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晚自习, 简宁刚踏进物竞一班,便觉得气氛异常诡异,而后听到教室里充满窃窃私语, 围绕在耳边的是“比赛”“一等奖”“保送”的字眼,简宁的心突然惴惴不安。
陶江给她留了位置,简宁把书包放在他旁边的课桌上,坐下, 朝四周看了看, 同学们都在交头接耳, 聊得热火朝天,嘈杂的声音包裹着她的耳朵。
陶江仿佛隔绝在他们的世界外,看简宁来了,抬头朝她笑了笑, 然后继续保持着万年不变的姿势,埋着头写题。
简宁侧了侧身子, 问他:“怎么了?”
陶江在写题, 笔没停:“什么怎么了?”
简宁指了指周围的一圈人,说:“他们在讨论什么?”
陶江终于抬起头, 扫了扫前后左右的同学们, 很淡定地说:“竞赛的新政策, 最近有相关的传闻。”
简宁有些吃惊,一掌拍在自己腿上:“什么政策,我怎么没听说?”
话音刚落, 姜老师踩着高跟鞋走进教室,但无人在意,在座的人仍滔滔不绝地议论着什么,看他们个个无心看书, 她拍了拍手,示意同学们安静。
随后,姜老师踏上讲台,将手中的教科书放下,沉默地看着他们。
她的神色很复杂,有遗憾,也有不忍,像预见一场浩劫。
而台下的同学们,不约而同地看向讲台,刷题的停下笔,说话的闭上嘴,个个焦虑得不行,他们害怕变数,渴望老师能带来一丝希望。
半晌,姜老师低下头,长发顺势而落,避开同学们的殷切目光,她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
她尽量笑着,安抚他们:“你们应该也听说了,教育部马上会出台一项新政策,五大学科竞赛的国家奖项即将取消高考加分,据可靠消息.”
望着台下几十双期待的眼睛,那样澄澈的期冀,姜老师于心不忍,她强撑着笑容,缓缓点头:“是真的。”
多日的猜想得到验证,同学们坐立难安,情绪越来越来躁动,教室又恢复了刚才的喧哗。
“不加分?那我们只剩两条路,自招或进集训保送。”
“自招这事,我听前两届说,局限性很大。”
“而且就算拿了国家一等奖,还得进集训才能保送。”
“还有,众所周知,集训的名额那么少,能轮得上我们吗.”
“别说了,生不逢时啊……”
这条爆炸性消息,火烧燎原,传遍整座学校,竞赛班变得人心惶惶。
和其他同学不同,简宁谈不上愤懑,她托着脑袋,有些动摇,自己对竞赛本来就没什么把握,如今加分政策全部取消,更让她没底。
她又看了看旁边气定神闲的陶江,他的指间转着一支笔,目视前方,不知在想什么。
整间教室,只有他最坦然,任别人怨天怨地,他自岿然不动。
简宁以前问过陶江的目标,他说他争取保送,再不济拿个国家奖,还有加分。
可是现在,他的后路被无情砍断,也就是说,如果陶江还想保送,只能进不能退。
有去路,无退路,有退路,是绝路。
姜老师站在讲台上没出声,看台下的学生们发牢骚,她没制止,渐渐地,聊够了,教室里安静下来。
“其实前几年有一项决策更果决,你们也应该听说过。”
“那一年,国家奖由保送变成梯度加分,省级奖由加分变成不加分,和那次相比,这次就是小巫见大巫。”
姜老师试图用轻松的语气化解新政策对他们的伤害。
“和你们一样,那届学生都乱了阵脚,所有计划全部作废,坚定走竞赛这条路的同学几乎都犹豫了,说到底,他们来参加竞赛的理由也和你们一样,奔着保送和加分。”
“那场动荡之后,去留成了他们的难题,但最后还是有不少同学退出了竞赛班。”
