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这茶楼也不知道开了多少年了。好像是前朝肃帝年间就在,如今到了永乐年间,经了旱灾,经了一场烧了半个京城的大火,经了当年圣上登基时一番兵荒马乱,竟安安稳稳开到如今,仿佛一片陈旧砖瓦都不曾少过。
惊堂木「啪」的一声拍在桌上,惊起无数灰尘,在细细一条光柱里上下飞舞。
“且说那清贵门庭世家子,竟破万里敌寇,非求功名,拜别了春花秋月,一夜吹彻萧笙。”说书的是个胡子一把的老者了,惊堂木一拍,便悠悠抻开了一条饱经沧桑的老嗓,“诸位客官,咱们上回正说到那草原诸匪正在山下乱做一团做困兽之斗,忽而见那山上有一俊雅公子安然端坐,衣白如雪,怀里抱着一张凤颈琵琶,琴音自天上遥遥而来,那公子白衣猎猎翻飞有如天人,正是我朝长宁候是也……”
说的是今人时事。
“侯爷威武!”
“嘿,前几日我就说,那区区草原匪寇不过仗着草原水草丰美,马养的高大一些才在战场上猖狂了这么些年,哪里能同我朝名将相比?碰上侯爷,果然栽了!哈哈哈!”
“侯爷盖世英雄,也不知道侯夫人是哪家闺秀……”
“先生这话不对吧?战场不是儿戏之地,还能容他想弹琵琶就弹琵琶?”
这一段儿接着昨日,正是那长宁侯领兵打败风雪关三部成名的一战,风雪关战乱数十年,边境民不聊生,长宁候在风雪关打了十年年仗,一手肃清了北方战祸,如今得胜归来,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京城大街小巷都在传颂他的功绩,说到这一段儿,满楼茶客都有些激动,喧闹骤起。
说书先生脾气好,被人打断也没什么气恼神色,笑着向四周拱了拱手,“诸位客官也莫存疑,且听小老儿道来:这叶侯爷在未从军之时乃是个风雅人,好美酒好风月,好音律好文章,即便后远赴北方战场,也未改了习性,领兵大破风雪三部之时也正是得意之时,是以如此行事,而后便越来越少了,此次大胜还朝便未如此,大概是年岁长了的缘故。但人皆有年少轻狂的时侯,叶侯爷身份尊贵,更没有压抑的道理,这些事广为流传。我也是曾听退役的兵士亲口说过的,断不会欺瞒诸位。”
又是一阵喧哗,那刚才发问的汉子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摸摸头,也不吭声了。
说书先生笑了笑,向四方看了一圈,心下不禁有些惊奇。
说书先生在茶馆说了半辈子书了,来听书的大多都是熟客,他甚至半数都能叫上名字来,多是些闲人或走街串巷的小贩爱来,偶尔也能见到几个偷溜出来的夫人小姐什么的。可今天却尽是些没见过的客人。
最左边那桌两位客人皆是一身暗色锦衣,心思不在听书也不在茶上,茶客喧哗时便把头凑在一起低声说着什么。说书先生在市井打滚大半辈子,自忖有几分看人的眼色,总觉得那几个人举止之间不似平常百姓,但也说不上是什么人。
而最右边角落的一张桌子上坐着的客人更奇,他也看不出什么路数。看坐着的角度正是一个能直直对着左边桌子,自己却会被其他客人挡住的位置,也不知是不是刻意的。
那人不敢见人似的扣着个斗笠,从这个角度看去只能看着半截下巴,一身飘飘晃晃的灰袍子,桌面上横着一口长刀,倒很古朴的样子。那人拿着茶杯翻来覆去的把玩,没有喝的意思,听到有人就故事发问,隐隐约约看到嘴角勾了勾,仿佛是轻轻笑了一声。
灰袍人一张斗笠一口长刀,没有那些官兵衙役身上惯有的浮躁,一身远路而来的尘灰,看形容倒有些像是故事里那些江湖上来去如风的高人。
江湖仇杀?说书人心里泛起些不安来。
灰袍人似乎是察觉到了说书人的目光,微微扬起脸,在一片喧闹声中遥遥向他举了举杯。
说书人一愣,突然感觉这人有点眼熟——然而那灰袍人没给他深思的时间,正在他心下泛出些不安时便十分顺他心意的站了起来,随手把那茶杯扔到地上摔了个八块,随即一手抽出了那把刀,「锵」地一声。
这一声茶碗碎裂的声音格外清晰。
拔刀的声音也很清晰。
茶楼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灰袍人把斗笠抬了抬,抬眼望向左边那两个人。
那两人反应很快,觉得不对立刻起身要走,没成想他们边上一桌茶客中竟有一人突然起身,一言不发抽刀便朝后面那人后背砍去,眼见就要将那人劈个两半——
电光火石之际,后面那人一刀隔住了偷袭,震出一声脆响。
而走在前面那人惊怒之下回头来看,一眼便看到了立在堂下的灰袍人。
灰袍人语意带笑,声音非常朗润动听。他身型清瘦,或许是因为意态十分闲适从容的原因,这么提着一口刀站在那里就仿佛镇住了满楼的喧嚣:“诸君,久见啊。”
走在前方那人腿一软,走不动了。而后那过手了一招的随从收刀后撤,见偷袭者并不追击,便粗声道,“阁下何意?”
灰袍人完全没接他的话,甚至眼神也没在他的身上停留,只是望住了那吓得哆哆嗦嗦的人,和颜悦色道,“张大人安好啊?”
这「张大人」一惊之后立刻反应了过来,按下身边人,上前两步恳切道,“下官实在不知侯爷今日归京,有失远迎,又扰了侯爷的雅兴,请侯爷赎罪……只是不知侯爷是不是对下官有什么误会,下官一介文臣,侯爷实在不必动刀动枪的……”
就这人一身这个打扮,还是个侯爷!这又大人又侯爷的,本来以为是江湖寻仇,原来却是朝堂密案!说书先生在有人亮刀时便躲到了桌子下面,还不忘本业,这个热闹听的津津有味。
灰袍侯爷笑道,“张大人客气——我正是为您来的。听说京城最近不大太平,有人囤积金银私练兵马,圣上忧心的很,特命我来查查——这不就撞见您了吗!真没令叶某失望,要是没有您,我私自动用圣安司,回头在圣上那说不得还要挨顿数落,真是仰仗您老了。”
圣安司!
张大人心下一凛,抬头一看,果然茶楼里有人不对!茶楼客人不多,见他们这边矛盾骤起,除了吓得战战兢兢不敢说话的和那刚才发难的人,还有一些人都把手放到了腰间,此刻都静默地盯着他们四个,隐隐成包围之势堵死了门口,如果都是圣安司的爪牙,那确实是插翅难飞……
已经是一万分的谨慎小心,竟然还是让这姓叶的找着了!
叶轻舟做事一向狠辣,宁可错杀也不放过,何况他手里还确实有份绝不能交给叶轻舟的东西。现下凭他们二人断逃不出去,倒不如把那东西毁了——他心思急转,给自己身后的人打了个手势——
他这番反应不可谓不快,可惜万万没想到那来接应的人不是个九转心肠,体会不到张大人这番心路历程,会错了意,踏出了一步,与那刚才偷袭的人缠斗在了一起。
他也算悍勇,刀刀都力大势沉,那偷袭者并不能匹敌,可惜随即更多的圣安司衙役抽刀加入了战局,终究双拳难敌四手,没几下就被缴了械摁在地上。
圣安司的人一贯经验老道,把那人摁在地上后立刻卸了那人下巴防止他服毒,最开始的偷袭者上前一步半跪下去,沉声道,“禀侯爷,贼人已经伏法。”
张大人:……
灰袍人一个没绷住,乐了一声。
“盛世太平啊。”这姓叶的装模作样叹道,“造反的都这么亲切,张大人您说是不是?”
