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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相关 (2)(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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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张波光潋滟的帕子,雨过天青色浮光锦,绣着一丛翠竹。就这么送她擦脸?她把帕子按在脸上,低头擦。

叶轻舟笑了一声,看晚上这灯火通明,湖边巡城衙役极多,这苏姑娘必不会有什么危险,便笑了一声道,“我这还有事,后会有期了苏姑娘。”

“您舞艺精妙,日后必还会再见的——再见之时,”男人语意含笑,“添些好颜色吧。”

苏照歌心中一动,把脸擦净抬头,只看见一个青衣洒拓的背影悠悠远去,汇入人海,不一会儿就找不见了。

中秋夜,湖边放河灯逢故人,借了一把扇子骨的力气。

……像个梦。

这一夜难得好眠,睁眼时便日上三竿了。

所谓病去如抽丝,叶轻舟这一场风寒缠绵这些天,论起来缘由应该不是淋了场雨。

他还算是年轻,身强体壮,一场雨浇不病他。真正的原因,应该还是近来夜夜梦魇。他嫌弃药汤子苦,又不以为严重,喝药也是有一顿没一顿,没想到中秋之后竟得一夜好眠,莫名其妙便自己好了。

叶轻舟在一旁烛火上点了三根香,随即把香插进香炉里。

香案上方只有一个牌位,立在左侧,这方牌位的字体劲瘦孤绝,锋芒毕露,并不同叶家祠堂里其他牌位那般字迹端方。

“亡妻叶岳氏照歌之位——久立。”

这是他自己刻的。按道理应该再在牌位上加尊位封号,但当年刻的时候他想她活着的时候未以身份为荣,人已故去,想必与身份尊荣相比起来,魂灵更希望留在他的身边吧。

叶轻舟站在那里,目光悠远,看着牌位上的「亡妻叶岳氏照歌」……仿佛透过这一方牌位看到了她的脸。他想自己昨夜在河边放了河灯,说了两句话。

你想我了吗?才总在梦里折腾我。

我没有去另寻他人,我只是想找个人多的地方睡觉……自己一个人太难入眠了,我听人说睡得不好老得快。

我想好好的保重自己,不至于有朝一日见你的时候已经蹉跎的不成样子。我今年二十八了,每年都在等冬天等大雪,等这一年过去。他们说人生七十古来稀,我大概活不到那个岁数,团聚之日,想必也不会很远。

人这一生太短了……可你走后又显得太长,你种的那些花都茂盛的没个形状了,不知道你能不能看到,我手笨,怕自己打理不好,就把他们全照顾死了。

叶轻舟在心里絮絮叨叨,到后来想自己可能真的是老了,年轻时候哪里这么多话,现在简直像个啰嗦老头子。

正此时,房门被人轻轻叩了两下,是冬至:“侯爷您起身了吗?皇上派人来请您进宫呢。”

叶轻舟道:“好生招待公公喝茶,我片刻就到。”

大休沐的,周礼——皇上这是不给人活路了吗。

chapter 7

也不知道皇帝要议什么事,派来的这小太监支支吾吾也说不明白。叶轻舟一路走到上书房外,心想看来事情不小,否则按皇帝的习惯,要和他说事情,小事都会拿到听雨楼去说。

门口的太监进去通传,叶轻舟便站在门口等着,秋风一阵一阵的吹,觉得天气是有些凉下来了。

上书房里出来个人。叶轻舟还以为是叫自己进去的人,刚想迈步,看清了又停住步子,笑着拱手施了一礼。

出来的是个胡子都要白一半儿的老头,后头跟着皇帝身边的张公公。白胡子老头看见叶轻舟就立刻把脸一垂,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的还了个礼,极其敷衍随便地道了句:“侯爷安好。”也没等叶轻舟回话,转身就走了。

后头跟着的张公公看着老头远去的背影一愣,随即笑着迎上来:“诶哟,侯爷别见怪,和国公大人今天这是火气旺。”

叶轻舟一哂:“因为没招到便宜女婿吗?”

张公公笑道:“侯爷哪儿的话。”

张公公想这可真是,两家都是老牌勋贵,谁也不怕谁,有点什么龃龉连个面子情都不屑给。不过这和国公早年在御史台,脾气不好看谁骂谁是常事,叶侯爷往常乐呵呵个人,怎么今天看来心情也不大顺。

皇帝看他一路进来,便把手头的茶盏往桌子上一搁。

叶轻舟近来很烦他这个动作,每回被皇帝抓住来下棋聊天论事,皇帝都好把茶盏往桌子上一放,吸一口气,然后就是一大长篇话扑面而来,每次都听得他心痒痒,想以下犯上,把皇帝揍一顿。

皇帝吸了一口气:“轻舟啊。”

皇帝道:“你什么表情。”

叶轻舟道:“臣惶恐。”

皇帝莫名其妙,但没纠结,正色道:“今早户部来禀,国库税收有问题。按各地官员折子上说,自长乐初年来百姓安居乐业,尤其两江一带十分富足,但国库却一年比一年的吃紧,我一直以为是安王张荣贵之流暗度陈仓的缘故,可看如今,却并非如此。”

“官员贪污自古有之,法令再严苛也没有止过这股不正之风,我本想慢慢来的。”皇帝叹了口气:“今年清理完张荣贵这波人之后户部又清算,这些年不明去处的白银竟有三十亿两之多,想必蛀虫不只一只两只,可惜隐藏的都太深了,拿不到切实的证据。”

叶轻舟思索了片刻:“您刚处置完张荣等人,朝野上下人心浮动,臣以为此时是休养生息的时候,不宜有大动作了。三十亿两白银虽多,可如今太平年景,倒可以徐徐图之。”

“我本也如此想。”皇帝道,“可今早钦天监亦来报,前几日两江一带突逢暴雨冰雹,庄稼打死大半,收成有限,若粮食按例进京,怕有闹灾荒的隐患,可若放宽进京的数量,京城又是难以为继,正是用钱的时候,国库里如今那仨瓜俩枣,实在是补不上缺漏。”

叶轻舟心下一惊,庄稼人靠天吃饭,老天若不给脸下点天灾,一年都别想过好。肃帝年间曾有大旱三年,真是路有饿殍的惨景,流民吃不了饭,有落草为寇上山做匪的,也有集结起来起义的,哪里都乱的不成样子。

一场旱灾,几乎伤尽了肃帝一朝的元气。自周礼登基长乐开年以来,各地风调雨顺,可算是养回来些,如今难道又要重蹈覆辙了吗?

“不至于如父皇那时那样严重。”皇帝道:“各地粮仓算来也能扛过去,可实在是缺钱。这么扛太伤元气了,百姓好不容易才有两年消停日子。”

叶轻舟沉默了一会,叹了一句:“去江南啊……”

“吏部员外郎赵明,三天时间。”

坐在对面的女人一身缕金刻丝锦裙,眼角以嫣红色勾勒出一条极妩媚上挑的弧度,慵妆髻上斜插三根并蒂金钗,坠着翡翠金丝,簪了一朵怒放的海棠花。

流风回雪楼的掌事妈妈,苑兰。

并不同于外面那些下作娼馆里的鸨母,她行止之间礼仪极佳,却又有些风尘中辗转久了而特有的一种风韵,目光流转间非常妩媚婉转。

楼主坐镇幕后从不露面,流风回雪楼的事基本都是兰姨在管。

这个事包括明面上的,也包括暗地里的。明面上的事比方说跳舞,暗地里的事比方说杀人。

苏照歌哀叹:“整天的跳舞,晚上又要出去踩点,狗也不是这么用的呀兰姨。”

苑兰噗嗤笑了一声:“你这话是说到点子上了,咱们都是主子的狗。再抱怨也没有用,你下个月的解药还要不要吃呀?”

