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宁看着满地狼藉的厨房, 头皮发麻,早知道做点心这么难,她就换个借口了。
白色岛台上撒了一堆面粉, 水淋在上面,糊成一坨。
稀面团黏在她细白的手指间,头发丝也沾了不少面粉。
总之,整间厨房, 包括在里面手忙脚乱的简宁, 没一处是干净的, 目光所及之处,鸡飞蛋打。
装在口袋里的手机嗡嗡叫了两声。
简宁想找抹布擦手,她像无头苍蝇般,在厨房里转了一圈, 但台面上乱七八糟,她只好在围裙上蹭了蹭黏糊糊的手, 用食指和拇指从衣兜里拽出手机, 点亮屏幕。
下拉通知栏。
陶江回了消息:在家。
简宁又擦了擦手,打字:你现在有空没?
陶江回得很快:没。
……简宁看着一个字和一个句号, 合着他还在生气, 她都消气了, 他怎么还端着。
简宁又问:那你在忙什么?
刚问完,烤箱的提示音响了,她刚刚烤了一炉千层酥试水。
简宁忙过去打开烤箱门, 刚开了一条缝,里面便散发出一股焦香味,和一缕白烟。
她咳了两声,挥走烟雾, 捏起一块小酥饼凑到鼻子前闻了闻,又伸出舌头舔了舔,没什么味道,最后才张口尝。
咬下去的瞬间,味蕾激活,简宁的眉毛和鼻子皱在一起,又甜又苦,简直难以下咽,她呕出残渣,接了杯水,仰头一饮而尽,又顺了顺脖子,才把那股奇异的味道压下。
而陶江那边不知在干什么,简宁这边倒腾了好久,他才回复道:写作业。
冠冕堂皇的理由,让简宁拒绝不得,也怀疑不得。
她看着摆了一地的锅碗瓢盆,四处飞溅的奶油,因为水加的有些多,摊在盆底的稀面坨,还有没来得及打进去就磕碎的鸡蛋,简宁没由来地有些泄气,心软塌塌地,散得不成形。
算了。
简宁垂着头,缓缓地打出几个字:那你写吧。
高一的时候,语文老师教了一首诗,《氓》,诗中写,“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那时他们还是一帮稚嫩青涩的学生,对何为爱懵懵懂懂。那是他们学的第一首直白的爱情诗,还不是歌颂爱情的诗。
语文课结束后,班上的同学无一不唾弃诗中男子,尤其是女生们,更义愤填膺,连班里男生也带着看不顺眼,不过百字一首诗,挑起了男女生很长一段时间的对立。
简宁和陶江说起这事的时候,陶江先是笑着看她愤愤不平地痛骂,等她发泄完,他真诚地说,他会从一而终,即便隔着刀山火海,他也在所不辞。
可是,一首诗能流传千古,还载入教材,并非没有道理。好的时候,他们的嘴像抹了蜜一样甜,可狠起心来,多说一个字都吝啬。
他们都是讨厌鬼。
简宁悻悻地挪去水池边,打开水龙头,将手上残留的面粉洗干净,又拿了块抹布,一顿一顿地擦着瓷白台面。
她不知道该怎样形容现在的心情,有些伤心,也有些不服气,她给他递了台阶,他却不接,这么一来,她反而像被拿捏住了。
简宁越想越气,她把抹布扔到一边,捞起手机,打算和陶江激昂对线,以示对他的不爽。
她的手指刚按下去。
“笃笃——”传来一阵敲门声。
简宁下意识地瞟了眼挂表,家长会结束的这么早?
她问:“谁啊?”
