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 替本官更衣。”他大袖一挥,携着风雪转身走进屋内。
林值连忙跟着进去,将木施上的墨蓝色外袍取下给大人穿上, 又帮他束上玉带。
穿戴整齐后, 赵彦辰再次踏出正屋,身上的柔情已经一扫而尽, 整个人恢复了与生俱来的孤傲与清冷。
临走时,他朝那温香的帐中看了一眼,唇角微微勾了勾。
“将人给我看好了, 若再出现纰漏,提头来见!”
而后,大步走下台阶,踏上下人刚刚清扫过的鹅卵石铺就的小路, 与风雪融为一体。
一众丫鬟侍卫连连在后面应声, “是,大人。”
很快, 这声音便被风雪所淹没,他同岑凌走过的路上也落了一层又一层的雪花。
张阑之在门外等了许久。
月白色的大氅上积了薄薄的一层雪, 天气太冷, 他的耳朵都被冻得绯红。
饶是如此, 他仍旧站的脊背挺直,丝毫不被这寒气所侵扰。
迟承打着伞的手都冻僵了,他觉得自己都难受的紧, 大人肯定更加不会舒服。
虽然知道大人以前在乡下也做过摘菜种菜采药的活计,身板儿磨练的比一般的书生好, 但饶是如此, 他也经不住这样的折腾啊。
眼见着大人的鼻头也开始泛红, 迟承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大着胆子劝道:“大人,不若先去马车里坐着等吧,再这样下去,小姐没接回,你会先患病倒下的。”
“不必。”张阑之抬手制止他,“男子汉大丈夫,岂能拘泥于此等小事,看这时间,想来这人也快出来了。”
他对赵府揽月阁和琼华院的格局还是清楚的,从那处走出来的时间他都能估算。
眼下天色也有些晚,他这样前来本就不合适,就算是来要人,也要有诚意。
或许忍一忍,能将人顺利带走呢?
先前他还不确定是赵彦辰将人劫走的,后来他挨家挨户的查人,便在一个巷子里得了信息。
那人称一个黑衣人扛着个女子过来,进了辆规制极高的紫帐马车,那架势气派极了。
晋朝官员衣物制式颜色皆分三六九等,就连马车也不例外。
皇家御用马车一般是金色、明黄色,再下一级的官员则是紫色,下下一级棕色......
每个阶层都有严格的要求,他一听这老叟的描述,便知道是赵府劫了人。
于是,立即集合人马,来了赵府。
今日他来这里唯一的目的便是要将人带走,就算是说出兄长的身份也在所不惜。
各番后果他都已经想好,总之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眼下知晓这种情况的人心情都很复杂,主子是,下人也如是。
赵彦辰带着岑凌离开琼华院后,林值便与荔枝两个一等护卫与一等丫头守在门外。
他们深知,大人这次说的绝对不是玩笑话,若是再弄丢了人,怕是真的小命难保了。
这一次,无论如何,他们就算是拼了命也会将人留住。
“就是不知道小姐醒来会怎么样,上次那样激烈的反抗,这次......”荔枝低声呢喃着。
林值轻咳一声,制止了她再继续说下面的话,“慎言,现在大人已经不似从前,莫要再说这种话,惹怒了大人,你我再不是罚跪与守大门这么简单了。”
荔枝连忙捂住嘴,小声道,“我知道,我就是心疼小姐。”
“心疼又有什么用?主子的事情不是我们这些下人能够掺和的。”林值看了眼方才大人走过的路,叹出口气,“小姐本来就是大人的未婚妻,眼下被抓回来明正言也顺。”
“况且,大人对小姐比以往好太多了,试问除了皇妃以外,哪个女子能穿上尚衣局特制的衣裳,我觉得大人这次真的用心了。”
“说的也是。”荔枝认可道,“我也觉得,今日下午大人听说小姐跑了,都快急疯了,满城找人,险些将京城翻个底朝天。”
“他从前哪里会做这样的事,如今真的已经拉下身份了,哎,真是没有办法,但愿小姐能想通吧。”
“但愿!”林值靠在廊柱上,望着漫天的雪花,吐出口浊气。
这雾气刚一接触空气,便被寒风搅散了,同那看不见的夜风一道呼啸而去。
荔枝仰望着他,晶亮的大眼睛里藏着无限的眷恋。
惟愿小姐能喜欢上大人,如同我喜欢林值一般,她默默在心底祝愿。
大抵都是怀着想让自家主子与夫人和和美美的心思吧,就连林值也感叹着,大人如今真的变了好多,希望同荔枝所说,小姐能早些想通,两口子和和美美过日子。
......
