笠舟睡醒的时候,正是半夜。房间里的大灯关了,床头的小灯亮着,调成了幽暗的睡眠模式。床边附近的单人沙发上,一双长腿在黄灯光里随意舒展着,她看过去,陈铮岩的脸没有被灯照到,眼睛闭着,呼吸平稳,好像是睡着了。
她睁着眼睛独自想着事,好一会,他略带沙哑的声音传来:“醒了?我去给你倒点水。”
修长的手指在床头灯钮上一碰,幽暗的灯光变亮了一些,他还穿着皮鞋,身上的衬衫有些褶皱,西服摊开盖在了薄被上,正压着她腹部的位置。他烧了点水,又兑上一些冷的矿泉水,递给她的时候,另一只手轻轻捏了捏太阳穴。
笠舟起身喝了半杯水,清澈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放下水杯,又在单人沙发上坐定。
“怎么了?还要什么?”
她突然张开手臂,眼睛定定锁着他。
“嗯?”他起身坐到床边,“手怎么了?”
笠舟双手环过他胸膛,抱住了他,她把脸在他胸口磨了磨,又给他的衬衫多加了几条褶皱,蓦地从心底升腾起一种安心感。这些年,她一个人惯了,第一次在夜里醒来竟一眼看到的是他。
她记起之前每次和他的接触,印象里,他表现出来的谦和有礼和她表现出来的温柔有度是一样的。就像马戏团里的狮子老虎,那种被教过的记忆会在舞台上如数返还,但又与它们不同,狮子老虎的出错可能会带来一场灾难性的惩罚,而她和他之所以选择“听话”,只是因为这样麻烦最少。
他们每天其实都有不少事要做,要工作还要记住许多人情关系,还要保持不断学习以免被淘汰而变成那种无聊的口水文章里的二世祖。在这种环境里,如果还要分出一份真心去对待一个“名单上的可能结婚对象”,那就真的是很累的了。
所以往先每一次笠舟和他的接触都保持着距离和礼貌,并同时相信,他也是这样看待她的,像看待每一个他名单上的可能结婚对象那样。
而现在,她也相信,他们之间不同了。
也许是因为他们的爷爷是战友,也许是因为他一点一点在侵入她保护严实的孤城里。
有好一会,他没有说话,双手撑在床上让她抱着。本以为她一时兴起,却抱了挺久。他于是伸手回抱她,宽大而温厚的手掌抚在她后背心,一下一下轻轻地拍抚着。
笠舟可以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不断传到自己身上,那种安定人心的力量把她的胡思乱想都捋平了。她无端在心头生出一丝对他的依赖,收紧了手臂,指节发白地攥着他身上的衬衫。
陈铮岩低沉的笑声荡漾在胸腔,“大晚上投入男人的怀抱,你认真的?”
“反正你也不会怎么样。”
“要跟我打赌?”他愉悦地笑了。
“嗯。”
男人似是一愣,有一会,他无奈地把手抚在她后脑,“好,你赢了。”
她像个孩子似的笑起来,又突然叹气,半真半假地说道:“陈铮岩,你这样子,我要万一喜欢你了怎么办?”
“不怎么办,这事有什么好奇怪的。”
好歹他们始终保持联系并互相来往有近两年光景了,就算没什么天雷勾动地火的激情,有点小熟悉小依赖和小顺眼还是不成问题。
她抬起头来,眯起眼睛看他,“你还挺臭屁的。”
“这是事实。”
“那好吧,为了不落俗套,我撤回这条。”
“你这还带出言就反悔的?”
她一脸的理所当然,“是啊,我一不是君子,二不是大丈夫,说句话后悔了,这事有什么好奇怪的。”
“好,可以。”他笑得分外好看,把她放倒在床上,“还早,你再睡会。我跟爷爷们说你发烧了,明天你可以休息一天。”
“嗯。”她顺从地点头,就着困意闭了眼睛,眼角和嘴角还有未尽的笑意。
陈铮岩替她盖好了薄被,手指抚在她脸颊,看到她嘴角轻轻勾起,他俯身凑到她脸边,在微微发白的唇上落了蜻蜓点水的一吻。
笠舟没有睁开眼睛,倏地翻了个身。
他了然地笑笑,不再逗她,顺手关了床头灯。本想回自己的房间去洗澡睡觉,但想起之前笠舟的模样,又不太放心。这次,他果断拿起手机,在通讯录翻到了纪东白的名字,也不管是什么时候,编辑了一条短信发过去。
随着洗手间哗啦啦的水声,笠舟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再醒来,天已经大亮。
两位老爷子早在太阳出来没多久时就过来看了,一个在床上睡得熟,另一个在沙发上睡得熟,除了沙发上那位穿着浴袍还挺扎眼的,但睡床上的很显然衣服都在且表情安然。两位老爷子也就悄无声息地走开了。
而睡在沙发上的,到底是人高脚长,睡不了太久也醒了。他回房间换了衣服,又跟服务生叫了早饭。再去笠舟房间时,她正在洗漱。
“睡饱了?”
“嗯。”
“今天有想做的么?”
“陪爷爷吧。”
“好,先吃早饭。吃完了带你过去,他们在高尔夫球场。”
笠舟和陈铮岩到高尔夫球场的时候,太阳有点大。俩老头倒是精神矍铄,远远就能看到他们矫健的身影。
她好似对太阳很厌恶,始终在阳光里皱着眉头,间或拿手挡一下。他有些好笑地脱下自己的薄休闲外套递给她,“讨厌阳光还没有带伞戴帽子的习惯?”
她想也不想就接过来把外套套在头上,“比起要带那么多行头,我还是单纯地讨厌太阳吧。”
张老爷子见笠舟脸色还不错,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发烧好了?”