门外没人回答,简宁又问了一遍,还是没人回答,房间内回荡着她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又是一阵敲门声。
简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脑海里闪现出无数条入室抢劫的新闻。
她吞了吞口水,拿着一把擀面杖,悄悄走到门口,透过猫眼看向门外,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
.她忘了,她家猫眼坏了,一直没修,真是节俭的一家人,只要不影响正常生活,什么都能将就着用。
她的老妈再这么节俭下去,迟早有一天会出乱子。
比如今天,等会儿她妈回来,就准备给她收尸吧。
简宁握紧擀面杖,脑子里过了一遍电视剧里的功夫,随后她拧转把手,开了一条缝。
声控灯适时地亮起,照清来人的脸。
门外的人面色冷淡,眼底一丝清明,不苟言笑。
是陶江,他说:“我来拿点心。”
简宁舒了一口气,隔着门缝,上上下下扫了他一遍,又回头看着一片狼藉的厨房,突然变得惊慌无措。
砰地一声,门被重重关上。
简宁在里面大声喊道:“你在外面别动,我拿给你。”
而拒之门外的陶江,摸了摸差点被门撞到的鼻子,又看着眼前的红木门,想起刚才她手里拿着的擀面杖,好像下一秒就要挥下来.
陶江一头雾水,这是什么新奇的待客之道。
此刻在门里的简宁慌手慌脚,她不安地在原地徘徊,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在厨房里转来转去。
怎么办,没有点心,家里也没有现成的饼干充样子,只有刚做完的黑暗料理。
……黑暗料理。
简宁眼前一亮,虽然味道难以下咽,但卖相勉强过得去,糊弄糊弄得了,他应该不会真吃。
将计就计,她把刚出炉的点心一股脑塞进纸盒,虽然简妈的手艺也不行,但比起自己还是绰绰有余,只要想个办法,别让陶江带回家,应该不会露馅,这么想着,她出了门。
装满点心的纸盒沉甸甸的,拿在陶江手上,
简宁也下楼,陶江瞥了她一眼,说不必送。简宁回他,说自己顺路去楼下超市买东西。
楼梯的空间刚刚能装下两个人,简宁和陶江下楼的步调一致,两双鞋一同下楼,一同转弯。
走在她身边的这个人是突然冒出来的,前一秒还说在写作业没空来,下一秒就出现在她家门外,书包还挂在肩上。
简宁跳下一节台阶,堵住他:“你不是说写作业么,还有时间来我家,还来得这么快?”
陶江没有回答,他答不上来。
事实是,他刚回家,就收到简宁发来的消息,书包也来不及卸,他便马不停蹄来到她家,里面还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为不让简宁看穿,他调整呼吸,振了振心神,半晌,才终于敲门。
门开后,他还装做公事公办的样子,冷静地问她点心在哪里。
谁知她一把将门关上,在里面又一阵乒乒乓乓,折腾了好久。
简宁家在五楼,他们两个人出了门之后,走走停停,下楼速度慢得出奇,五分钟过去,才走到三楼。
此时,简宁拦在他面前。
陶江的视线飘忽不定,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不假思索地来到她家门口,走了一路,还没等自己想清楚,就已经站在门外,他可以选择转身就走,但还是敲响了门。
一切就这么顺其自然地发生了,不由自主。
陶江淡淡地开口:“哦,因为我妈给我发了消息,说让我来拿。”
……骗人。
简宁的黑眼珠斜睨着他,嘴角却抑制不住地上扬,透着不易察觉的轻松。
什么点心,全是她乱编的,连自己妈都蒙在鼓里,陶阿姨怎么会知道。
简宁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他说得这么信誓旦旦,要不是她做的局,否则又要被他蒙混过去,哼,可恶的陶江,承认他是特地赶来的,有这么难吗。
简宁不慌不忙地长哦了一声,笑得胸有成竹。
看着眼前不明深意的笑容,陶江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感觉自己被算计了,似乎跳进了一个谋划好的陷阱。
后面有人上楼,简宁轻巧地向右挪了一步,给人让路,等那人走远,她突然问:“老实说,你是不是吃醋了?”
