随着五根手指越收越紧,青雀慢慢没了声息,终于不再动弹。
但赵笠面色阴冷,仍旧站在原地,一瞬不瞬地盯着它。
过好一会儿之后,被丢在地上的青雀忽然很小幅度地挣扎了一下。
极小极细的声音响起来,“二哥……你为何偏要令我无颜去面对众人的质问?大哥和四哥都问我,你是不是因为我而杀了他们。”
“从父亲自刎于你面前,你却未阻止的那刻起,我决定再与你……山高水长,我与二哥不复相见。”
一截白色的绢布飘落盖在青雀的身体之上。
那是赵笠从衮州的城上割下的,他放在心口处,放了十一年。
他整日整夜思虑,难以割舍放下的事情终于有了解脱的一日。
是恨吗?阿萱未对他生爱便已生恨了吗?
赵笠扯了扯嘴角,想说些什么,却还是什么也未说,只是用一根细长的银箸刺穿了青雀的身子。
殷红的血浸透了雀鸟的尸体,也溅在了金柱崎岖的龙角之上。
一阵乱音过后。
一截细软飘扬的红纱,带着淡香拢住了青雀睁大的眼眸。
·
许知纤从棺椁里坐起来时,坚硬粗糙的木板磕红了头。
她手掌抵住额头揉搓,莹白的手腕在流动的月色下更显得似暖玉般剔透温润。
“知纤,”听到小圆这样喊,许知纤恍惚了一瞬,因为在梦里时,她有过很多的称呼,然每一个皆和实际的她毫无干系。
可当她做回了自己时,却又免不了产生些许陌生的感觉了。
“盟友……你是如何破梦的?”
“镜花水月,虚虚实实。赵笠陷在十一年之久的沉疴中无法自拔,而我只不过是,浇灭了他的最后一点希望。”
白团子犹犹豫豫地在晦暗的空间里飘荡着,可惜它脸上没有五官,否则,定然能瞧明白那是一副纠结的表情。
“你想问什么呢?”许知纤绽开一笑,心知肚明地道,“想问我为何不管应欢声、应笑语了对吗?”
“她们一直受着你的庇护,我又何必多次一举的去插手呢?在梦里,她们的轨迹早被预先设定好了,即便我插手也无力改变。我能改的命途轨迹,只有赵笠的。”
梦里的赵笠至死也不懂他对赵芷萱的爱到底该归为哪一种,是兄妹之间的亲情还是男女之间的爱情。
赵芷萱死时,他满眼山河,不曾顾及太多。
坐上龙椅后终于有大片大片的空白时间留给他思索,他还是想不明白。
可他成为孤家寡人之后方才明白他稀罕阿萱像稀罕一件绝世珍宝一般稀罕,恨不能日日能与阿萱相见。
他是个父不疼,母不爱的孩子,天下的每一个人不是畏惧他,就是欺瞒他,唯有阿萱,对他从一而终……
“赵笠是所有事情的拐点。”
“小圆,”许知纤瞧着聚拢在手心,逐渐变得具有了实形的小白团子,哄骗道,“说说看,你让我入梦的目的是什么?因为任务唯有在现实世界成完成才算是成功的。”
“我想推着你们三个人走到一块……”
“三个人,谁?”许知纤诧异地问道。
小圆默了一瞬,道:“确切地说,是两个人。欢声、笑语本就是一体的。我想,应欢声此刻,就站在三生石旁,她应该看见了全部。”
一贯冰冷的电磁音带了点戏谑的温度。
许知纤喃喃道:“我不明白,我交付出的、不忍割舍的爱意落成了个笑话吗?我在她们二人之间频频辗转徘徊,原来是像个傻子一样被你戏耍了……”
“她们是一个人,你应该放心才对啊,盟友。”小圆不知所措地道。
“可爱是不同的。”
应欢声和应笑语,到底是不同的……
她从来真心无二,如何能将一个人的爱毫无保留地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
所以在当前的这一世界之中,许知纤向来是克己复礼,未曾拨动过红绳一下。
槐伯在俗世的本体是一棵姻缘树,有能洞悉人姻缘的能力,许知纤无聊之中也挂了根红线上去,未曾料道竟与其他两根红线缠在了一块儿。
当时槐伯目光幽深,许知纤不懂含义也不欲追问,现在一切豁然。
——她一步步走到至今,那都是槐伯早就计算好了的吧,令她的命运与姐妹俩纠缠不清。
