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怀里抱着小小的应笑语,目光沉郁地望着面前的少女。
良久之后,才伸出一只捂热的手。
葱白的指尖像呵护一件易碎的瓷器般轻抚着赵芷萱颈边柔软的白色狐狸毛。
赵芷萱拢紧披风,害羞地缩了缩头,痒意从颊边踩着肆意生长的枝蔓抵心底。
“师父说,只要你还剩一口气在,将那……那东西含入唇中……他便能将你救回来。”
“阿萱,不要将我忘了。”松竹般的背脊很难得地塌了下来,应欢声近乎是用祈求的语气说道。
见到一贯清高傲慢的少女暗淡下了妍丽的眉眼,赵芷萱脸上蓦地染上更深一层的苍白,落在她眉间的雪似乎也融进了她孱弱的身体中。
她握住应欢声柔软细腻又温暖的手,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说道:“不会的,不会的。”
赵芷萱从回忆中挣脱出,她闭了闭眼,让一颗心彻底泊岸。
随后端起琉璃盏饮下毒酒。
阖目。
面容宁静安详地躺在床上。
……
翌日,天光大白。
青雀的笼门大敞,它绕着飘动的幔帐十分凄惨地叫唤着。
音色嘶哑,不复以往的清亮。
朱色喙中衔着一粒珠石,薄光将它照得莹莹闪亮,像是某种特殊的警示。
王后娘娘最喜爱的那根金钗上丢了一颗用作修饰的异域琉璃珠。
金钗打造出来虽已经有些年头了,奈何娘娘喜欢得紧,不到重大日子一般不取出来用。
因为三颗珠子,一颗胜一颗的璀璨漂亮。
天寒地冻的日子,如花似玉的宫女站在雪地里,一个个背上血痕交错,全是鞭伤。
王后压下怒气,明白过来凤钗是彻底毁了。
青雀啼叫累了,奄奄一息地栖在六公主冰冷的手边。
它一边的翅覆在公主手心上。打磨得异常光滑的绯色琉璃石“咕噜噜”滚到了平峣王靴前。
玄黑色的朝服轻泛褶皱,玉帘碰撞出冷冽的声音。
王将那颗琉璃石放在眼前细细端详。
至高无上的王连降下三道懿旨:
第一道,追封六公主为庆央公主,使用最高等地的葬仪规格。
第二道,命中尉密查六公主一案,同时将和这事摘脱不净关系的王后关入中祠。
第三道,行大典,迎以有所成的三王子赵离回宫。
嫡子赵离和六公主赵芷萱天生命宫相克,星宿冲突难止,处于绝对不能共生于世的状态。
否则,赵离的王位必定坐得不会安稳。
胸有谋略的平峣王虽不理后宫的各种繁琐事务,但对孩子一向是上心的,可孩子又只限于储君。
于是便设计了这么一番。他费尽心血地算计了自己的亲生女儿整十六年。
十六年缺一天。
·
袖竹黝黑的眸子略显昏沉,白袍上缠绕着丝丝缕缕的黑气。
他死死地盯着许知纤,不发一言。
可他站在落拓的光里,一半面庞藏在阴影里,未引起另几人的注意。
许知纤站到了应笑语面前,眉眼舒展,眸光浅浅淡淡的,温柔满溢,“笑语,是我。”
“阿萱,”应笑语将这两字放在舌尖反复摩挲,而后吐出两字,“知纤……你回来了?”
“是啊,我回来了……丫头,”许知纤笑眯了眼,揉了揉对方的发顶,感叹道,“你真和我长得一般高了。”
“已经十一年了,”傲慢的教主难得没甩开别人的手,反而低下头,将脆弱的后颈一览无余地留给对方。
她轻抿唇,上前一步,额头抵在对方肩上,用近乎是呢喃地语气道:“应笑语长大了,也能保护你了。你可不可以,也喜欢我一些呢?”
弯刀横在两人中间,仿佛一道深陷的天堑。可应笑语抱许知纤抱得那般地紧,仿佛高傲的君王拥抱着自己的整个世界,又仿佛是脆弱幼稚的孩童贪恋着甜食。
许知纤拍了拍她的背,用一贯轻缓柔和的声音道:“等到了帝京,我便告诉你答案,再送你一份礼,可好?”
应笑语想说,不好,不要,我不愿意。为何现在不能说,非要等以后呢?是不是答案还会再变?
她仰起头,唇差点擦过许知纤的嘴角,眼睛亮闪闪的,仿佛能把暗沉的阴界天空点亮。
她如此迫切地想寻求一个答案。
可最后,望着许知纤恳切真诚的眼神,还是应道“嗯”。
……
邵斫阳上下打量着许知纤,神色莫名:“我为何瞧姑娘甚是眼熟呢?”语气复杂。
他还想说点儿什么,却被袖竹打断了,“许、许知纤……许姑娘?”
尽管袖竹的发音有些奇怪和蹩脚,许知纤却像是未在意一般朝袖竹点点头。
“袖竹师兄。”同为修道人,便自然地选用了亲近的称呼。
梦就是现实的映照啊。
袖竹和修祝……许知纤敛首,唇角微翘,勾出的笑纹里满是嘲讽意味。
既然在梦中,都能将应笑语推上王位,那现在,自然也是可以的。
……
“……事已至此,我们立即赶往帝京,黑袍人的目标就是南国。还有,还有那狗昭王!”
经过应欢声的一番分析,应笑语更加咬牙切齿,恨恨说道。
黑袍人手执招魂幡,耍尽伎俩为练就阴兵大军,不就是为了尘世间人人渴慕的王权吗?
若是让他得逞,帝都必定大乱。天下必定大乱。
邵斫阳忽然问:“你们一定要杀了昭王吗?那王位谁来坐呢?天下谁来管呢?”
“爱谁谁!只要不是赵笠,谁当不行!”
“你不是希望能见这天下海晏河清吗?”
应笑语沉默了,唇线紧绷,指节泛白,竟不知如何反驳。
可是,可是……
“我瞧着满身正气的袖竹师兄就可以。邵斫阳,你觉得呢?”
许知纤眼眸清黑发亮,幽幽道。
作者有话要说:怎么写虐也写不好的蠢作者
:)
73、73
袖竹气息一滞, 额间朱砂痣透露出些许的惨淡光景:“我一心向道,唯愿此生能以身证道……”
“王位,于我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师妹可莫取笑我了。”
他语气里不自觉染上了几分狎昵, 隐在面具后的一对狭长凤眸紧眯着。
弄权早已是习惯, 对上再亲近再喜欢的人, 袖竹也不会将伪装至深的面具摘下。
许知纤微微一笑, 将一绺垂落的发丝撩到耳后。
随后捻起两粒冰凉的玉石棋子,一白一黑, 放在指间摩挲把玩,
“欢声, 再为我算一卦吧。就用这两粒用不知山顶暖玉萃成的棋子。”
清冽的玉石光辉与象牙白的指腹交相辉映, 像是那株柔软的兰花散发着弧光。应欢声看得怔神。
许知纤温热光滑的指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刮过了她的掌心, 应欢声猝不及防地红了耳廓。
那人面上也是, 笑得像一只狡黠的狐狸,琉璃般的眼眸仿若得天独厚的宝藏,晕染着醇郁的芬芳。
应欢声露出一个薄荷般的清朗笑容,山尖的薄雾冰雪便在一瞬间消融。
“想算什么?”
