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今日是有要事在忙么?可有吩咐些什么?”平日里大多到了点时, 谢今朝已然按着惯例坐于堂中饮茶,等着她一并用膳。可今日倒是意外得很, 饭食皆已备好, 却不见往日人。
卫时谙唤来了云峥,他也只垂首敛眉,躬身道并无听闻。
“殿下的安排并非事事皆知会在下, 今日殿下入宫,许是被旁的要务牵住了手脚也不定。”云峥思虑片刻,“再者,有鹤尘在殿下身边,想必不会有何令人焦心劳思之事, 娘娘可放心。”
“天色渐暗, 不若娘娘先行去用膳吧,殿下此前吩咐过若是未及时赶回,便令我等先服侍娘娘用膳。”保和殿宁见姑姑福了身, 扶着卫时谙便要向殿内走, 却听得身旁的姑娘摇了摇头, 道:
“罢了, 再等等便是。”
“我也不饿, 姑姑坐下同我喝上一盏茶, 候候殿下可好?”
宁见稍稍凝眉, 但毕竟是在宫中教了多年的人,自然懂得观摩主子的言色, 便也少了那些虚浮的推拉礼节, 替卫时谙斟上热茶, 但不坐主桌, 而是搬了一只寻常的矮凳坐于右手边。
宫里不似宫外鸟兽虫鱼多, 今日也是难得一闻那北角处的榕树上有夜鸦啼啭,在卫时谙听来是稀奇,可宁见姑姑却是眉头一皱,无声叹了口气。
不太平。
“眼见着殿下生辰要到日子了,怎生忽而忙了起来,别待连生辰也调不开空闲贺才是。”
卫时谙一番话将宁见拉回了神思,笑慰道:“届时百官将贺,陛下自会息下殿下的公事,叫殿下歇一歇的。许是近来宫中不大安宁,听闻陛下已连几日传令殿下候于御前了。只是太子殿下已然理了多日朝政要务,也不见陛下封殿下监国之名,倒是令人不知如何思量。”
“圣人自有圣人的打算吧,或是陛下如今的病疾尚有回环之地,便不愿过早放手,将朝政之事全权交于殿下。”卫时谙望着那木枝丫上久久停立的夜鸦,啜饮一口清茶,又道:“乌鸦似乎被视为不详之物,怎会飞进皇城里。”
“是姑姑所说宫中不大安宁,所以将夜鸦都引来了么?”卫时谙本不是爱信这些迷信言语的人,就着这新奇禽鸟说句玩笑话,不想宁见姑姑竟真点了头,面色凝重道:
“可不是如娘娘所说,除却圣上急症,宫里头有孕四月余的蓉嫔与将才诊了有喜没几多时日的俪妃接连小产,钦天监观测天象,报于御前,说是赤星异动,犯冲帝急。”
“十日前更是来报,正使参天,现有荧惑入太微,引得陛下大怒,斥责且调换了钦天监使职。可谁料,半月光景不到,便有两位妃嫔接连失了皇嗣。只是如今陛下自身尚因疾症不得保全,哪里又顾上子嗣一事,连后宫也管不得了。”
荧惑入太微,倒确是失子之象。
卫时谙微微颔首,思索片刻后偏头问道:“天象般般有解,钦天监观测不吉象,当给出个解法才对,就没什么说法么?”
“有倒是有,但……”宁见神色为难,下意识揪着手不知如何言语。
“怎么了?”卫时谙有些疑惑,顿住用茶的手,只等着宁见接着向下说话,“是可解之策不大能行得通,还是犯了陛下忌讳之类?”
“这么说也能算上是犯帝宫忌讳,”宁见抿着唇,仍是觉得那话实为大逆不道,“钦天监正使说道,凶象得解,便须禁以中心为界西北向灾厄,将字里犯水之人革大职灭大焰,方可缓灾象。”
“这中心便是皇城中心,便是太和殿勤政殿扶光殿三线一体,而中心西北处,指的便是西六宫。这西六宫靠北边的,一是皇后娘娘的坤宁宫,二是琏妃的延禧宫,三是苓妃的迎春宫,哪一个都是轻易动不得的。”
“更何况,也不知是谁走漏的风声,说是这三宫之主,唯有皇后娘娘的小字后单字为清字,是沾了水的。可若事实真是如此,不就是摆明了钦天监监正暗指当今皇后娘娘为灾星,这是何等忤逆荒唐之言!”
