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下真心惊诧。侯爷武艺卓绝,向来是天下少有,单独战竟能与您互有胜负,这样的人,不说京城里,整个淮水以北都绝无一手之数。”
叶轻舟问道:“那你能数出来的这一手人里,有女子么?”
易听风一愣:“竟是个女子?”
叶轻舟一哂:“看起来是没有。老易,天地之大,卧虎藏龙啊。你管着情报,别反而被情报蒙蔽了。”
他没回头,随手指向群玉坊,笑道:“我有五成把握,猜这个好手,就在群玉坊。”
chapter 35
赵明是被人割喉而死,下手的人手上功夫很干净,喉咙上细细一道血线,是一击致命,喷出的血将他自己身上穿的半幅袍子染得湿透。
从伤口上只能看出下手的人用刀功夫很好,伤口干净利落,多余的一点皮肉都没破,两侧同深,完全看不出她用得是什么招式,也看不出她的习惯。
精准,节省,狠辣。
“侯爷可看出什么线索了吗?”有个男声在他身后问,叶轻舟从身体边上退开,随手拍了拍衣摆:“线索太少了,唯一能看出来的是这人身手相当好。”
问话的人是今早接到消息来查案的中城兵马司指挥何玉荣,到的比叶轻舟早,已经查了小半天,见叶轻舟和易听风进来,赶忙让开了路。
圣安司和他们不同,这赵明是怎么死的被谁杀的,私仇还是公怨都不重要,不过只是他们日常处理的一桩案子罢了。但圣安司乃是圣上袖刀,他们掺合进来,难是说这赵明的死因,与朝廷秘事有关,背后的水相当深吗?
何况还是长宁侯亲至……
何玉荣左想右想,又谨慎问道:“下官有一事不明,还请侯爷明示。这赵大人之死,是否背后另有隐情?我等应当如何查?或者……不查?”
如果真的涉及朝堂秘辛,那都是神仙打架,他只不过是小小兵马司指挥,绝不想掺合进去。
“何大人过虑了,您该怎么查就怎么查,不必在意我。”叶轻舟摆摆手,何玉荣仍旧疑虑,担忧道:“侯爷……”
叶轻舟便又道:“何大人安心就好,我与你家谢大人是旧识,总不会害你。你来得比我早,可查到了什么吗?”
何玉荣叹了口气:“下官惭愧,这屋子都快叫我翻烂了,实在是没什么异常之处,杀人者不求财,光为害命,我本来以为是不是官场上惹到了什么人,可您也知道,员外郎这位子……何况赵大人待人温和,从没和人结过什么仇,真是无从下手。”
叶轻舟想,他猜是□□。赵明待人温和,没有仇家,家财万贯——都是媳妇的。这么个人怎么能得罪上那种江湖高手?
而且这个伤口给叶轻舟一种感觉,下手这个人心态很冷静,处理好了自己所有可能留下的线索,不含丝毫多余的情绪。
如果说是寻仇,通常都会有宣泄情绪的行为,极少有尸体如他这般干净的。看起来倒像是拿钱办事,办完走人。
“我给您指条明路,何大人。”叶轻舟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看正站在不远处廊下安慰女儿的定都侯:“这杀手是个厉害角色,绝不好抓,您尽力而为——但要说真的抓不到的话,定都侯宠爱长女,心里未必乐见赵大人这苦出身的贤婿,也必然不乐见爱女沉浸在丧夫的痛苦中,说不定心里比谁都期盼这事早点过去。所以你与其问我这案子该怎么查,倒不如去探探定都侯的意思。”
何玉荣一愣,随即恍然大悟:“下官明白了。”
定都侯今年五十有六,早年从军,身形魁梧,双目炯炯有神,如今丝毫不见老态。
见到叶轻舟来,定都侯也是一愣,先安抚了下(离近了看其实并没有在哭)的女儿,随后上前见礼,招呼过后疑惑问道:“叶侯怎么带着圣安司的人来这里,难道是我这女婿……?”
“赵大人无辜被杀,实在令人惋惜,我是为了那个凶手而来的,您不必担心。”叶轻舟眼角扫到定都侯身后服饰华贵的妇人:“不过有两句话想问大小姐。”
定都侯还没说话,他身后的妇人双眼微微有些发光,问道:“您就是……长宁侯?”
夫君新丧,但无论是大小姐还是定都侯都是寻常穿着,面上也并无几分哀色。
赵明虽然娶了显赫之后,看起来过的也未必多么顺心么。
“华儿,不可无礼!”定都侯斥了一句,叶轻舟摆摆手,笑道:“无事,我闲散惯了,没那么多礼。”
他问道:“大小姐是赵大人发妻,可知道赵大人与什么人有些龃龉,过世后身边有什么东西不见了吗?”
如果真的是□□,那就应该有个仇家,可赵明进京后为人低调,从不与人为难,不该有这么深的仇家。除非这仇家是他进京前结下的。
复仇这种事叶轻舟自己也干过,通常光杀掉不足以解恨,会做点什么纪念一下,要么是对仇家本身做点什么,要么是拿走他身上的一个什么东西作为凭证,要么是……每人方法不同,但通常会做。
赵明死相干净,死前没被折磨过。叶轻舟猜如果是复仇,对方可能会拿走个什么东西。
“倒没听说过与谁有龃龉,至于有什么东西不见了?”大小姐哼笑一声,反问道:“他一介寒门子弟,若不是我当年瞎了心下嫁于他,他连立身之地都没有。这满家上到房屋摆设,下到杯盘纸张,有什么东西是他的?我是没有什么东西不见过。”
叶轻舟挑了挑眉,笑道:“大小姐女中豪杰。”
从赵府出来已经是傍晚,天色微微有些黑了,易听风早派人传了长宁侯府的马车来接,可叶轻舟上车后便转着自己拇指上的翡翠扳指出神,静了半刻也没说要去哪里。
“侯爷?”易听风打断他的沉思:“今夜何处安歇?”
叶轻舟回神,闻言垂眸一笑,:“何处都安歇不了。”
自从回京后夜夜梦魇,高床软卧还是茅草窝对他来说没什么区别。
也就昨夜在流风回雪楼还算睡了个好觉——那是偶然吗?
叶轻舟素来敏锐,突然想起可以在他睡时近身的苏姑娘,莫名其妙转好了的梦境。这苏姑娘怎么回事,是有鬼,还是有缘?
叶轻舟指节扣了扣桌面:“去流风回雪楼。”
“侯爷既然想查,何不与五城兵马司一起?”
叶轻舟:“你是好奇我为什么不将遇见杀手一事告知何玉荣,反而暗示他去探定都侯的意思,好息事宁人?”
易听风道:“属下愚钝。看侯爷的意思,倒像是……”
“倒像是要保下那杀手一样。”叶轻舟往后一靠:“赵明是怎么死的我没兴趣,死出花儿来这案子也递不到圣安司手里,何必跟着五城兵马司掺合。但这刺客是个人物,留着她,用处多着呢。”
易听风思索了一下,道:“是流风回雪楼吗?”
“不好说。”
苏照歌出现的时间实在太巧了,但试探之下,又确实没什么破绽。虽说身上也有很多不对劲的地方,但群玉坊是三教九流汇聚之所,谁身上都可能有一箩筐的秘密,凭这个没法断定她是那个杀手。
再试一次?