赵彦辰不疾不徐的走到府门口的时候,张阑之正背对着大门站着。
他月白色的大氅上面的雪又厚了些,整个人被寒气包围,但仍不减温润尔雅。
“张大人,这么晚了来做什么?还带这么多人?”赵彦辰瞥了一眼外面纷纷落下的大雪,“天气不好,便不要在外面走了,赶紧回去吧。”
张阑之转过身来看着他,口中呼出的气都带着寒意。
他扯了扯大氅,抖下上面的雪,将自己裹的紧了些,“赵兄,你找到宴宴了吗?”
他拒不回答带人来的用意,假意问他,想看看赵彦辰到底是个什么反应。
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能与他撕破脸,毕竟同朝为官有些事情还是要顾及。
赵彦辰淡淡的看着张阑之,心里头跟明镜儿似的。
自然知道张阑之此话的用意,不过就是来试探他的,就如同他去他府上一般,如法炮制。
他顿了顿,道:“张大人不必再担心,也不用派人再找,她已经回来了。”
眼下没什么可再隐瞒的,直接说了便是,他不信这张阑之还能反了天,强闯不成。
“什么时候?”张阑之立即问道。
“不久之前。”赵彦辰淡淡的看着他,“你赶紧回去吧,这雪越下越大,再耽搁马车都不好走,温宴我会好好照顾她的,你不要担心。”
“我想进去看看她。”张阑之不搭理赵彦辰催他快走的话,“好几日未见,有些想念。”
真是只狐狸!赵彦辰眸色渐冷,一个时辰前人分明就被他藏在卧榻之上,这会儿又来假装几日未见?
“张大人!”他很是不悦的道,并且拔高了语气,不满的看向他,“夜深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方便,你还是早些回去。”
“来人,送客!”他也不管他作何反应,转身便要回去。
守门的护卫与张阑之行礼过后,便准备关上大门。
张阑之眯了眯眼,深吸了口气,一把扣住门扉,声音都变得低沉下来。
“赵大人请留步,这般着急做什么?”
赵彦辰在门内陡然顿住脚步,回头看他,语气不善,“张大人,夜深了,你莫不是想要打扰本官休息?”
两人面上看似平静无波澜,但是话里却暗戳戳的夹枪带棒,听的一众仆从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出。
张阑之推开门,走进去,站在赵彦辰的对立面,冷声道:“赵大人,今夜怕是睡不成了,本官有事要与你相谈。”
“奥?”赵彦辰扯了扯唇角,“什么事,非要半夜谈?”
两人越说,越是剑拔弩张,气氛都快压抑到了极点。
迟承与岑凌眉头都快皱成了川字,生怕两位大人失手打起来。
不多时便要过年了,若是事情继续恶化下去,怕真的要带着炮筒子吃年饭了。
“大人,夜深了,不若明日再来吧。”迟承低声劝道。
眼下外面雪下的太厚,已经不好走,再耽搁下去怕是要用脚走回府里了。
岑凌也在心里祈祷着,两位大人歇歇吧,天寒地冻的回去被窝里躺着不舒服吗,在这里闹僵可不是什么好事。
张阑之现在火气正往上涌,一听迟承这话,就更加气不打一处来,他朝他瞪了一眼,斥道:“大胆,这里有你说话的份?!”
今日他必须要将温宴带走,若是未婚夫的身份不行,那就用兄长的身份,看谁敢阻拦。
一向温和的大人突然发起火来,迟承有些受不住,他已经习惯了自家大人随和的样子,哪里见过他这般模样。
今日因为小姐,他都已经大发雷霆过两次了。
迟承再不敢多言,默默的退到大人身后站着,府门口的十几个护卫也是一副剑拔弩张的模样。
府外如此,府内自然也是如此,赵彦辰身后也站着十几名穿着短打的护卫,毫不畏惧的盯着府外那群人。
赵彦辰此时已然不悦,但他并没有发作,而是冷冷笑道:“张大人,你们府上下人都知道心疼你,你怎么就不知道心疼心疼你自己呢。”
赵彦辰半是讥讽半是劝阻道,“有什么事改日再说,今日夜深了,都过了午时,你还赖在我府上不走怕是不合适吧?”
“现在你觉得不合适了?”张阑之反唇相讥。
“你什么意思?”赵彦辰沉了脸,方才装出来的浑然不在意瞬间便被打破。
张阑之目不转睛的瞪着他,继续讥讽道:“赵大人,你半夜潜入我府上的时候怎么没想过合不合适?将我府上的人带走时你有没有想过合不合适?”