张大人简直什么都说不出来。
叶轻舟一哂,随即那些圣安司的人按住张大人,十分礼遇地卸了下巴。随即他竟然连一句话也懒得和张大人说了,回头看向那看戏看的很入迷的说书先生,话锋一转,“这位先生说书说的很有趣味,就是今天这件事……”
说书先生人在桌下露出一双活泼的老眼,十分识时务道,“小老儿必守口如瓶,绝不透露半个字!”
叶轻舟:“……请务必以后说书时将此事编的生动有趣,要突出本侯的风采气概。”
说书先生一哽,“……是,就是不知道侯爷尊驾……”
叶轻舟低眉顺目道,“我姓叶名久,表字轻舟,不才被圣上封侯「长宁」,惭愧惭愧。”
长宁侯料理了茶楼里这一桩事,又好好嘱咐了说书先生,这才施施然走了出来。
不仅茶楼内部潜伏了圣安司的人,这茶楼外也被官兵围了一圈。想必方才那张大人就是逃出茶楼,也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叶轻舟一出来就看见个老朋友站在茶馆门口,一身戎装,正是如今五城兵马司指挥使谢缨,看见他出来,目光中隐隐有些激动,沉声道,“怎么光天化日下闹起来。朝堂密事,大庭广众之下的。”
叶轻舟便从那身破破落落的灰袍子里翻出张皱皱巴巴的纸条来,攥在拳里高高向皇城方向拜了拜,道,“都是陛下的圣裁啊!”
然后他把那个小纸条递给谢缨,谢缨展开一看,那纸条上铁钩银划的两个字:闹大。
他向周围扫视一圈,看见不少百姓都打量着这边窃窃私语,再一回头看叶轻舟又把那张纸条抽走,随手扔在了风里,陛下的圣裁在风里翻滚了两圈,最终落到路边水渠里,很快就被冲走了。
谢缨:··· 有病吗?
叶轻舟一哂,抬眸向四方望去,四周车水马龙,沿路的商贩叫卖声灌了一耳朵。
少小离家老大回,所幸乡音未改,鬓毛也未衰。当年走的那么决绝那么讨厌这个地方,可远行人原来真的会思念故乡。
虽然想见的人早就不在了。
chapter 2
“以臣本来的脚程,大概是三日后抵达京城,一路上尽可以舒舒服服地坐着马车,还有娇仆美婢给臣扒葡萄吃,”叶轻舟痛心疾首:“但自从臣接到陛下的旨意,为了揪出那在京中作死的宵小,臣连发两封急书于圣安司,五城兵马司,就怕放跑了贼人,一路跑死了三匹精心喂养的战马,都是为了不辜负皇上的重托啊皇上!”
皇帝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方才的意思是,为何你在北方一住十年,一次都不回京城,不是问你为何提前回来……”
叶轻舟一头磕到底:“敌寇未灭,没脸回来见您啊!”
皇帝怒道,“叶轻舟!”
叶轻舟高呼,“臣万死!”
皇帝气的脑壳疼。
他十六年前认识叶轻舟,彼时那是芝兰玉树清朗如月的一个少年,十年前叶轻舟拜别初登大宝的老友自请去北方平定敌寇,那时他刚死了媳妇,一副没出息的要死样子,如今想来尚历历在目,他曾一度以为叶轻舟去北方是去求死的。
没想到时隔十年故友来归,嘴里竟然连句正经话都没有了!
良安吾妹,皇兄实实对不起你。
皇帝低头再一看,发现叶轻舟跪趴在地上,双肩尚在颤动,想来定是在偷笑,正酝酿着准备暴喝一声,叶轻舟从地上支起身子来,边笑边摆手,“哈哈哈不闹了……”
皇帝的暴喝中途夭折。
认识这么多年,皇帝从小被叶轻舟花样百出的怪毛病折腾,简直心累的计较不起了,自己哽了一会,最后只得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你怎么回事。”
“兴之所至兴之所至。”叶轻舟站了起来。他这么一站,仪态上就不是很注重对上的礼节了,很有兴致地走到窗边远眺。
从窗里望出去,最后一抹余晖也落下来了,满城琉璃瓦上的光辉漫漫消散,仿佛金色的潮汐一点点退走。满城宫室飞檐上都缠绕着铜铃,铃音夹在晚风里,晚风浩荡的吹来。
此时是长乐八年的秋天。京城繁华更胜前朝。本朝不设夜禁,百姓商贩入了夜也还是在街上吆喝,秦楼楚馆之地更是热闹。皇帝励精图治,却也是个风雅之人,曾长夜提灯独游,深感深宫寂寞,遂令各宫悬挂铜铃于屋檐之下,风吹起来的时候满城寂寂,唯有细碎的铃声和百姓烟火遥遥而来。
曾有当世音律大家入宫献艺,恰逢夜雨敲击,满城声潮有如碎玉流冰,海浪一般回旋。听着听着便默默流下泪来,几乎不能自己,后来盛赞这声音意蕴悠远,非人力刻意雕琢而成,就像仙人在高天之上俯听人世,已不是皇家威严,而是仙音了。所以也有人说是帝都奇景,天下无数文人作诗赞美,其实真正见识到的人并不多。
在这样的风里,叶轻舟颇有些感慨的叹了口气。
叶轻舟在边关上也听说过皇城夜雨听铃的盛名,之前总认为是下面的人谄媚,而今自己亲身来听,却确实觉得是有些意韵动人之处,不禁回头笑道:“皇城夜雨听铃的盛名,都传到关外了。之前我总以为是下面人阿谀奉承,如今看来却是我浅薄了。”
皇帝嘲道,“谄媚。”
但这么说着,还是有细微的得意从他眼角眉梢里流露出来。
皇帝喜听夜雨,长乐三年皇城北侧便起了一座高楼,一楼按着潜邸时王府的样子照描下来,二楼却格外空旷,四下无墙,不过深红木柱支撑起飞檐斗拱来,檐角下缠着铜铃和纱幔,从外看去倒像个极大的亭子。内里也只一张席子一方矮榻,摆了点笔墨纸砚,一张棋盘而已。
这楼阁从外面看来虽是气派古雅,在金碧辉煌的皇宫里却总显格格不入,内里更是比不得后宫繁丽,皇帝却极爱这里,常携皇后登楼观景,有时也召见臣子清谈,累了就在此睡下。
却很少有人知道这栋楼阁是当年叶轻舟画的图纸,叫皇帝看中了盖在皇城里,如今叶轻舟回朝,皇帝在这里见他,也是亲厚的意思。
“关外境况不太好。这几年连年天灾,奴隶牛羊都饿死过半,眼见着一年不如一年。若非如此,我未必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收服他们。”叶轻舟道,“天灾又兼战火,内政也是一团乱,据我看这一仗打完,关外元气大伤,没个三五十年他们缓不过来,我以为可以开设互市,建立北方都护府,再要求联姻,如此一来既可监视他们的动静,也彰显了我朝气度——边境百姓生活困苦,开设互市的话往来商交,想必日子也能好过一些,如此一来,至少可保二十年北境平稳。”
皇帝道,“我也是如此想的,一应事宜最近会在朝会上细论,你还要辛苦些。”
“至于张荣贵,”说至此处叶轻舟正色,“我在他身上发现了些东西,想必陛下刚才已经看过了。”
皇帝摇摇头,“他可真是……给我送了好大一份礼啊。”
叶轻舟低声道,“还没来得及审。不过我大致能猜到些,是安王如今尚有不臣之心?”
