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烦请掌柜领我们去顶阁看看吧。”
卫时谙的回答在店掌柜的意料之中, 他也未说二话,便向身后的伙计看了一眼, 而后亲自带着卫时谙沈弄溪二人上了楼。
今年开春才购进的云锦壮锦, 今日应当又能添一笔买卖了。
也或可是几笔,只怕这些银钱对贵客娘子们也不在话下。
头阁里存着的都是顶名贵的布匹,储存方式远与厅阁晾挂着的大不相同, 成卷成叠地锁在放着木柜之中。不过仔细些嗅来,还能闻见这并不算大的空间里升腾弥散着另一种不大属于织品亦或是木柜的草木气息,而是一股淡而温的幽香,屏去了寒冬未退的湿冷气。
“娘子且看看吧。”
掌柜的从最左手边的第一屉始,将整间屋内的大小箱裹依次打开, 而后恭敬退至一旁, 未多做介绍,只推手请着卫时谙走近些,“每箱布匹绸缎, 外头都以朱笔写着类别, 娘子可捻住边缘瞧瞧质地。”
“做咱们这一行的, 玩不来旁的花样, 唯布匹绫罗的品质为最好的招牌。我们东家在长宁坊开了二十年布莊, 回头客不见少, 新客愈来愈多, 这才有了如今红火生意。以次充好坑蒙拐骗的事儿咱们干不来,赚的都是真心实意的银两, 娘子们买回去尽管放心便是。”
卫时谙点着下颌, 指尖拂上那木柜的边缘, 却在它的内里出摸出来甚为硌手的触感, 而方才室内那抹暗香也随着这一箱箱大敞的木柜更显浓烈, 惹得人鼻头微痒,也自然反应过来了这股香是出自何种物什。
“木柜里放了椒壳?”
“娘子好眼力。”掌柜盘着手笑而未语,指了指石壁上那些粘连着的胡椒角,而后才道:“越是贵重珍稀的布缎,越须精心保管。屋内大多都是木制组件儿,点不得明火,可缎子精贵受不得日光曝晒,故而想得这么个法子去潮防霉。”
虽是白日间,但楼阁内因无灯展,有些地界还是照不到光亮。方才未曾细看,只瞧见了那木柜内壁里粘连的是胡椒壳儿,这会子看掌柜的一指,方才发觉但凡这屋子露在外头的青石壁上,皆以椒壳相覆,也为这间光照不甚烈的顶阁中添了不少暖意。
的确是做得讲究。
卫时谙走近每个箱子前,俯身观摩着布缎上的走线纹样,指节拂过表层,缎缎都是上等的柔、滑、绒、软。
只不过有一处的布匹质感倒与别处不太一致,区别了柔滑的表里,而是采用的绒地缎花技艺,暗纹浮刻在绒缎之上。装饰虽不及方才那匹哆罗呢纹饰丰富,但其织造精细,用料上乘,再加之其纹理庄重,倒是更符合作礼赠人的诉求。
卫时谙稍一低头,便见那箱外壁以朱笔写着“章绒”二字,将将偏过头,那掌柜的就极有眼力见地靠过来,问询道:
“娘子是看上了这匹料子?”