槐伯,他的目的是什么呢?他躲在暗地里,却是很多事情的推手。
这一路上,她们的种种遭遇都逃不开他在背后推波助澜。
许知纤眼前闪过很多画面,是小圆将应欢声和应笑语这些日子的经历投映在她的脑内。
看到匕首刺向应欢声的那一幕,许知纤仿佛感同身受般产生了一阵尖锐的痛楚。
黑袍人被风吹掉的帽兜,露出来的半张面庞是如此的熟悉。
那是她曾经笑颜相对,每日倚靠着絮叨的至亲之人啊。
可表情却是前所未见的狠厉,阴郁。
许知纤咬住虎口,以此扼制心口汹涌漫上的疼痛,对着小圆说道:“我们去三生石边。”
却也不过是隔靴搔痒。
……
许知纤抚着胸口,目光温柔,笑意浅浅。
她一步一步慢慢地朝应欢声和应笑语走了过去,心脏的跳动也愈加剧烈。
红纱掩住了她半敛的浅棕色眼眸,剩余半张脸展露于人前。
应笑语瞧见红纱,情不自禁地退了小半步。
许知纤拥住应欢声细瘦的腰肢,漂亮的面庞埋进了她怀里,轻声道:“我回来了。”
应欢声将她抱得很紧,呼吸和心跳声都重叠在了一起,“是我的阿萱。”
“ 所幸我们许下的承诺总有一方记得。”无心的一句简单诺言也只有应欢声能记三世。
其实愈简单的事做起来愈复杂。
袖竹凝视着许知纤的背影,伸出手似乎想抓住半空之中残留的一缕香气。
翕动的嘴唇缓缓地吐出两个字,“阿萱……”
应笑语站在后方,听到袖竹喃喃的两字,她拔出长刀三寸,复又塞了回去。
低着头,目光深深,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应笑语能看见那二人交叠的身影,余下的一截红纱在空中飞扬的影子,迷乱了她的心和她的眼。
心底酸酸涩涩,泛上淡淡的苦。
“应笑语的二十岁生辰礼,还能不能要到啦?”
作者有话要说:回来了~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银狐 1个
71、71
阿姊, 今日还去宫内……见六公主吗?
抱刀半倚在门上的应笑语眉目张扬,笑容肆意,对着应欢声这样道。
弯刀高出她许多, 锋利的刀尖在地上划了一道崎岖的长线。
应欢声面色不豫, 嫌弃道:“疯丫头整日就只会乱跑。爹安排的课你不学就算了, 可你口口声声喊的练功呢?”
她抱臂睨着应笑语, “说说,你现在到筑基境了没?”
应笑语挠了挠后脑勺, 把特地早起梳整齐的头发给抓乱了。
因为今天要见特殊的人,正值初春, 还套了一件桃红夹袄, 衬得圆脸可爱粉嫩。
应笑语闭上眼, 扶着额, 后知后觉地感到心痛了,于是讲话的语调也带着些无可奈何的后悔。
“阿姊,莫说我贪玩,今日可是你和六公主的约定,我是腾出时间陪你前去的。况且在马车上就得浪费掉一个时辰……”应笑语勾起唇角, 笑意风流, “从明日起, 我教阿姊你骑马可好?”
应欢声白了她一眼,拎起包裹扔进应笑语怀里, “喏,给你收拾好了……嘴硬心软的家伙。”
“谢谢阿姊!”应笑语嘴上反复说不想去, 结果早早就拜托应欢声备见面礼。
彼时,应欢声十五岁,应笑语九岁。
将军府尚未发生祸事, 南国的天子还是平峣王。
·
赵芷萱盯着应笑语狼吞虎咽的动作,不由自主地笑了。
“阿萱,这糕点哪买的,回头我让人也去买几盒放在府里……”应笑语被赵芷萱瞧得脸红了,慌忙咽下一口茶水。
却因为喝得太急,呛着了,赵芷萱轻抚着她的背脊,帮她顺气。
手掌温热的热度透过薄薄一层衣衫传递到应笑语背上。
应笑语像一只喵咪般奇异地柔顺安静了下来,她揪住赵芷萱的宽袖,笑望着她。
因为应笑语实在是可爱,赵芷萱免不了调侃几句:“慢些,也没人和你抢。”
“……糕点是宫里的厨子做的。你若是喜欢,我让他们多做几份,你带一些回去。”
“不分尊卑,没大没小!”应欢声执着扇子敲了下应笑语的额,斥道,“怎可直呼公主名讳?”