叶轻舟招手,示意易听风俯耳过来:“这样,你等一下就……”
流风回雪楼。
门外有个小丫头轻唤:“苏姐姐,您有贵客。”
哪门子的贵客?苏照歌正扭着身子给自己的肩膀上药,闻言一愣。
她肩上有伤,今早刚在兰姨那告了假,这几日不献舞也不见客,这时候谁能来找她?
她问道:“是什么人?”
门外小丫头回话:“那我可不知道,但实在是位漂亮风流的贵人,从没见过这么出挑的。”
苏照歌:“我知道了,你请长宁候稍坐,我马上就到。”
小丫头应了声是,苏照歌回身,取了件锦缎袍子,换下了自己本来的纱裙。
昨天晚上用的掩藏暗伤的法子太猛烈,虽然一时看去毫无破绽,但三个时辰后便变本加厉,昨夜皮下淤血只在肩颈处,今日却蔓延到了大半个后背,布料轻薄的裙子根本遮不住什么。
可如果昨天叶轻舟刚看完,今日自己立刻换成厚衣裳,未免太露痕迹。苏照歌又从梳妆盒侧壁取出一根银针,在自己喉间找准位置刺了两下。随即她清清嗓子,满意地听到自己的声音变得沙哑起来。
今夜只有两个琴师在台上弹琴,意蕴取其静,可满楼嫣红灯影,再沉静的曲子,也透出一股靡艳来。
苏照歌下楼时见到叶轻舟背对着她,站在满墙的花牌前打量着什么。他今天穿白色,满楼灯影绰约映在他身上。而他听到她下来后微微侧身,露出小半张脸,含情再含笑,轻声道:“苏姑娘晚好,您今日好颜色。”
隐约是熟悉言语,苏照歌恍惚了一下,随后立刻反应过来,她今日不见客,未梳洗未上妆,哪来的什么「好颜色」。然而再一看叶轻舟的神色,眸光认真,温软含笑,瞳孔里倒映着她,好像在他眼里,她就是这世间最漂亮的女子。
他好姿容好天赋,真是绝妙的戏子,唯独演情深得心应手。
苏照歌盈盈福身:“侯爷谬赞,我今日歇息,都没怎么收拾自己,当不上好颜色三个字。不知侯爷今夜来此,是听曲还是看舞?”
她嗓音沙哑,叶轻舟道:“苏姑娘今日身体不适吗?”
苏照歌道:“大约是昨夜受了些寒,不碍事。”
她昨天因为被叶轻舟拽着手腕而睡在地上,要说姑娘家身子弱,受些寒也是正常的。叶轻舟揣着手,不自觉地抚摸着自己大拇指上的翡翠扳指,仍旧温软道:“这是我的过错,再者昨夜唐突,本也该给姑娘赔罪的,正巧今夜良辰美景,苏姑娘想不想出去走走?”
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有个小习惯,一憋着坏水撒谎就喜欢摸戒指啊?
刚成亲那会儿她摸不准叶轻舟的喜好,问什么都说好,不错,郡主真棒。后来她观察了很久才发现这个小习惯。他思路很快,如果问他什么事,迅速正常回答就是真心话,摸着戒指假装认真思考一会儿再慎重说好,八成都是在瞎扯。
叶轻舟只见苏照歌目光落在他的扳指上,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笑了起来:“侯爷有请,我是这辈子也拒绝不了的,那便走吧。”
她喜欢翡翠?叶轻舟心下一奇,心想不行,这个扳指他戴好多年了,舍不得给。
chapter 24
时至深秋,天色黑的还不算早,他们出来的时候正值太阳将落,满天都是烈烈的火烧云。
落霞湖边有一个夜市,与其他地方不同,这里的商贩白日休息,入夜才开张。
楼阁极高几乎连云,街道却窄小,逼仄又热闹,夜里向上看会看到无数星火璨璨闪耀,美不胜收,但其实只是商家挂出来的灯光与装饰。
本朝不设夜禁,如果碰上佳节人多,这边可以一直热闹到后半夜。
“苏姑娘以为如何?”叶轻舟倚在船头,懒散地看着岸边集市:“若要我说京城还有什么值得一玩的地方,也就只有这里了。”
从群玉坊来这里路途不近,但护城河穿群玉坊而过,秋季河上有人摆渡,叶轻舟带着她叫了艘小船,从群玉坊飘到了这里,一路看过满京城的秋叶萧萧。
清曲临江,琵琶声滴滴答答。
“小莲初上琵琶弦,弹破碧云天。”叶轻舟倚在船头,闭着眼睛,闲散道:“苏姑娘舞跳得好,琵琶也不错,流风回雪楼好教导,可会唱曲吗?”
这琵琶估计是之前在湖上泛舟的歌女落下的,叶轻舟上船后一眼就发现了,当即起了兴致,叫她「来一曲」。来完一曲不算,还要再唱一个。
苏照歌端坐船尾,怀抱着一把隐隐一股脂粉暗香的琵琶,闻言也不说什么,转弦换了个调,她没细致□□过歌喉,只是会唱,但气氛太好,轻轻唱来也别有意蕴。
“清颖樽前酒满衣,十年风月旧相知。凭谁细话当年事,肠断山长水远时……”
叶轻舟合着眼,随手用折扇在船檐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敲节奏。
“金凤阙,玉龙墀。看君来换锦袍时,姮娥已有殷勤约,留着蟾宫第一支。”
她唱得很婉转动人,隐隐有点哀。叶轻舟睁眼,恰好望进她眼底,那目光很……说不上,好像微微蕴着一层光。
无缘无故地,叶轻舟心里一轻:“……十年风月旧相知。苏姑娘十年前还是垂髫小儿,却好像很明白这样的心境。”
“对着侯爷这样的有情人,就算以前不懂,现在也该懂了。”苏照歌笑叹道:“不过侯爷真是巧思,赔罪都与众不同,以前其他人说要跟我赔罪,要么是金银玉石,要么是绫罗绸缎,叫我欣赏音乐的,真是独您一人。”
“我听出来了,苏姑娘这是骂我呢。”叶轻舟挑挑眉:“行,算我错。回头长宁侯府每季做衣裳,单给苏姑娘加四套,外加两套头面,照月送到流风回雪楼给苏姑娘添妆,这可行了吗?”
船行靠岸,叶轻舟先下了船,没有要扶苏照歌的意思。眼看着她站起来,正要往下走,叶轻舟足下用力,暗踹了船一脚。
小船当即摇晃起来,船家吓了一跳,摇晃了几下才站稳。苏照歌一惊下皱了皱眉,却没被妨碍,仍旧稳稳下了船。
叶轻舟揣着手:“苏姑娘好下盘。”
苏照歌心想,太缺德了,看来今晚这街不好逛,十年后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呢?面上却还是柔柔弱弱:“我毕竟是个跳舞的人。”
舞姬的下盘能比常年跑船的船家下盘更稳?叶轻舟一哂:“行。”
他们下船这地方是夜市口,挨着一道桥,桥下已经有零碎的商贩摆摊了。
叶轻舟道:“这条街上鱼龙混杂,有眼力,能淘到好东西。苏姑娘尽管看,如果碰上什么合眼缘的,不必顾虑。”
苏照歌却没回话,叶轻舟回头一看,发现自己这番话白说,苏照歌没跟上来,此刻正拎着裙子蹲在桥根下一个算命摊子跟前和摊主聊天。
叶轻舟:“……”
江湖侠女,喜欢算命,行吧。
晚来风凉,他近来总觉得身上有点寒,揣着手走过去,发现算命摊子跟前有个小椅子,拽过来坐了,再抬头一看,不禁无言:“……”
什么算命摊主,面前这是个熟人,护国寺主持清远。清远粘了一头白发,又贴了两撇长须,穿道袍坐在摊子后,摊子上画着五行八卦阵。
好一个什么都会的和尚,你家佛祖知道你在这里讨生活吗?