卫时谙心中一紧,也自然明白了建元帝为何会因此震怒并下旨革去了钦天监正使之人。说一国之后为灾厄之元,不仅仅是冲了国母之位,更是当面打皇帝的识人不淑的脸。
而若皇帝真因这无凭无据的神玄之言处置皇后,难以服众暂且不说,天下之口纷纷,那些口诛笔伐皇帝过分信神黄之学而无端惩治国母的策论又怎少得了?
真罚起来只能说是着实荒谬,但日后却实有嫔妃失了孩子,到底罚也好,平也好,罚谁,又该判什么罪,恐怕连建元帝自己也头疼得紧。
加之头疾来得迅猛凶狠,索性先撂了挑子令这局势自己发展,待有那个气力了再去理会,也不乏是个折中的办法。
“所以陛下什么也没做,但那两位失了子嗣的嫔妃又是什么态度呢。”指节点着茶盏遗漏在桌面上的星点水渍,凉意直顺着指尖浸到人心里去。
卫时谙眯了眯眼,看向殿门外愈发黯淡的天色,不由猜道:“定然是伤心欲绝,但奈何皇帝有疾不作为,而矛头又已被好事之人指向了明确的人选,只怕——”
“皇后娘娘这些时日不会太好过。”
即便是那两位妃嫔见皇后位高权重,再加之皇帝惩治钦天监本就是意图偏帮皇后,不敢有大作为,可这些实打实的伤倒比不过话里的刀子。
人言可畏,往往比所谓明枪暗害更好使。杀人不见血,但刀刀伤在要害,还不经自己的手,多是个划算事。
堂堂一国之母,走到何处都要被人说闲话,该是何等如芒在背。更何况,皇帝方才革了正使一职,不过几日便应证了那凶灾,直截了当以事实将风言风语锤定在案,比什么都更有说服力。
而如今建元帝还在病中,日日靠着医方续命,主心骨无暇顾及旁人,便也给了其他人可乘之机,令皇后暗中吃些苦头也未必不会有。
“高处不胜寒,凤印不好掌,凤冠也的确不好戴啊。”
许是看出了卫时谙的忧心忡忡,宁见缓了面色,不由宽慰道:“娘娘且放心,待日后娘娘执掌后宫之时,想必以殿下对娘娘的看重宠爱,必不会有此等谬事发生,娘娘宽心。”
“会不会,不是你我说了算的,还不是殿下一句话的事?”卫时谙暗自摇了摇头失笑,不再言语。
谁敢说自己就是特别的那一份呢。
卫时谙想着这些天里二人的相处,浓情蜜意之时不少,但想来才定下心意一时,哪里又有底气说什么以后。当初的建元帝与先皇后在初初相识成婚之时,也有这样两相交心的时候,最后却得个天人永隔。
故人事不甚解,那便说说罗皇后。年少进宫时不也是风光无限,自得帝王盛宠,如今也不过被架在烈火上炙烤,半分由不得人。
有谁因此得了善终呢?
好像谁也没有。
那她又因为什么能独独对自己有那份自信呢?
是因为她来自一个与这里全然不同的世界,还是因为她有个所谓系统,是不是出来说句话,还能在短暂的时间里告诉她,她只是个在游戏里挣扎的玩客而已。
但古往今来,政情律法大有变革不假,可世上行走的还是人,互通有无的还是各色各样的人心。情字一说全然出自主观,爱与不爱不过也就是一念之间的事,她与他的这份感情能有几分胜算,谁能看得干净。
而系统所说的,要她去阻止他得知那个谁也窥探不得的真相,究竟是顺世道而行,还是在反其道为之?她真的这样做了,又会因此酿成什么样的果,是否又会因此在两人之间种下隔膜,谁能来同她说个答案呢。
“算了,先用膳吧。”
————
胤都皇城,帝宫。
谢今朝坐于堂前,听着身后榻上传来的阵阵呓语,执笔批折的手微顿。
“殿下,陛下又梦魇了,可需奴才喂下药膳?”