“阿娘教你的礼都忘了吗?”
“又来了又来了!”应笑语扶着额头叫唤,“应欢声,你怎么这么酸腐啊!你就比我大那么几岁,干嘛作出一副老气横秋的姿态!”
“你和课堂上那吹胡子瞪眼骂人的夫子毫无区别!”
赵芷萱拉过应欢声的手,拍了拍,道:“没事的。”
应欢声觉得那块被六公主触碰到的肌肤热烈地烫了起来,烧灼的热度一直蔓延到心底。
她双颊微红,倏地收回了手。
应笑语略带疑惑地望着她们的动作,有些不甚高兴地耷拉下唇角。
九岁的小孩儿恨不得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落在自己身上。
可惜另外二位姐姐根本无暇顾及她。应笑语坐在高高的椅子上,晃动着小短腿。
年少不识情滋味,心底涌上来酸酸涩涩的感觉,她只当做那时因为自己是被人忽略掉了而产生的。
赵芷萱与应欢声对望着,深深地望进应欢声的眼底。
应欢声认真地等着她的回答。
赵芷萱低下头,揉搓着掌心的丝绢帕子,浅棕色的眼眸上染有一层薄薄的荫翳,“父王下令让赵笠回封地了。”
“你二哥……他还有来找过你吗?”应欢声犹豫着张口追问。
她双手捧着茶杯,想让变得温凉的茶水稀释掌心的热意,又或许是想借茶水的热度压下心底泛上的冷意。
“昨夜我睡梦中睁眼,却见床前隐隐约约立着一道影子……我全部都按你说的做了,”赵芷萱眼底闪烁着浅浅的泪光,又拉过应欢声的手,“我真的很害怕,欢声,你能陪我睡几日吗?”
“我会争得母后的同意。”
“阿萱,其实还有一计,”应欢声将瓷杯递进赵芷萱手里,两人一同盯着杯内浮动的茶叶,“我师父说,他可以帮你……”
陷在深宫中的六公主处处受制,皇后因她受到极度奢宠的生身母亲,连带着看她也不顺眼。
在生活的细枝末节上频频给她设陷阱。
二王子赵笠像一只豺狼不分日夜、虎视眈眈地盯着她,伺机而动只待将她一口吞入腹中。
“是你那位已经飞升为散仙的师父吗?”赵芷萱眼睛一亮,抽回那只被应欢声握住的柔荑,揩拭掉眼角的泪。
应欢声轻轻颔首。随后取下了腰间系着的一只锦囊,她目光跟随着锦囊留恋,又凝固在赵芷萱皓白的腕上。
“仙人师父说,若你将生魂寄存在锦囊中的物什上,他会想办法为你重寻一具躯壳。”
“你将得到一个全新的身份,拥有一份全新的生活。你会重新认识很多很多的人。”
应欢声语气中不自觉带上了些许涩意,赵芷萱若是想过上新生活,必定得忘了她们,忘了所有的事。
这样也好,毕竟于赵芷萱而言,十六年的回忆都不大美妙。
无人对她付出真心,即便是对她好的,无外乎是因为利益的牵扯。
而她应欢声,与赵芷萱认识得太迟了,迟到不日后便是阿萱的及笄礼了。
应欢声转过头,对坐在高椅上,百无聊赖地玩着瓷杯盖的应笑语道:“等下你先回去,我与公主有事相商。”
“我不!”应笑语疯狂摇头,羊角辫子甩在了自己脸上也不喊疼,“你们休想抛下我!”
“阿姊,”她扑过来,抱住赵芷萱小腿,耍赖大喊,“今晚我也要和阿萱一起睡!”