苏照歌一怂。

跟谁过不去都不能跟解药过不去,什么都不要解药都不能不要。

苑兰一甩袖子:“这单子确实来得急,不过好在客人也没什么其他的要求,只要死了就行,尸体不用管。你是楼里身手最好的,除了你,这么急的单子我不放心交给其他人。”

苏照歌叹道:“好吧。”

这事告一段落,苑兰想了想,又突然转了个话头,说:“还有,和国公府顾公子派人递了话,说对你仰慕已久,希望你今晚可以单独——单独去见见他。”

苏照歌一愣:“啊?”

这个「见见」语意很模糊,仿佛带着些靡靡的言下之意。苏照歌有些牙疼:“我挂牌卖艺不卖身,顾公子什么意思,单独见个面,我俩吃吃饭?”

苑兰道:“说是「自知唐突,不逼苏姑娘一时做决定,但至少希望能单独听你弹支曲子」。”

这是什么酸书生言语!苏照歌暗嘲,心想如果自己只是一个寻常女子,等单独见了面,那顾公子有什么别的想法,她还有办法拒绝吗?

糟心,不想去。但这同样不可推拒。她和苑兰虽然言语间并不非常恭敬,不过还是有个上下关系,苑兰说的话,没有她拒绝的份。

白天被皇帝叫去商量了一堆事,又去给太子讲了两个时辰的书,叶轻舟从皇城里出来的时候简直觉得自己沧桑了二十岁。他翻身上马,觉得虽然有些风,可凉风拂面,也惬意的很。

他就这么惬意的骑着马溜溜达达走了,突然想起自己的伞和帕子,有点好奇那个小姑娘今晚跳什么,便慢悠悠的向流风回雪楼方向去了。

苏照歌今晚跳的是「灼华」。

苏照歌打量着自己身上桃红色的裙子,犹疑不定地选了根翡翠簪子在自己头上比划。

门一响,有人进来,是初茶——自那天后初茶有时来找她聊聊天,大约把她当成了个朋友。初茶一看她便骇笑:“姐姐住手!你这身裙子,怎么能配翡翠?”

她觉得翡翠挺好看的……但苏照歌也知道自己在这方面实在没什么天赋,十分听话的把簪子取下来:“那怎么搭?”

“不会打扮自己的女子,少见。”初茶摇摇头走上前来,拉开了她的妆奁:“桃红水红都不好和绿颜色配的,姐姐要是实在不会挑,就记得穿艳色都挑金钗嵌宝,穿素色用个什么玉啊翡翠啊的提个颜色,不好出错。”

她抽了根金丝玫瑰簪,比了一下给苏照歌戴上:“然后跳舞别戴步摇。您之前那些年都在干什么啊。”

苏照歌寻思一会,半晌笑了一下:“白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初茶耸耸肩,把她转过来,细细打量了一下,又拿了根笔,蘸着胭脂在她眼角泪痣处画了枝桃花:“我听兰姨说了一嘴,保不准今天顾公子就在下面看着,不妨娇艳点。”

苏照歌兴致不高:“随他来吧。”

来的人这么多,谁要管。

初茶倒挺替她开心的:“毕竟是和国公府啊姐姐!正经的勋贵人家呢!你怎么这么没兴致啊,打起精神来啊!要是能从良,那下半辈子就有着落了。”

真是小姑娘。苏照歌懒洋洋想,她从不了良,舞姬只是幌子,她还是流风回雪楼豢养的杀手,杀手怎么从良?

《灼华》这支曲子讲的是一位公子对心上人的倾慕,盛赞那女子的动人,愿与之偕老。但流风回雪楼出这样的一支舞,取意还是落在「动人」而非「偕老」上。这并非苏照歌所长,这个意韵也并非苏照歌所愿,何况今天苏照歌兴致不高,完全是靠日日苦练攒下的技艺才在台上勉力支撑着,并不能十分专心,总想往台下瞧。

是以当看到那一席青衣在二楼落座,目光望过来的时候她踏错了一个步子。

叶轻舟在舞乐上的造诣可算是大家,看到苏照歌看了他一眼后跳错了一个步子,又突然反应过来似的又紧着追上乐声,心里想这小姑娘怪好玩的,微微摇头,笑了一声。

王朗照顾生意这两日去江南了,谢缨是个顾家的男人,也不好叫他来这种地方,叶轻舟来看舞是临时起意,谁也没叫。叫了一壶薄酒,倚在栏杆上懒洋洋的看那个一身桃红裙子的姑娘,目光悠远,心里一片安静。

跟这位苏姑娘不过几个照面的缘分,却总觉得好像认识了很久似的。每回碰见都是自己心绪不稳的时候,又每回都帮了个不大不小的忙。

“哎呀,叶侯爷?”耳边突然传来个男子声音,叶轻舟一愣,想竟然有人能在这种地方抓住自己,不知是哪位雅兴大发的同僚。他回过头去,离自己三步远的地方站着个白面发福的中年男子,瞧着四十上下,一见他回头,立刻上前来拱手:“问侯爷安!”

这胖子一拱手连腰都弯下去大半张,阵势甚大,差不离就要跪了。叶轻舟麻木的看了他一眼。

……好烦。你完全可以不必请安默默走过,当没看见我就行的。

这人看着脸熟,好像是礼部一个什么人……具体是谁他记不清了。不过好在朝堂上都是大人下官的叫,倒不必一定知道名姓。

他微微一点下巴,算是还了礼,敷衍道:“大人好闲情。”

叶轻舟向来不耐烦和这些官场上的人扯皮,回这一句话已经算是他好耐性,回完这一句就把头转了过去,摆明了没聊下去的兴致,没成想这胖子半点不会看个眉眼高低,见叶轻舟不理他,竟自顾自的说了下去——怪道在官场上混到这把岁数,连个正经名字都叫人记不住。

“下官一直仰慕侯爷威武,没想到今朝竟有缘得见,实在是下官三生的荣幸。”

周礼这手下养的是群什么人,一个官员和一位侯爷在伎馆偶遇就挺叫人尴尬的了,而这位请了安之后竟然还旁若无人的拍起了马屁!

叶轻舟本来只是觉得烦,万万没想到这胖子竟然还有这等心胸,当下新奇地又回过头来:“大人能走开点儿?您耽误本侯看舞了。”

白面胖子一哽。

叶轻舟以为自己终于得了个清净,倒了口酒准备喝。

然而白面胖子并没有气馁,再接再厉道:“下官看侯爷是喜欢这苏姑娘?若侯爷喜欢,下官倒可以为侯爷效些犬马之劳。说来惭愧,这苏姑娘本名照歌,父亲曾经是下官同僚,后获罪流放,这才……”

叶轻舟本来准备放下酒杯让这胖子滚,却听到了两个紧要的字,他瞳孔一缩:“慢着,大人——您说苏姑娘本名是?”

chapter 8

照歌。

苏照歌下台整妆。妆倒不用洗,不过按兰姨的意思,顾公子来历不凡,出手大方又有诚意,第一次拜见贵客不好穿着舞裙去,显得不庄重。

不过论他顾公子什么来历,世家子弟来伎馆找乐子本身也算不上什么长脸的事,在乎什么庄重不庄重的?