“随便什么,随便什么都好。”
许知纤仰首, 望进她如云如雾的眼睛里, 里面是一片旷远静寂。
应欢声思忖了几秒, 她将那两颗沾染着许知纤温度的玉石牢牢地攥在掌心里,像是攥紧了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梦。
“你会得偿所愿。”
“这便足够了。”
因为这世上最难达成的事, 便是得偿所愿。
即便你撩起衣摆,小心翼翼在河边走着, 也避免不了沾染上淤泥;你怀揣一颗赤子心,莽着头一往无前,到头也难免撞上南墙。
而更差的结果是, 你为它踏进淤泥地里,你为它撞了个头破血流。到最后还是落空的结局。
所以能得偿所愿,那便足够了。
许知纤朝应欢声摊开柔软而白皙的掌心,像一朵矜贵柔弱的兰花探出她嫩粉的花瓣。
应欢声握住拳,将手背在身后,敛眸轻摇了摇头。
许知纤愣了一瞬,浅笑过后便是叹息:“你若喜欢,便予你罢,它本就是无主之物。”
“希望知纤,也能让我得偿所愿。还有两句话,我想说与知纤听。”应欢声蜷了下指尖,隐忍下全部情绪。
她上前一步,又退后,以往的清雅风度荡然无存。眼神怯怯的,似一只脆弱的小兽,独自舔舐着伤口。
“一者,我心悦知纤,很喜欢很喜欢;二者,希望知纤能在心里腾出一点位置给我,能再多爱我一些……”
我不奢求这爱有多高多深多广,只要它能近在眼前,让我触手可得,是我敞开怀抱就能抱住的,便很好很好了。
许知纤眨了眨眼,答非所问,“我们在桃花树下埋的那坛酒应当很甜了。等来日,天气甚好时,欢声陪我一同去取出来罢。”
应欢声苦笑,哪里还有酒?八年过去,将军府物是人非早已是一片荒。老树应已落成柴火了。
“醉了也好,比醒着痛快许多。”
情之一字,已经折磨了欢声这么多年。将她从一颗挺拔的幼苗折腾成一个古朴雅正的乔木。
然,青羽朱喙的雀鸟路过时仍未有一刻停留,扑簌着翅飞远了。
帝京的冬天冷到极致,远在陬山的应欢声却惦念了这么多年。
她以为自己能将那句无心的玩笑话温暖。
可六公主,一颗剔透的琉璃心,至今也未有容下任何人。
昭十年,十月十八,下了南国最大的一场雪。
青瓦上积着殷红的厚雪,金銮殿的玉柱上满是飞溅的血液。
流落在外的王储蛰伏十一年之久,终于回京。三公聚首,平息了这场兄弟之争。赵笠在金銮殿前自刎。
而帝京的百姓称那日他们所瞧见的异景这辈子都不会忘掉的——漆黑的夜空被一团灿金色的火光照亮。
凤星降世,涅槃的凤凰仰颈长啸,此乃千年难得一见的福瑞之象。
听闻在仙门修习多年,于修道一途上已有所小成,偶能窥得一二天机的弟弟回京了,天子特设宴招待。
修道者,无论在哪,总会享有部分特权,毕竟,人人都渴望能够得到长生,或是强大的力量。
因着纸鹤的缘故,这一路上飞行无阻。
隔着薄烟往脚底下望,能看见错落有致的房屋,熙攘鼎沸的人群,一派繁华景象。
纸鹤飞得平稳,背上得以摆放上许多件精巧实用的小物件。
许知纤半倚着,伶仃白皙的手肘支在雕花桌上,覆在眼瞳上的红纱仍未取下。
红纱飘动的尾端勾着精致的腕骨,瞧得应笑语有些面红心热,她盘腿坐着,隔着香炉中丝丝缕缕缠绕升起的烟雾去看许知纤。
大概是看得久了,久到内心的渴望破笼而出。
应笑语将弯刀放在一旁,曲腿爬到许知纤身前,与她鼻头挨着鼻头。
许知纤觉得身前的气息忽然变得窒闷。
一睁眼见到的便是她一张放大的脸,风流妩媚,又带着几分少女的娇妍,占足天下三分艳色。
“怎么了?”保持优雅的坐姿未变,许知纤好整以暇地看着应笑语。
她倒是想看看小朋友又想搞些什么名堂。
“你要戴着这条红纱一直进到王宫里去么?”
红纱朦胧,气氛透出几分旖旎。应笑语暖热潮湿的吐息吹拂在许知纤脸上,吹得红纱一角皱起。
青涩的少女在不自觉之间就撩动了人心。
许知纤眼底划过一丝困惑,张口欲答。应笑语蓦地伸出手,炙热的指腹恰巧按在她眼角的茶色泪痣上,阻断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忽然明白过来,应笑语,只是在见缝插针的寻求同她亲近的机会罢了。
“你小时我抱过你很多回。眼下你长大了,我也再抱不动你了。”许知纤握住那只覆在她面庞上的手,感叹道。
“阿萱~若是你想抱,我可以施法让自己变轻。”应笑语嘴角微翘,撒娇道。
“傻子,不是你重了,是我们身份不合适了。”
“不懂。”应笑语低下头,觉得的确有什么珍稀的东西在岁月不断的流逝中湮灭了,可她不愿承认,倔强道:“我始终没变过啊。”
她虚虚抱着许知纤的腰,眼眶周泛红,“应笑语一直站在原地,等着阿萱回来找。从未离开。”
一句话把许知纤剐得鲜血淋漓。无论是赵芷萱还是许知纤,都欠应笑语颇多。
欠了太多真情。
她突然抱起怀里的女孩,转了个圈,天地都在此刻倾倒。
“我总共欠了笑语十年的生辰礼物。接下去一路上,我全部补给笑语!”
月牙白和石榴红色的襦裙依偎交叠,翻涌翩飞。
宛如鹣鲽。
惟愿须臾不分离,宛若喁喁鹣鲽。
74、74
昭王赵笠展了展手, 宦官吆喝了声,尖细的尾音拖得极长:退朝——
九卿领着百官一退离大殿,昭王就急匆匆带着群太监赶去调整金殿至后花园长廊两侧的布置。
本是一声令下就能办完的事, 可赵笠今日不知抽了什么疯, 竟然纡尊降贵, 选择亲力亲为。
老太监哪敢怠慢, 寸步不离地贴着昭王,婢膝奴颜, 应下,转头对着小太监却是黑脸威胁。
长廊两侧, 庭院内姹紫嫣红, 开满了各色娇妍的花朵, 分明已至深秋时分, 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引得百花争奇斗艳。
姿容上乘的妃子挽着赵笠的胳膊,半个人偎进他怀里。
以往的她断然不敢这样的,也少有这种亲密机会,只是昭王今日心情意外的好, 便也没推开她。
螣蛇伴着霞雾, 玄色的朝服尚未褪下。
天子阴鸷的凤眸里光明明灭灭, 他样貌本就不俗,此刻嘴角上翘, 眼尾舒展,竟比院里栽种的俗花都多上了几分艳色。
是啊, 深秋了,花怎会开呢?
因为这是昭王特意命数十名手艺精巧,心思缜密的绣娘在枯瘦的枝桠上绣出的。
工作量庞大, 三日的时间根本难以完成,可天子的怒气哪里是一群贱命能承受住的。
被强行掳入深宫中的绣娘们不分昼夜地绣花,芊芊十指上出了水泡,挑破水泡流出鲜血,染在花上,自然而然显出娇艳颜色了。
可这毕竟是死物,瞧着叫人瘆得慌。
迎面拂来的风中夹带着捉摸不定的血腥气,猩重深刻,身旁美人被玩弄得酥软的身子猛地一僵。
赵笠探入她怀中的手一顿,又狠命一拧,震怒道:“自己滚下去领罚!别败坏孤今日的好兴致!”