叶轻舟和清远对视,清远眨了眨眼睛,叶轻舟完全没搞明白他想表达什么。
“这位公子与夫人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清远捋着长须道:“不知是想算些什么?”
叶轻舟眉毛登时一挑,心想这是要讨打吗?你不知道我媳妇是谁?
“您误会了,我与这位姑娘并不是夫妇。”叶轻舟揣着手,慢条斯理道:“姑娘家清誉重要,我的清誉也很重要,出家人,可得小心说话。”
清远叹口气:“这位公子是没慧根的人。”
叶轻舟心想回头就给护国寺的供奉砍四成。
苏照歌却心中一跳,与清远对视,清远的目光平稳,似乎什么都知道,又似乎什么都不知道。她突然伸出手道:“那请大师给我算算。我算……我算将来。”
清远拿出一张纸来:“那请姑娘给我写一个字。”
苏照歌眉头一跳,心想叶轻舟就在身边,怎么写字,她的字是叶轻舟亲手教出来的,哪有认不出来的道理:“大师见谅,我不会写字。”
叶轻舟奇道:“苏姑娘通诗词歌赋,却不会写字吗?”
苏照歌稳稳道:“会看不会写,我那些微末功夫,不过是为了生计强学罢了。”
“罢了,不强求。”清远叹了口气,接过苏照歌的手,仔细打量,半刻后道:“姑娘有杀伐刀兵气。”
苏照歌问:“不吉么?”
“杀伐刀兵,凶。于旁人讲确实不吉,但姑娘命途多舛,却可以凭借这股凶勇,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清远松手,笑道:“虽然过程艰难,但终究得尝所愿。”
算完了苏照歌,他又把目光投向叶轻舟,叶轻舟揣着手,丝毫没有要算的意思,见他目光,懒洋洋道:“大师不必费心,我是未亡之人,余生一望到头,没什么可求,也没什么可算。”
未亡之人,通常是寡妇自称,有很重的丧气,说这个人虽然活着,但余生无望,只是还没死而已了。
而叶轻舟堂堂侯爵,有权势有财力,竟然丝毫不以为卑贱,坦然如此称呼自己。
苏照歌心头大震,蓦然回头看他,叶轻舟眉眼含笑,却不知是不是她心理作用,那眸光深处漠色沉沉,就好像他听曲儿调查锦衣夜行,这些闲情不过是盖在已灭之灯上的锦罩,看上去热热闹闹,其实灯已经冷下去很久了。
那是因为我吗?苏照歌出神一瞬,又想,不是。
叶轻舟自年少时就是很沉静的人,他贴心周到,心却很深,很难被接近,也很难被打动。天赐他这样一副揽情的好容色,他性情却清冷孤高,好像天生对爱没有渴求。
或许只是十年后,他也没办法爱上任何人,终于承认这种孤寂了吧。
“我今天刚开张,就碰上二位,可见是有缘,就当我买一送一吧。”清远笑道:“这位公子是……聪明人,这世上难有什么事能逃脱您的掌控,可您思虑太深,聪明反被聪明误,或许会走很多本不必走的弯路,或许会把自己逼到绝境里。但您命好,路遇贵人,所以总在绝处逢生。”
叶轻舟一哂:“我看我和贵人无缘。”
近些年盯上他的全是些变态。
“有缘即贵啊。”清远感叹道:“人活一生,短短数十载,能再次遇见,怎么能说是没有缘呢?”
chapter 25
和尚算命,满嘴不知道在扯些什么。
离了清远的算命摊子,两个人继续向夜市深处走去,叶轻舟没把清远的话放在心上——他对护国寺有心结,虽不至于讨厌他们,但也没什么好感,绝不想见与护国寺有关的任何人,每年的供奉都是捏着鼻子给。
可是护国寺做错了什么呢?长宁候不讲道理罢了。
听完了卦后这位苏姑娘便心事重重。清远算个命只要了两吊钱,叶轻舟确实是想买点什么东西以做赔罪,为了之前的失礼和马上要发生的失礼。可苏照歌跟在他身后,一直默默,并没有看这条集市上的任何东西。
叶轻舟叹了口气,道:“苏姑娘在想什么?”
他站住回身,人流汹涌,隔着三步路,看到满天的灯火映在苏照歌脸上,明明灭灭,苏照歌的神色深静,见他回身,一眼望住他,目光竟然很缱绻。
说来奇怪,夜市灯火昏暗,她的眼神也不明亮,叶轻舟却仿佛在她眼中看到了昏暗灯光下映出的完完整整的自己。
苏照歌淡淡道:“我在想侯爷说自己是「未亡之人」。侯爷身份尊贵,年纪又不算大,权势地位都已尽在手中,何以说出暮气这样沉的话。”
“这有什么可想的?”叶轻舟揣着手道:“权势地位都是外物。我发妻过世多年,留我一个人在世上,自称未亡之人有什么奇怪的。”
苏照歌问道:“侯爷不曾续弦吗?”
“我曾向我妻子立誓,此生只有她一人,不会再有其他人了。”叶轻舟挑挑眉:“续什么弦?”
苏照歌说:“您方才说侯夫人已经过世多年了。”
叶轻舟轻轻笑了一声:“可我还活着。”
良久静默。
苏照歌认真看着叶轻舟,从上看到下,再从下看到上。叶轻舟穿浅色最好看,今天穿银白色,不爱把头发全梳上去,懒懒散散戴了个冠,披了一大半;身上的绣活儿都出自内庭绣娘之手,无一处不精致。他长得太好,到这个岁数,性情也活泼起来,有风度爱谈笑,每个神态都让人且爱且敬,且痴且怜。
就如同所有见过他的人要描述他时都要说他是生平仅见的漂亮,哪怕站在这样昏暗的集市里,每一寸他都在微微发着光。他这样年轻,大好人生尽在眼前,却认为自己已经是在等死了。
为了她。
“侯爷是我生平仅见的……有情人。”苏照歌道:“夫妻之恩,侯夫人对您有情,自然希望您好,哪怕她不在了,也希望您遇到更好的人,不要困守往事,大步向前走吧。”
叶轻舟一愣:“……”
“苏姑娘的想法倒是和她很像。”叶轻舟垂眸笑了笑:“不瞒苏姑娘,我虽然没机会见到她最后一面,心里总怕她怪我,可到底猜她也会这么想。”
而我终究也遇不到比她更好的人了。
“我有时爱与别人聊聊我妻子。”叶轻舟回身,苏照歌跟上他的步子,听叶轻舟闲散道:“苏姑娘不要见怪,我有时觉得女子活在世上不易,当年纵然她出身尊贵,到如今却已经没什么人记得她了,史书市井,哪里都不会有她的名字。如果连我都不再提了,世上还有什么能证明她活过呢?但今夜本是为了给苏姑娘赔罪而来,我这点家事没什么意思,逛了这么一大圈,苏姑娘可有什么东西看得上眼吗?”
苏照歌歪了歪头:“倒也没什么想要的。”
对她来说,有个与叶轻舟有关的物件就是牵情,自己尚且朝不保夕,实在没必要在这种时候在身边留这样的东西。
叶轻舟似乎觉得有点棘手,“啧”了一声。
“但我倒有个小请求,如果侯爷可以满足我这点心思,也可算作赔罪了。”
叶轻舟提了点兴趣:“哦?”