他眉眼间堆着笑意,“要不是说娘子实在眼光独到,这箱里存的皆是章绒,比起旁的织品来,质地与织造过程都要繁复特别些,价钱也要贵上一些。”
“不若掌柜的同我们说说这所谓章绒?”沈弄溪摸了摸最上层刻着百蝠同色暗纹的灰蓝绒面,看着卫时谙略显中意的模样,便示意店掌柜再多说些。
“章绒产自闽州,更确切些是出自闽中漳州,与它同类不同型的还有一种,名作章缎,便是娘子身旁的那一屉中的料子。一个是绒地缎花,一个是缎地绒花,这就是二者的分别。”
“但章绒绒底与缎织更繁杂,如今闽州大多做的都是章缎而非章绒,故而娘子也可见唯这箱里头的布匹份量要少些。”
“章绒以满地绒为地,以两经四纬交织而成。比起素绒织物,它新在用了提花缎和磐金绣两种绣法相合,既可以贡绒为底,又可自配纹样。至于面里的绣线与缎花,皆采用蚕丝线,质地属上乘。”
店掌柜顿了片刻,看着那上头浮着沉金八宝蝠鲼纹的绒面,似是想到什么一般,又接着道:“想当初定下这批料子,还是东家亲自去闽州谈了大半月才敲下的。”
“原是给宫里每年进贡的都少,更莫提在坊间流通。咱们东家盘下这章绒,可算是花了天大的功夫,光是等底布就须一月有余,再加之绣娘浮刻缎花,这两箱料子到上京城便足足经了五个月。”
“这箱子里章绒是何时到的?”卫时谙心里渐渐有了主意,“可有别的纹样颜色,烦请掌柜拿予我看一看。”
“年前到的,东家也是旧年里约莫四月初便下了闽州,正巧在年关清货前来的。只不过因价钱实在不便宜,不瞒娘子所说,到如今一匹也未曾卖出过。”
店掌柜习惯性地转动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至于娘子所说的别的款样,那自然是有的,待小人将这里层的料子都拿至台面上来,娘子再行瞧瞧,是否要定这类的衣料。”
卫时谙点了头,应声道:“不会令掌柜白忙活一场,我便是中意这章绒才叫掌柜拿来让我挑一挑花色。既然这料子难得,那我更须多定下几匹才是。”
那店掌柜嘿嘿一笑,将箱子里头的十几匹章绒悉数仔细搬至了白玉石台上,再接连将其展开,而后退往一旁,引绍每一匹的花案与色泽。
“二位娘子请看,这便是方才最上头的那一匹,青金石色百蝠图,镶的是八宝纹。这一匹便是十祥锦,刻的是饕殄纹。”
“色泽最特殊的当属缟羽,也是极罕缺的白漳,仅有两匹,暗花纹样是攒金缠枝凤纹。娘子可有何看中的?”
卫时谙抚着那鸾凤冠处的寸丝寸金,当下便拍了板:“就要它。另外,再将那天缥与苏梅色的两匹定下来,当下可能提走否?”
“要看娘子定及匹,白漳价钱最是高昂,加之另外两匹,一卷若做男子成衣还差些,做女子便恰巧可足够。”
“白漳不是只有两匹么?便都给我罢。另两类也一并一样两匹,掌柜的算算账,我便好去同绣娘说尺寸了。”
店掌柜将余下的都收回箱中,又唤了铺子里的伙计将算盘拿到了顶阁间,就地合算了几匹布料的价钱:“白漳两匹,一尺八百银钱,两匹共十尺,便是白银八千两。这两匹稍便宜些许,一尺五百钱,那便是一万两。共计白银一万八千两,娘子是先给定金买定,后续再补上,还是……”
“图轻便些,我便只带了银票来,约莫不够。我便去底楼柜前结一千八百两黄金账目,盖官印后还烦请掌柜或东家人随我府上人走一趟将实钱拿了。而后将这六匹料子包好,我带走即刻。”
“是,是。”那掌柜点着头,领着卫时谙与沈弄溪二人下了楼,亲眼见着这手笔阔绰的年轻娘子签下了账目,心中当下尚还存着不切实际之感。
一千八百两黄金,这是东家出手谈也甚少能谈下的生意,更不若他这个管事的掌柜。因布匹价钱太过昂贵而无人问津的章绒,一日之间便空了六匹,更何况其中最为名贵的白漳也被直接买下,一次性能定下如此多的贵客素来屈指可数,如今出了这么一回,可得将今日的账目底细好好说与东家才是。
“那娘子可需在咱们这将成衣做了?您定下的布匹多,做成衣的费用便可免去,无需娘子再另行补缴。”
“不必了,”卫时谙想起沈弄溪说起的那间苏绣铺子,笑道:“多谢掌柜好意。我府上人已在店门外候着了,烦请掌柜的派个人走一趟了。”
“劳请娘子稍等片刻,小人去后院报了东家,即刻便来。娘子若是赶时辰,便可拿了布匹先行离开,小人稍后同娘子府上人交涉便可。”
……
轿厢内,卫时谙点着那匹白漳,同沈弄溪交谈道:“便用这匹给殿下定身衣裳吧。对了,这匹苏梅色的便是给你的,记着回府的时候带上,切莫忘了。”
“如此贵重的礼,我哪里能收下?谙谙你可别折煞了我!”沈弄溪慌忙摆着手,“这可使不得!即便我受了你这份情,回府上阿娘也要狠狠训我的!”