“他从来都有,只是我没想到他这两年越发长能耐了,礼部户部皆有他的人,大笔税银不入国库,倒都往江南去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啊。”皇帝笑了一声,“我本来念着到底兄弟一场,还是让他过安稳富贵日子,偏生心这么大,叫我如何留的下他。要不是想趁此次将先皇后在朝中留下的势力清一清,哪能容这些人留到现在!”
“这些事我心里都有数。”皇帝复又道,“你远道回来,不提这些了。你过来,咱俩下一局。”
叶轻舟自年少时对棋艺就很不擅长,宁愿去练字也不愿意多下下棋,相反皇帝就很喜欢,是以每次都喜欢拉着叶轻舟下,连战连胜。
叶轻舟下了两局,感觉自己的棋艺八年来没有丝毫长进,索性把白子一扔,不玩儿了。
“你在战场上连战连胜,棋盘上却一局都输不得,可见心胸还是不够宽广。”皇帝笑话他。
我心胸不宽广输不起,那也陪你玩这么些年,够意思了。叶轻舟懒得理他,嘴上应付道,“我要那么宽广的心胸干什么,我又不当宰相。”
这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一弯残月高悬,皇帝没有令人掌灯,满地泄银般的流光。叶轻舟懒散的靠在椅子上眯着眼睛笑,伸出手张开五指,仿佛是要抓一把月光似的。
他黑发如缎,发髻也歪了。形容不整,清贵气中添一丝落拓,生就一张跟女人讨债的脸,风韵尽在眉梢,情丝悉堆眼角。不笑时矜贵冷清,笑起来眉目含情。
身上也不是下午那身灰袍子了,一身青衣遍洒竹纹,月光清泠泠在缎面上滚来滚去,一双手伸出来,十指间尽是薄茧,伸手抓一把月光,月光就仿佛在他指尖流泻,时光和磨砺并未折损他的风华,反而为他增添凛冽醇厚的气度,果然是与京城的少爷们大不相同。
怪不得就有人巴巴的来求,好好的嫡女当续弦也要嫁进长宁候府。
皇帝本来不大想和叶轻舟提这个事情,怪尴尬的。但又看他状态总算比十年前好太多,不禁想到皇后的嘱托,也觉得皇后的提议有道理起来。
“轻舟啊。”他清了清嗓子。
叶轻舟抬头。
“和国公家大小姐你有印象吗?”
这个句式,听起来仿佛有些耳熟。叶轻舟啊了一声,抬头用一个难以形容的眼神看了皇帝一眼,知了圣上的雅意。
“国舅爷,朝中清流领头世家,我怎么也不能没印象吧。”
“我没问你这个。”皇帝道,“他们家大小姐说四年前曾承蒙长宁候救命之恩,自此情根深种,愿为长宁候继室,不求你长驻京城,不求你不纳姬妾,只求一个陪伴你的位置,等你等了四年,都等成老姑娘了。”
叶轻舟:“……啊?”
“本来我算是良安的兄长,怎么也不该我和你提这个事。”皇帝叹道,“可皇后实在心疼幼妹,千求万求让我来问问你,我心里想着良安也走了很多年了……”
叶轻舟斜眼看他。
“逝者已矣啊!”皇帝低声道:“生者要多保重。轻舟,我知道你心里有愧,但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找一个人陪着,不管怎样都比一个人好吧?和国公家那姑娘我见过几次,容貌性情都很好。想来如果良安泉下有知,也不愿见你如此,你实在不必……”
“不必过分自苦。”叶轻舟接了一句,皇帝一愣。
叶轻舟叹了口气,也不笑了,伸手撑住了额头。
“长乐三年,我刚在北方理出个头绪,陛下给我去信,信中说「北地佳人风姿绰约,公事之外不必过分自苦。」长乐六年,北方战场接连告捷,陛下褒奖之外又私下给我来信,信中谈“大局既定,多以珍重自身为念,不必过分自苦。”去年又来信说「虽诸事冗杂,但劳及长宁候荒废己身因公废私,却是朕所不乐见的,不必过分自苦。」如今我回京城了,不过两局棋没让陛下尽兴,陛下又让我不必自苦……我没有自苦,我挺好的。”
早些年就这样。皇帝比他大上两岁,总是自矜自己多活了这两年,早些年刚认识的时候就唠唠叨叨,以叶轻舟大哥自居,眼见着年岁越来越大,简直要变成个爹了。
皇帝哭笑不得,“什么话!娶妻生子乃是人伦,就算你不顾旁的,你们叶家几代子息艰难,总得顾及血脉延续吧?”
“血脉延续——”叶轻舟摇摇头:“再说吧。人家小姐也是好好的女孩,想要什么样的好人家没有?我一个半老头子了,平白耽误人家。”
话说到这里,就没有进行下去的余地了。
皇帝有心给他说个亲,是以为老友考虑的心情担忧他独身寂寞,并没有什么帝王心术的思虑,眼见叶轻舟拒绝到这个程度,也说不出什么了,只得长叹一口气,满心都是愁。
叶轻舟拒了亲还不够,停了一会又道,“北方平定后我朝四境平稳,我还在想既然四方平定,我也不必守着虎符……”
媳妇也不想娶,官也不想做。怎么难道还想上天吗?
皇帝终于有点火了,心想还以为这没出息的终于有了点长进,没想到不到而立便志气消磨,简直愧对年少时的志向。遂怒道,“你别妄想,娶亲也罢了,你要是想交虎符就去圣安司干点杂活,致仕你就想都不要想……”
chapter 3
所谓的去圣安司干点杂活,叶轻舟是拒绝的。
他年少时辅佐皇帝,皇帝明面上要当一个贤德仁善的皇子,阴私的活便都是他来干,后来去了战场,手上也没有干净到哪里去,如今想来,竟有半生都在杀人。
照他的意思,这个时候就该致仕,从此种花养鸟,闲来无事写词曲。半生双手染血,半生风花雪月。结果刚和皇帝开了个头,对方就怒斥他志气消磨,还是派他来干双手染血的活,总有一种跟了黑心东家的苦命感。
又和皇帝磨了半个时辰嘴皮子才把这事儿敷衍过去——也没完全成功,皇帝简直是看不得他清闲,又给他安排上了个太傅的位子。
然而叶轻舟并没有半分为人师表的沉稳,白天进宫点个卯似的教皇长子读两个时辰书,下午离了宫就去听曲儿看戏,两个多月过去,连侯府都没怎么回,今天睡在春琴院,明天睡在畅音楼。
而这两个月里皇帝雷厉风行清理了一群先皇后留下的暗桩旧部,杀了一批人流放了一批人又提拔了一批人,朝堂上血流成河风云变幻,可谓是忙得焦头烂额,回头再问长宁侯近况,灌了一耳朵听曲看舞的闲情,简直气得七窍生烟。
叶轻舟自认为十分诚实,说没有自苦,那就是没有自苦。
“关外上的酒比这个烈。”叶轻舟眯着眼笑,把酒杯往桌面上随手一扔,“想灌醉我拿更带劲的来,这酒太薄了。”
对面坐着的也是他昔年的朋友——叶轻舟当年交友不多,有的人当上了九五之尊,有的人平步青云,也有人曾是个靠爹的纨绔废物,如今下海经商,一身纨绔习性却没改过来,败絮其外金玉其中。
纨绔怀疑道,“……其实你已经醉了吧?”