“自从家道中落,就很少有人再叫我的名字了,偶尔有人叫,也都是些□□熏心之辈,追名逐利之徒。偶尔想来,真是深觉世道寒凉。”苏照歌目光望向街角小孩燃起来的小烟花:“侯爷心思纯净,我想听侯爷叫我名字一声。”
叶轻舟年少时很注重待人的距离感,不管心里怎么想,言谈上半分不肯拉近距离,好像生怕叫得近就交了心。
而她那时也莫名其妙梗着一口气,一定想听这句话,一定不肯主动说,及至身死,竟没听到一句亲近话语,两人似乎近在咫尺,又似乎远隔天堑。
静默只持续了两三秒,又好像持续了很多年,叶轻舟语意含笑,微微有些沉:“……照歌。”
或许名字真的是有魔力的两个字,两人面上都八分不动,心里同时一酸。
苏照歌侧头,刚想张嘴:“侯……侯爷小心!”
叶轻舟身后突然劈出一线雪亮刃光,所幸苏照歌眼尖,下意识伸手推了叶轻舟一把,刀刃擦着两人身体斩落。叶轻舟反应极快,当即足尖一拧踩住刀刃,回身一脚将来袭者踢了出去,撞翻了街边小贩的炒货摊。
他回手拉过苏照歌护在身后,来袭者不止一人,总共三个,皆身材魁梧高大,黑衣蒙面,看去不像是中原人。见出手的人被叶轻舟踹倒,另两个按刀不动,围着叶轻舟二人绕行,寻找破绽。
“实在是不好意思!”叶轻舟对着那仓皇逃窜的摊主高声道:“贵店今夜蒙受的损失——明日可上长宁候府索要赔偿!”
苏照歌被他护在身后,颤颤巍巍道:“侯爷,这些都是什么人……”
“苏姑娘好力气,方才推得我好疼。”叶轻舟紧紧盯着刺客,虽然丝毫不见紧张,语气却微微有些沉:“只是您这问题叫我怎么说呢,我仇家实在有点多。”
他目光落在刺客魁梧的肩颈上:“看身形像是关外人。”
”关外人”:“……”
电光火石间苏照歌想到方才叶轻舟邀她出来时转扳指的动作——是叶轻舟自导自演设局试探吗?还是说真的是关外人寻仇来找……
集市出手,如果说是设局未免太大胆了。苏照歌心念急转,又听叶轻舟道:“闹市出手殃及百姓,苏姑娘抓好,咱们换个地方。”
苏照歌柔弱道:“或许侯爷可以放我自己逃命……”
叶轻舟却已经抓着她飞身上了房檐,那几个刺客紧随其后,叶轻舟认真道:“万万不可,他们已经见到苏姑娘与我同行,必然不会放过你的。”
苏照歌心下暗骂一句,身后那三个刺客却已经包抄了上来,身手皆不弱,似乎本来还忌惮叶轻舟身手精悍,可见他到底势单力薄,身边还带着一个拖油瓶,当即三人合力,猛攻了上来。
这三人都用刀,叶轻舟确实功夫精绝,面对三人围攻,还能护着一个她,可到底吃力,每招都接得很险。
有点奇怪,叶轻舟不像是会妇人之仁的人,缠斗了这么久却一直周旋,不出杀招——刀光重重间苏照歌突然看到领头那人招数狠辣,一刀直向叶轻舟后背而来,叶轻舟正招架前面两人,没注意到这险而又险的一刀——
倘或这一刀劈实,可以将叶轻舟整个人劈成两半。苏照歌心中一片空白,霎时将所有考虑扔到了九霄云外,下意识出手,侧出一步挡在叶轻舟身后,替他挡住了这一招,又反手将那刺客甩了出去。
「铛」的一声,兵刃相撞的声音格外明显。苏照歌往后退了两步,与叶轻舟背靠背站在一起:“……”
叶轻舟语气中丝毫不见惊讶:“哟,苏姑娘好身手。”
苏照歌:“……”
“侯爷还是想想该怎么全身而退吧。”苏照歌松了松手腕,歪头看着自己面前这个好像被摔蒙了,站起来后谨慎打量着她的蒙面大汉:“这个归我,那两个归你。”
既然已经出手就没必要再藏藏掖掖了,苏照歌缓缓压低身子,足下发力蹿了出去,身型如电,对面那大汉竟然没跟上她的速度,仓促间慌忙后退,到底没有她身法利落,被狠刮了一刀。
出手一招即见胜负,刺客眼见不敌,晃了她一招后转身便逃,苏照歌立刻想追,叶轻舟叫了一声“穷寇莫追!”想要来拦她,竟然没拦住。
刺客和苏照歌轻功都不弱,几息之间就绕过层层叠叠的檐角,连背影都看不到了。
叶轻舟在屋顶上和那两个「关外人」周旋了一会儿,佯装与他们掉入了暗巷中。眼见四下无人,便各自停手。那两个关外人单膝跪下:“侯爷。”
“苏照歌身手太好,易听风未必能敌,你们去接应他,不必缠斗,能逃就好。”
跪在左侧的人道:“这女子功夫太好,我们未必能不露破绽。”
“无所谓。”叶轻舟道:“我想知道的事已经知道了。杀手手黑,你们保命就好。”
手下领命而去,叶轻舟靠在暗巷中,合眸静静等了两刻。
苏照歌那把刀是直刃,苗刀的样式,长度约是尺余,不长不短。她随身带刀,想必是习惯,之前几次见面,却没有一丝半点破绽。她到底把刀藏在哪里?
腿上,或者后背贴身。
两刻后他听到头顶瓦片轻响,叶轻舟睁眼,看到一个塞了棉花的小东西从天而降,砸在他脚边。
那是易容用的一种小东西,可以垫高人的肩膀,改变体型。叶轻舟垂眸向下一扫,看到那东西上一道凌厉刀痕,棉花乱飞,好在没有血迹。看上去像是出刀的人出招凌厉,但前面的人跑得更快,所以没伤及肌里,只刮掉了这东西。
叶轻舟抬头,看到苏照歌站在暗巷墙头,猩红色裙角在夜空中飞扬,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哟。”叶轻舟笑起来,弯了弯眼睛,这个人笑起来真是好看的不得了:“照歌回来啦?”