说到这,姜老师叹了口气。
“没关系,我理解他们,也理解你们,毕竟是不可控的因素,难免遗憾。高一升高二的时候,因为同学去学文,我们物竞一班走了很多同学,这次的政策一出,肯定也会有不少同学离开。”
姜老师语重心长地说:“竞赛是一个筛选的过程,虽然这样讲有些残酷,但我想告诉你们,时代是不停向前翻涌的浪潮,大浪淘沙,潮水退去,最后留在沙滩上的,是一开始就牢牢深扎的金子。”
教室里静悄悄的,仔细听的话,还能听到黑板上方的钟表秒针滴滴答答行走的声音。
“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待在同一片海域,你们可以是珍珠,可以是贝壳,即便是渺小的沙砾,也有属于自己的沙滩。”
“竞赛不是唯一的道路,你们还有高考,还有其他重要的事,人生就是这样,条条大路通罗马,人生的魅力也在于此。”
姜老师将耳侧的头发撩后,看着台下的青涩脸庞,认真地说:“所以,想留下的同学,谢谢你们坚持下来,想离开的同学们,我也祝你们前程似锦。”
说完这些,她又笑了,话锋一转,开玩笑似的:“不过,在此之前,今天的课要先上完,说不定,是很多的同学的最后一节物竞课。”
仍是静默,整节课下来,老师讲得艰难,同学们听得心不在焉,这是有史以来,唉声叹气最多的一节课。
竞赛像一场豪赌,他们用宝贵的时间准备这场赌局,没开骰蛊之前,谁都不知道结局,然而开盘只有一瞬,一瞬定输赢,赢家凤毛麟角,也是因为这样的不确定性,下注的时候,许多人退步抽身,转身去了下一场高考局。
简宁想了很久,其实这个念头在她脑海里浮现过不止一次,但每次都被她按了下来。
她想退出竞赛班。
是的,她想退出竞赛班。
这个决定意味着,她过去将近一年半花在物竞上的时间都打了水漂,其次,她和陶江的相处时间又打了折扣。
之前出于种种不舍,她总是说服自己留在这里。
新政策一出,这个念头又冒了出来。
这一次,简宁没有自欺欺人。
如果说,从前她还留有幻想,那么今天老师的一番话,无疑是让她头顶上方悬着的刀,又近了一寸。
她深知自己的水平,一开始被杨老师蛊惑,半推半就地来了这里,后来有陶江的帮助,给了她错觉,以为自己真的那么厉害。
只有她知道,这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
现实像一把导火索,将她的幻想烧了个干净。
已经下定决心,简宁放松下来,课也不听了,她正儿八经地打量了一番这间教室。
从物理竞赛开班以来,物竞班的教室就坐落于教学楼二层,可以说,行知中学的物竞班开设了多久,这间教室就存在了多久,这么多年过去了,它从未换过位置。
他们来的时候,正是立春时节,只觉得春风沉醉,未来可期,而现在,窗外的树叶凋零,枝丫光秃秃,像一群人,即将离开这间教室,落叶归根,告别竞赛。
简宁从窗外收回视线,观察着同学们。
物竞班汇聚了来自不同理科班的同学,重点班的和普通班的,都有。
可在这里,这里是物竞一班,他们是团结的班级,来自重点班还是普通班不重要,在这里,重点班的不会私下瞧不起普通班的,普通班的也不会吐槽重点班的只知道学习,因为他们已经成了一个集体,尽管这个集体一周只有晚自习才会见面。
最后,简宁将目光落在坐在她身边的人。
他是推动这一切发生的人。
如果没有那次家庭聚餐,简妈就不会让他给她补课,如果他没有给她补课,她就不会考那么突出,如果她没考那么好,杨老师就不会撺掇她去竞赛班.