这人叫王朗,安国公家二少爷,这一辈子研究美人美酒都明白的很,不入仕不从商,正常是一个等联姻巩固势力的苗子,然而这位常年抗拒他爹给他说亲——并且真的成功了。
他砸了十万两捧一个戏子,让戏子在京城最出名的酒楼顶楼唱戏,那酒楼立在一片湖上,开嗓那天他带着一众朋友乘船来看,满湖灯火璀璨风荷遍举,两岸百姓只见那锦衣公子立在船头,折扇抵在唇边,向着心上人递过去一个笑——然后他出名了,满城世家哪一个敢把姑娘嫁给这样一个浪荡玩意儿,他爹雷厉风行的处置了戏子,他哥软禁了他大半年。这期间王朗各种斗争作妖,最后他爹服了,再也不提联姻娶亲这类事。
此后王朗一头扎进商场,不过几年便挣下如山般的财富,真真叫人刮目相看——
可那有什么用?倾世的名角已经不在了。
叶轻舟因为这事高看王朗一眼,这些年来私下没少帮忙,也算是好交情了。自叶轻舟回京城王朗常叫他出来玩乐,今天这家「流风回雪楼」是第一次来,叶轻舟被王朗狠灌了三坛酒,才感到微醺。
叶轻舟摆摆手。
“喝酒就求个醉,你能不能有点追求了?”王朗道,“你看楼下,那儿,那个台子。”
这楼里装饰极尽华美,分了三层,中间挑空,三层的人都能看到一楼中间那个莲花状的台子。台子立在一片水池里,无数枝金色的荷花亭亭而立。
“一个空台子。”叶轻舟道。
王朗道:“对,但等会儿就会有舞姬上来献舞,流风回雪楼最出名的是舞姬皆有绝世技艺,满朝文武,大多都有个相好的在这儿。”
叶轻舟心想现在的人真是浮夸,动辄就绝世技艺,满朝文武的相好都绝世技艺,绝世技艺好不值钱哦。
“当然大多都不值这句称赞。”王朗客观道,“不过就我来看,总体还是很好的,楼主很有几分能耐了,至少跳的比宫里的舞姬好。”
叶轻舟笑道,“宫里的舞乐本来也没好到……哟?”
他这句话说到一半,视野里突然黑了下来。叶轻舟一愣,抬头去看。
一轮月光落下来,清而冷的照在他脸上,那是天顶上漏下来的光。这「流风回雪阁」的天顶竟然是可以打开的。
方才这楼里灯火璀璨,照得满楼都熠熠生辉,突然变成这样清澈的月光,满楼喧闹都歇,一下子静了下来。
而细碎轻盈的光从下方漫了上来,是那些金色的莲花。每一朵金莲花心里竟都嵌着萤石,这种小石头能发出微光,并不是什么稀罕物件。那些莲花都是赤金打的,没想到竟然只是这萤石的陪衬。
就如星河倒映,清凌凌的铺了一地月光。
星光中间的台子上,坐着一个白衣的女子。她裙摆极宽极大,在地上铺成一朵花型,白裙的边缘露出一圈嫣红,是那空明月光中唯一的一点艳色。那女子长得也媚气,一把团扇轻轻按在鼻梁上,只露出一双眸子,眼角下盈盈一颗痣。而那目光空落落的,一眼望出去,仿佛已经跨越了千山万水……
没有见到任何人。
叶轻舟目力极佳,目光遥遥落到那女子泪痣上,不知怎么的,心里一轻。
王朗赞道:“诶哟,苏姑娘。”
这时不知从哪里低低地起了萧声,看不到奏乐的人。一个女声孤零零唱道,“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西东……”
歌者调子起的极高,唱的却很稳,幽幽而来如泣如诉,听得人心里也跟着难过起来。
叶轻舟指节轻轻叩在栏杆上,目光仿佛也有点空落落的了,轻声跟着那歌姬的调子:“……南北西东。”
笙箫声漫过水台漫过楼阁,在空中低低地回旋。白裙舞姬在一片月色下起舞,发丝间都是跳跃的碎光,大袖飞扬裙摆也飞扬,月光在她裙摆暗纹上水波一样流过,台上台下,都是一片波光粼粼。她身段极柔软,收放都恰到好处,在她脚下这支舞哀伤靡艳之极,若论风韵,以叶轻舟生平之所见,也是少有的。
这一曲终了,灯火重明月色消散,融融暖光又照着珠玉锦幛,叫好声瞬间席卷了整个流风回雪楼,而白裙舞姬——姓什么?苏姑娘?苏姑娘站在花台中央,向四方来客坦然致礼。
“厉害吧?”王朗道,“这苏姑娘近些年声名鹊起,是流风回雪楼的招牌。”
叶轻舟道:“哦,可惜了。”
王朗奇道:“可惜?可惜什么?”
他目光一转,露出个暧昧不明的笑来:“哦,我知道了,叶侯爷这是看苏姑娘风姿动人,落在这等烟花之地可惜了。嗳,这有什么可惜的。论她什么苏姑娘柳姑娘,叶侯爷一说有兴趣,谁不巴巴地。”
叶轻舟扶额,无语道,“你能扯点靠谱的吗?”
他眼角一扫那白裙的姑娘:“你看这姑娘行止之间礼节教养极佳,八成是个好出身,说不定本来也是个好好的小姐。”
“对啊!说不定本来是个好好的小姐,你看你这心动了吧。”王朗道,“这个时候如果有叶侯爷这样的盖世英雄将她带离泥潭,从此倾城舞姿独你可赏,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叶轻舟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觉得美谈说不上,变成大街小巷里的谈资才是最可能的。
“快得了吧。”他笑道:“这京城里每天都有沦落风尘的小姐,每个都救我哪救得过来?我平白感慨一句罢了,招出你这么多废话。如此舞姿天下共赏,是如你我这般俗人的福气。喝酒,别扯其他的。”
这天夜里下了场雨,秋雨缠缠绵绵的,苏照歌推开窗子,一股雨后特有的清新水汽扑面而来,冲淡了屋子里的熏香味道。
然后她回身拿起小几上的银票,仔细地数了起来。
二百两进账!
舞姬这身份就这点好,所有的进账都是私房钱,不像她另一个身份,算来都是打白工,使人毫无激情。要说舞姬有什么不好的,也就是比较抛头露面这一点了。
但那有什么关系!她到今天还怕这个吗?
女德就是狗屎!钱才是最重要的!
如果能一直当舞姬,只当舞姬就好了,凭她如今的能力,来去轻松,自由如风,天下无处不可去。只可惜她的命攥在楼主手里,像是被套了脚的鸟雀,哪里都去不了。
房门被轻轻叩了两下。一个女孩儿声如黄鹂:“照歌姐你在吗?刚才有两个公子给了好丰厚的打赏呢!”
苏照歌从隐忧中抽神,听到了「丰厚的打赏」,露出一个笑来,扬声道,“来了!”
chapter 4
天地间一片白。
应该是个冬天,刚下雪的天气。能听到宫人仆从踩过雪地发出的「沙沙」的声响,阳光照在雪地上,很亮。然而更亮的是那轿撵上装饰的明珠美玉,在日光雪色的映照下反射出名贵冰冷的光,真正天家富贵娇养出来的女孩,无一处不精细。
真的有点冷,他低着头,感觉呼吸间都是寒气,但他微微笑起来。
清凌凌的女声从上方传来,其实听起来还是个小姑娘呢,竭力做出一副冷静平稳的样子来。
小姑娘颤巍巍的问道:“那你能给我什么呢?”