“侯爷追根究底之心世所罕见,我是见识到了。”苏照歌心想一个人怎么能这么狡猾这么讨厌又这么让人恨不起来:“您的赔罪可真是让我印象深刻。”
“为人处事,讲究一个坦诚相见,我有心与苏姑娘结交,苏姑娘却藏着掖着,我听个曲儿都心惊胆战,放心不下呢。”叶轻舟笑眯眯道:“这下好多了,不如这样,苏姑娘有什么想问的大可来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苏照歌把另一个垫肩的小东西照准叶轻舟的头砸了下去,没看砸没砸准,转头便离开了。
chapter 25
夜深,满室暗香浮动,天色浓黑,半点没有要亮的意思。
叶轻舟骤然睁开双眼,翻身下床,来不及穿鞋,赤脚奔到净房,干呕了两下便剧烈吐了起来,可他昨夜没吃什么东西,虽然胸膛剧烈起伏,却只吐出了一些酸水。
他内室不留伺候的人,又是深夜,因此吐了半刻也无人来问。等到终于平复下来后他靠坐在净房廊柱上,想站起来,竟然感觉腿有些软,使不上来力气,他抬手摸了摸自己额头,摸下来一手冷汗。
梦魇夜夜到访,每天都看到照歌满是血的脸,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加难受。叶轻舟放弃了站起来的想法,闭上眼睛,知道自己这一夜是不用再睡了。
明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很多人要见。或许是深夜又兼身体不适的缘故,叶轻舟回头望了望窗外浓郁得化不开的夜色,满心都是疲惫,心想圣安司也好江南也好,真是都没意思透了。半晌他踉踉跄跄站起来,站起来的瞬间却突然觉得胸中剧痛,还没反应过来便一口血狂喷而出,落了满地都是。
叶轻舟一愣:“……”
他好像没反应过来似的抹了抹自己的唇角,抹出一手猩红,他看着手上的颜色,心头慢慢漫上一点凉意来。
幸好今夜老太医没有留在宫中当值,冬至半秒不敢耽误,连车都没叫老太医坐,一路打马把老太医带到长宁候府,险些颠碎老太医一把老骨头。
冬至这么着急,老太医也知道轻重,半句没抱怨,心里揣测着这叶轻舟到底出了什么事,他不会武,这辈子也没骑过快马,只得死死搂着冬至的腰,大声问:“你们侯爷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也不知道。”冬至音色沉沉:“侯爷夜半突然无故呕血,我出门时意识已经不太清醒了。”
老太医心下一寒,心想别是中毒了,如果是来势这样汹汹的猛毒,等他到了说不定来不及了。
一路都心惊胆战,可等到了长宁候府的时候叶轻舟却没有如冬至说的一般意识不清醒躺在床上,而是围着披风坐在上首处,甚至吩咐人给他沏好了茶。
叶轻舟道:“漏夜前来辛苦,您先喝口茶暖暖吧。”
他面色苍白的像个鬼,额角还有冷汗,可嘴唇并不发黑发紫,不像是中毒了的样子,精神看上去也还好。老太医松了半口气:“侯爷您这时候还讲究什么啊,先来把脉。”
叶轻舟便伸手,老太医一搭,还没探脉息眉头先一皱,这手腕似乎比上次来时又窄了些,等到把脉时凝眉细探了一刻钟,脸色越来越凝重。叶轻舟倒不急,见他神色凝重似乎也不怎么害怕,并不发问。
“老朽学艺不精。”一刻后老太医收了手:“实在探不出侯爷脉象症结所在,侯爷没有中毒,没有生病,只是脉息微弱,却不知缘故。”
“脉息微弱?”叶轻舟道:“怎么讲,我近来夜夜梦魇,与这个有关系吗?”
“梦魇多是劳神,可不该影响脉象到如此程度。”老太医犹豫了一下,道:“侯爷最近可受过什么伤吗?”
前两天晚上让苏照歌刮了一刀,但那只是皮外伤,绝不至于叫他吐血……
叶轻舟道:“没有。”
“侯爷脉象奇异,我回去会再查阅古籍,看能否找到前人记录。”老太医一拜到底:“或许侯爷常年征战,旧伤反复也是有的。失眠多梦伤精神,侯爷思虑深重,都不是保养之法,还是得多多保重自身才是。”
旧伤反复……确实也有可能。叶轻舟思索了一下,他在关外征战十年,大伤小伤受遍,从军者老来伤病频发都是寻常。
可其他从军的人倒很少见他这个年岁上就旧伤爆发的,他虽然时常戏称自己是半老头子,可实际上他今年二十八岁,正是最身强体壮的时候。
真是奇怪,他那一口血来得吓人,甚至一时意识都不太清醒,可片刻后便慢慢回缓,现在头痛都消下去不少了。
折腾了半夜,竟是虚惊一场。
老太医开完方子便告辞,天已经蒙蒙亮了,叶轻舟不打算再睡,便起身收拾了自己,叫了车往圣安司去了。
圣安司不是个清闲衙门,叶轻舟五更天到,进门发现这么早的时辰,易听风正窝在一司里整理文卷,他八成昨夜就睡在这里,满头乱发,只穿了中衣,看上去很像一个疯子。
满圣安司只有他们两个最早到,叶轻舟探头,观察了一下易听风左右肩,发现确实没受伤。
易听风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回头立刻就要站起来行礼,叶轻舟看着就觉得累:“昨天整理了一夜?什么要紧事值得连觉都不好好睡了。”
“我万万没想到区区一个青楼里,居然藏着这样厉害的人,如果不是侯爷探查,我竟一丝半点的风声都不知道。”易听风双目满是血丝,状态奇癫:“此乃一司奇耻大辱,我有负侯爷重托,难怪侯爷对一司不满!我怎有脸面回去睡觉?是以彻夜翻阅卷宗,誓将京城每个角落翻遍,绝不令京城再有分寸我不知道的地方!”
叶轻舟:“……”
哪里来的冤枉,他什么时候表达过对一司的不满?他自己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有什么可不满的!
“行,挺好。”对着易听风精亮的目光,半晌叶轻舟认真道:“做情报的人,就得有你这样的心!老易,好好干。”
“还有一件事要报给侯爷知道,”易听风道:“前日和国公与和国公大小姐一同进宫,分别见了陛下与皇后娘娘,待到傍晚方走,谈及侯爷婚嫁之事,和国公再度上奏请求赐婚于您与大小姐,陛下还没答复,折子留中不发。”
叶轻舟:“……”
叶轻舟匪夷所思道:“他家还存着这个心呢?”
“据说是大小姐情根深种,心意坚决。”易听风低声道:“当年英雄救美,侯爷曾对大小姐有轻薄之举,属下不得不说,侯爷当年在关外……太过分了些。”
叶轻舟:“……。?”
大概是他表情太复杂,易听风疑惑道:“难道事情并非如此?”
“怎么个如此,什么如此,如哪般此?”叶轻舟诚恳道:“别说轻薄之举,英雄救美这一说是怎么来的,我都没印象。大小姐到底是怎么个说法,来讲讲。”
“和国公府顾大小姐,闺名兰卿,当年曾去关外探亲,一日与丫鬟易容男装偷溜出城游玩,回城时迷路,恰巧遇见关外一队骑兵扫荡,正以为自己绝无生还可能之际,侯爷匹马独身,宛如神兵天降,俊朗非凡,在十数个关外骑兵中一把将大小姐提于马上,困在怀中,耳鬓厮磨,冲破了骑兵包围,绝尘而去。”易听风认真道:“如果侯爷回京后迎娶大小姐,实乃一段佳话。”
“这完全是胡编乱造,毁我清誉。”叶轻舟仔细想了一下,可惜他当年在关外时常自己打马出城,号称边地巡视,实则到处遛弯,过程中救下的难民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这时候让他详细想起其中的某一个实在是难为他,他断然道:“我救人一般按在马背身后,从不把人往怀里带,绝不可能与她耳鬓厮磨!”