“好多了。”笠舟走到爷爷身边,亲热地挽着他胳膊,“爷爷对不起,说好陪你一起出来玩的……”
“傻丫头,还有比你重要的?”老爷子拍拍她的头,“别勉强,要觉得还不舒服,就回去再休息会。我跟你陈爷爷两个人还硬朗,不需要照顾这照顾那的。”
“那不行,我不放心。”
“哟,这丫头是看不起我陈老头啊。”陈老爷子立刻吹胡子瞪眼起来,“你别看我一个七老八十的糟老头,指不定啊,我身体比你这小娃娃好多了。”
“是,陈爷爷您老当益壮,老骥伏枥。”
“哈哈哈,你听听这丫头说的。”陈老爷子乐得哈哈大笑,“准是你那教书先生儿子给教的。”
笠舟笑容淡了些,看向自家爷爷的神色,他很平静,不由得对陈老爷子的认识又升了一阶。她低头沉默了一会,不知道在想什么,抬起头时脸上的笑容深了些许,“是啊,我爸一直都把我教得很好。我还没见过,比他更好的老师。”
“好好好,小丫头还挺护里的。”陈老爷子说着冷不丁用球杆打了下一直沉默不语的陈铮岩,“你小子看看,多学学!”
陈铮岩十分无奈,“爷爷,我没有说过你的坏话。”
“哼。”
“陈爷爷,他昨天还跟我说你可凶,特爱打人。”
陈铮岩有些不能相信地看了她一眼,那双明艳艳的眼睛里透着狡黠的光芒,和以往每一次的平静无波不同,她这时的眼神带着调皮的灵气,让他忍不住想起昨天半夜里她趴在自己怀里时那清脆的笑声。
心头痒痒的。
陈老爷子意外地没有吹眉瞪眼,反而意味深长地看了两人一眼,佯装生气地拿起球杆又给了他一下,“臭小子,就知道你眼里没我的好!不说了,打球去,走走走,咱老哥俩有得玩。”
“爷爷,我去休息处等你!”笠舟对两人的背影喊了声,含笑的眼睛又看了眼陈铮岩,兀自走开了。
他这时才发现,她今天梳了一个马尾辫,随着她走路的步子晃啊荡啊的,竟然有种夺走他注意的奇妙能力。
陈铮岩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跟在她后头,一起在休息室坐下了。
她自在地喝着柠檬水,目光始终看着远处两个打高尔夫球的身影,但眼睛并没有焦距,像是在思索什么事情。他也不与她搭话,无端想起昨天她说的那句“我要万一喜欢你了怎么办”,一边想又一边微微心虚地去看她,竟忍不住揣测——她说的真的假的?
眼见她目光回转看向自己,陈铮岩跟作弊被抓包的小孩似的,随手抓起一杯柠檬水就往嘴里咕嘟咕嘟送。
笠舟一脸不可思议,“你,干嘛抢我水喝?”
他看到桌上安静立着的自己的杯子,心头一跳,“拿错了,没注意。”
“噢,你又想说你手太长,所以没啥好奇怪的了?”
“你还挺记仇的。”
“恭喜你还蛮早发现这事儿的。”
“怎么?”
她不知何故嘴角浮现一个冷笑,连眼神也冷了,“因为你说得很对,我很记仇。而且,被我记上的仇,不报不行。”
“挺好。”
笠舟挑眉看他。
“干嘛这样看我?你该不是想说,要跟我算亲你一下的账吧?”
“我要说是呢?”
他蓦地起身,两手撑在她身侧的椅背上,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她面前的光线,不无戏谑地说:“我觉得这个‘仇’字的定性,你要好好想想。”
她弯着眼角笑起来,不按常理出牌地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你还挺可爱的。”说完就拨开他手臂,往远处打高尔夫的两位爷爷走去。
他愣在了原地。
脑海中不断回放着她刚刚笑起来时的模样,像是在弯月里藏了两颗不守规矩的星星。他又看了眼那杯被他和她喝过的柠檬水,鬼使神差地把它拿起来都喝了光。
两个老头的休闲很简单,无非是打打球下下棋再泡澡聊聊天,大部分时候对于年轻人来说是很无聊的。尤其是一旦两个旧识老头碰到一起,就会开启没完没了地聊往事模式,一不小心还会变成历史、政治和世界格局的扯闲。
笠舟很少见到自家爷爷能说这么多话。
在她很小的时候,爷爷总是一副严肃老头的形象,从内心讲,她是害怕这个爷爷的。等她稍大些,爷爷就会给她和远涯说几句以前的事,但也总是从“你们现在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话题出发,听来听去都是在教育,小孩子哪会喜欢听这些?
而后来,等笠舟真的长大了,再想回去听他说说那些的时候,她的爷爷已经在世事无常的鞭挞里变得沉默寡言,也不再是记忆里那个严肃的爷爷,他变得对她很和蔼,像一个毫无脾气的糟老头子。
哎。
“诶,你们俩小的怎么不出去玩玩?这跟着我们俩老头子身后转悠的。”陈老爷子在第三天的晚饭时间发话了,“行了,别跟这表孝心了,该玩就出去玩去。”
“是啊。小舟啊,我听你陈爷爷说这附近有山有湖的,我年纪大了折腾不动,你们年轻人怎么不好好去玩玩呢?”说着还摆出一脸挺嫌弃的表情,“别老盯着手机啊电脑啊的,多出去看看天,自然景色多好啊。”
这种没来由的“蒙头一顿训”让笠舟有种恍惚,她看着爷爷皱纹满布的脸,会心地笑了:“好,那明天我就自己玩去了。”
“好好好,让铮岩陪你一起去,他熟悉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 喜欢wuli铮岩吗!!觉得是个甚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