他听见自己说:“我愿永远陪伴郡主。”
回答的声音是很平稳的。
真吝啬啊。他想。
可这么吝啬,我也没做到。
“叶侯爷——”
一个九曲十八弯的嗓音惊天动地给他吓醒了,叶轻舟惊悚低睁开眼睛,视野里出现了一张虽然面容清俊,然而满脸胭脂印,看上去莫名yín荡的脸。
正是一个商场好汉子,断袖奇男儿,王朗王公子。
叶轻舟:“……”
叶轻舟道:“王姑娘,何事啊?”
王朗春风满面:“去你的!我在楼下逛了一圈,得有不下二十个姑娘来跟本公子投怀送抱,你当我是你这种怂货?听个曲儿自己都听睡着了,还露出这种□□的笑容,做什么好梦呢?”
你一个断袖显摆什么女人缘?你跟姑娘的缘分也就只到「抱一下」为止了。
叶轻舟道,“你竟然有脸说别人的笑容□□,照照镜子去好吗?什么好梦都被你吓醒了!”
王姑娘道,“哦,真是好梦啊,我猜猜,苏姑娘?”
叶轻舟从榻里支起身子来,随手捞过之前放在榻边小几上的折扇,道:“我夫人——你再多扯一句,我保证你不用胭脂也满脸桃花开。”
王朗再满嘴屁话也知道这玩笑就开不得了,立刻转移了话题,“我就是看你这两天心神不宁,是太子殿下的课业有什么问题吗?”
太子殿下才五岁,能有什么问题,太子他爹才是问题。叶轻舟想起自己昨天下了朝被皇帝逮住絮叨了一个时辰「洁身自好」「珍重己身」之类的话,感觉自己想到皇帝那张脸就要升天了。要说心神不宁,八成是被唠叨的。
“没有,路遇一个爹。”叶轻舟道,“不好殴打老人家,想想觉得怪憋屈的。”
王朗不明所以,以为他碰上无赖了,便哈哈哈道:“哈哈哈哈哈你还在乎这个,打就完了。”
叶轻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诡异地觉得自己得到了一些娱乐,深沉道,“嗯我下次考虑一下。不说这个——过两天中秋了,我记得你手下有个什么「银火居」,给我拿一个漂亮点烟花中秋晚上放,要是放的好,明年的皇商资格我可以考虑帮你走动一下。”
王朗喷他:“装什么呢?归你管吗?本公子连任皇商好多年了!”
叶轻舟走的时候从春琴院带了把伞,这两日秋雨连绵,虽然现在瞧着没下,过一阵子却未必了。他心绪起伏,不大想在人多的地方呆着,正好王朗想在春琴院多听会儿琴,正好遂了他的意。
真是难得啊,他很久没梦见过照歌了。
当年照歌刚走的时候,他几乎夜夜梦魇,每每入梦总能看见她浑身染血倒在那里,小小的一只。
后来战场拼杀,要思虑的事情太多,渐渐的便梦的少了,再梦见也不是那样可怖的光景,大多是两人平日在一起时所作的琐事。再然后,这样平淡的梦也少了。
就好像逝者也知道生者在继续往前走,看到他慢慢好起来,便放了心飘然远去,从此连入梦都吝啬了。
可这些年风雨里奔波,多少次深夜饮酒痛哭。
微微几点凉意落在脸上,风里都是浓郁的桂花香。果然下雨了。叶轻舟撑伞,并不回侯府,漫无目的地向街上飘去了。
苏照歌躲在屋檐下,有点犯愁的看着屋檐外的雨幕。她本以为自己只是出来选个首饰,要不了多久,一时手懒就没有拿伞,如今可好,被雨困在这屋檐下面回不去,也不知道这雨什么时候停。
好在连跳了四天,今日休息,不必着急回去登台。苏照歌看雨越下越大,漫过了檐下这一小方地面,忙小心地提起自己的裙摆。
开什么玩笑,新裁的霞影纱石榴裙,连料子带绣活至少得有个五十两,落在雨水里就算是废了。
她一边拎着裙摆一边想自己现在真是太节俭了,从前上千两的裙子,沾了一点儿茶水,说不要就不要了——不对,那次不是自己说不要的,是身边那人说“沾了茶就算洗出来颜色也不鲜亮了,赏人吧。”
浮光锦三百两一匹,也是有价无市,江南每年只供五百匹进宫,寻常市面上是见不到的。她当时对这些也没个成算,只觉得这东西虽然瞧着波光潋滟的好看,却太招摇了,只是那人喜欢这个料子才裁了身裙子,并不以为名贵,后来赏人也没觉得有什么可惜的。
现在想来真是扼腕叹息!真是太靡费了!现在若是给她这么一身裙子!
也没什么用,贴身裁的裙子不好卖,她也还是不喜欢那个亮料子。
说起来那人也回来了。苏照歌心里想,也不知道在北方过得好不好——不过八成不好吧,那人一身少爷毛病,当年锦衣玉食一天也没开心到哪去,在北方待了十年吃没好吃喝没好喝,能过好才怪了。
然后一不舒服就要作妖——一回京城也不知道搞出了什么动作,朝堂上风云变幻,撸了一大批官员,连带着流风回雪楼收益不好,熟客少了一大堆。
都是钱啊!苏照歌痛心疾首。
苏照歌拎着裙子躲雨,脑子里东想西想,不经意抬头看了前方一眼,心里有些奇怪。
这场雨来的急,街上的行人现在都散的差不多了。如此一来那执伞站在雨中的人便显得格外突出。
执伞的人站在一片雨里,面对着一个平平无奇的巷子,驻步不前,好像在思考着什么非常重要的问题一样。苏照歌看了那条巷子半天,也没看出来有什么值得在大雨中执伞伫立久久凝视的。
她生出些好奇来。
执伞的人站了一会儿就回过了身,苏照歌心里啊了一声。
那伞面将将遮住执伞人的脸。只能看到一头黑发未束,垂在胸前,微微有些湿了——那执伞的人回过身便顿住了,想来是看见她了。
偷看就够失礼的了,还叫人抓住……苏照歌有点不好意思的垂首,回避了那人望过来的视线。
大概等了一会儿,苏照歌约莫着那人应该走了,便再次抬头,不禁一愣。
一把撑开的伞放在她躲雨这个屋檐的尽头,她只需要在檐下走几步就能拿到那把伞,而执伞的人已经不见了。
是看我躲雨所以把伞留给我吗?苏照歌向四方看了一下,谁都没有看到,确定了那人应该是把伞留给她了,可能是怕坏了女子清誉,只是默默留伞走人,并不与她交谈。
还挺君子的。苏照歌把那把伞拾起来。
十七股紫竹伞,伞面上墨痕淡淡,勾了一支婉约的梅。
chapter 5
往后连续好几天,叶轻舟都感觉自己的精神头不济的很。
自那日在春琴院听曲打了个盹,之后每每入眠总会看到昔年景象,那梦境太真切,时常醒了还不能回神,总要缓上个一时三刻才能慢慢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地。夜里多梦,自然精神就不大足,那天淋了场不大不小的雨,竟然就这么风寒了起来。这下不管怎样都得回侯府住了。
当朝一品侯又兼太子太傅,深受圣眷,位高权重,眼瞧着是门热灶,各家都想来烧上一烧。
可惜热灶自从回京就没有任何自觉,上朝的时候一副缺眠短觉的要死样子,见着谁了就拱拱手说两句客套话,下了朝溜得比谁都快,谁也逮不住他,就是想给长宁候送送礼,也没那个门路。
叶侯爷性子太野,偏爱锦衣夜游眠花宿柳,一天到晚不着个家,侯府富丽堂皇,可惜只是个摆设,并没有人回去睡觉。而长宁侯也不爱摆什么架子,但凡出门身边一个下人近侍都不带,赤条条来去,脱下官服茫茫迈入人海,谁都找不出来他,连想给身边的仆从贿赂贿赂都下不了手。
是以好不容易生一回病,能确定人就在侯府将养,终于能去套套关系走动走动,各家都有些磨刀霍霍……长宁侯府一时门庭若市。
叶轻舟人在病中——他皮糙肉厚,一点风寒其实并不放在心上。可惜皇帝勒令他在侯府静养不许四处走动,日日派太医来垂问。叶轻舟大概读懂了皇帝的意思,应该是“你最近的荒唐日子我都知道了,都玩出病来了,可老实待着吧,太医就是来监视你的。”
圣命难违,被圣命压在侯府静养了两天,接待了大概不下三十位各类官员,这辈子的官腔简直都要打完了。叶轻舟隐隐觉得自己的嘴都快要笑咧,也不知道是在养病还是在卖笑。
太医忧虑道,“您或许自以为体魄康健,小小风寒没有放在心上。可是侯爷不知,您多年征战又没有好好调养将息,这一场风寒并非是淋雨所致,而是淋雨引出了您多年沉积的旧伤,若不能调养好,日后后患无穷,此其一;而您常年多思多虑,若不能放下思虑安心静养,恐怕将来会有伤心脾,此其二;您北方征战时,应该是曾受过什么毒伤,只不过当年处理好了,您便没有在意,可那毒伤极为霸道,虽然当年拔除了,可却伤及根本,此其三。您实在是需要好好静养了!”