美人娇媚艳红的脸色急转直下,慌忙拢住薄如蝉翼的轻纱,连滚带爬的出了六角亭子。
赵笠摩挲了两下指尖,上面似还残留着如水的温软触感,但一想到妃子畏畏缩缩、恐惧难忍的神态,不由得嫌恶、厌弃地摔了摔广袖。
这与他印象中之人娴静温柔的姿颜大相径庭。
他眸底一片阴郁,面上却是笑着道:“到底是个赝品!”
语气不轻不重,可身后的太监身体抖如筛糠,跪在地上俯首帖耳,只差将脑袋埋进胸口装成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
赵笠伸出手指极其随意的一指,以睥睨山河的姿态指挥道:“将这株放到柱边。桃花就放在殿前……”
阿萱最喜见桃花了,见到了一定会绽开极开心极开心的笑。
便也不会责怪我做了这么多错事,怨怼我弑父杀兄。一切,都是我逼不得已,我会同她好好解释。
他低下头喃喃,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仿若坠入寒潭,疼痛地捂住胸口,惹得一张俊脸上全是褶子,眉间挤出核桃印儿。
凤眸睁大,里面充斥着混沌邪恶的色泽,忽地对周围人大吼:“滚!都给我滚!”
小太监们也不管行礼不行礼的了,心里只恨着自己为什么没长两双脚,那样还能跑得再快上一些,最好在昭王骂完时就当场消失了。
……
急促刺耳的笛音断续响起,伴着一道沙哑苍老的声音:“当年我命你食下情蛊,就是希望见你不再受情爱捆缚。”
“可你如今呢,你竟还对她念念不忘?我的好徒儿,为师从前教你的全忘得一干二净了?”
“师父……”闻言,不可一世的赵笠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额头上密布冷汗,他咬紧牙,道:“师父说的,我从未忘。”
“然我想再见她最后一眼,阿萱若是能对我笑一笑……这最后一眼,便是最美的留念。”
“可她若是对我出言不逊,依旧执着要和三王子站一边。那么我得不到的美好,别人也休想得到。”
“我会选择亲手毁掉。”赵笠额头死死叩在粗糙的地面,双眸紧闭,嘴角挂着一道殷红的血,他似有隐忍,可更多的还是狠厉。
“你既有决定,我也不欲多言。你的手段我贯来是放心的,但袖竹,绝非蠢人,你必须谨慎对待。”
黑袍人蹲下身,宽大厚重的帽兜之下是一张骷髅面庞,他贴着赵笠的侧脸,道。
声音极轻,却蛮横无理地蛰入了赵笠的神经,反反复复刺痛着他,搅得他后背上汗毛倒竖。
彻骨涌来的寒意令浸yín酒色多年的赵笠陡然生出几分清醒。其实当初能够逼宫成功,更多是因为倚仗着师父的力量。
不然,凭他那三脚猫功夫和三千名平平无奇的属下,能不能闯入守卫森严的内宫都是个不确定的问题。
后来师父说能帮他复活六妹,他想也不想答应下各种奇怪的条件。
底下大臣一有什么奇珍异宝呈上来,他就殷勤备至地拿去献给师父他老人家,师父说让他吃什么能有助于他的体魄,他也浑不在意地吃下了。
到如今,身为九五至尊,他乃是人世间地位最高崇的人,却拖着一副残破不堪的躯体,被一老头儿放在手心随意揉搓捏圆。
“你可不要忘了,到底是谁扶持你坐稳的王位,能令你得以再见赵芷萱。”黑袍人似乎能洞悉他内心的想法,拍拍他的脸蛋,阴恻恻道。
“徒弟从未忘!”赵笠语气平静,唯有掌心深陷的指痕出卖了他心底的滔天恨意。
“你要我取万千生魄祭天,我取了;你要我杀千名幼童招魂,我也杀了。”
“徒弟的心,师父难道不懂么!”
黑袍人知道逼赵笠太过也不好,便道:“想你还有此番忠诚心思,师父就再帮你最后一回。你是否想让赵芷萱永远的成为你的人?”
赵笠闻言猛地抬头,一瞬不瞬直视着眼前那张窟窿面庞,眼瞳中的迫切渴望都快满溢出来,淌在地上了。
黑袍人忽然掏出一颗湛银的丸子,对着赵笠说道:“吃下这粒丹药,你会得到你想要的。”
·
三日的行程,许知纤把欠了应笑语十一年的礼物悉数补上。
不止带她踏尽山河,看遍山野间的灼灼桃花,也历经红尘,尝遍了人世间最甜软的吃食。
抬头观星月,敛首捞清河。
“可满足了?”
许知纤问靠在她一侧肩头上,左手拿着一串糖葫芦,右手紧抱着她的胳膊,正仰首望着无边辽阔星空的应笑语。
“唔。”应笑语转了话头,“知纤知纤,天上哪颗是牵牛星,哪颗是织女星呢?”
咬下一颗饱满莹润的糖葫芦,嘴里使劲嚼动着,继续喋喋不休地念叨,“为何今日这串糖葫芦不比昨日的甜呢?反而酸上许多。”
“因为在同喜欢的人分享时,食物的滋味便会变得很不一样,”站在二人身后的袖竹轻声道,温柔的目光片刻不离,凝聚在许知纤绰约伶仃的背影上,“应笑语,你既不了解她,又何必勉强她。”
“勉强她什么了?勉强她喜欢我?你哪里瞧得出她展露了一丝一毫的喜欢?”
应笑语觉得口里的糖葫芦酸到发涩,童年的记忆太远了,以致糖葫芦再也不是印象中的酸甜味道。
可能,真的长大了吧。
人终究是会长大的,或早或晚。
无论是趾高气昂还是卑躬屈膝,都会变得成熟。
零嘴吃得若是不开心那就失去了它本身的意义。
思及此,应笑语嘴角下撇,索性将那串央求许知纤良久才买下的糖葫芦从纸鹤上随意地扔了下去。
许知纤盯着应欢声飘动的月白色长袍下摆发呆。
清高孤傲的背影仿佛如天上皎洁澄澈的圆月融为一体,令人望而生畏,不忍生出亵渎之意。
可许知纤心里头,阴暗的情绪在一日日的浇灌之下,已长成了参天乔木。
真想抱住那道秀隽卓然的身影,绞在怀里,融入骨血,一生一世难再分别。
她们已错过太久,现却又重新站在了岔道口上。
——知纤从来不是敬畏鬼神之人,倒也不会去怪罪苍天为何偏爱戏弄她们。
只觉得欢声越像纤尘不染的神明,便越想肆意涂抹,任艳丽颜色沾染欢声的全身。
以热烈情绪,以檐前芳菲。
以不甘,以偏执。
以她装满了糖罐子的,快要溢出来的廉价喜欢。
袖竹幽幽道:“你竟还看不出来?你看她现在满心满眼都是谁,有你一丁点儿位置?”
应笑语握紧弯刀,冷声道:“袖竹你何必来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我和欢声,并无差别。”
袖竹清亮的眼眸里黑气缭绕着,酿出一汪嘲讽、嫉妒情绪,“本就脆弱不堪!何来挑拨一说!”
“你入魔了,守住心神。”应笑语不愿再和他掰扯了,淡声道。
可为何那握着刀柄的手却越收越紧了呢,话语到底还是刺入了心底的。
明明人就在身边,可一颗心却不属于她。
“知纤……”
许知纤微微偏头,问道:“怎么了?”