初茶下场还要上台,苏照歌下来时看见她正在补唇上的口脂,便没有打扰她,自己一个人顺着暗门往后院走了,兰姨说把衣裙放在她卧房里,换完之后去找她,谁也不许带。

不管那顾公子是个什么人,苏照歌一想到自己这是要去拜见恩客心里就总觉得不舒服,想着那台上初茶唱完之后还有琴曲什么的,够那顾公子再欣赏一阵子的了。她这一路回去走得便很慢,力求拖一拖时间。

拖一拖时间,好想想有什么办法能把那顾公子答对过去。

流风回雪楼虽然是伎馆,但前面楼里只供人看舞听曲吃酒,姑娘的卧房都在后面,如果说有哪位恩客要与姑娘成其好事,都是由姑娘领了往后院来的。

前头楼里倒是风花雪月了,一到后院便娇声软语扑面而来,苏照歌开始时每次回卧房都是归心似箭,每晚入睡都极其痛苦,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不过几个月之后便什么都坦然了,有时跳一天舞晚上回来累的手都抬不起来,别说娇声软语被翻红浪,拿个锣在她耳边敲也未见得能敲醒她。

后院颇大,熙熙攘攘种了满院子的花,入秋便都谢了,纤弱的梗上顶着开败的花,总觉得肃杀。这时节也就叶子还勉强绿着,不过怕也坚持不了几天了。

苏照歌缓步过回廊,新换的银红挑花裙摆扫过廊下落叶,沿路看过那些开败的花,心里有些感慨。

她这一生啊……

“苏姑娘。”提着裙子下台阶,突然听见有人叫了她一声,苏照歌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差点脚一滑摔下去。

她回过头,看见青衣人站在回廊下月色里,浮光锦的料子,满身竹影在月色下明灭。来人提着一盏灯,看向她的目光淡淡神色也淡淡,几乎令苏照歌瞬间回想起了与他初见时的情景。

苏照歌敛眉,拎着裙角盈盈行礼:“公子安好。”

这么一看真是有点像尤其这个行礼的动作。很多年前那个小郡主盈盈福身的身影重叠在眼前女子身上,几乎令叶轻舟恍惚。

叶轻舟甚至有那么一瞬以为是上天垂怜——不。天下同名的人太多了。

他也知道自己荒谬的很了,却在打发走那白面胖子后不能自已的来找这姑娘,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苏姑娘安好。”他轻声道,“姑娘今日好颜色。”

苏照歌本以为以世子爷的脾性来看个舞听个曲儿也是常事,没想到竟然能在流风回雪楼的后院见到他,也不知道是来干什么,心里泛了些酸意,又思及自己这是要去干什么,那点微末的酸意便如潮水般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荒谬感。

夫妻对面不识,自己还要去拜会恩客,多年过去自己如今身份微贱而旧人已经站在了她仰望不到的地方。

和明明已经什么都不可能了,竟还是在见到他时难以克制万千起伏的心潮。

苏照歌不想抬头,回道:“谢公子夸赞,妾还要去拜见客人,不能久陪,望公子赎罪……”

叶轻舟心想,跑什么。

“不与群芳争绝艳,化工自许寒梅。一枝临晚照歌台。”叶轻舟打断她,“苏姑娘如此步履匆匆,不知是要去照哪家的歌台?”

就算只是重名,既然被他撞见了,他也万万不能容一个随便的什么人就「照歌」来「照歌」去的糟践这名字。

犹如惊雷骤落,苏照歌无奈道:“公子说笑……”

她说不下去了。

叶轻舟看了她一会儿才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姑娘谁家的歌台也不必照,献舞辛苦,且好好歇着吧。”

清浅足音缓缓而过,苏照歌视线里青色袍角一扬,嗅到了水沉香的味道。

人走了。

苏照歌收拾好心情回到楼里,迎面撞上喜气洋洋的兰姨,好像正是要找她,一看到她便笑的花枝招展的迎上来,亲亲热热把上她的手臂:“哎哟我的好姑娘,可真是不简单,快跟兰姨来。”

苏照歌满头雾水,跟着兰姨一路过了花台,迷惑道:“我还要去见顾公子……”

苑兰道:“别想顾公子了,今晚来了个大贵客,砸了大价钱包了你呢!”

苏照歌一惊:“兰姨!”

她脸色一动苑兰就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哼笑道:“想什么呢!贵客说只倾慕你的才艺,不求美色,不会强迫你做什么的!来兰姨带你看看你的牌子。”

男人说这种话哪里能信!说什么不求美色,到时候他又求了要做这做那也就是嘴皮子一张一合的功夫,她们难道还能拒绝不成!苏照歌气急,一路被兰姨拉拉扯扯往花牌那里拽,她抱怨道:“那您也该和我说一声,他到时候反悔我上哪说去啊?”

苑兰道:“实在是不能拒绝,好姑娘,如果到时候你受了欺负楼里肯定给你讨个说法的……”

苏照歌能信才是有鬼,半响憋出一句:“您快别哄我了……”

正说着就到花牌架下了,苏照歌万分无奈抬头看,随即一愣。

流风回雪楼所有姑娘都有一块自己的木牌,不写名字而只以一种花代替,苏照歌是一支半开的梅,挂在一楼侧面的墙上。流风回雪楼的规矩,若有人包下哪个姑娘就就在那花牌上留一个字,以示名花有主,若只是过夜便把牌子翻过去,以示此花今夜不见人。

但是大多有字的花牌都在卖身的那一侧挂着——琴姬舞姬什么的总归常献艺,包下一个的花费并不比包一个卖身的姑娘少,却只能单独叫姑娘弹支曲子跳个舞喝喝茶什么的,也不能叫人不再献艺,说来很亏,因此几乎没人包不卖身的姑娘。

满墙有字无字的花牌被楼里暖烛红光融融照着,无端端透出几分缱绻暧昧来。苏照歌的花牌安安静静躺在墙上,梅花枝上扣着一个「叶」字。

劲瘦孤绝,潇潇落拓。

兰姨看苏照歌在看到那花牌的瞬间便沉默下来,还以为她是因为只有她一个是以未卖之身被题字而高兴,一揽她的肩膀,喜笑颜开:“长宁侯啊照歌!你算是一步登天了!”

苏照歌仰脸看着那个牌子那个字,多年前的话音穿过时光,轻轻落在她耳边。

“妾身的名字是母亲取的,取意为「不与群芳争绝艳,化工自许寒梅。一枝临晚照歌台。」。妾身读的诗书不多,您要问,现下也只能想起来这一句,您快饶了妾身吧。”

那人淡淡道:“是好名字。”

你竟然还记得。

chapter 9

但自从那一天后叶轻舟就没再去过流风回雪楼。

王朗喷笑:“你可以啊!之前是谁和我说,对女人没兴趣的?我这才走半个月,你都把人家包下来了!”

王朗去了江南一趟跑货,这才回来没两天。他一回来就想约叶轻舟去看个舞听个曲什么的,结果这叶轻舟倒是洁身自好了,请三次推两次,也总抓不住他人在哪。王朗便只好又约别人去流风回雪楼看舞,结果这一看不得了,大事情,万万没想到竟然在苏姑娘的花牌上看到了叶侯爷的手书!

简直是太稀奇了。

王朗知道叶轻舟心里一直惦记着他早走的夫人,对旁的女子没什么兴趣。这么长时间来这叶侯爷眠花宿柳,愣是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王朗还以为他多正经,原来都是正经给别人看的!这身边一没有人,立刻就偷偷包了个姑娘!