“不必,一个时辰前喂下的已足够了。”谢今朝抬手示意李旭昌退下,将最后一个奏折点下已阅二字,遂站起身来走至床前,看着床笫上颤着身子的苍老身影。
其实皇帝到如今也仅是天命之年不到的年纪,却因病症与朝政压身而磨得额发之间倏尔长出了纷乱的白发,看起来人尤为憔悴衰老。
那被病症缠身之人与昔日里意气风发的帝王身姿重叠,生出一丝恍若隔世之感。
“娜尔罕……”
梦里也对她这么念念不忘么。
谢今朝颇有些自嘲地牵动起唇角,想起那日在母后寝宫里向兰若姑姑确认的事实。母后的薨逝与父皇脱不开关系,可究竟是什么事实,却不得而知。
若不是存了这样的芥蒂,看着父皇在昏睡之中也要念着故去母后的姓名,他还会为父皇母后昔日的情深义重而动容。
可如今不会了。
但眼下——
谢今朝阖上眼眸,想到了今日去凤栖宫再度寻兰若姑姑却一无所获,指节不由攥紧至发白。
也或许不能说算是一无所获,起码还有一张一知半解的字条。上头只有半页胡语,最尾处的那字被拖了长墨痕迹,像是写到了一半被什么事所打断而匆匆了结,正如他今日前去,但殿中再无兰若的影子。
凤栖宫久无人居,再次踏入其中的确是一样的了无人迹,但敏锐如他,还是感受到了与前几回都不同的暗况。
殿内还是一如既往地该洁净的地方洁净,该脏乱的地界杂乱,既毫无章法又秩序井然。只是唯一刺眼的是,那灵位下压着的白纸黑字,令人不容忽视。
不用再多去找寻,他已然感知到这凤栖宫内除他以外再无二人。捻起那张萧薄的纸片,上头是洇着墨的胡语,潦草而辨认不得,但尚可得知是兰若的手笔。
可值得人怀疑的是,兰若姑姑究竟去了何处。
很显然不是她自发离开,而是被人带走的。
做出此番判断,并不是因为殿下有何挣扎过后留下的脚印或是遗迹,相反,地面盖满了尘土,一如此前来时的模样。
谢今朝停下脚步,细细看着这纸上匆忙而杂乱的字迹,足以可见这下笔之人心中张皇慌乱。
谁会令她慌张?
凤栖宫平日里便无人看顾,更因为禁地且多鬼怪之事而甚少有宫人涉足,兰若便靠着这等在此栖居已久,不会在一朝一夕之间突行离去。
父皇尚且在榻间卧病,继后罗氏被凶象所言困身烦扰自顾无暇,没有旁人会来。
但偏偏有那样一人来了。
不仅如此,他还将兰若写到半路的信笺如此心大地放在了灵位下最显眼的位置,似乎是早已预料他会来,也或许是不怕他不来一般。
这是最无声的挑衅。
这样一个能私窥天机之人埋匿在宫中,看似处处都是破绽,实则却是半点漏洞也无,缜密地令人不知从何查起。
“殿下。”
李旭昌尖细的嗓音虽已克制压低,但在寂寥沉静的殿内仍旧不入耳。谢今朝听得他唤,才转过身去绕至主殿,再行应道:“怎么了?”
“回殿下,漠北王使江萨亚求见。”
他凝神片刻,心下隐有抗拒与不解之意,但一瞬之间又想起了什么来,复而半眯瞳眸,颔首道:
“知道了,传他偏殿候着,孤随后便到。”
……
半柱香后。
木榻小几上焚烟袅袅,伴着茶香兜兜转转相缠相绕,不知为何味。
“得知陛下有恙,臣等身为来使自然不可当不闻不问,故而前来探望陛下,还望陛下龙体康健。”江萨亚喝不太惯中原茶水,只觉那等东西涩口至极,实在不知这些汉人如何能将这类苦物当成消遣,还甚美名其曰“甘香”。
见谢今朝饮茶而未曾言语应答,他便又补上一句:“过些时日便是殿下生辰,臣等也自有所耳闻,今日臣不请自来,也算是提前恭贺殿下生辰,届时定会以全礼奉上,聊表心意。”
“王使好意孤领下了,但想必王使来寻孤,应当不只是为看望圣上罢。明人便不说暗话,纵这殿内只你我二人,王使有何话大可直言不讳。”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