沉郁的氛围霎时被应笑语打破。
赵芷萱弯下腰,将小女孩抱到自己膝头上,与她额头抵着额头,苍白的薄唇上勾出浅浅的弧度。
“不管你阿姊,今晚我们就睡在一块儿。”浅棕色的眼眸里倒映出应笑语小小的身影,泛起温柔的涟漪。
“谢谢阿萱!”应笑语勾住赵芷萱的颈,笑得眉眼弯弯。
·
是夜。
幔帐浮动,烛火悠悠。
熏香缭绕升起,六公主的寝殿内传来阵阵嘻哈吵闹的声音。
三个人坐在榻上玩纸牌游戏。赵芷萱十六年来,从未像今天这般笑得欢畅。
应欢声又输了,赵芷萱闹她,挠着她的咯吱窝将她扑倒在床榻上。玉枕硌得应欢声后腰生疼。
应欢声蹙眉,可惜她马上无瑕再顾及烧灼的痛感了,只因为赵芷萱鼻尖蹭着她的,眸中一汪清水漾出烛火绰约的影子。
应笑语从床角篮子里掏出一把花瓣洒在空中,代表胜利一方的庆祝。
赵芷萱歪点子颇多,应欢声瞧着也是稀奇无比,一贯遵循规矩的她在这时也任由两人折腾了。
艳丽的桃花花瓣纷纷扬扬飘落下,一片迷了路,落在应欢声的唇上。
赵芷萱杏眼狡黠地眨了眨,用了口气将花瓣吹开,落在她搁在应欢声脸侧的指缝之间。
热气浮在应欢声唇上,唇立即变得滚烫,快要将应欢声从外到内整个儿点燃了。
她眼角洇开泪,手掌抵住赵芷萱的肩膀,脸上晕染着显而易见的羞赧,却又正经地道:“公主……您失礼了。”
赵芷萱将那片花瓣夹在两指间,又贴近了应欢声一寸,小声说:“本公主的及笄礼,欢声能提前赠予我吗?我怕我走不到那一天……”
应欢声闭上眼,藏在薄衾中的手握紧成拳头。良久之后,才道:“公主想要什么呢?”
赵芷萱脑袋枕在应欢声的胸骨前,听到应欢声说话都带着闷闷的钝感。
她仰头,睁大的杏眼里有着单纯的困惑:“欢声能再重复一遍吗?”
应欢声扶起她的肩,与她面对着面,慢慢地,一字一顿地道:“公主想要什么呢?”
“想要欢声的心,欢声给吗?”赵芷萱随意地笑,把这一句当成是调侃,因为她不觉得应欢声会答应。
应欢声脑内像是有烟花炸开了,她来不及思索赵芷萱话语里有几重意思,只是身体不受控制似的牵住了赵芷萱的白皙纤弱的手。
“给。”应欢声认真道。她将两只交叠的手放在左胸腔前。
一颗充满生机的心脏,剧烈而又清晰地在赵芷萱掌心里跳动着。
她舔舔唇,僵住了身子。
许久之后才可有可无地笑了,“我想和欢声成为一辈子的朋友,可以吗?”
应欢声舌尖迸开涩意,涩意涌入心底,满满当当挤得她无法呼吸,嗓子眼似乎也堵着一团什么东西,很不好受。
她翻阅过那么多的风月故事、旖旎情诗,却不懂爱是什么,伤情的滋味是什么。
原来,那句询问只是一句无心的玩笑话吗?
应欢声攥紧的拳头缓缓松开,承诺道:“我们会是一辈子的朋友。”
赵芷萱拢起两只手掌,替应欢声接住了她淌下的泪,噗嗤笑道:“怎么哭了呀?即便我换了一副躯壳,欢声也一定能找到我的对吗?”
“若是你找得累了,那就换我来找你们……只是见了面,欢声可别认不出我呀,”赵芷萱侧过身,将应笑语抱在怀里,感叹道,“到时候,笑语也该长得和我一般高了吧。”
“到及笄礼之前,我们都别再见了。”
“好。”应欢声垂首,两手交叠,蜿蜒的掌纹之中,仿佛还残留,流淌着阿萱掌心的温度。
要是她与阿萱能早一些认识就好了,应欢声想。
那样,她们会有足够的时间去欣赏帝京的繁盛光景,可以登上最高的钟楼顶看落日,可以在桃花林中一同抚琴。
若是阿萱身子骨再好些,她们还能吃酒划拳,蹴鞠……瞧上更多更多稀罕的物事。
若是时间再多一些,她定然要叫阿萱欢喜她欢喜得不得了……
可惜,一切都太迟,所幸也不迟。
72、72
赵芷萱是在深冬出生的。
今年也无例外的同往年一般, 重重的积雪压弯了庭院内的梅花枝。
高挂的牌匾“暗香疏影”是庭院主人亲手书的。尾勾上挂了雪,栓着深厚的萧索味道。