易听风麻木道:“这不是重点,侯爷。重点是皇后娘娘是这么信的,所有人都是这么信的。”
虽然之前和皇帝说过自己对婚事的态度,但归根结底皇帝是想让他娶亲的,折子留中不发,就代表他把这件事纳入考虑了。就叶轻舟对皇帝的了解来说,没有当即拒绝,这事就很有可能成真。
叶轻舟感觉自己的头又疼起来了:“……逼婚呐。”
“如果侯爷实在不愿娶,倒也有办法。”易听风沉吟了一下,道:“和国公夫人早丧,只留下来两个孩子,一位是大小姐顾兰卿,还有一位则是大小姐的同胞兄长,如今的小公爷顾明轩,顾明轩深爱幼妹,虽然未曾谋面,但一直对负心薄幸的您没有什么好印象,并不赞成这门亲事,是大小姐力赞您为人,才勉强接受此事。对比起宠爱yòu_nǚ的和国公,这位长兄倒更能做大小姐的主,如果能让顾大公子的主意转变,或许可以有转机。”
叶轻舟精神一振:“老易,快速整理出顾大公子生平最厌恶之品性,送到我案头来。”
本来还想今天得闲再去探探苏照歌,突然插出这么一桩事,苏照歌那边倒不太急了。
易听风颔首:“是。”
流风回雪楼。
昨夜叫叶轻舟气到,苏照歌坐在落霞湖边上吹了半宿冷风,天明才回流风回雪楼。清晨时没有什么客人上门,都是些姑娘们懒倦地歪在楼下闲聊,但与往日不同,苏照歌进门打眼一看,发现一楼水台边上簇拥着二十余个白裙少女,都是生面孔。
倒是奇了,流风回雪楼买姑娘很少一次买这么多,买进来也要用很长时间□□,很少会一次性出现这么多新人。
不过谁知道上面是怎么回事,苏照歌从再世为人以来就奉行事不关己绝不过问原则,甚至想都懒得想,转头就想回房间补觉了。
昨天追着叶轻舟那个手下跑出去快一里地,到底也没下狠手。倒不是顾虑叶轻舟手下,而是——她肩膀旧伤反反复复,实在经不起大用了,要不是这样,昨天岂止是刮掉□□这么简单。
累死人了。
“照歌姐。”迎面过来一个低眉顺目的少女,见到她行了个礼:“兰姨请您去见她,有事交代。”
流风回雪楼里的姑娘分两种,一种是外面用作掩饰的姑娘,就是普通的色艺俱佳的青楼女子,人很多,不知道流风回雪楼暗地里的买卖,另一种则是隐藏在青楼女子伪装下的杀手,彼此知晓身份,但并不熟识,有严格的等级,低层次的见到高层次时要行礼。
面前这个就是个新人,还只能接点打探情报的任务。但兰姨派她来请自己,意思就是说又来脏活儿了。
苏照歌立刻想到了楼下的白裙少女们,心想,真是狗一样的日子,一天休息都没有。她旧伤还没好,又被叶轻舟发现,正该是韬光养晦的时候。
不过说起来叶轻舟到底为什么不把她交到五城兵马司去?
房间内不只有兰姨一个人。
苏照歌低眉敛目跪在门口处,没有抬头,余光扫到一双魁梧脚腕站在兰姨裙摆左侧。
是个大汉,光从这双腿上看,外家横练功夫就很好。身手如此,为什么要来流风回雪楼找女人杀人?
“三万两。这就是你们楼里最好的杀手?”男人说话了,这男人口音很奇怪,像是汉话说不太流利。
兰姨慵懒道:“千真万确,我们苏姑娘号称「过手杀」,别看人娇弱,过手一招就要你小命,还没有过失败的任务。”
“我不用她,我用我自己的人,只要你能给我提供一个机会就行了。”大汉冷漠道:“只要你帮我的人接近叶轻舟,我就给你三万两。”
没人看到的暗处,苏照歌眉头一跳。
兰姨磕了磕烟枪,看了苏照歌一眼,意味深长道:“……原来是长宁候呀。”
chapter 27
“长宁候可是我们苏姑娘的有情人,又是花牌压字,又是邀请夜游的。”兰姨语气简直是妖妖调调:“照歌,你会不会舍不得呀?”
苏照歌表情不动,立刻俯身磕下一个诚恳的长头,学着兰姨那种甜甜蜜蜜又让人毛骨悚然的语气,笑眯眯道:“有第一个有情人,就会有第二个有情人。我有什么可舍不得的?”
“我不用她。”大汉重复道:“我要用我自己的人。”
“这可不行呀,毕竟是流风回雪楼提供的路子,怎么能没有自己人看着呢?”兰姨道:“生意不是这么做的,贵客。我可以给你提供路子,把你的人送到长宁候身边,但照歌要在旁边压阵,照看全局。您也别怪我说话难听,你们在关外十年都没杀掉长宁候,倒指望进了京,凭几个小姑娘就能杀得了了?”
关外人!
苏照歌心想叶轻舟可真是现世报,前脚刚拿关外人作幌子试探完她,后脚就真的被关外杀手找上门。
关外大汉沉默了一瞬,随即苏照歌突然感觉到事情不对,立刻抽刀,挡住了关外人气势万钧劈下来的一刀。
可这关外人身材魁梧,力气奇大,刀刃相接的瞬间就震的她手腕剧痛,几乎握不住刀,这一招压根挡不下来。苏照歌瞬间扔了刀,踩了个角度奇诡的步子绕到大汉身后,大汉变招亦快,横刀再来,苏照歌起跳,下落时借着全身的体重终于踩住了刀身,同时将一根尖端锋利的金簪对准了大汉脖颈。
簪尖泛出厉厉寒意,如果他此时再变招或许能偷得苏照歌一刀,但就算他能重伤苏照歌,苏照歌也绝对能在重伤时凭这根金簪杀了他。
大汉道:“你的功夫很好。”
苏照歌道:“贵客要出手试探,我不过是自保而已。”
“但你的功夫没有叶轻舟好。”大汉道:“我不能信你。我的人,有二十多个,你只有一个人。”
苏照歌匪夷所思,心想你是靠人海战术,乱拳打死长宁侯吗?
“我们可以为你设一个局。”兰姨道:“与长宁候拼武力实在是不智,我们可以试试不动刀兵,杀了他,只需要贵客给我们一点时间。”
关外人道:“什么局?”
“流风回雪楼除了杀手,以毒药见长,贵客请看此物。”兰姨取出一个药瓶,道:“此乃「索心」,无色无味,吞服后当下不会有任何反应,但会在三个时辰后毒发暴毙而亡,无论怎么验尸都不会露出破绽。”
苏照歌静静听着,关外人问道:“你如何保证叶轻舟能吃下这粒药。”
“我们得到了一个消息,和国公府大公子顾明轩欲在三日后邀长宁侯赴宴,长宁候性好舞乐,和国公府这两日一直在邀请京中舞乐名家,已经问到了流风回雪楼头上,我们可以借这个机会将您的人与照歌一起送入和国公府内宅以做监督。而我们在和国公府有一枚「钉子」,毫无破绽,已经养了多年,是和国公府伺候宴席的丫鬟。宁侯或许会怀疑面生的舞姬,但绝不会怀疑最常见的仆从,您的人正好借此吸引注意力,介时便由「钉子」将毒酒奉于长宁侯案上,绝不会有任何破绽。”兰姨道:“您以为如何?”