叶轻舟道:“我那是英雄救美。”

他就是听见那个名字冲动了一下,不想叫个随便什么人也能满嘴里瞎叫,看那小姑娘本来也不想去见什么恩客——不对,明明就是这么简单个事,怎么就叫这姓王的说的这么猥琐!

王朗正色:“这京城里每天都有沦落风尘的姑娘,每个都救,你哪救的过来?想想,是不是你说的?”

叶轻舟道:“那姑娘和我夫人同名——”

王朗道:“风俗女子与侯夫人同名,理应避讳。给她改个名是不是就难死你了。”

叶轻舟道:“人家也是好门庭出身,沦落风尘怕是只有父母所赐的名姓是个慰藉,我何必呢——我怎么感觉走到哪里都有人关心我的男女之事,你们一个个怎么都这么闲!”

王朗道:“你别说,最近有很多人把帖子都递到我这儿来了,你身居要位,深得圣宠,这个岁数了却是独身一人,朝堂里多少人想结个姻亲?就是他们逮不到你,只能挑你身边的人下手,不只是我,谢缨也不知被烦成什么样呢。难为他竟不上门来劝你。”

叶轻舟一哂,心想谢缨那么一张五大三粗的脸,要是干起红娘活儿来,那也太可怕了。谁家这么有特色,找这么个人来说亲?

王朗复又道:“我听说和国公亲托了皇上说亲,你也拒了。他家小姐可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你这都不动心。”

叶轻舟道:“这些与我结亲的人家里,最大的一位小姐才二八年华。我看上去这么像是喜欢小女孩子的色鬼吗?我都比她们大一轮还多了!”

王朗耸了耸肩,看他酒杯空了,便为他添了酒道:“你这都是借口罢了。我真是好奇,当年嫂夫人是什么样的绝色,竟值得你苦守如此。”

“和容貌没关系,是我曾发过誓。”叶轻舟扶着酒杯,闻言一笑道:“不过你要是这么讲,我就也得问问你了。当年那位名伶又是什么样的绝色呢?”

两个中年男人月下喝酒,身边也没个什么娇仆美婢陪着,好风好酒好月,确实适合聊聊过往情史。

叶轻舟和王朗这个朋友交的神,早年只是纨绔子弟的宴会上同一个院子里喝过酒的交情,后来叶轻舟扶助当时还是三皇子的圣上夺嫡,就跟纨绔子弟走不到一起去了。

王朗当年只听说叶轻舟娶了岳国公遗孤良安郡主,后来良安郡主闹市遇刺,过世了。这事儿京城里确实是热闹了两天,不过京城里哪缺新鲜事?热闹两天,也就过去了。叶轻舟和他不是一路人,王朗不关心,也就只听了一耳朵热闹。

叶轻舟与皇帝相识于年少微末之时,彼时只是长宁侯府的庶子而已,后来一路扶持皇帝登基,按说是从龙之功,封个世子继承爵位,从此当个清贵公子吟风弄月也好,入朝为官搅弄风云也罢,总之是平步青云。

不成想没过多久长宁侯府满门暴毙,独剩一个叶轻舟。当年论功行赏的朝会上叶轻舟自请去风雪关平定战祸,一言激起满朝风雨,数位老臣柱国劝阻挽留,却留不下叶侯爷。

皇帝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问了一句:“你便这么难过吗?”

叶轻舟并没有回答皇帝的话,磕了个头,皇帝准奏了。

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大家都以为皇帝问的是长宁侯府满门惨死的事。

而后叶轻舟封长宁侯,北征十年,打了无数场仗,平定关外诸部,肃清北方战祸,上奏朝廷设北方都护府,震慑蛮人,平定边界,战功赫赫,满朝皆惊。

人有了名声,就逃不了被人编排人生的命运。这些故事假的尚且有头有眼,何况真人真事?那场朝会被编成了无数个本子,在街头巷陌,在说书人嘴里流传。王朗第一次听到这件事,是那名伶随口唱了几句。

名伶是个旦角,随口唱两句也是情意绵长的……漂亮的嗓音打着转掠过耳朵。

名伶说:“我倒觉得未必是家人……是心上人也说不定呢?”

王朗只是笑着把他揽进怀里,说谁知道,长宁侯不近女色,和良安郡主也不过是利益联姻,这种高门大户的联姻哪有什么真感情的,不像咱们两个……

王朗最开始觉得自己只是玩了个戏子,在湖上看那名伶水袖飞卷仙人踏波,心绪激荡眼中发亮,不自禁笑起来。当时只以为自己是自得,自得如此绝色独我所有,要展示给天下人看。

没想到缘分就到这儿了,再见时水袖铺陈了一地,那只手微微蜷缩着伸向他。

我怎么就会这么蠢?王朗用尽全力伸手去抓,只摸到心上人冰凉的指尖。父亲怒吼了什么他根本就没听见,好像是说如果想要这具尸体就不能再留在家里了吧,可那有什么所谓呢?

王朗这辈子从没想过离开家的自己是什么样的,也从没想过离开安国公家二少爷这个身份的自己是什么样的,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玩个戏子把自己玩出家门,太蠢了。

可他还是走了。

他走出家门的时候抱着自己的心上人,不知怎么的想起那时候名伶随口唱的歌,想起那句问。

你便这么难过吗?

他下海经商,几度出洋远渡,几度死里逃生,却总没死成,关键时刻总有人救他一命,他设下计谋,竟然套出有人曾明里暗里帮过他,再一细查更奇,这个人竟然是远在风雪关的长宁侯。他忍不住,终于写信去问,叶轻舟回信说是物伤其类,不愿见同类人终究自己走上绝路。

那个时候,他和叶轻舟甚至没当面说过一句话。

他又想到名伶,心下称奇,心想原来真的是心上人。他想到这句话时心里一痛,好像就突然明白了长宁候那句「物伤其类」。

都是未亡人。

而后往来有过几封书信,叶轻舟借着王朗这条线来回倒钱填补军中永远不够用的军饷,王朗则借着叶轻舟的势力逐步走到今天,彼此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对一个没见过的人交付那样大的信任。

相交数年,但王朗第一次正式见叶轻舟,却是在几个月前。

长宁侯归京,把朝堂搅弄的风云四起,自己却总在市井里混迹。王朗没想过要特意约出来见个面什么的。结果有一天在自家酒楼的高台上喝酒,低头一看发现有个人在买糖葫芦,一身浮光锦的料子,再仔细一看,竟然是满京城都遍寻不着的长宁侯——王朗觉得有趣,伸胳膊吆喝了一声:“诶!叶公子!”

叶轻舟抬头看了他一眼,也没有露出什么吃惊的神色,仿佛一眼之间就认出来了他是谁,喝道:“等会儿!”

就像多年老友,不必有任何多余的礼节言语,约了顿酒,其中一个来晚了。

世人说倾盖如故,大概也就是这个样子。

王朗想了想名伶的脸,笑答叶轻舟的问话:“他啊……绝色也说不上,看脸还不及你呢。”

叶轻舟道:“不是我吹,我朝并没有能及得上我的美男子。”

“……”王朗道:“……但在我心里,是谁也比不了的。”

一时无言,两人碰了下杯。

新酿的越州春,真够劲儿的。

王朗道:“那你呢?嫂夫人如何?”