叶轻舟简直听得头疼,把手腕抽回来,无奈:“您说的有理,我都知道——您看我这不是养着呢,实在是最近事忙,没得个清闲。”
这老太医在太医院资历极高,也算是看着叶轻舟和皇帝长大的。昔年叶轻舟也曾中过一次毒,便是他诊出来的。
叶轻舟父母妻子死绝,自己是个混账,皇帝说他两句他嫌烦尚要顶回去。但这位老人家看着他长大,叶轻舟向来看他是个长辈。长辈殷殷切切地嘱咐自己注意身体,说的再唠叨叶轻舟也不敢造次。
皇帝真是有办法,他自己回回想训斥叶轻舟点什么总能被叶轻舟顶回去,终于派了个能治叶轻舟的人来。
老太医看叶轻舟的表情就知道自己这话就是白说,这混蛋病人压根就没听进去,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从军的人身上哪能没点伤病呢?您看我这还不是能跑能跳的,也过上安生日子了,您也不用太担心。”叶轻舟看着老太医的脸色,倒反过来劝他:“真一直在养呢,就前两天不小心淋了场雨,以后我注意,我出门穿个大毛披风好不好?”
老太医道,“这才几月您就大毛披风,您安分点,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少去。少饮酒少玩乐,比什么不强?那都是消磨身体的地界。再者,您既然是在病中,访客尽量还是少见,我和您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您如今这般身份,论那些来客什么事,能比得上您的身子重要?”
天地良心啊,他就去听个曲子看个舞,连姑娘的腰都没搂过!叶轻舟:“对对,我知道……”
正此时侯府下人走进来,低眉顺眼地通报,“侯爷,安国公家二公子求见。”
恩人啊!叶轻舟精神一振,和老太医道:“这个我真不能不见,这位公子是位皇商,我和他实在有要事相商冬至!去套个马车送太医大人!”
正说着话,他从袖袋里拿出一方温润莹白的玉佩塞到老太医手里,“这是我前两天刚得的一块玉佩,正寻思您喜欢这个呢,可巧您就来了,轻舟今天实在是有事,失礼了,您别怪罪我……”
说完心急火燎地跑了。老太医手里被硬塞了一块玉佩,拽不住武艺卓绝的叶侯爷,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叶侯爷潇洒的背影离去,半响才哭笑不得地叹了一声。
叶轻舟一路疾步过回廊,走到正堂门口往里一瞧,果然王朗正在次席上端着茶碗喝茶,手边桌子上放着两坛酒,还没进去就隐隐闻到了一股醇厚的酒香。
叶轻舟精神一振,立刻把老太医的劝诫丢到天边去了:“什么酒这么香?”
王朗把茶碗一搁:“今年新酿的越州春哟你这脸怎么白成这德行?风寒病成这样?”
失眠多梦伤精神,叶轻舟心里有数:“没睡好,不碍事。”
王朗看着叶轻舟的脸,京城公子哥这辈子都没吃过什么苦,总觉得叶轻舟脸色苍白的有点过了,迟疑着道:“那你还是歇着吧,我就是刚得了几坛越州春,送你两坛尝尝,看你这样子今天也不能出去了。”
叶轻舟道,“今天中秋,本来我也没想去什么地方。你不回家吗?”
王朗语意一顿,没接话。
叶轻舟话出口才反应过来,这话问的伤人了。
自从王朗那戏子被安国公处置后王朗和家里的关系可说是十分僵硬,几回家宴都不欢而散,闹得满城风雨,各大世家背后都当笑话讲……想必是不愿意回家的。他这是病糊涂了吗,说话连脑子也不过了。
“对不住。”叶轻舟反应过来,坦然道,“脑子有点不清醒,话说混了。”
王朗摆摆手示意无妨,京城里笑话他的人多了去了,跟叶轻舟不至于因为一句话生气。转念一想,自己是因为家里闹掰而不愿回家相聚,叶轻舟堂堂长宁侯,父母妻子过世多年,偌大侯府空空荡荡,也是说不尽的凄凉。
说起来都是响当当的人物,轰轰烈烈活到而立之年,还是两条光秃秃的好汉,也不知道是谁更悲催。
叶轻舟问道,“我上回和你说的烟花你选的什么?”