怎么了怎么了。从来只有这一个反应,在许知纤眼里,应笑语就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小孩吧。
永远喜欢惹麻烦,永远都……学不会知足。
应笑语的字典上从来没有“知足常乐”四字。
她眼底飘过一丝清狂,两指钳住许知纤的下巴,用一股蛮横的力道掰过她的面庞。
做了一个疯狂的举动——
拇指摩挲着许知纤的唇,轻轻压着对方的下唇,使里面雪白的半截牙齿露出。
之后将同样馥郁柔软的唇压上去,应笑语的唇舌顺着许知纤微愣从而半启的唇缝间滑了进去。
两具身躯贴得极近,甚至互相都能清晰感知到对方因窒气胸前起伏的弧度。
本该浅尝辄止,可应笑语却觉得自己像是饮鸩止渴。
贪念不止,欲念难消。
这个吻其实很甜,远远胜过她在世上尝到的所有甜食。
可心里头的苦涩,却是无边无涯地疯涨着。
许知纤,知纤,阿萱,每一个都是你,却每一个都未曾属于我。
75、75
许知纤脸颊上蹭到一阵湿意, 情不自禁地伸出舌尖舔舔上唇。尝到了应笑语眼泪的味道——
咸咸的,却不觉得苦。
只是很疼,零星的热度灼得她心口发疼。
原来不知何时, 应笑语竟已流了满脸的泪, 长睫毛粘作一团, 像一只被雨淋得湿哒哒的猫咪幼崽。
她面有不忍, 将应笑语揽在怀里。
晶莹润泽的唇瓣离耳垂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空气。
许知纤唇瓣轻颤了颤,近似无声。
原谅我无法许下肯定的承诺, 无法对将来作下担保。
我只是个怯懦的,始终不敢承认情绪的胆小鬼, 在纠缠错乱的感情之间迟迟做不出最后抉择。
句子散落、飘零在擦肩而过的风里。
应笑语什么都没听见, 她只是将一张漂亮脸蛋埋进许知纤肩颈处胡乱地蹭。
鬓发翘起, 紊乱的气息却渐渐平复下来。
许知纤一动不动, 由着恣睢的小教主闹腾,即便锁骨处肌肤被对方紧咬住,痛感蔓延全身。
她是那样怕疼的一个人,平时小磕小碰都会红了眼眶。可现在——
却也只是蹙着两道细眉,抿着薄唇, 唇上还有莹润的水光。
应笑语痴望着, 终觉这人哼都不哼一声, 似乎极为平静和坦然地包容了她鲁莽而又逾矩的行为。
许知纤不喊疼,可应笑语却觉得自己的那颗心替她痛了。
终究松开了口。又探出舌尖轻而柔地舔了一下, 又一下。
像是小动物般的讨好行为。
应笑语仰起泪水涟涟的面庞,眸中波光闪烁。
“我一直期冀着的……二十岁生辰礼物, 如此,也算要到啦。”
应笑语的平安喜乐与许知纤毫无干系,可许知纤的一颦一笑时刻牵动着应笑语的心。
阿萱呢, 阿萱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宝藏,是自由的雀儿,也是艳绝的桃色。
是高雅纯净的兰花。
是这天地间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是星辰是月色,是旭日亦是晚霞。
从来不属于任何人。
她有一颗琉璃心,是天下至纯至净,至美至善之物。
其中装得下瑰伟山河,载得动同风情谊。可正因为太澄澈剔透了,才容不下一个恣情的应笑语。
而这样的阿萱,才是自由的阿萱。
既如此,应笑语便也心满意足啦。
着月牙色长衫的应欢声转过身,眼瞳深深,似两泉寒潭,隔着清冽皎洁的月光望着相依相偎的二人。
许知纤扶在应笑语的腰间,与她遥遥对望,嘴角处勾出一抹极复杂无奈的笑。
·
一行人终于抵达帝京。
邵斫阳驱着马车,手执铜铸通行证,一路上畅通无阻。
天子脚下,再强大的修道者也需收敛住气性,压制修为。
不得在城内御剑飞行——这是凡界和仙界达成的千古不变的既定规则。
总得给凡界的王一点面子不是吗?
邵斫阳嘴里吊儿郎当地叼着一根枯草,朝各个关口的“门神”一一抱拳打了招呼。
通行令是最高等级的,小爷他有嘚瑟的资本!
第三重大门之后便不允马车通行了。几人无奈下车。
应笑语先跳下马车,回身顺手扶了下许知纤,见她未曾抗拒,才稍感心安。
整颗心已低到尘埃里,其实长出来的是花还是草那都无所谓了。哪怕只是一点点的回应,都可为之欣喜若狂。
因为至少,还可以从脏污的泥土里钻出来窥见一丝晨辉。
也足够了。
邵斫阳拖着镖局的货——这么大口的箱子,着实难为他了。历经多重波折竟也未将其舍弃。
——送镖的,讲究的唯“诚信”二字而已。
应笑语好奇地问道:“你们押的货究竟为何物?”
邵斫阳拉住绳子的手蓦地收紧,面上一僵,眼神闪烁,余光瞥向袖竹。
他见那人并无反应,心底偷舒下一口气,随口答道:“倒也不是什么要紧的物件。涑县一芝麻官的千金入宫成了美人,一家子鸡犬升天,称霸涑县。
千金的爹呀,就依照着英明神武的昭王形象打造了一件彩釉佛像,需在春节之前送入宫中,路途太远,他又不放心底下人的手脚,生怕出了什么差池。”
“而我们镖局有担保,小爷我的大名在江湖上也是相当的响亮的……”
说到最后,他语气里满满都是骄傲和自得。霞光洒在他的侧脸上,剪影中上翘的嘴角显得志得意满。
南昭的每一新年都格外的热闹。
宫内张灯结彩,嬉闹声不间断,主子们为来年讨个平安顺遂也会给下人多发些奖赏。
一群得闲的太监丫鬟们全跑到太液池边,或是庭院中燃放纸灯。他们会在纸灯上会题诗,有为传递思念的,也有为将来祈愿的。
街上万人空巷,百姓们集聚在鼓楼边只为等子时那场一年一次的烟火祭——上界派下二、三仙人一同庆岁,是维系两界的关系的举措。
仙人们用的功法太过绚丽,无怪百姓们将其认成烟火了。
南国历年都有守岁的规矩,王宫内也不例外。
晚宴过后,年岁尚小的王子公主们倚在父王和王后的腿边,嘴抹了蜜一般讲上几句好话,磕头讨些压岁钱。
不多,但能赚个开心。
而年长稍许的哥哥姐姐则和德识兼具的大臣子嗣们或是邻国质子们拼诗拼对联。
为赢得千户奖赏,个个铆足了劲儿。
可惜,这些都是南国初成立时才有的和乐场面。国家安定下之后,人和人之间就只装得下勾心斗角了。
卑劣阴暗的心思开始滋生、泛滥,用尽手段争夺权势,渴望坐到那世间顶尊贵的位置上,渴望全天下宝物独他一人享有。
·
昭王下旨了。
老宦官便也不急着领她们去见君王,而是将几人带到了安排好的房间,待遇和各国使臣一致。
配给许知纤的那间屋子倒是巧妙。屋子处在角落,背面是一大块嶙峋怪石正面恰巧对着一条长廊。
在路上虽未耽搁太久时间,可阴界一日,即是人间一月。
如此,中元节后的三个月,正巧赶上了上元节。
昭王打算在上元节夜,大宴宾客。在此之前,来人一概不见。
应欢声有些苦恼:“非得惹此大乱,以致天下大乱?”