端坐在圆镜前的赵芷萱,殷红的唇死死抿住, 眉间锁着一潭死水般的重愁。
广袖交叠于身前, 石榴红襦裙修饰华丽, 灿金色线织就的云纹扎得人指尖泛疼。
清贵的六公主削薄的背脊塌下来, 背后的凤鸟却仰直了颈,更显矜傲。
凤鸟尾羽上缀着蔷薇色的晶石和浑圆的白玉珠子, 主人不盈一握的腰肢随情一扭,则显出来一番星河流动, 艳光溢转的异景。
未行笄礼的的女子本该着采衣, 梳双鬟髻, 可她今夜——
金冠雕琢繁复, 礼裙盛妆环佩,翠玉叮当。
它们代表着王室的身份,承托着王室的重任,就这样轻飘飘又沉甸甸地压在少女肩头上。
赵芷萱不堪重负地折了玉颈。
面前,亦是铜镜前, 摆放着一只琉璃杯盏, 透明液体堪堪装至杯子的一半。
赵芷萱两指捏起面前的杯盏, 满目嘲讽,语气薄凉。
“母后将醴酒赐予我。多可笑, 竟然将它赏给我这个早已一只脚踏进鬼门关的人。”
“是要我饮鸩止渴?”赵芷萱展开汗津津的掌心,其上躺着一粒浸透了汗液的绯色珠石。
她捏起珠石, 动作微顿,最后还是义无反顾地将其投入了杯中。
荡开一层涟漪的酒水扭曲了笼子里那只青色雀鸟用喙啄羽的画面。
“雀鸟呀雀鸟,我有时可真羡慕你呢。无忧无虑, 只食粟就可以很快活。可以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必懂……”赵芷萱仰头望着雀鸟,颇为歆羡地叹道。
赵芷萱端起流离杯盏,杯沿已经抵到了唇口,柳眉浅浅蹙起。
忽然想到了什么,眼底蓦地一亮。小公主也不管曳地的裙摆,急急忙忙地跑到榻边。
玉枕下,没有;被衾中,也没有。床上已被翻得一片狼藉,锦囊到底是藏哪了呢?
自那日与应家姐妹分别后,赵芷萱把镜囊妥帖放好,深怕王后养在公主府的几条狗又趁她不备将其拿去交给王后。
——这样的事赵芷萱都习以为常了。
王后喜欢见那张相似的,她恨之极、厌恶至极的脸上露出难过又无能为力的表情。
十二岁的赵芷萱抱着冷冰冰的枕头哭得满脸鼻涕眼泪,一位和她年纪相仿的婢女实在看不下了,偷偷告诉小公主:“相爷送您的琉璃珠子现已安在了王后的金钗上。”
小公主捏着小拳头很粗鲁地抹了抹眼睛,停止了哭泣。母亲留下的的手钏,舅舅相爷送的珠子,堂哥送的小风车,全被那恶毒女人抢走了!
可有什么办法?
琉璃珠子是她每晚睡觉前都会拿出来细细琢磨的宝贝。烛火印衬之下,绯色的珠子内仿若长着一只火凤凰,灼灼艳目,漂亮极了。
她那么细心备至呵护着的宝贝,不也被抢走了吗?
赵芷萱从此之后不是学会了妥协,她开始想方设法藏起喜欢的一切。
也学会把自己龟缩进小小的壳里,别人休想扒拉出一寸来伤害她。
她把对应欢声讲不清道不明的那点浅淡喜欢也同样放在了心底,封藏得很深。
只有在见到第二天初生的朝阳时,热烈的辉光灼得她微微眯眼。赵芷萱这才会揭开糖罐子,偷偷地舔一口。
·
夜很深了,外面吹起瑟瑟的风,徒留落叶拂过地面的声音,和斜斜扑落在檐上的阴影。
纸窗上影影绰绰,有人站在外偷窥。
赵芷萱在床边坐了许久,也回忆了很久。等那道影子离去了,方才站起身,施施然走到浴桶边的屏风旁。
——仆从惫于打理她的寝屋,认为小主人迟早不久于人世,说不准就是明天呢。
于是整天怨声载道地咒骂自己为何如此倒霉,偏偏谋了份毫无前途的晦气差事。
她动作轻巧地从换下的衣服上解下了“香囊”,重又坐回到铜镜前。
勾出乱线的香囊中装着一株兰花幼苗,赵芷萱小心又细致地抚过它脆弱的茎和柔嫩的叶瓣,乳白色的光中夹带着一丝绿意,招摇地炫耀着自己葱郁的生命力。
大雪纷扬,赵芷萱穿一身桃粉色的宫裙,外面罩着一件颇有些味道的大氅。
天色尚昏黑,她去送应欢声离开。
应欢声下颌微微绷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