两条光秃秃的好汉便去商量中秋夜里的烟花。
要说中秋,最热闹的还得是落霞湖边。
京城深居中原腹地,城中却有一面南北极宽的湖泊。前朝肃帝年间曾大旱三年,肃帝便感叹帝都虽然潮湿,但满城百姓却不能只靠着降雨过活。
城南偏僻之处有几个泉眼,原本不成气候,只不过山泉流泻。肃帝得知后便下令开凿泉眼,三十年过去,一汪山泉便成一面湖泊,养活了一城百姓。
而当今潜邸时曾在这湖边休憩,说这一面平湖单调无趣,是时身侧有一臣子便进言可解,遂在湖内遍洒花种,细心养了三年。而后再来看时满湖碧波接天莲叶,各色莲花亭亭而立,果然是大不相同。
又有一楼阁跨湖而建,东西极为平整开阔,四面不设窗子,只数百扇雕花木门以作隔断,未到天寒地冻之时便无阻断,浩浩江风迎面而来,可看平湖看远山看十里烟火人间,天寒地冻之时视野不远,便看满湖残荷倾覆,雪落时上下一白,总让人有此生当老的感慨。
所以帝都里也传一句话说落霞当老,那是长乐四年时皇帝中秋时在湖上赏月时所发的感慨,意思说人一生若走到这里看过了春夏秋冬,心里没什么遗憾,可以老去了。
也有人说那是皇帝的旧友之思。那一年那曾遍洒莲种跨湖起楼的臣子在风雪关拼杀,伤重几乎不治,战报传回朝廷时皇帝心情不好,难免感慨些。
既有这段故事,又因为这湖边景致实在是好,所以每逢良辰佳节,湖边也格外热闹,堤坝垂柳上都缠着彩绸,小商小贩们都在堤边开张,吹糖人儿的、卖钗环香包的、各色小吃,甚至吹曲儿演杂技的……总之是说不尽的热闹。
而那湖上的楼阁——有个名字叫归去来,是那臣子建楼后有一晚独自在顶楼看雪,叹了句归去来兮,从此就叫归去来了。
也曾经有过倾城倾国的名伶登楼献唱,曲动八方,平白为这酒楼增添一段旖旎情调,和爱恨都有关。世家公卿喜欢湖上景致动人,市井小民喜欢左一段右一段的故事,所以也是京城最有名的酒楼。
苏照歌稳稳地转完最后一个圈,裙角飞扬又落下,手势腰肢都停在一个极为哀婉动人的姿态上。
今夜她这一出跳的是《奔月》,纯以意韵动人,笙箫皆寂后,不出意料之外的听到满堂喝彩。
她还是向着四方躬腰行礼致意。她身上一层薄汗,跳起来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但一停下来,江风吹过来顺着她的衣领袖口往里钻,滋味实在是不大好受。
归去来请流风回雪楼的舞姬来这里献艺,楼主倒是大手一挥同意了,可这地方真是不如自家地界舒坦,她再也不嫌弃流风回雪楼的莲花台小气了……她一边行礼一边东想西想,突然感觉额前劲风袭来,她脚下步子一变,侧了一步避开了那个「暗器」,再定睛一看,发现那是块银角子。
往台上扔钱是贵客抬举,也是常事,苏照歌没当回事,只是动作轻微敏捷地避开了所有向她砸来的钱币。
旁边却传来个女孩「哎哟」了一声,八成是被砸了。苏照歌一回头,看见同来唱歌的一个姐妹捂着额头,美目一凛,凶神恶煞地就要上前一步开骂。
苏照歌一把她按下来,正好又一波铜钱砸来,她按着姐妹神鬼莫测地退了一步才没被劈头盖脸砸上,而后更多的银角子,铜钱都飞上来了。苏照歌带着她连连闪躲,女孩被「钱雨」砸的没法张嘴,想见是怒火上头,用力想要甩开苏照歌的手,看样子想上去战个痛快。
苏照歌紧紧攥着她的手,低声斥了一句:“忍着!”
随即她拽着姐妹上前两步,扬起一个极为灿烂的笑,开嗓道,“谢各位公子老爷,夫人小姐的赏!流风回雪楼恭祝您们中秋安康,愿各位长命百岁!”
那唱歌的姐妹叫初茶,愤愤地想甩开苏照歌,奈何苏照歌的手就像铁钳……夭寿了这姑娘不是个跳舞的么!劲儿怎么这么大!
“忍着吧,初茶妹妹。”下了台回到后头梳妆,苏照歌看初茶还是一脸愤怒,笑叹了一句,有点劝诫她的意思了。
初茶看着她,张嘴想叫她,却惊觉自己不知道苏照歌的名字……好在卖艺女子聚在一起都是姐姐妹妹的叫,倒不必一定要有名姓:“姐姐不生气吗?那些人拿银子丢咱们!就算他们是恩客,他们是老板大爷,打赏便打赏,不打赏也没人求他们,何必如此折辱咱们!”
苏照歌笑道,“这有什么?咱们就是这样的身份,给银子就是你的福分了,你还指望人家恭恭敬敬的把银子送上来,堆到你脚边儿?初茶你是好人家出身,放不下身段,这我明白。”她又道,“可不管你是什么人家出身,既然你如今已经是这样了,那些没用的清高劲儿还是都省省吧,拿钱就好,在乎那些虚的迟早害了你。我且问你一句,我今天要是不拉着你,你张嘴骂上一两句,得罪了恩客,可怎么收场呢?”
初茶语塞。
“是吧。”苏照歌语重心长道,“看不开啊!”
“可……”初茶费解道:“可我当年也是……”
苏照歌一哂,心想昔年她还是皇家郡主呢,看到戏班子唱得好,怜惜伶人们不易,要赏都是吩咐下人包好银子恭恭敬敬送到人家手里,跟谁都不允许有半分不恭敬。就是当时世子爷那么挑剔孤拐个人,也没得这么折辱下人呢。当年他们那样高贵,如今呢?
她昔年从不曾觉得身份贵重有什么值得羡慕的,甚至以为束缚,到后来才认清没有这层身份,连凭自己的本事吃口有尊严的饭都很艰难。
早看清早好。
苏照歌低头扫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裙子,五十两白银裁出的灿灿霞影纱,又看自己手腕上素白嵌宝的银镯子。这样朴素简洁的装扮,这样粗陋,她岳照歌曾经一辈子就没——
“醒醒吧。”苏照歌摸了摸初茶的头,不知道是在劝慰谁:“年轻啊。”
犹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初茶满腔不平的怒火都被浇熄了,剩下一片冰冷的余烬。
苏照歌想,都该醒醒,她得再再再再次记住,她是苏照歌——长宁侯世子夫人、良安郡主岳照歌,早死了。
死在十年前的初冬,她是游离人世的孤魂,借别人的躯壳回到世间,不能挑剔什么了。
chapter 5
京城最有名的酒楼下面,就是京城最有名的一条集市。
苏照歌没兴趣再多教小姑娘,能多说这么几句已经是难得的啰嗦。她不想那么早回去,就辞了一起回流风回雪楼的邀请,想自己出来逛一逛。
从归去来出来的时候已经不早了,集市散了大半,但还有零星的行人在街上挑挑拣拣的买东西。
中秋节不比什么七夕这类的节日,大家出来凑个热闹,晚上还是要尽早回家的。毕竟是团圆的日子,商贩要团圆,行人也要团圆。
团圆啊。
曾经那么多年她欲求而不得,直到今天仍旧是个看客。
在人群中发现自己的孤寂容易让人心情不好,可人在穷途,不能放任自己想这些消磨意志的事情。
她沿着湖边慢慢的踱步。落霞湖这名字是前朝肃帝起的。肃帝不好风花雪月,起个名字也简单粗暴的很。后来人却都很有闲情,湖边每隔一段路便有一方蔓延出去的石台,石台边缘几阶石阶入水,栏杆雕画精致细腻。
这石台是给人们放河灯用的。
河灯一盏遥寄念,不管是不是什么特殊日子都有人爱放一盏。苏照歌抬眸望去,湖面上已经飘出去很多盏,虽然莲花已经谢了,但河灯大多都是莲花状的,这么一看,恍惚间竟似盛夏满湖花开的景致了。
好风好月,苏照歌觉得自己心情好一些,在湖边卖河灯的小贩那儿买了盏河灯,有心也去放一盏,便漫步上了石台。
石台上倒没什么人,只有边上蹲着个青衣人也在放河灯。苏照歌在流风回雪楼里打滚这么久,对所谓「清誉」的最后一丝惦念不知道葬身在哪个旮旯里。是以也没想着避嫌再走一段儿换个台子,只是大大方方走上去,把河灯放在水里,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许愿。
竟然也没什么可求,那就愿流风回雪楼赶紧倒闭,楼主放下搞事的宏愿回乡下养老,临走前把所有的解药都发给她们,并一人发送一千两遣散费吧。
再就……愿心上的人都平安喜乐,所得皆为所求,不要被风霜过于摧折。
这时她听到一个朗润的声音轻柔的响在耳边,带着故人熟悉的气息。苏照歌一愣,仿佛一道惊雷炸在耳边,炸的她脑海一片空白!