余霞之下,应笑语负刀而立,襦裙翻浪,容貌妖冶绝艳,眸光灼烫,不可一世地道:“满堂生辉,最宜杀人。”
……
御案上堆满了奏折,赵笠摒退了全部的“臣有本奏”,招呼一白净的小太监上前来。
“孤让你随行观察,”赵笠顿了一下,头上牢牢束着一根青缎,迤逦垂落在肩上。
绰约的烛光,削去了他身上冷厉的君王颜色,衬得他如玉的面上显出几丝温柔。
像是回忆起了一些美好的往事,昭王嘴角挂上了一丝极淡的微笑。
小太监却慌了,入宫之后,老太监无时无刻不在他耳旁警告当今天子昭王如何肃杀嗜血,如何的无情暴戾。
应将军是先王平峣王在位时的大功臣,两位千金小姐又是昭王胞妹的挚友,可昭王照旧一道敕令下去,把留着女眷的应将军府烧了个精光。
大将军大捷凯旋时,他还和颜悦色地为将军赐了婚。
你说那昭王,可怕不可怕?老太监哑声问。
小太监伏在床上,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可他那时是替一美人倒恭桶的,也没想着竟有一日会离昭王这般的近。
说起来,只是因为他的额头和一人生得特别的像,而他只知道那人是昭王放在心尖的至爱之人。
昭王最喜见他跪在地上的姿势,因为这样,便只瞧得见一抹光洁的额头。
彼时,小太监就跪在地上,堪堪露出一片额头。唯盼望着昭王念着情万万别削了他的脑袋。
他丝毫不敢揣度君王的心思,战战兢兢地,低声喊了句“王上?”
“你观他们可有什么奇怪的举动。”赵笠随手拣了一本奏折翻看着。
衮州发生瘟疫,半数大臣都递上了折子。
赵笠心底清楚那是怎么回事儿,一切不都因为他那好师父吗,可他不敢多问,也懒得多问,这南国如何了,百姓怎的了,他属实不爱关心。
自服下师父赏赐的丹丸之后,神思变得清醒了很多。
心底便对他老人家又深信不疑,师父叫他办的、遵守的,一一答应,遵照执行。
却也不知那一行五人到底是个什么来头。他追问时,师父常常避讳提及。只说,照着办就行了。
——照着办就行了,这多简单啊。毕竟他当傀儡君王都已经当出经验来了。
他唯恐师父改变念头,叫他失去好不容易得见阿萱的机会。
恨不能所有事务全经他手,亲自去办。
小太监哆嗦着声音回答昭王的问话:“见到您吩咐奴婢们‘植’的花时,无一不露出惊愕的神色。”
“哈哈!外国使臣既如此,”昭王笑了一声,抚掌叹道,“若是阿萱见着了,想来会是不同的快乐吧。”
他只把那五人当成是某小国来的使臣,并未挂怀着他们。
几日后,赵笠得知实情时才感到追悔莫及。
·
槐伯取了许知纤一片叶子,拿来是有大用处的。
传闻千年的天池兰花有起死回生的功效,这不假,但得用对方法,不是你将这株兰花简单地烹了煮了吃了就可以的。
月朗风清之时,一团黑雾降落在许知纤房门前。
他踩着许知纤有频率的呼吸声进入她房中,来到卧榻边。
“你若乖乖听我话,在山上时就把所有花瓣摘下给我,我又何必步步为营,煞费苦心引你深入其中。”
许知纤白皙绮润的面庞一如往昔,安详宁静。
在无数个沉寂晦墨的夜里,槐伯都默默地窥视着她。
天池兰花最大的用处就是那片最中心的护心花瓣,护心瓣需要兰花自己取下,外人强行摘取则会失去功效。
他说尽哄骗的言语,磨破了嘴皮子,耗尽各种手段,愣是没让许知纤入套。
“但你却出乎我的意料,亦或是我将你看低了。你搅乱我的计划,阻挠我的步伐。害我多年筹谋落得一场空。”
他逼不得已,放了小兰花下山——
高雅圣洁兰花一旦动了凡俗之情,护心瓣就会脱落。
在天池水镜映出前世今生的画面时,槐伯心里便起了念头。
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遵照着既定的轨迹发展着。
“幸好,我仍留有后手。
着实应该感谢应氏两姐妹,把你送入了宫,让我不用费心寻找。我已在宫中布下天罗地网,是我精心绘制的阵法。你此行也不孤单,有万人与你作陪。”
槐伯不再是知纤记忆中的那个斯文又风雅的男子了;也不再是那个会为她挡风遮雨,讲新奇故事,教她人生道理的老友了。
留存在记忆之中的,临行前槐伯担忧惦念的那一眼也不复存在了。
不知山上的诸多回忆皆变作泛泛笑谈。
槐伯语录第三条:别信任何人。
这话确是真的。而她,一言以贯之。
作者有话要说:圆完逻辑就结束!
76、76
过节均是依照着南昭汇编的万年历。于是春节这天, 九州同贺。
春节前夕,宫内挂满了红灯笼,各宫各院张贴着对来年有美好祝愿的对联, 就连古树上也是红绸飘飘。
位分不同的妃子们都跑去王后殿里叙话, 其实是为挑选绫罗绸缎, 才不管年岁几何, 全拣艳色的制成新衣裳。
宫女们也领到了新发的同色系粉红夹袄,就连小太监巧士冠上的深褐色帽纬也更换成了全新的绛红色。
个个笑逐颜开喜迎新年, 殊不知隐藏在这平和景象之下的暗潮汹涌,即将降临。
各国的使臣们也都换上了标饰有自己国家瑞兽的新衣, 别具特色。
朝贺五年一次。近些年昭王懒于朝政, 南昭势渐弱, 外国的使臣们趾高气昂, 鼻孔高到天上,更有甚者取了螣蛇图案作为胸襟处的纹路。
昭王穿了一件明黄色的朝服,霞雾的光辉蛮缠全身,青黑的面庞沾染了过年的喜气有了点人色,颓靡的气质散了些许, 虚浮的步伐也迈成坚实的了。
他仿若还是那个, 尊崇的、气度非凡的帝王。
可能唯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其实也不过是具行尸走肉,徒有一个空壳留存着。
他是师父槐伯的傀儡, 是恶念的化身。他的魂魄并不属于他自己。
百国来朝拜的贺礼已全部收下,纳入国库之中。
百官以为这下昭王总得收敛心思管管子民的事了吧, 然上呈的奏折还是全部打了下来。
衮州已是一座死城,周围各州人心惶惶,唯有帝京的权臣坚信灾祸无论如何也不至于殃及到他们。
酒池肉林的宦官有侥幸心理, 这不奇怪。可治理天下社稷的天子这么懒怠,不把子民性命放在心上着实不该啊。
江湖修士多有不忿,民间志士也无一不满怀热血,起了反心。
有外戚在暗地里招纳幕僚,放出了流落在外的小王子的消息,那些人啊,一个个比刺客还殷勤。
枕戈待旦,是要造反啊。而小王子就是他们能够选择的最佳选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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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笑语这几日也不知是怎么了,抱着一个酒坛子喝得醉眼朦胧的。
这若是让明教一众属下瞧见了定会诧异,一向坚持酒色误人说法的教主怎的就和长老那脏兮兮的酒徒一般无二了?
——成天顶着一张猴子屁股般的红脸蛋,周身都是酒气,像是从酒池里捞出来的。
躲在假山后头的两太监瞅着应笑语摇摇晃晃的声音,
今日,应小教主又撒酒疯了!
——又?是呀是呀,已经不是第一回了。
上回三更半夜闯进了知纤姑娘的房里,当时知纤姑娘还在沐浴呢,两人面面相觑,应小教主的酒这才醒了三分。
——你以为这就完了?碎嘴的小太监挤眉弄眼,俯身朝着同伴勾勾手指,示意对方再凑过来些。
深宫中多无聊啊,唯一能给苟且的日子增添些乐趣,能叫他们对明天、未来有更多盼望的无外乎是谈论主子们的八卦。
这当然不止,应小教主将许姑娘瞧了个精光,还不肯离开呢!撒泼赖皮非要让人家对自己眼睛负责!