“张大人!”赵彦辰唤住他,“有些话可不能乱说,我什么时候潜入到你的府上了?还有什么带走你府上的人,我劝你最好想清楚了再说。”
“别装了,行吗,赵大人。”张阑之步步紧逼,“我承认,晏晏晚上是在我府上,我就出去了一趟的功夫,你便派人进来掳走了她,我在街上挨家挨户的搜查,寻到的线索便是在你府上。”
“你终于承认了,张大人,”赵彦辰横眉冷目对着张阑之道,“宴宴离家出走一事我去找你,你欺骗我说不在你府上,你可知道你这行径叫什么?”
“叫欺骗!为官者的大忌,你看看你说起谎来连眼都不眨,当真是好样的,不知陛下看见你这副嘴脸会是什么反应。”
“你也好不到哪儿去。”张阑之立即反驳,不甘示弱的道,“休要拿陛下来压我,你做的那些事情比我肮脏多了,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
两人越说越激动,口舌之战眼看愈演愈烈。
门口的两波护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站在原地动都不敢动。
一个尚书,一个中书,无论哪个都是他们不敢拉扯的,且没有命令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只有岑凌与迟承相视一眼,默默的掩上了门,生怕这两人这模样被路人瞧了去。
若是被有心人看见,明日坊间一传,当朝两位大官为了一女人打架!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这门一掩上,赵彦辰心中的怒气便止不住了。
张阑之的话将他的底线挑战到了极致,他已经忍无可忍。
“张阑之,我看你今日是故意来找茬的吧,赶紧从这里滚出去,否则,休怪本官翻脸无情。”
张阑之适才所说肮脏的事情让他一下子就想到了下药那件事,细细想来,这件事的确做的肮脏。
可是当时他也是有苦衷的,若是知道有今日,他一定不做这等下三滥的事情。
这十八年来他从未做过不好的事,没有对不起任何百姓,也没有轻饶任何罪犯,唯独做了那件事。
走出认清自己的内心后,他就对温宴很愧疚,被人这么当众一提,他就更加无地自容了。
“赵彦辰!你可千万别威胁我,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任你捏扁搓圆的张阑之了。”张阑之瞪着他,剑眉飞扬。
“现在,我也不想同你再兜圈子,不如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今日来,便是要带温宴走,你速度将人交出来。”
“笑话!”赵彦辰冷笑,“她是我的人,凭什么交给你?你将她带到府上藏起来,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倒是先来倒打一耙。”
“就凭我是她的未婚夫!”张阑之怒道。
闻言,赵彦辰腰身站的更直了。
他觉得这事儿是他今载听到的最可笑的笑话,假未婚夫在真未婚夫面前宣示主权,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笑话,你算哪门子未婚夫?我才是她如假包换的未婚夫,有婚书为证,你有什么?”
“自然也是婚书。”张阑之不甘示弱,从袖中掏出那日下聘之时拿到的婚书,在手中扬了扬,“证物在此。”
“你那是假的!”赵彦辰啧了一声,嗤笑道,“莫要拿着鸡毛当令箭,温宴户籍上是姓温,你那婚书上写的是姓赵,根本就没有赵温宴这个人,那可不就是假的了。”
“那又如何?”张阑之反驳道,“温宴同我说过,你当时给了她解婚书,你们的亲事也不存在了,你那婚书还不如我这。”
“要不就说你可笑呢,她同你说了解婚书,肯定未说婚书还在我手里吧,不要再拿你这假婚书在本官府里撒野,赶紧出去。”赵彦辰没了耐心。
一众下人听他们这对话,将头压的更低了。
寒风夹杂着雪花还在呼啸而过,天色越来越暗,时辰越来越晚。
因着下雪,外面的人都回了家,现下整个天宁街上只有赵尚书府门前还站着数人,马车也还停在雪地之中。
“今日就算我不能凭借婚书带她走,我凭着她兄长的身份也要带她走,快将人交出来!”张阑之也没了耐心。
“奥?”赵彦辰将张阑之上下打量一番,冷笑道,“原来你就是那温喜,果然还活着,怪不得八月的时候有人说一年前曾在澹州见过你,当时我还以为是浑说。”
“怎么,当了兄长还不够,还要霸占我的未婚妻子?我知道你们没有血缘关系,但是那又怎样,我与她自小定下婚约,根本就没你什么事,青梅竹马又能如何?”