关外人思忖片刻,似乎接受了这个提议,又怀疑道:“那如果失败了,怎么办。”
“失败的话三万两我们全部返还,保证您的人可以原原本本从和国公府离开。”兰姨笑道:“失败了,也是和国公府自家的丫鬟投毒,就当是「钉子」办事不力的惩罚。怎么都查不到您带来的姑娘们身上。”
“好。”关外人站起身,道:“我等你的消息。”
他推门出去,离开了。苏照歌静听着他的足音消失才起身,垂着眸不知在思考什么:“……”
“怎么,真的不舍得?”兰姨睨着她的表情。
“怎么会,我记得自己的身份。”苏照歌回神,笑道:“只是在想关外人在我朝边境烧杀抢掠多年,数次屠城,长宁侯却是我朝功臣,帮着关外人杀长宁侯,如果暴露出去怎么办。”
“我还不知道你有这份照看家国的慈心。”兰姨道:“那可是三万两白银,有钱能使鬼推磨,没什么是不能干的。只不过有一点,我还得嘱托你。长宁侯心思甚重,即使设局万般周密,也有可能被他识破,如果到时关外人暴露,你要保证她们不会透露出关于流风回雪楼的事。”
苏照歌挑眉道:“您的意思是……”
兰姨做了一个横刀脖颈的手势。苏照歌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转身退下了。
和国公府的宴席在三日后,倒给了她两天准备的时间。每次出任务前兰姨都会给她一段安静时间让她思考计划,这次算是白得的假期,苏照歌捧着一杯茶坐在望江楼房顶,看着远隔落霞湖的归去来,心里什么都没想。
「索心」。这毒很凶,没有解药,但凡入口绝无生还之理。
“哟,巧了,竟在此处遇见,苏姑娘好闲情。”身后突然传来个熟悉的欠揍声音,苏照歌回头,看到叶轻舟拎着一壶酒,晃晃悠悠地踩着瓦片走过来。
望江楼是京中第二高楼,顶层几乎离地面十五丈高,往下看可以看到绵绵大半个京城,来往行人都像蚂蚁一样小,是个绝处,没想到竟然能在这里偶遇。
苏照歌:“……”
刚被人扒了个底朝天,还接了个马上要杀他的任务,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来寒暄。
“如果苏姑娘还生我的气,”叶轻舟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坐下,喝了口酒,歪头思考了一会,笑道:“那我也没有什么办法。”
风来浩浩,吹起了他的头发,映得侧脸线条流畅,笑起来时最动人。
苏照歌提不起心来生气了:“……侯爷今日脸色不太好。”
“从军之人多有旧伤,不碍事。”叶轻舟道:“倒是苏姑娘,我今日才觉得算是相识了,风尘侠女,真是令人钦佩。我就我前两日的试探道歉,苏姑娘可以原谅我吗?”
半晌,苏照歌叹了口气:“侯爷风貌如此,我真是没法长久地怪您什么事。”
“那现在我们就算朋友了。”叶轻舟道:“为什么杀了赵明?”
“生意。侯爷既然知道是我杀了赵明,为什么不报给五城兵马司?”
“我杀过的人,大约比苏姑娘多这个数。”叶轻舟比了个手势:“其实大多数时候都无仇无怨,只是利益冲突,他们也是别人的儿子,父亲,妻子,亲人。所以觉得也没什么资格去揭发苏姑娘的所为,咱们没什么仇,这事也没交到我手里。我大约猜出来赵明的死是寻仇买凶,我知道江湖规矩,杀手只是刀,没有办完事去找刀算账的。”
苏照歌挑了挑眉:“那要是五城兵马司查出了我,侯爷救是不救?”
叶轻舟懒散散一笑:“哈哈,不救。这世上谁和谁都是各凭本事,我不害苏姑娘,也不救你。”
“侯爷是坦诚人。”苏照歌道:“行,那就算朋友了。”
“我第一次遇见苏姑娘,是苏姑娘在归去来旁的灯台上哭。”叶轻舟仰头道:“当时姑娘说是被人用银角子砸了头,现在看来不像,可有什么缘由吗?”
“您是万事都必须知道个清清楚楚吗?”
“我早年干暗卫出身的,老毛病,苏姑娘莫怪。”叶轻舟眉眼不动,苏照歌顿了一会儿,道:“想起了心上人。”
叶轻舟哦了一声,问道:“之前说过的那个?是个怎样的人啊。”
“及至如今,也是那个。”苏照歌看着他飞在风中的发丝,想了想,淡淡道:“好看,漂亮,其风姿是我生平仅见。”
叶轻舟呛了口酒:“……”
怎么和小郡主这么像,名字相同,喜好相似,要不是年龄对不上,他要怀疑苏照歌是小郡主转世了。
缓过气,叶轻舟道:“苏姑娘这是年轻,看男人怎能只看一张脸。”
“除此之外,就像之前说过的,对我肯用心。”苏照歌道:“小时候不懂事,总觉得用心不足够,后来见识过了一些世态寒凉,才体会到肯用心其实已经最难得,我过得很幸福,就算结局不好,也不后悔,很快乐。”
“苏姑娘武艺高强,天地广大自可随意来去,既然仍有旧情,怎么不去找他?”
“纵然可以随意来去,即使近在咫尺,也依旧是我不可及的地方。”苏照歌摆摆手:“太远了。其一身份不同,其二所求不同,君心向水妾向山,难是同路人。”
“能有多远,就不可及了?”
苏照歌想了想,笑了一下,比了下自己与叶轻舟之间的三步路:“这是虚说,要是远起来,那是天涯海角,但要说近,有时大约也就这么远。”
“有意思。”叶轻舟挑了挑眉,站起身两步迈了过来,站到苏照歌身边,饶有兴致道:“但凡肯走,只不过就是两步路。倒不如说说所求不同?”
“要说情,用心虽然很好,但我希望有人暴烈地爱我,需要我。可惜他不是情绪充沛的人。”苏照歌退了一步,淡淡道:“要说所求,我如今立世,只活一把刀。现在能喘这一口气,走到这么高的楼顶上看风景,是死去活来拼出来的,我不愿为了任何人,任何事放弃可以随意来去的自由,但是和那个人在一起,是与自由无缘的。”
叶轻舟一哂,举了举酒壶:“敬苏姑娘。”
“过两日和国公府设宴款待侯爷,侯爷可要去吗?”苏照歌笑了笑,突然问道。叶轻舟奇道:“他家确实把帖子递过来了,苏姑娘怎么知道?”
“和国公府请了我去宴上献舞,听说是要款待侯爷。”苏照歌道:“恰巧今日在此遇见,问一问侯爷去不去,如果去的话,有什么想看的舞吗?”
“去。”叶轻舟道:“苏姑娘舞姿与功夫一样好,跳什么都值得一看。硬要说的话,选支热烈点的吧,热热闹闹。”
苏照歌笑道:“一切尽如侯爷所愿。”
chapter 25
和国公府地处通云端一街,乍一看去似乎比长宁候府荣耀更甚。当年第一代公爷雄心壮志,曾辅佐两代英主,才打下今日的家业。但自他之后,族中子弟却渐渐凋零,再没出过什么才能与野心兼备的孩子,逐渐便退出了权力中心。
但也因此一直被皇家厚待,全族一直被放在翰林台和文人打交道,虽然不涉权力党争,却声名极盛,很清贵。
倒是与一开始就韬光养晦,几代后却突然杀出来一个叶轻舟的长宁候府不同。皇帝也曾经提过要不把长宁候府挪到通云端一街,也符合叶轻舟如今的身份,被叶轻舟婉拒了。
皇帝总是很窝火,想赐给叶轻舟点什么东西他都懒得要,倒是老去内务府跟后宫娘娘们抢翡翠跑得勤。
顾明轩领着自家幕僚站在和国公府大门口恭候长宁候,远远只见一辆雕金嵌玉的奢华马车慢慢驶过来,逐渐能看清马车前挂着一个画着怒放寒梅的牌子。
确实是长宁候府的马车了。京中人家出行,习惯在马车前悬挂名牌,通常要么是爵位,要么是姓氏,以提醒别人自家何处。
而满京城的权贵中只有长宁候骚里骚气,不与常人同,要画朵花。
顾明轩皱眉道:“不过一辆马车,却雕金饰玉,连一个名牌也要出个风头。就算是侯爵也太过……性喜奢华又轻浮,真不知道兰卿看上他什么。”
幕僚抚着长须道:“性喜奢华,却也有真本事。何况听说长宁候风姿出众,实在是顶顶漂亮的一个人,难怪大小姐喜欢。大公子莫急,咱们还是等见到侯爷本人再说。”
说着话,那马车便晃过来了,停在和国公府门口。赶车的马夫穿着利落,跳下来后取下一个脚踏放于地上,随即姿态顺服的俯身,递上一只手。
顾明轩注意到那马夫头上的簪子也是羊脂白玉的,刚想皱眉,却被接下来看到的一幕惊到了,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只见马车帘子被一只戴着一个翡翠扳指,两个嵌宝戒指的手十分娇弱无力地掀开,人还没出来,就似乎被掀帘子这点风吹到了,当即听到了里面传来两声轻咳,并一声作里作气的抱怨:“哎哟,好大的风,可吹死本侯了。”
随即长宁候出了马车,下车的时候搭住了马夫递上来的手,柔柔软软地下了车,姿态活似一个寡了三十年的老太后。
就算老太后也未见得有他戒指戴得多!他另一只手上同样有三个戒指,样式倒不女气,只是又是翡翠又是玉髓又是宝石,奢华是绝对不让了。再一看他整个人,只见一身灿灿的玄色浮光锦,金线密织暗花,绝不是寻常手笔,腰上粗略一看挂了五六个香囊,深秋的天,还装模作样地插了支墨玉折扇!