噗嗤——听八卦的那小太监乐了。
讽道:这人可真是无赖至极,都是女子,瞧去了便瞧去了。非要说,吃亏的不还是许小姐?应笑语怎的蹬鼻子上脸,先下手为强了?
诶诶!你这个没文化脑子缺根筋的傻蛋!胡乱用成语!讲八卦的小太监狠狠打了下对方的巧士冠,顶上绒球随着小太监身子狠狠一颤。
应小教主是伤情啦。太监望天轻轻一叹,颇有些陌路人感同身受的意思。
?伤情?为谁伤情呢?什么意思呀?听八卦的小太监揉揉被风冻伤脸颊,百思不得其解,他想问个清楚,却见眼见忽地就没了人影。
不想了不想了!冻死人了,与其费神去想这些和他有的没的的破事还不如回屋子坐在炉旁烤火呢!
……
许知纤的头发有一些渐渐落成了红色。隐在如瀑黑发之中,那几绺便分外的显眼。
虽然心底有所忧虑,但面上未曾表现出。看上去就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只是每日梳发时总会把红发编在黑发之中。
——以为像这样隐藏,别人就瞧不出变化了。
而这般费劲心思的善意谎言终于在无意之中被应笑语戳破了——
寝屋的大门“嚯”的一下被推开,一道艳红的身影裹着浓重的酒气,歪歪扭扭地倒在了她的浴桶前面。
乱糟糟的头发搅乱了浴桶中的花瓣,吓得许知纤慌忙抱紧自己光裸的双肩膀,弱小,可怜,又无助。
那人抬起头来,是一张娇艳无比的漂亮脸蛋,眼眸中水光盈盈,像亘着两道璀璨的星河。
唇色殷红,尾端上翘,衔着一抹恣情的邪笑,与那袭红裙相得益彰,动人极了。
应笑语酒醒了,混沌的桃花眼微微睁开,顷刻间就被眼前无双的艳色给迷住了。
藏在氤氲缥缈的水雾之中,是心上人白皙玲珑的身子。鼻翼翕动之间全是淡雅的兰花香气。
她才不要似姐姐应欢声那般守规矩呢!应笑语当即把漂亮脸蛋凑近了许知纤几分。
见到琥珀色眼瞳里不加掩饰的脆弱。
应笑语霎时歇下念头,“知纤知纤。”不断叫着,面上一派单纯可爱,笑得傻乎乎的。
许知纤长睫毛沾了水汽,似蝶翼般轻轻颤动,更显得盈盈动人。
心底无奈,这人是真醉了啊。
“应笑语你醉了。”
“不!我不会喝醉的!”
“乖,先转过身,站到屏风后面去。不许偷看。”许知纤最后强调了句。
用的是哄小孩子的那种语气。应笑语捧着满怀的开心劲儿,甘之如饴,乖乖照做。
许知纤从水中慢慢站起身,圆润的水珠从下颌上滑落,沿着沟壑一直滑到小腹深处,勾勒出了几道迤逦绮漫的痕迹。
烛火将她绰约的身姿投映在了曲屏风上,臀翘腿长,身段姣好。
瞧得屏风背面应小教主耳红心热,恨不能自己代替那几颗浑圆剔透的水珠,感受一下许知纤白皙滑嫩的肌肤。
收拾完的许知纤噙着笑意拍了下应笑语的肩。
她身上只披着一件象牙白色中衣,系带松松垮垮地挂在腰间,发尾湿漉漉的淌着水。
热气缓慢地飘散在空气中,缠绕攀附在应笑语指尖上。
“我喝醉了,你也不会责怪我说一些醉话吧?”她低下头,极小声的问,喑哑的声音出卖了心底诸多不可言的心思。
许知纤拢了拢鸦青色的长发。滴落的水珠在□□白皙的脚边绽溅开,被热气熏红的寡淡清新面庞上绽出一个娇美的笑。
“我见你从三尺高的小丁子长成这般艳丽妩媚聪慧举世无双的女子,我是见着你长大的人。”应笑语垂下头,“为什么呢?”
凭什么我在你心底的样子就固定了?尽管我已经长成了这般好的女子,可在你心中也依旧是三尺高留着鼻涕虫的小孩子?
“我已是这般好了,可阿萱对我,就没有一丝丝除亲情之外的东西了吗?”应笑语缩着肩头,鼻尖已经透着浅粉。
应笑语紧紧抱住记忆中这个如花般娇弱,似月般温柔的女子,怀中温暖的温度把心底也充实了。
“年年岁岁,我都盼望着能和阿萱长得一般高。因为我也想眉飞色舞地和阿萱谈论天下大事。为此,我努力地学我不爱的策论,我努力地喝腥臭的牛乳。”
“你不曾高看我一眼,也未曾多看我一眼。”应笑语侧脸摩挲着许知纤潮湿的面颊,缓声道,“我也曾想,我若能放弃喜欢你了,那该多好。我的天大概就晴朗了。”
“可我不愿啊,”许知纤朝后退了一步,应笑语又把她拥进温暖的怀抱之中,“我不愿我的梦分崩离析。”
“笑语,我的时间不多,”许知纤像在安抚着一个长不大的孩子般顺着对方微佝的背脊,叹息道,“你对我知根知底,又何必强求。”
“我和应欢声,于你而言,可是并无差别?”
“是的,并无差别。”
“所以从一开始,你就把我当成是她的影子?”
“是的。”
应笑语松开了温暖柔软的怀抱,面色也冷下来。窗外风吹进,两人的青丝纠纠缠缠,影子也仍在墙上交叠着。
“阿萱,我真的很喜欢你。比你想象中还要喜欢,比最喜欢你的人更喜欢你,比这世上所有的人都要喜欢你。可我喜欢累了,我的喜欢对你而言也是一件极廉价不过的东西吧。”
分文不值,可以随意轻贱。
许知纤低着头,并无言语。
应笑语哂笑一下,推开了门,最后再看了许知纤一眼,“你剩下不多的时间里将不再会有应笑语这人了。”
“因为你,不喜欢她。”
骄纵矜傲恣情的她又怎舍得让你为难呢?
请你抹掉她的全部痕迹,让自己活得快乐一些吧。
许知纤瞧着那扇死死关合着的木门,深深叹了口气。
湿润的淡红色发丝在浮荡的烛火下透着几分妖异诡谲。世界任务已经进行到了最后一环节。留给许知纤的时间已不太多,自然不愿再交付太多真情。
可是心动往往是不受控制的。
应笑语站在外面,吹了整整一夜的风。月色舒朗,星光浅淡。可夜风却是那样的凉,吹得她的心也很凉。
次日,抱着一大坛酒饮得醉生梦死。
整日浑浑噩噩,漂亮眼眸沉浸在无穷尽的美梦之中。
许知纤路过她时,那人醉意又好似散了些许。勾住她的尾指,笑嘻嘻道:“我瞧小娘子甚合眼缘,小娘子可曾欢喜我?”
许小娘子可欢喜我?可曾欢喜过我?
我曾欢喜小娘子欢喜到见山见水,见花见草都是你的姣好面容,我的世界全是你一个人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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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王在庆和殿行赐宴之礼。
太和殿专为外藩和下属国所设。宴会设桌五十张,美酒二十瓶,兽肉三筋,用的是第五等酒席。
殿外是噼里啪啦的爆竹声音,也不知是哪家子弟颇没眼色竟跑来这处戏耍。
昭王满脸的喜色,昨夜槐伯告知事情已经全然办妥,明天,也就是今天,他就能见到阿萱了!