叶轻舟摩挲着酒杯,微微闭上了眼,仰起头,轻声道:“不如何……她没什么特别的,我和她身份差距很大,她又是在宫中娇养出来的小姑娘。我本来以为要伺候个刁蛮性子的郡主娘娘,可她性子很软,简直不像个郡主,受了什么委屈也不会说……那时候我是个混账,最后也没有保全住她,如今想来,实在是亏欠太多。”

酒意微微上涌,叶轻舟闭上眼,觉得这些年的时光如滚滚逝水,在他身侧呼啸而过——

chapter 10

延康三十六年,初冬。

刚落了场雪,叶轻舟站在宫道边上,远远的看见那雕金饰玉的宫车慢悠悠的晃过来。

他脑海里是三殿下交代他的事。

良安郡主——岳国公遗孤,满门忠烈,全家男儿死在战场上,岳老夫人哀痛过度也跟着去了,满门就剩下这么个小姑娘,圣上有厚待之心,亲封良安郡主,接进宫来由皇后抚养长大,今年及笄,圣上欲为她求得一门好亲事,以慰泉下老臣之心。

只是良安郡主虽然身份高贵,皇后亲养,可父母亲人俱亡,听说人也内敛,这么多年和皇室宗亲也没有什么往来较轻,空有个那么尊贵的身份。

娶这样的媳妇,一来在朝堂上毫无姻亲助力;二来身份极贵,公婆倒得伺候她;三来万一不顺心,岳国公的那些老兄弟必然也不乐见。

但即使如此也得门当户对,得要京城一等一的勋贵人家,否则就是慢待功臣之后。可有适龄公子的就那么几家,眼见着是谁都不想要。

要不是这样,也不会有前两天那场宴会了。

办一场宴会,叫全京城的世家子弟都叫过去,或吟诗作对或抚琴长啸,随便干什么,良安郡主列席,明眼人都明白这是在为良安郡主相看夫婿。如果哪位入了良安郡主的眼,跟着就是一道赐婚的旨意。

这个套路大家都熟悉,各家挑媳妇大多是这个套路,谁家少爷到该娶亲的时候没有选中的小姐姑娘的,就办个随便什么宴,若有才艺贤能俱佳的就去下聘……

不过办个宴会满请世家公子,这个少见,京城里少有人家的小姐敢这样行事。这听上去倒像是公主出嫁,在凤台选婿。

特殊的身份造就特殊的环境,皇帝摆出了要厚待小郡主的架势,可心里大约也不愿意为了她委屈一流权贵,斟酌之下,选了这么个凤台选婿的办法,言下之意是——你自己定吧,我们都不插手。

明面上看,确实是恩宠极隆了。

可外面谁家小姐嫁人不是家里千打算万打算的为娇客筹谋,姑爷的人品家世,哪一点都要斟酌再三,生怕姑娘嫁过去吃苦。哪像这小郡主,这样决定一生的大事,竟只能靠自己一面之缘来下决定。要是父母安在,也不至于如此。

长在深宫,地位尊荣都有,却没个人肯真心的为她打算,总觉得怪可怜的。

但却正是叶轻舟需要的。

他和三殿下如今力薄,眼下的问题是缺钱。良安郡主出嫁,一来要带着岳国公府的遗产;二来宫里也要另备嫁妆,皇上要面子,郡主嫁妆位同嫡公主;三来岳国公虽亡,但在军中还有老兄弟,借着良安郡主总有几分亲密,或许能有说话的机会。

三殿下已经娶了正妃,总不可能叫郡主去做小,所以也只有他了。他虽出身低微,只是庶子,不过好歹有个才名,要按周礼的打算,他还有张脸,小姑娘都喜欢脸——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叶轻舟一方面仰慕岳国公人品,不十分愿意去算计他的子嗣,一方面自己总还有些少年意气在,总觉得男子汉大丈夫,行事还要靠妇人周全,心里不平。可又没得选,大势当前,没有选择的余地。

都是身不由己。

三殿下说他绝对没问题,因为良安郡主与他有旧。叶轻舟却想不起来自己除了前两天在宴会上见了良安郡主一面,还什么时候见过这个小姑娘。

他脑子里想着这些事,突然听到宫车慢悠悠行来。叶轻舟迈出一步,拦住了车架。宫车旁跟着的宫女斥道:“大胆!见郡主车架,还不速速退去!”

叶轻舟没理那个宫女,行了个礼,朗声道:“长宁侯府叶久,求见良安郡主!”

宫女怒道:“你。”

宫车里传出个清凌凌的嗓音:“扶枝。”

宫女一瞬敛了神色,退到了一边。郡主没叫他回话,他也不能再冒犯,叶轻舟保持着行礼低头的姿势,等了几秒钟良安郡主才慢吞吞开口,似乎也在思索着什么。

良安郡主问道:“叶公子安好,见我有什么事?”

叶轻舟顿了顿,道:“我愿求娶郡主。”

他听见那个叫扶枝的宫女倒吸了一口冷气,如果不是良安郡主发话,可能忍不住下一句就要怒喝一句「大胆」了。

良安郡主却很冷静,只是淡淡道:“叶公子请抬头。”

尽管时机不对,叶轻舟突然想到男人去伎馆里挑姑娘,好像也有这么句话,意在看看姑娘品貌。

小姑娘都喜欢脸——三殿下那厮的话又冒出来了,叶轻舟心想这和男女有什么关系,世人都喜欢脸!

叶轻舟抬头,却并没有抬起眼帘,意在不直视郡主容貌。

虽然也不是没见过。

良安郡主说:“叶公子说愿求娶我,却不看我吗?”

叶轻舟便从善如流地抬眸。

良安郡主掀开了珠链,他正撞进小郡主的目光里。

这女孩姿容甚美,眉如远山目如秋水,眼尾斜斜飞起一点,便添三分艳色,丰润小巧的唇。可她虽然神色温柔却并不十分生动,十分姿色也压成了三分。

但看向他的眼神却很……说不上,眼底好像微微蕴了一层光。

叶轻舟想,都喜欢脸——

良安郡主问道:“公子为何求娶我?”

“因为郡主身份尊贵,而我虽身份微贱,却想做出一番事业来,所以有求于郡主。”

良安郡主沉默了一会儿。

叶轻舟毫无把握会成功。三殿下叫他来求良安郡主下嫁,他心里寻思着这根本就是扯淡,哪家小姐随便来个人说想娶就嫁的?可三殿下只说没问题,让他来就行了。

他这句回答实在是句实话,诚恳的甚至有些过了头,绝不是小姑娘爱听的答案,甚至可能叫人把他打出去。

可他对良安郡主没什么男女上的想法,也不想费心思装出一副虚情假意深情款款的恶心模样来——就算是有所图谋,也尽可能的求个坦坦荡荡,不必在这种事上糊弄个小姑娘,也太下作了。

他求亲的话语事先跟三殿下对过一遍,自己都觉得绝不会成功,三殿下听完却只是笑,让他只管来就是了。

而至于良安郡主怎么选,那是她自己的决定了。

天家贵女也好侯府庶子也好,都是身如飘絮,谁也没资格太体谅谁。

“叶公子的意思我明白了。您对我有所求,那您能许我什么呢?”