“这么慌张做什么呀?”卫时谙失笑点着沈弄溪的鼻尖,“毕竟是我邀的你,陪我走这儿走那儿的,今日要跑的地方可不少呢。”
“给你便收着就是,跟我还客气什么?你若是非要如此见外,不论林姨回头训不训你,我可是要先生气了。”
见卫时谙面色真沉了下来,半点不像是开玩笑的模样,沈弄溪这才只好点了头,应了下来。
二人说着话便也到了长安街上,人声的确比起长宁坊上是要稀少了些,车马一路上不怎停顿便径直来了云中仙的铺子前。
正值那坐店的店家卷了帘门,立刻便将二人迎了进去。少顷过后,那店家唤了帘后以为年岁更长些的绣娘来,齐齐小心抚着那绒面道:“漳州缎一向少见,想来上一回做过章绒的阖绣,还是六年前了。”
那绣娘抬起眼眸,笑看着卫时谙道:“只是这章绒做起来实在劳心费力,此类绣品照例说是不接的。”
“更何况,我们铺子一月里只接一单,不知娘子可否听闻过,这月的单子还是顺延了年关时一位贵中小姐出阁的单子,只怕是不大得空了。”
卫时谙来这儿之前也做了料想,只是听着绣娘亲口说,还是不免有些失落。她执着沈弄溪的手,回身望了一眼身后挂屏上绣着的虎扑蝶夜花鸟图,又行开口道:“自然是知晓您铺子里的规矩。我等慕名而来,今日一见这苏绣图样着实饱含匠心,令人移不开眼,这才想着再来问问,可有何旁的法子?”
“是啊,巧娘您也说了,现下做的这笔单子不是年关留的么?那便也不算得是这月初接下来的活计,可有再商量的余地了?”沈弄溪上前道:“年前我家爹爹做寿,我同我阿娘特来了您这儿做了身贺寿服,您瞧着我眼熟不曾?”
“如今我家姐妹想给夫君做身衣裳成生辰礼,经我口信买了料子便直直朝您这儿来了,总不能落个空落回去不是。”
那唤作巧娘的绣娘闻言仔细瞧了瞧沈弄溪,而后就着这一番说情又隐约犯了难,望着那白漳绒凝眉半晌未曾言语,似是在思虑考量什么。
“若是您家实在不得空接,那便算了。我们的确是舍不得这上好的工艺,但万无欺大强人所难之意,多有叨扰,还望您包涵见谅。”
卫时谙同沈弄溪福了礼,便示意小厮们将布匹收起来,将一转过身,便听得巧娘唤道:“娘子且留步。”
她走上前去拉住卫时谙的手,“方才犹豫,一是因手头上的绣活还垒得多脱不开手,况且娘子是要给您家夫君做生辰礼,想必要的也急,只怕等不得长时日。”
“二是因这章绒提花纺工的确难,我虽做了十来年绣活儿,可章绒也仅做过一回,顶多就是章缎做过几次,那也是甚久之前了。但见娘子诚心诚意,又是我们铺子的老客引荐来的,哪里有不待客的道理。”
卫时谙细细消化着她话语里的意思,迟疑而惊喜道:“那巧娘你的意思是,能接下我的单了?”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巧娘没忘了又添补上几句:“接是能接,不过是我如今活满不得空,再加之章绒提花技艺生疏,得须请我师父来过这绣活。”
“娘子这儿布匹是自备而来,便须加价专定,而我师父她近来腿脚不便歇在家中,还得二位娘子亲自去一趟同她说说中意的纹样。”
“好,那可否告知我师父她住在何处?”
“离这儿有些远呢,毕竟我师父她半年未接过旁人的活了。只不过近来她也在做绒底的苏绣万里江山图,当能帮上娘子。我师父住在大相国寺所在的宝华山山幔上,娘子问问相国寺的寺监便可得知了。”
结下了账目后,眼见着一日已然过去了大半,再去远在西郊的宝华山只怕赶不及时辰,卫时谙便约了沈弄溪道明日再行前去会面。
“拜访人家,总得备些礼,也不知老人家喜欢些什么。”晚间卫时谙又去放着陪嫁的箱裹的内室中绕了几圈,左挑右捡了些东西,神神秘秘卷进袋中打点好,便心情甚好地随着少艾去了前殿用膳——
却未见谢今朝的身影。
作者有话说:
过年好啊家人们!最近几天都在走亲访友,更新可能没那么及时,先说声抱歉tvt……每次坐下来捣鼓手机码字都要被爸妈说不礼貌,可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