一说起这么青梅竹马,赵彦辰就闷着一肚子火,凭什么他的未婚妻与旁的男子关系这么亲密。
“你......”张阑之怒极反笑,“什么劳什子自幼定下婚约?宴宴落魄时来寻你,你都做了什么,趁她失忆骗她是你妹妹,还刻意引诱我与她见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当时那样对她,现在又想履行婚约,你做梦!”
“你这种伪君子怎么配与她在一起,赶紧将人交出来,否则我不客气了。”
“是不是做梦都与你没有干系,你现在什么身份你不知道吗?你在温家已经消了户,再也没了温喜这个人,只有我赵彦辰才是温宴的夫君,你什么都不是。”
赵彦辰手里是实打实的证物,他根本就不惧分毫。
“赵彦辰,你怎么这般无耻!”张阑之气的咬牙切齿,“温宴她是我的。”
他被那句‘你什么都不是’给彻底气到了。
怒意直冲入脑,他捏紧拳头,忍不住一拳打在赵彦辰的脸上。
赵彦辰未防备,没有及时躲开,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
岑凌眼明手快的将大人护住,对看傻眼了的护卫怒道:“蠢货们,还愣着干什么?”
十几个护卫得了命令便要冲上去包围张阑之,迟承也不是个吃素的,立即打开门将外面的人放了进来。
刹那间,三十几号人全部聚集在赵府前院儿,将两位大人团团围住。
张阑之与赵彦辰余光瞥了一眼他们,几乎是异口同声的斥道:“放肆,退回去,这里没你们什么事。”
二人心知这是他们两个男人之间的较量,岂能容他人插手。
众护卫则又退回到远处,不敢再前进一步。
赵彦辰方才脸颊被打疼,自然是要还手的,他论起拳头,一拳打在张阑之的脸上,算是为自己报了仇。
迟承都快担心坏了,忙劝道:“大人,要不我们今日先回去吧,看这样子我们确实不占理,赵家有真的婚书在手,我们掰扯不过的,不若回去从长计议可好?”
“滚开!”张阑之挥开他。
他按着方才被打痛的脸又朝赵彦辰抡拳,赵彦辰属于半个武将,力气自然比张阑之这个书生的力气大得多,也利索很多。
他一下子便接住了他的拳头,两人面对面的站着,气势汹汹的对峙。
“宴宴同我说过,她根本就不喜欢你,她喜欢的是我,你这样纠缠根本没意义,就算你将她留在赵府,也无济于事。”
“有没有用都不关你的事,她自小到大都是我赵家人,无论如何都要待在我身边,谁都拿不走,包括你!”
“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吃了,你又能奈我何?”
“......”
“!!!”
两人一番争论完,又开始打了起来,直将院子里积了厚厚一层平整的雪都踩出好大个坑来。
众侍卫只敢看着,哪里敢上前一步拉扯,怕是小命不要了。
岑凌与迟承急的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来回转着。
看在扭打在一处的两位大人,谁也不饶谁,僵持不下,实在是太煎熬了。
迟承便挪步到岑凌身边,低声道:“不若请小姐来吧,这若是没人来破局,怕是打到早上都解不开。”
岑凌看了他一眼,默了默,道,“好,我马上派人去。”
其实,方才他也有此意,俩人属于是想到一块儿去了。
于是他便悄悄往后退,使唤了一个护卫去往后院。
温宴这会儿刚刚醒过来,荔枝在一旁守着她。
她拿了些吃食放在塌边的桌子上,可是不论怎么哄,小姐都不肯吃一口,都快将荔枝急坏了。
温宴一睁眼看见这浅蓝色的帐慢便知道自己已经不在张府了,并且塌上的冷梅香对于她置身何处,已经昭然若揭。
除了害怕,她便是抗拒,十分抗拒在这里。
可是整个院前院后都被人把守着,她也哪里都去不成,只能呆呆的坐在塌上发呆。
护卫急匆匆跑过来,看见林值在门口站着,急忙道:“林侍卫,大人同张大人在前院儿打起来了,岑统领派属下来叫小姐前去制止。”
温宴一听到张大人三个字,黯淡的双眸立即有了神采。
哥哥来接她了!
她下榻胡乱的穿好鞋子,就往外跑,林值与荔枝也一起追着往外跑。
到了前院儿,穿过最后一道垂花门,果然看见赵彦辰与张阑之剑拔弩张的对峙着,两人双眼嗜血,谁都不让谁。
“住手!!”温宴大声喊道。
正在打架的两人同时侧过头看向她,神色一个比一个惊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