这一切环环相扣,听说一只热带雨林的蝴蝶,只要扇动几下翅膀,就可以引起一场龙卷风。
可这一次,她决定当蝴蝶效应的那双翅膀。
简宁给陶江传了张纸条。
陶江正抬头看黑板的板书,余光瞥见简宁递来一张纸,他微微侧身,快速抓走,然后在掌心里展开。
——“我要退物竞班啦!”
听上去特别开心特别激动的语气。
陶江挑了挑眉,提笔在下面了一行字,又传回简宁,继续听课。
简宁左右看看,趁姜老师转身在黑板上写字时,她一把抓过纸条,躲在课桌下打开。
——“意料之中。”
简宁扭头看了陶江一眼,她以为他会很惊讶,然后再说些劝导她的大道理。
他反应平平,反倒让她有些意外。
姜老师还在写板书,简宁飞快地凑过去,在陶江耳边撂了一句话:“你怎么知道?”
陶江觉得耳朵有些痒,他回头,给简宁做了个口型:“猜的。”
接着,他拿起简宁桌上的纸条,补了几个字。
简宁也捱过去看。他的字苍劲有力,横折弯钩都无比工整。
“不过,我赞成。”
简宁又看了陶江一眼,觉得他今天很奇怪,竟然真的没劝她再考虑考虑。
姜老师刚好写完板书,转过身,将粉笔抛在讲台上。
简宁立马缩回身子,装看书。
姜老师撑住讲台,无奈地说:“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我看你们也没心思听,所以提前下课吧。”
良久,她看同学们都坐着不动,以为他们不舍,便随口问了问:“我先了解下,有哪些同学,想退出竞赛班?”
依旧没有人动。
姜老师笑了:“没有?我不信。”
于是,慢慢地,有同学站起来,紧接着,一个两个三个,然后是,三分之二,最后,所有同学都站了起来。
姜老师的脸色由白转青,再变黑,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乌泱泱的一群人。
这太夸张了。
竟然,整个班都不念了.
姜老师眼前一黑,觉得她的世界即将崩塌。
这时,教室里果然陷入一片黑暗。
站在讲台上的姜老师向后退了一步,以为学校又停电了,她看向窗外,其它教学楼都亮着灯,明晃晃一片。
只有物竞一班的教室的灯灭了。
姜老师摸索着走下讲台,说她去找人来看看,可到了门口,拉了拉把手,竟然是锁着的。
年轻的姜老师立刻意识到这是一场恶作剧,正要找出始作俑者,严厉批评时。
过道里忽然亮起一束烛光,同学们轻轻地唱起了歌。
“祝你,生日快乐.”
姜老师愣了一秒,还没从刚才的情绪中反应过来,直到捧着蛋糕的同学走近。
在同学们的催促下,她机械般的吹灭蜡烛,又是一阵催促,她闭上眼睛许愿。
.千万不要全班同学都退出竞赛班。
原来,上周有同学打听到姜老师快过生日了,经过他们的激烈讨论,商量出一个能带给老师惊喜的方案。
但有关竞赛的传闻比老师的生日先来一步,尽管如此,这帮学生们依旧惦记着这事,于是临时更换了主意,先骗老师他们都要退班,再给她一个惊喜。
烛光里,姜老师欣慰地看着围在自己身边的学生,感动地落下了泪。
她忍着哽咽,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们顶峰相见。”
下节课,这间承载了无数届无数人无数时光的教室,又不知会少了哪些座位。
给姜老师过完生日,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这算得上是一场有仪式感的告别,至少没留遗憾。
出了物竞班的教室,陶江拉住简宁的书包,说,杨老师找他去办公室,不知道得留多久,所以让她先走。
简宁不疑有它,惦着自己的书包,和他道别后,随着人群下楼。
而身后的陶江眸光微闪,见简宁转个弯隐入人潮,他转身上了另一侧楼梯。
物竞班在四楼,杨老师办公室在三楼,如果要去杨老师办公室,他应该下楼,而不是上楼。
他的确不是去杨老师办公室。
陶江去了顶楼,那里有一个人,正在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