“今天是中秋了。”那个遥远而又熟悉的声音语意温柔,却如潮水般在她心头漫过。
他说:“我如今一切都好。”
苏照歌愣在那里,简直僵硬成了一条人棍。
轻……世子爷。
她脑海里瞬间掠过去很多画面,想起了很多事情。
想起嫁衣,想起交杯酒,想起一件披风一条裙子,想起漫漫长夜里提灯倚门苦等,想起艳阳下交叠的指掌想起一场雪。
也想起很多年前有一场宴会,少年郎端着酒杯起身,身姿如松气韵如竹,淡淡垂眸看她,眼神如古镜如平湖,睫毛如鸦黑凤翎,声调也淡漠,他说,“问良安郡主安,我叫叶久,表字轻舟。”更想起再久之前暗夜中隔着门伸过来的手,门外的男孩子说,“我听说离去的人都会变成星星,说不定此此刻你惦念的人在另一个地方也惦念着你,总会有人愿意陪着你的,你不要哭。”
那声音时隔多年又在耳边响起,都是如此一般的朗润。
苏照歌僵硬回头,看到那人与她并肩蹲在石台上,中间隔着五步远并一副陌生的皮囊。苏照歌茫茫然抬头看他。
这男人生的好,他黑发如缎,只系根青色发带,清贵气中便添一丝落拓,生就一张跟女人讨债的脸,风骚尽在眉梢,情丝皆堆眼角。那眉那眼都曾见过千万遍,曾少女怀春时见,盖头挑开时见,午夜梦回见晨梦初醒见,而今再世为人,中秋夜湖边灯台上见。
就像在三生石畔等了很多年,再见时应该在一片水边。
叶轻舟看着那一只河灯飘飘走远,心里也说不上是难过还是怀念,只感觉一片悠悠,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自己什么都不必说,信笺隔着生死递不到她那里,一盏河灯载一句委婉万千的思念都嫌负荷太重,哪里还能承得起这些年的风霜和离愁呢?
便望尘如面,他低声道:“希望你也一切都好。”
苏照歌脑子一片乱,想你这是在为谁放河灯,为我吗?可你明明——你明明不喜欢我啊。
可惜不能说不能问,苏照歌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只感觉自己满脸湿痕滑落,想必是很不好看的了。
叶轻舟叹了口气,拍拍手准备站起来,一回头看着个哭的梨花带雨的姑娘,穿了身石榴红裙子,偏偏配了个水青色衫子。其配色之大胆,效果之可怕,令他一看之下悚然震惊。
这姑娘哭的很伤心的样子,再一看还算是半个熟人——脸熟也算熟。
这一眼的功夫他便把满心悲愁都收拾好了,能拿出一副浪荡出息来笑对人世。
他敬仰道:“哟,苏姑娘。”
苏照歌蹲在地上站不起来,迷迷蒙蒙抬头看他,被那个称呼惊了一下,心想你怎么知道我是谁,又迅速反应过来自己在流风回雪楼跳舞颇有些名气,世子爷一向爱好个音律舞乐的,知道也没什么奇怪的。
她避过脸不去看他,心里念了几遍「前缘皆断」。心想不去理他,按世子爷的脾气,得不到回应转身就走了,省的再闹出许多事端来。
然而她万万没想到叶轻舟过了这些年,早不是她印象里那个性格了。叶轻舟见这姑娘不理他,不知为何心里有点软,但这点心软挡不过长宁侯被姑娘无视的不爽,他懒洋洋道:“姑娘好薄情,姑娘流风回雪楼亮相那夜我捧了场,看姑娘衣着素淡,还给姑娘添了点妆钱,前两天京城大雨,可巧又遇到姑娘躲雨,看姑娘被困檐下,还为姑娘留了把伞,自己淋着雨回去,没想到一见面姑娘便如此凉薄,连句话都不愿意和在下说。”
苏照歌一哽,满心悲愁散了一半,心想你怎么回事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就算是个正常男人,哪有看人家姑娘哭着呢说这混账话的!
等会儿,什么伞,前两天那场雨,那把画着梅花的——
苏照歌又没带个帕子什么的出来,只得先拿袖子把脸一擦,回身低头胡乱的一福身:“公子安好。”
叶轻舟哈哈了一声:“苏姑娘安好。”
叶轻舟道:“道谢呢?”
叶轻舟又道:“姑娘为何哭泣啊?”
苏照歌另一半悲愁也散了,有点怀疑自己认错人了。
她低声道,“……承蒙公子关心,小女子不胜感激。我刚才献舞不小心被客人银角子砸了一下,实在是有点疼,因为这个才哭的。”
这完全是扯淡,但身边素材随手随用是必备技能。
叶轻舟居高瞧了一眼,没看出伤来,但转念一想舞姬伶人讨生活都不容易,碰上什么样的客人都说不准,这也是常事。
这苏姑娘瞧着出身良家,一时受不了也是正常的。他道,“这客人是挺不讲究的。流风回雪楼离这里那么远,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你跟哪个姑娘都这么自来熟吗?苏照歌心底想。
苏照歌道:“我们听楼主的吩咐来归去来献舞的。”
叶轻舟一哽。
归去来是他当年亲手画图纸吩咐人盖起来的,自然是长宁侯府的私产,叶轻舟就算是归去来的大当家,他没想到这事儿竟然出在自己铺子里,自己还在这儿跟人家小姑娘置气,莫名有些不好意思。
他咳了一声,道,“腿怎么了?蹲久了站不起来?”
苏照歌其实能站起来,但仍旧点点头。
叶轻舟一哂,抽出自己的折扇,一头握在自己手里一头向苏照歌那递去,他侧头看着苏照歌,用眼神示意她抓着折扇站起来。
苏照歌抬眸看着那把折扇,墨玉扇骨阴刻山水,半新不旧的扇坠,再往上看一截是骨节分明的手指,懒洋洋地搭在扇骨上。
夜空突然几声爆响,苏照歌吓了一下,抬头看,原来是有人放烟花。
这烟花阔气的很,一点焰火升天爆开,随后满夜空赫然铺开层层叠叠的花幕,先是大片的牡丹怒放,朱紫榴黄,瞬间开谢后是金菊花,花瓣几乎要从天上垂落到湖里,然后是芍药,桃花,茉莉有人在人群里喊:“长宁侯府,满庭芳!”,又有很多惊叹声。
夜色下,那手那扇子都被焰火镀上了融融的明灭的光,故人垂着眸看她,睫毛像凤翎。苏照歌微微蜷缩了下手指,伸手扶上扇子。
凉意蔓上指尖的同时一股暗劲也顺着扇骨递过来,将她扶了起来。
叶轻舟施施然抽手,打量了她一眼。
这姑娘今晚献舞,妆被汗打花了,现在看上去简直是个花脸,这一路走回去,不知道要遭多少打量。舞姬靠脸吃饭,这点名声经不起败坏。
叶轻舟看这姑娘一脸迷茫估计自己还不知道,便抽出一条帕子递给苏照歌:“擦擦脸再回去吧,脸都花了,怎么见人。”
苏照歌愣愣地接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