半晌,小郡主出乎意料地回了话。

叶轻舟低声道:“郡主生于忠烈,长于天下一等一的富贵尊荣之地,而我生于卑微,除却此身一无所有,能许郡主的也唯有此身而已。”

“公子的意思是可许我真心。”

叶轻舟想这可真……只有一面的交情,哪来的什么真心?若是有,也太容易交付了。

“我愿永远陪伴郡主。”叶轻舟委婉道:“终生只有郡主一人,永远对您好。”

所以真心确实没有,但这可以是一笔交易,或者也可以说是一个誓言。嫁给别家高门显贵,纳妾的乱玩的不关心内宅的,谁说的准碰上什么事。但嫁给他,他不要第二个人,他可以体贴周到,终生伺候她。

不过这买卖上不上算,还是郡主说了算。

良安郡主又沉默了一会儿,随即关了车窗,示意宫人继续走。

便这么离开了,并没有给什么答复。

叶轻舟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心里想也不知道这能不能成,三殿下到底这方面靠不靠谱?反正要是有个姑娘路上这么拦他的车架,说这样的话,他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成与不成,说的是他的婚娶,但他心里也没什么有关风月的起伏——他长到这个年岁上,生性不好女色,心潭有如死水,想想成亲啊女人啊,都觉得跟看戏似的,哪怕发生在自己身上,也不过觉得是完成个任务而已。

宫车辘辘远去,走出好一段路,那叫扶枝的宫女忍不住道:“这人不过区区长宁侯府的庶子,竟敢来拦您的车驾,还说什么要求娶您的胡话,如此轻狂无礼,郡主您为何?”

良安郡主道:“我不认为他是轻狂无礼。”

扶枝不明白为何郡主不在意这件事。宫中上下都知道郡主虽然是个好性子好伺候的,却极看重礼数,就是太子偶尔来郡主这坐坐,也不敢放肆。

不过她虽然不明白为何郡主不在意那个侯府庶子的失礼,却能听出郡主这一句话里的回护,当即不敢再继续往下问了。

岳照歌想这哪里算失礼了。

一个男人要去求娶一个姑娘,就算姑娘身份高贵,难道自己就要跪着去求吗?何况要娶一个姑娘,便自己大大方方单刀直入的来问,把一切自己心思都交代的清楚明白,然后许下承诺,没有托任何不相干的人来说些有的没的的劝辞,多么难得啊。

虽然那话说的也硬邦邦的,着实不是讨人喜欢的说法。

岳照歌想真是还不如小时候呢。

扶枝又问道:“方才圣上叫您过去,可是问您选好了哪家公子下嫁吗?”

岳照歌想到这儿不禁扯出一个笑来,难得起了点玩笑的心思:“你觉得我会选哪家公子?”

扶枝道:“这奴婢不敢揣测您的意思。以奴婢的眼界,觉得那天的公子们都是人中之龙,实在是不知道哪位更好,心里寻思着郡主眼界不比我等,想来心中是有决断的。”

岳照歌笑道:“叶公子。”

扶枝一愣:“叶、叶公子?哪位叶公子?是工部叶大人家那位?叶阁老家那位?”

岳照歌回头望了一眼,走出太远,已经看不到刚才那人的影子了。

她悠悠道:“刚才那位。”

一个女子要只在一场宴席的功夫里就选出自己日后要携手一生的人,哪里能够选的出来呢?岳照歌想起来自己在那场宴席上看着那么多的翩翩公子,个个都是京城中的明珠美玉。她看着这些明珠美玉,却满心都是惊慌。

女子长到她这个年纪,心里都会有些知慕少艾的涟漪……岳照歌听过大公主说那谁谁长得俊俏人品贵重,家风也清正,很希望能和那个公子携手一生——后来皇上把她嫁到草原上去和亲了。

岳照歌没有大公主那样具体到长相人品家风的向往,她心里只有一道声音。

她刚进宫的时候只有五岁,突然被抱到宫里,左右都是自己不认识的人,心里很害怕。

听人说是因为爹爹不在了所以自己才被送进宫的,所以愈发小心谨慎,一句话都不敢多说,无师自通了寄人篱下应该如何说话做事。自父母去后,她再没感受过「温情」这码事,宫里的一切都太规矩,太冰冷了。

皇后娘娘说进了宫就代表了天家的体面,人前人后都不可失礼,所以哭也不敢哭,走到哪里都是一群下人跟着,生怕掉了泪就被人看轻了。

可是真的很难过啊……不敢说。

宫中太冷漠了,只有两种人,一种人是「主子」,另一种人是「奴才」。前者见到她称呼她为「良安」,后者见到她则扑通一声跪下山呼「郡主」。但所有人都离得那么远,没人可以在她难过的时候摸摸她的头发或者抱抱她。

她听奴才们私下聊天,说寻常人家家人之间可以相处的很亲密,但是她得不到,想想就很难过,有时会在深夜咬着被角偷偷哭,还不敢发出声音,因为「不体面,不规矩」。

有一次她又被这种情绪所笼罩,终于有一次不想再管什么规矩,什么体面,她没有父母,没有亲人,连放肆哭一场难道也不行吗?

她不敢在皇后宫中放肆,便自己一个人偷偷跑出宫室,那真是一场痛快淋漓的奔跑,她完全没有目标,只是哪里人少就选择哪里。

披头散发,跑到一半在风中就开始哭,后来终于找到了一个破旧的人很少的废弃宫殿,钻了进去,放肆哭出声音来,哭到涕泗横流,声断气阻,整个院子都回荡着她毫不体面的哭声。

她哭的太投入,所以没听到有人接近了这间屋子。她哭到一半,突然听到外面有个很清润的少年声音,很是平淡地问道:“谁在那?”

她吓了一跳,哭声一顿,很惊恐地问:“谁?”

那少年问:“你是宫女吗?这里离上书房很近了,你在这里哭可能会引来其他人的。”

她抽抽嗒嗒地说:“我不是宫女……我就是……我父母都不在了……别人都有的……我好孤单啊,我身边谁都没有……我难过,也没有人哄我……”

她躲在宫殿门后,透过门缝,看到外面站着一个很漂亮的少年人。她想要站起来,但又跑又蹲又哭的腿麻了,刚有动作就腿上一酸,又摔在了地上。这一下实在很疼,所以她又哭了起来。

而那少年听着动静以为发生了什么,竟然想要进来:“你需要我帮忙吗?”

她断然拒绝道:“你不要进来!”

少年倒听话,果然停步。她又努力了一下,还是没站起来。她觉得自己实在是没用,怎么会在这么尴尬的时候被人发现?

而这时门外却突然递过来一把折扇,少年说:“肌肤相触失礼,请您扶着扇子站起来吧。”

她抽抽嗒嗒握上了扇子,那执扇的手很稳,借着这把扇子将她扶了起来。把她扶起来后,她半晌讷讷无言,不知道要说什么,也不敢出去。

却听那少年说:“我听说人过世后会变成星辰,您可相信吗?”

她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我不知道……”

少年似乎顿了顿,斟酌了一下说法,才坚定道:“人过世后其实就会变成天上星辰的。”

她没听明白,便问道:“那又怎么样?”

“星辰高悬于天,始终照耀着您。”少年说:“实在难过的时候就看看天吧,爱你的人一直都在,你不要哭。只是宫禁森严,下次不要这样跑出来了,被抓到会挨罚的。”

岳照歌鼻腔酸涩,心想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真想出去见见他啊,可这样走出去就太丑了。她抓着门框,哑着嗓音,无理取闹道:“我知道了!你走!你在这里我怎么出去!”