他身边那么多相似的替代品,卧榻侧挂有那么多珍稀的藏品,可未有一人,能比得上阿萱一根指头。
宽大的明黄色朝服罩着他枯瘦的身子显得滑稽而可笑,殿内的外国使臣无一不低着头,可彼此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嘴角上都挂上了轻蔑的微笑。
年轻的中宫坐在下位上,她是当朝宰辅的嫡千金。
从很小的时候就望着星空憧憬未来的夫君会是一个多少伟岸有智谋的君王,直到十六岁嫁给昭王。
如今二十七岁的她回首,瞧着当初十六岁的自己多像是一个笑话。
苦日子总有到头的一天。
王后看了眼瘫在龙椅上的昭王,启唇唤了随侍的宦官宣布夜宴开始。
许知纤五人坐在下位上。应笑语仿佛脱离了群体,坐得离其他四人极远。
袖竹脸上的白玉面具还戴着,不过总有那么些小国有特别的习惯和规矩,南昭作为百国之首,来来往往,见过不知多少人,见到袖竹这般的,倒也未太感诧异。
应笑语坐在角落,低着头,脸上晦暗不明,纤细白皙的手指掂着酒盏细细把玩。
面无表情地夹了一箸子菜吞入口中,食不知味地嚼着,许知纤和应欢声贴着坐在一起。
抽空抬首朝那处看了几眼,确实是热闹非凡。
应笑语狠揉了下胸口,是想借肌肤上的疼痛抵消心底疯涨的酸楚?
不是说好,不喜欢了吗?可整颗心,偏偏就是这样的不争气。
站在高位边的太监仰着下颌宣布各国呈上的献礼,又从国库中将它们一件件拖出来展示。
而他们——邵斫阳他送的是一件彩釉佛像。
“涑县,昭王朝思暮想的宝物一件——”
推进来一个被红布遮着严严实实的铁笼子,压根瞧不清里面锁着的究竟是个什么宝贝。
瘫在龙椅上的昭王闻言也提不起兴趣,他只是焦灼地想着,老头答应他的事到底在何时兑现呢?
两个小太监将厚重的黑布扯下——
一名奄奄一息的异族红发躺在笼子中央。昭王蓦地站起身,迅速有力的动作像是濒死前的回光返照。
应笑语瞳孔蓦地放大,一路走来,差点推心置腹的邵斫阳其实一直在欺瞒着她们?
许知纤似乎在之前就有跟她提到过镖局的货物,可她当时忙着查探怀鹦的事并未此放在心上。
应笑语满心懊悔,又从她坐的角度仔细端详着那名女子的样貌。
——竟然与许知纤格外相似。
“咚”一声,是应欢声那处传来的响声。
浸透了酒液的红纱从案桌中央一路蜿蜒,垂到了地面上。
应笑语僵直了身子。
荒诞、卑劣、肮脏的谎言在这金灿灿的大殿之中堆积着。
77、终
昭王支起瘦竹竿似的干瘪身?子, 瞪大混沌的双眼,冷笑着问殿中人:“你们可知寡人朝思暮想?之物究竟为?何物?”
群臣屏息哑声,并不作答。
暴戾君王的雷霆震怒, 不是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人能?够消受得起的。
昭王从玉石台阶上一步步走下去,玄色的朝服拖在身?后?的地上像一条冰冷阴鸷的巨蟒。
他两手藏在袖中攥成拳头, 用力颤抖着, 面上却不显山不露水。
他的母亲是不受宠的妃子,同?这笼中女人一般,也?生有满头的红发。
同?样的被?人折辱、鄙夷,甚至视为?灾厄避之不及,却又因姣好倾世的容颜沦为?掌权者的禁脔、玩物。
一边轻贱一边享用, 多可笑啊。
昭王站到?铁笼前。笼中女人的面庞背对着他, 于是只能?瞧见一对精致美?丽的蝶骨因为?恐惧而在狠狠地颤动。
他握住冰凉的铁杆,敛了眸, 面无表情地低声道:“涑县的使者何在?这是何意?”
群臣悉知这是昭王发怒的前兆,皆伏低了身?子, 额首死死贴在交叠的手背上, 一动不敢动。
唯有几?个不知好歹的大国使臣挺直腰板站在一旁,嘴边是若有若无的讽笑,静候好戏开场。
邵斫阳从人群中站起身?, 朝昭王遥遥一抱拳, 噙笑反问:“涑县的献礼王上不喜欢吗?”
昭王蓦地转过身?, 面上脸色急剧变幻,一甩袖,气急败坏道:“天下人没?有哪个不知寡人最厌恶见到?红发!你是有几?族人够寡人诛杀?”
他眸中满是凛冽的寒意,仿佛要化成利剑将邵斫阳千刀万剐。
“这是槐伯吩咐我做的。”邵斫阳冷凝着一张俊脸,道, “王上为?何生厌?他们可都是你的同?胞啊。”
都是被?南昭铁蹄踏碎尸骨焚毁家园的无辜平民啊。
昭王赵笠比他父亲平峣王更罪大恶极。
邵斫阳解下冠帽,又摘下玉簪,发丝垂落在肩背上。
他笑得张扬而又轻蔑,眉宇间显出的全然是对赵笠深沉,无法消弭的恨意,隐藏在青丝中的竟是一根根如焰火般刺眼灼目的红发。
·
之前,槐伯扮成万年青,吸引许知纤进入到?邵斫阳房中,自那时起许知纤便与笼中的异族女子产生了一些?微妙的联系。
当槐伯将附着有她命魂气息的花瓣放入了女子口中,等同?将天地至宝的生气放在一件容器中温养。
许知纤原只是一株植物的灵体,在广大的天垣和无边的尘世之中,无有肉.身?的存在。
时候到?了,容器中的生气越攒越多,兰花精的灵体就会转移到?红发女子身?体中。
这和“夺舍”有异曲同?工之妙。
金灿灿的殿堂刺得许知纤眼睛略痛,冰凉坚硬的牢笼也?硌得她单薄的身?躯生疼。
许知纤恢复了意识,已然发现现在的她再不是之前那个她了,同?样也?不是“赵芷萱”。
她艰难地支撑起这具并不属于自己的身?躯,恰与满脸不可置信神色的应笑语对视了。
大脑中的一根神经?像被?人用力地拧着,散出阵阵痛感。
许知纤眼里?应笑语的样子变得模糊虚幻,不可捉摸。
两个小太监低眉顺眼地打开了铁笼,将她从里?面拖了出来。
她便以这样不堪的姿势和迷茫的神色跪在了大殿的中央,供众人用眼神肆意赏玩,像是估量着一件货物价值几?何。
长长的头发垂在脸庞两侧,许知纤目光所至之处唯有一双玄色白底的长靴。
赵笠注视着她刺眼的发顶,一团火红,灼痛了他的双眼。狭长的凤眼微眯,其中溢满掩盖不下的杀气。
应笑语握紧刀柄,手背青色脉络清晰可见,指尖泛着冷白色,像是要将它捏碎了。
她与“许知纤”猝不及防对上的那一眼令整颗心霎时通透明了,恨不能?立刻冲过去,削了这狗皇帝的脑袋!
可她又怕伤了许知纤。
如此,便焦灼茫然得不知如何是好。
抬眼,望了眼应欢声。
应欢声朝她轻摇了摇头。
纵然在教众眼中的她是有多么强大多么的无懈可击,可连为?心上人出刀的机会都没?有,怎么配得上明教昭昭日月的名号?
应笑语低下头,满口银牙都快咬碎。
一团黑雾于大殿中央汇聚形成,“乖徒儿,为?师送的这份礼你可满意、喜欢?”