确实好姿容,确实好作精。
顾明轩简直要被他闪瞎,脸都要裂了,还是身后幕僚偷偷捅了捅他,才恍然回神,上前见礼:“侯……爷安好。”
叶轻舟娇无力道:“本侯安好,近来身子不适,大公子莫见怪。”
说完这句话他又咳了两声,随手抽出了一张绣着兰草的帕子甩了甩,按了按唇角。他走近时便带来浓郁的水沉香气,顾明轩生平最恨男人熏香,简直用尽了必生的忍耐才没有把眉头拧成疙瘩。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侯爷今日赴宴,真是令我顾氏蓬荜生辉,侯爷这边请。”
叶轻舟带着冬至跟顾明轩穿过回廊,一路听得人声渐大。而后面前突然开阔,一块青石立在廊下,上书「风露台」三个字。他不禁一愣。再抬头只见夕光铺天盖地,云上云下都是火一样热烈。迎面入眼的是一片巨大的广场,长宽各三百步,以漆成枫红色的木板铺地。广场边缘处散落着设于地面的席位,中间不设隔断,很是自由。
正是夕照将收的时候,晚风中落叶潇潇而下,十数个少女在风中起舞,白裙凛凛,裙摆上绣着大片的波光。
叶轻舟停步。
舞姬们云髻高耸,肌肤明净,妩媚眉目上饰以胭脂与金箔。帝都女子大多身量娇小,可这群舞姬们却高挑秀丽,裙下踢起的长腿修长有力。
看着倒像是关外女子。但帝都人口往来繁多,舞姬都是贱籍,可以被随便买卖,就算是关外人,要说是被贩来的也说得通。
顾明轩心想又怎么了,疑惑问道:“侯爷?”
叶轻舟道:“这些白裙女子们看来与寻常舞姬不同。”
“我想着既然是要招待侯爷,所以不敢找寻常货色来应付,今夜献艺的一干人等皆是帝都一等一的人才,只盼侯爷不要嫌弃才好。”
叶轻舟:“大公子言重。我武人出身,在关外粗糙惯了,哪敢嫌弃什么。”
顾明轩眼角一抽,目光隐蔽地从他的戒指,香囊,折扇,周身布料上掠过。
「粗糙惯了」。
叶轻舟性好雅乐,不禁又道:“和国公府不愧百年世家,一路走来不看别的,光说这「风露台」就不是寻常气象。”
顾明轩:“不瞒侯爷,家父生平并不爱诗书,早年便令人修了这「风露台」,以做往来宾客宴饮之用。这里还不是最佳的观舞之处,侯爷请随我入席。”
顾明轩之前打探过长宁候日常,可惜长宁侯每天都在京城里到处瞎走,就跟个大牲口一样,没进茫茫人海根本摸不到人影。因此打探到的消息也非常浅显,只探听得长宁候似乎不太爱交际,于是排席位时便将他位置排在最上首,远离一切不必要的寒暄。
顾明轩倒也不在他旁边坐陪,把叶轻舟安顿好后便起身离开了,只把那幕僚留下伺候,叶轻舟不挑他毛病,倒似专心看起了歌舞。
叶轻舟回头看了那幕僚一眼。这人名叫罗易生,本是河间名士,据说没什么别的本事,唯有看人最准,五年前进京,投到和国公府门下,做了个西席。
大公子是心疼幼妹太过而失了判断之心了。罗易生在叶轻舟回头看他时微微行了一礼,并不出言。
长宁候只是最寻常打量,可这一眼看过来却很含笑婉转,简直就像是在看自己的挚交好友一般情切。
在罗易生看来,如果说长宁侯有什么一眼能看出来的不适合,那就是长得好——这男人长得太好,眉目含情,看天地众生都情深意重,又太风流,举手投足都漫不经心。千百出戏文写出千百种薄情郎君,每一位都是他的样子。
确实是张跟女人讨债的脸,可这样的风流情多,哪能是一心一意的良配呢?罗易生暗暗叹了口气。和这样的人在一起,大约分不清自己在他心里是什么地位吧?看万物有情,即对万物无情啊。谁在他心里会是特殊的?
罗易生又看了看长宁侯面前的席面,心下微微叹了口气。
长宁侯面前满桌的珍馐,都不过略动了两口便停,半分喜好也不肯叫人窥探。
叶轻舟撑着脸,心想下午也没吃什么东西,怎么突然胃疼起来了。
此时一位侍女走过来对罗易生低声说了些话,罗易生俯身道:“怕是我家大公子有吩咐,草民先告退,侯爷莫怪。”
叶轻舟没回头,懒散地挥了挥手:“罗先生自便。”
罗易生一惊,心想大公子根本没介绍过自己,他怎么知道自己是谁……
圣安司。
罗易生一路出了亭子往大公子那里去,一路穿过各路牛鬼蛇神,感觉自己脑袋都要大了。
这场宴会他是用了心的,不独席面精致,因为长宁侯喜舞乐,特请了流风回雪楼的姑娘们来献艺,又因探得长宁侯生性不爱交际,就将他的席位与其他人分开避免交流……等等等等。
为了不显得谄媚,明明意在长宁侯,却请遍了京城所有勋贵子弟——天知道这些少爷多难伺候,罗易生这辈子最不乐意伺候小孩。
然而长宁侯丝毫不在意,不因被用心对待而开心,也不因饭菜不顺而发怒,虽然生得一副含情貌,坐在那里,却让罗易生联想起一节老木头,冷玉……这一类的东西。
大公子并不在宴席上,而是在另一处离宴席不远的亭子里,罗易生绕过屏风,便见顾明轩正在亭子中间的桌子上临帖,大约是刚才被吓到了,要回来写字静心。
不过本不应该只有他的,罗易生疑惑道:“小姐这是……”
“跟她说了不行,但是哪里管得住。”顾明轩停笔,糟心道:“早跑出去了看叶……看长宁侯去了。”
大公子与小姐是一母同胞,又兼生母早逝,从小对这个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