门外的少年也不生气,似乎很能体贴她这番无理取闹,转身便离开了,隔着门缝,岳照歌只看到一个渐渐远去的清瘦背影,即使在那么窄的缝隙中,也像是浑身发着光。

岳照歌后来打听过那个男孩子是谁,可是宫里的人太多了,她只是个小姑娘,能探听到的消息太有限了,终究不了了之。而后深宫漫漫多年,每当她难过伤心想要哭泣的时候,耳边总会响起来那个男孩子的声音。

你不要哭。

仿佛就能微微坚强起来。

而宴席前有一次三皇子来找她,话里有意无意提了一句,说自己的伴读现在看着越来越冷清了,明明小时候还会安慰偷偷藏起来哭的小姑娘的福至心灵一般,向来不爱闲谈的岳照歌近乎是有些急切的问,是什么样的小姑娘?三皇子哈哈笑道那谁知道,就小时候有一次那个伴读进宫,也不知道跑哪去了晚上才回来,回来满手都是鼻涕眼泪,帕子也没了,一问说碰到个小姑娘,哭得特别凄惨,就过去安慰了两句,我再问是什么样的小姑娘,这人竟然说隔着门没看到脸,想来应该是什么小宫女之类的。

三皇子说者不知有意无意,岳照歌却有心了。及至宴席上她听人说三皇子来了,便过去问安,目光却落在三皇子身侧坐着的少年身上。

他可真好看啊。

少年人一身白衣,清凌凌的料子上滚着暗云纹,披着藏青色鹤氅。他端着酒杯起身,身姿如松气韵如竹,淡淡垂眸看她,眼神如古镜如平湖,睫毛如鸦黑凤翎,声调也淡漠。

“问良安郡主安,我叫叶久,表字轻舟。”

多年前的男孩子终于绕过那扇门扉,站在艳阳下,眉目都太清晰。

何需再选呢?她一生到此,就只见过这般颜色。

chapter 11

琴音孤冷,越过皇城层层叠叠的屋脊。

岳照歌独坐高处抚琴,对着面前廊外白茫茫一片雪,雪很大,她绣着梅花与雪色的锦袖铺陈满地。

尽管外面大雪绵绵密密,但屋子里却很暖,小火炉上温着一壶桂花酒,正咕嘟嘟的冒泡,角落里雕金香炉上一缕轻烟,冰片香混着桂花香,被酒气一熏,都是懒洋洋的。

还有雪。

“前年我和三殿下去望江楼喝酒,喝到兴尽处时已经月上中天了,望到远处便看见落霞湖上波光粼粼,月光都碎在里面,那景色很美,所以谱了这阙临江仙。只是随性之作,上不得什么台面,没想到竟然能在您这里听到。”这一曲终了,叶轻舟端着一杯酒站在岳照歌身后,淡淡道:“今日雪色甚佳。”

这人嘴上叫着郡主尊称倒很恭敬,行止间却并不十分注重礼节,过分谦卑,让人感觉不出来什么谁身份尊卑高低的。可又没有那种男人随意亲近女子,轻忽她的意思,只是放松随意,轻描淡写地就压住了她这个郡主的气势。

不过岳照歌自认自己本来也没什么气势。叶轻舟随便搭话她便心慌,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回首看了叶轻舟一眼。

小郡主年纪小,眼睛黑白分明清澈的很。这么望过来,微微有些不好意思似的。

周礼神神秘秘地找他进宫,本来以为有什么大事,结果只是叫他来陪陪小郡主,说是多少成亲前熟悉熟悉——真是闲操心,最近还追着太子一个幕僚的踪迹呢,还有心思操心这个,成亲前没见过的夫妻多了去了,哪用这么麻烦?

……这小郡主原来是个安静性子,本来以为天家贵女,总有些跋扈气的。

叶轻舟本来做好了要伺候跋扈公主的心态——这没什么可委屈的,他是落魄侯府的庶子,生母是江南歌女,在权贵如云的京城,身份可以说是微贱。不知道撞了几辈子大运被良安郡主挑中,不小意伺候着,难道还要等郡主来将就你吗?

可小郡主生在将门,长在天家,眼中的尊卑之别却很淡,性情也温软。真正见面聊天时,她如尊重任何一个高官子弟,勋贵世家,皇亲国戚一样地尊重他。她轻声细语的说话,称呼他为「您」。

确实让人很舒服,相处起来也轻松。或许成亲后的日子,也不会像想象中的那么累。

叶轻舟心下微微叹了口气,想小郡主是个内敛的,那就他来找话题吧:“论琴,曲临风曲先生是琴中国手,五年前皇后娘娘邀曲先生□□宫中曲乐,先生在宫中留了三年,说宫中曲艺虽好,却失于规整太过,不是此生归处。然后便辞官远去,不知所踪。世人再不闻先生琴音,实为憾事。可方才听您琴音孤远便如飞鸟披霜振翅,是曲先生的风骨。”

岳照歌目光低低落在琴弦上:“确是师从于曲先生。”

叶轻舟笑了笑:“曲先生琴音未绝。可惜我这曲子不算佳作,怕是辜负了。”

岳照歌道:“公子过分自谦了,我听过一些公子的传闻……”

叶轻舟微微挑眉,心想自己的传闻?他为避嫡母的眼韬光养晦,终日流连于秦楼楚馆,可没什么好名声。京中提起他,都说虽然幼时惊才绝艳,可惜随着年岁渐长倒平庸起来,乃是个仲永,现在传出来的已经都是些风流公子,醉心风月的话了。

小郡主道:“说您是个风雅人。”

这可真是个好听的说法。

叶轻舟失笑:“您怕是从三殿下那儿听的吧?”

“也不是。”岳照歌歪头想了想:“我是听宫人说的一些闲话,说您不爱仕途偏爱风月什么的,风啊花啊雨雪啊月亮啊,都是很美的东西,能欣赏是福,我听着真的觉得您很好。”

她有点不好意思:“就说您这阙曲子吧,我就觉得您谱的并不比那些流传已久的曲子差……我不过师从先生学了三年,自觉自己技艺寻常,在您面前抚琴,还怕您以为我是个附庸风雅之人呢。”

“郡主多虑。”叶轻舟抬眸扫过这满室的布置,道:“我以为风雅也好风流也好,都不在于技艺高低,只在于闲情罢了。”

他倒了杯暖酒递给岳照歌,示意岳照歌坐到对面,自己坐在琴案边上,抬眸笑了一下,看到小郡主的眼一亮:“愿为郡主抚琴。”

世间曾有高山流水,曾有伯牙子期,所以他们说如果能闻人曲中真意便是心意相通,可终究是很难。少年坐在那里垂眸抚琴,不知心里是河山千里还是明月彩云,旁边的人猜不出来。可大概是酒香花香太缠绵吧?只让人听到一阵雪落白头,又一阵潇潇雨歇。

叶轻舟音律上造诣极佳,信手弹来自有韵律悠长,并不十分用心,一路到收束才抬眸看坐在对面的人。小郡主侧着头,望过来的目光温柔专注,眼底微微蕴着一层光。

那光不同于月色雪色或是世间的一切景色,乍一看去只是平淡,却叫人心里无端端一轻。

他有一瞬的失神,于是手下拨出个极高的音,归处便走入绝境,戛然而止。

——恰如一件事走到结尾才用心,总是无始无终。

……她今天眼尾晕了胭脂色。

延康三十六年,初冬。

良安郡主的婚事牵连甚广,终于在一个细雪飘摇的清晨尘埃落定。皇上赐婚于良安郡主与长宁侯府庶长子叶久。而大概是为了郡主的颜面,在赐婚之外皇帝又下了一道旨,封叶久为长宁侯府世子。