想到吴勉和那个没名字的男生,陶江的步伐突然一顿,下意识地反驳:“吃什么醋,我才没有。”
简宁笑得意味深长,没接他的话。
有了刘凡的点拨,简宁那迟钝的脑子,就像坐了火箭一样,突然开了窍,直逼外太空。
“我说真的,我和吴勉真没什么,不就是和他保持距离嘛。”简宁说。
入了秋,天越来越短,还没六点,楼道里昏暗朦胧,看不清眼前的人。
其实站在简宁家门外的时候,陶江就已经下定决心与她讲和。
这些日子,他们闹了矛盾,他假装不在意,心里想着,她爱和谁说话就跟谁说话,她爱跟谁走得近就跟谁走得近,他才不在乎。
可他就是忍不住将目光朝她的方向投去,看见她对着别人笑得没心没肺,然后发现他就在不远处时,她又立马收回笑脸,漠然地从他脸上掠过,陶江又气又郁闷。
自从结束暑假,陶江觉得自己的待遇还不如以前,且越来低等。
他们两个人不同班,相处的时间本就少得可怜,还要在学校避嫌,偶尔得空走在一起,也有无数的话想说,一来二去,那些需要好好思考的事,如同一叶障目,逐渐被他们隐在脑后。
可他现在已经想好了。
陶江看着她的眼睛,不紧不慢地开口:“是我考虑不周,吴勉的事,我来处理。”
继而他别开眼,很轻地叹了口气,像服了软:“但我不愿意看你在别人面前和我装不熟,哪怕正常地点个头,挥挥手,笑一笑,也好过目不斜视。”
“我们是同一战壕里的战友,赌气和作对除了内耗,百无一用,你总是不甘落于下风,什么都要与我争个高低,我知道,所以我会一直让你占上风。”
伴着掷地有声的承诺,陶江也一步一步离她更近,脚尖抵着脚尖,目光如炬。
灰白的墙上,被拉长的两道侧影合为一片轮廓,有些不真实的模糊。
简宁落入一个温暖而寂寥的怀抱,她的身体蓦地僵住。
世界被按了暂停,清冽泉水的味道缠绕在鼻尖,陶江的手臂松松垮垮地落在她的腰间,温热的气息扑打着她的耳廓,她的脸渐渐发烫。
陶江的头埋在她的颈侧,脸贴着她的头发,她的发香和她一样,像泥鳅,不听话地滑来滑去,他环着她的腰,掌心发热,他的呼吸渐渐不稳,喉结上下滚了滚。
诗里没教给他们什么是爱,没教过他们如何去爱,于是年轻的灵魂在感情的迷宫里横冲直撞。
可是,世界上有这么一个人,或许她并非长得十分漂亮,她的性格也没那么好,学习成绩也普普通通,乍一看似乎是等闲之辈,可他就是喜欢她,会因为她不理他而辗转难眠,会因为她对别人笑而心烦意闷,也因为她,觉得秋行夏令也不过尔尔。
我喜欢你,不是因为你完美,而是因为,你是你,独一无二的你。
陶江静静地抱了她很久,直到楼梯间有人唤醒头顶的声控灯。
明亮的光芒,墙壁上的灰色影子昭然在目。
简宁回过神来,一把推开他,逃也似的飞奔上楼。
陶江向后踉跄几步,看她疾步逃离,楼上传来窸窸窣窣的钥匙声,然后是咚地撞门声。
简宁不知道自己关门的力气有多大,她靠在门后,微微喘气,久久不能缓过神来。
心扑通地跳个不停,简宁漫无目的地在家里每个角落走来走去,忽然瞥见厨房杯盘狼藉,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她急忙从乱糟糟的岛台上捞起手机,啪啪按键,生怕慢了一秒。
——“点心千万别吃!”
然而,此时陶江借着灯光,已经打开纸盒,他拈起一小块,浅浅尝了一口。
.她是准备谋杀亲夫么。
随后,回想起什么,他似有似无地笑了一声,将纸盒妥帖折好后,长腿一迈,下了楼梯。
秋日将尽,傍晚时分,墨蓝色的天际升起极淡的弯月,离月亮最近的一颗星星叫伴月星。
无尽长空下,陶江单肩挂书包,一手抄在裤兜里,一手拎着纸盒。
纸盒里的点心,和简宁之前逼他吃的味道千差万别。
千层酥是她做的,他一下子就尝出来了。
所以,简阿姨从始至终,没说过送他点心的事,是简宁自作主张。
而他借此事说的谎,也不攻自破。
但她没揭穿,他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