槐伯突然现身?,从宽大的黑袍中伸出两根骷髅钳住许知纤的下巴,逼迫她抬起头来,令一副清丽的容颜毫无保留地展露在赵笠眼底。
“你究竟想?要干什么?”赵笠见到?那张熟悉的面容,片刻怔忪,又瞬间清醒过来。
这可能?是他二十几?年来最清醒的一回了。
槐伯仰天长笑,形状癫狂,“一个个的都问我究竟想?要干什么。现在,就连我的乖徒儿也?问出了这一问题。答案再简单不过!因为?我恨不公的世道,我恨无情的上苍!”
“既然它不允许我重塑天命,那我便毁了它创造的一切。”
他面色一瞬冷下,左手唤出一面招鬼幡,口中不停歇地念着招鬼的口诀。
边挥着招鬼幡,边道:“今夜在场所有人,你们一个也?逃不掉!全都要沦落为?我杀天证道的祭品。”
晃荡的幢幢烛火在许知纤眼瞳之中倒映,簇团成焰海。
场内之人都多少有些?修为?,自然不甘心沦为?亡魂祭品,都掏出了种种法宝。
殿内,顷刻间,各色辉光交相映衬着。
应笑语弯刀挽出朵朵雪花,舞着密不透风的招式朝槐伯杀去。
却见被?各式各样法宝围在中心的槐伯眼中黑光大盛,嘴角勾出一抹高深莫测的邪笑,周身?气势暴涨,轻轻松松地将她的上品宝刀捏在了两指之间。
她已是将近元婴的实力,十成力度的一招过去却被?槐伯轻松挡下,对方只有可能?是上仙。
“你已是上仙之身?,为?何要自损功德,不怕遭受上天的惩戒?”应笑语望进他枯井般的眼睛里?,掷地有声地问道。
“哈哈哈哈!”槐伯眯着眼,气势掀得黑袍鼓胀,“天?它算个什么玩意儿?它以为?一切生灵同?蚍蜉无差别。今天,我便要它知道,蚍蜉也?有撼天之能?!”
应笑语眉头蹙得愈发深了。
槐伯好似没?看出她压抑的怒气,继续讽道:“既然你如此有勇气,那么血祭的第一人,就从你开始。你切莫着急,她们一个一个都会下去陪你的!”
他捏着漆黑顺长的刀身?,一瞬便移到?了应笑语面前。
缭绕着黑气的骷髅面庞离贴到?了应笑语的鼻尖不过咫尺之距。手作成鹰爪形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应笑语的心口探去,空中留下道道残影。
应笑语瞳孔骤然缩小,尽管她已是元婴实力,可因为?实战次数少,临场反应能?力自然不怎样。
幸运的是,这近乎致命的一招被?一颗拳头大的银球挡下了。是应欢声。
“笑语,小心!”应欢声出声提醒。
应笑语瞬间后?撤。
槐伯阴恻恻笑道:“逃掉一回算你们侥幸。可我倒是想?看看,下回你们还能?往哪逃?”
应笑语环顾四周,夜宴上的众人正?与招鬼幡招来的千百厉鬼缠斗着,庆和殿内完全充斥着嘶哑的鬼吼声。
有些?实力稍次修士的招架不住,于是不到?半刻时间,竟已经?倒下了一大片人。
恶鬼群聚在倒下的尸首上啃噬着其上的血肉,将每具尸体都咬得面目全非,粘稠的血水在洁净的白玉地面上蜿蜒着,显得诡异、可怖。
槐伯身?形一闪,忽地移到?了“许知纤”的身?后?。
佝着的背脊令应笑语回忆起自己放在窗台上的那盆精心饲养的兰花。
它柔弱堪折的花茎像是许知纤伶仃孤傲的背影。
天池兰花护心瓣若是硬取,成功的几?率着实不大。但眼下他已踏上绝路再无回头可能?,显然顾不了这么多了。
应笑语面色急遽转变,横刀上前欲止住槐伯的步伐。无用。
就在那危急无比的关头,许知纤背后?冒出了一团莹白色的光晕,护住了心口。
槐伯靠过去的那只爪上缠绕的黑雾被?白雾侵蚀吞噬了。
他窟窿眼眶中的两团青色荧火猛地弹跳了两下,应笑语甚至能?从他骷髅脸上瞧出痛苦难耐的神色。
“天竟这般护着你?也?罢,我便让这不开眼的天看看清楚它的选择到?底有多少可笑!”
槐伯解下黑袍,露出一具漆黑残缺的骷髅身?体。
他将两掌交叠,合于胸前,招鬼幡随着他的口令飘到?了他身?后?,召唤出的千百厉鬼口中冒出凄惨的叫声,变作一缕缕的雾气缠绕在槐伯周围。
那具枯朽的骷髅身?躯忽然之间变得莹然如两百零六截光滑的玉石。
“是你们逼我走到?这一步的!”他交叠在胸前的两只手掌迅速变换,结出道道精妙莫测的印记。槐伯桀桀笑道:“我的好徒儿,如今你报答为?师的时候到?了!”
他一把拽过袖竹,将他吸成了个人干,而后?身?形逐渐变得透明,隐入了跌坐在台阶上的赵笠身?中。
赵笠瘦削干瘪的身?躯似一个充了气的气球在眨眼之间迅速变大。
槐伯,也?是昭王赵笠,捏碎了手中那副白玉面具,缓步朝应笑语应欢声两人走了过去。
“你们一定觉得我狠辣无情,对自己的徒弟都下得了这种狠手。可他们对我,又奉有几?分的真心?不过皆是有求于我才不甘不愿地屈居我之下。”
“一个想?染指胞妹,一个想?借我手夺取天下。你说可笑不可笑?”
“你何必作出这副假惺惺的姿态!你们师徒三人,不愧是同?道之人!”应笑语用刀尖对着他的眉心,叱道。
赵笠眼中露出几?分讥笑,坦言道:“我自知罪孽深重罪无可恕。却也?无需他人赦免,因为?我恨不能?,让这凡俗世间的所有人都为?我的罪孽殉葬。”
“兰花的护心瓣唯有动情时方能?取下。据我连日观察你们两人,就是她最在意的人。你说,要是我杀了你们两个,她身?上肩负的南昭气运是不是就全部消弭了?”
“泱泱大国于朝夕之间倾覆,无垠天地风云变幻。万户百姓流离失所。哀鸿遍野,天亘染血。这般的场景真真是美?到?极致了。”槐伯嘴角勾出嗜血的笑容,阴狠地说道。
一左一右两只手,掐住了应欢声和应笑语的脖颈。
“许知纤,你快起来看啊。”他偏过头,朝伏在桌上的许知纤笑着喊道。
应笑语使劲蹬着双腿,拼命挣扎,她最不想?见到?的场景还是出现了——
许知纤摇摇晃晃的站起身?,红绸沾了酒液,紧紧地贴在眼帘上,看不透亦猜不透她眼中的诸多情绪。
“槐伯,非要做到?这种地步?”她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又道,“也?罢,天不恕你,而我与天又是一体共生,天下苍生,皆是我的子民。我便来替□□道!”
她掏出护住心口的那片玲珑精致的粉白色花瓣,避开应笑语瞪大眼睛中的祈求、痛苦情绪,无甚表情地朝槐伯掷了过去。
天上降下九道雷劫,一道接着一道精准地劈到?了槐伯身?上。起初还能?听见他惨叫的声音,最后?只剩下滋滋的烤肉声,听得人头皮发麻。
应笑语将通体漆黑的弯刀刺进了赵笠的胸口,一半刀身?贯穿了他的身?躯。
——大仇终于得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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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笑语飞身?来到?许知纤身?边,将她牢牢地拥入了怀中。
“不管你是谁,你永远只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