长宁侯府世代文臣,是个清贵世家。祖上叶落野是随□□南征北战的军师出身。叶家出了名的子息艰难,自叶落野一代开始一脉单传,血脉延续总是岌岌可危。

直到叶轻舟这一代才总算出了两个儿子,可惜长子生在偏房肚子里,才名满京,风流年少。次子虽然平庸,却是嫡出,他们家的后院想来也不会是个消停地方。

良安郡主论身份,配他们家长子实在是低嫁;论过日子,长宁侯府又不是个消停去处;论感情,叶家老大年少风流,不像是个会体贴人的,更是白扯。朝中颇有一些人对这门亲事不满意。

比如说一些岳国公的旧部,自然不愿意旧主遗孤终生所托便如此错付,是以圣旨未出之前朝会上颇热闹了一阵子。

皇帝和风细雨道:“这是良安自己的选择啊。”

婚期定在深冬,据说是因为郡主喜看雪景,希望自己出嫁的时候有飞雪相送。

这一天也是大雪,绵绵密密的,像是要把京城埋了。

护国寺。

森森青松,大雪倾覆。叶轻舟披着狐裘,狐裘下的手里拎着一柄刀。

京城世家公子都更喜欢佩剑,是因为剑乃君子,与玉佩并悬腰间,有以器喻志的意味。而带刀的人就下贱多了,刀没什么特别的寓意,带刀的人都是干脏活儿的。

譬如杀猪,譬如杀人。

护国寺是皇家圣寺,清修的地方,僧人们都守戒律忌荤腥,自然也不必杀什么猪。

他推开佛堂大门,迈步走了进去。

佛堂里面供着佛祖金身。佛祖座下跪着个衣着朴素的僧人。僧人听见门响,对着佛祖磕了三个头,回过神来,打量着五尺外站住了的少年。

少年人好姿容好人品,没什么表情,神色淡淡的。看穿着最是清贵显赫,却拎着一轮弯刀,刀尖轻轻点在地上,并没有掩饰。

那把刀两侧血槽很深。僧人知道哪怕京城阴影中的人也很少用弯刀的,倒是沙漠里悍匪爱用,杀人只需过马一刀,那轮凶悍的弧度让它在劈砍时不会嵌在骨缝里拔不出来。

僧人几乎是有些惊奇的看着这个少年人。

他吸了口气,感慨道:“……叶家人。”

长宁侯长子,少时惊才绝艳,文采风流,有辞赋三百,所以入宫为皇子伴读。说起来仿佛是个厉害人物,可随着年岁愈长,这少年人心不在宦海仕途,终日歌风颂月,渐渐的也没几个人关注他了。

他见过这少年人一次,是有一次看见三皇子带着他在京中有名的锦绣坊挑衣裳,锦缎珠光铺了一屋子,在街上打马走过眼睛都被晃了一下,当时只笑少年纨绔,没想到再见却是这样的肃杀。

长宁侯府祖上叶落野曾是开国武帝帐下军师,人传多智而近乎妖,武帝统一天下后论功封了九大柱国,没几年柱国们纷纷获罪,不到十年的功夫里死的只剩三家,其中两家是当时的皇后娘娘母家与太后娘娘母家,唯有叶落野一脉急流勇退,交了手上的一切实权,在那个乱世里得以保全血脉留存。

叶落野为自己讨得封号「长宁」就是希望子孙后世能长久安宁,所以留下家训令叶氏子弟出仕只得从文不得从军,不涉党争,官不可过二品。

便这么连绵五代,叶家子孙代代谨守家训,长宁侯府虽然没有实权,却是个难得从开国一路绵延至今的世家。

朝中谁都没有把长宁侯府当成个重要角色,他们家出仕的人少,出仕也都是些翰林史官的文弱闲职,没什么可值得在意的。

而这一代长宁侯更是沉迷丹药,连朝都不上。他们家说起来能够为人称道的也就是自叶家祖上一脉相传的好容貌,真是代代子孙都是明珠美玉。只可惜子息艰难,也没什么人愿意与长宁侯府联姻,在遍地高门中是个透明世家。

所以他想过圣安司,想过江湖上有名的杀手,想过哪家豢养的暗卫——就是没想到,最后竟是这个没注意过的叶家长子提着一口凶悍至极的刀来找他。

“长宁侯府五代不涉党争,如今也抵挡不了皇权的诱惑吗。”他低低的叹,“万万没想到。”

叶轻舟眉目未动,淡淡道:“这和长宁侯府没关系。”

真是天真的话。夺嫡这种事怎么可能不牵连家门?

僧人哂笑,心想也不过如此,到底还是年轻人,这样沉不住气。他道:“你来···”

叶轻舟并不听他说了什么,自顾自接着道:“三殿下说齐先生高才,该知道择木而栖的道理,让我来问先生,可能为殿下所用。”

这少年人问着这样的话,语调却如此平静淡漠,仿佛也并不在意他如何回答。

僧人话未出口便被打断,只是眉头挑了一下,并未见动怒。

叶轻舟果然没有等他回答,“不过我看过齐先生的文章,以为您有忠臣的风骨,所以您的回答我也不必听。”

那你何必问。

僧人从宽大的僧袍中抽出一柄一尺二寸的短刀,再没有多余的话,快步抢攻了上去。

这少年人很有意思,这件事也很有意思。史书记载叶落野是个多病体虚的柔弱人,连带着子孙也都说不上康健,而他出身太子近卫,一手刀很有几分功底,手下人命也不知道多少条,如今却被这叶久追至穷途末路,哪怕已经藏身在护国寺还是找上门来,走到今天,竟然见识到了文弱叶家人的武艺——

文弱叶家人的武艺凶悍的很。

过手一刀,血泉喷天。

僧人仰面倒在地上嘶吼,不远处是他还握着刀的手臂。一招的功夫,叶轻舟踹碎了他的膝盖让他再不能直立,一刀断了他拿刀的手。

叶轻舟甩了甩刀上的血。

僧人嘶吼道:“……你怎么……可能……”

真是毫无新意。叶轻舟心想怎么谁到死前都是这么句话,承认这世上有比你强的年轻人这么困难吗?

带着冬部追了一个半月才终于找到这姓齐的躲在这里,眼见着要完成任务,心里却也没什么欣喜的。叶轻舟没有折磨将死之人的兴趣,准备给这姓齐的来个痛快的。

僧人喉咙里都是血沫,临死想为自己的家人讨一条生路。于是呛咳着道:“……祸,祸不及家人。”

叶轻舟居高看着他,淡淡道,“好。”

他长得好,表情语调都很淡,交涉也好交手也罢,没什么情绪起伏,很从容,仿佛万事在握。说起话来便显得真诚,似乎格外可信。

僧人信了,睫毛颤了颤:“……多谢……”

一刀入喉。

佛前见血,叶轻舟也没觉得有什么避讳的。眼看着这姓齐的断气便收刀,整了整自己的衣襟,他今天穿白,半点血都没沾上。一道黑影从梁上掠下,半跪在他身边,低声禀报道:“四周的暗卫已经都清理了,总共五十人,身上没有身份标示。”

叶轻舟并不意外,道:“还有呢?”

“后山发现了齐先生家人,上下总共一十八口,公子想……”

叶轻舟道:“做干净点。把这收拾了。”

黑影领命。

冬天风大,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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