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气?爽, 碧空如洗。
当第一片卷曲枯黄的树叶顺着风向飘飘扬扬掉落的时候,便宣告了这片大地?上秋天的来临。
为了迎接这阵凉爽的秋风,劳作于?田野间的人们早已将短褐换成了长衫布衣。
收割、采摘、翻地?…… 临近霜降, 边关的秋收行动已经步入了尾声。
“高点, 高点……”
“哎呀再高点!你要是不行的话换我来。”
……
城外, 从一边经过?的李春花羡慕地?看向手持竹竿,正?一个个把树上金灿灿的柿子往下敲的人们。
这是生长在成片农田中间的几棵柿子树, 也不知长了多少年了, 整棵树很高, 枝干也很是粗壮。
听城里的老人说, 这些柿子树早在前几年就不结果了,不曾想今年又长出了累累果实,金黄金黄的, 三五成群挂在枝头, 如今枯叶落了一地?,这些长在枝干上的柿子看起来更加引人注目。
有不少人拿了竹竿正?一个个把树上的柿子敲下来,有人甚至搬来了木梯子,有够不着的, 便踩在斜靠在树干上的木梯子上把竹竿往上伸。
又或者是踩着分叉的枝干爬上树去,用一根粗绳子缠住自?己的腰, 另一端则系在略高些的枝干上,编织的木篮子挂在枝头上,树上的人则或坐或站, 把柿子一个个往篮子里敲,没一会儿整个篮子就装满了沉甸甸的柿子。
李春花看到?地?上已经放着好几筐装满的柿子, 另有散落了一地?的柿子正?在等待人去捡拾。
十?岁的李春花不觉得摘柿子是件辛苦的农活,她见了那些人兴高采烈敲柿子的模样只觉得好玩。
可惜她看了没一会儿就被路过?的妇人叫住了——
“这是兰英婶子家里的春花吧?放学了?”
“春花你是来给你奶她们送水的吧?我刚才还看到?兰英婶子和?秀红在那边的花生地?里呢!”
李春花向来不擅长和?这些婶娘们打交道, 闻言只低着头胡乱应了两声,抓紧了手上的水壶,一溜烟跑了。
一路沿着田埂向东走,李春花果然在不远处的花生地?里看到?了正?弯着腰一边拔着花生苗一边把根须上的泥土块往地?上甩的张兰英等人。
为了防止泥土结块附着在花生上,她们得在花生苗刚拔出来时趁根须上的泥土还湿润着甩落一部分。
干了半天活儿,张凤珍早已经渴得口干舌燥,站起身时还晃了晃神,迷迷糊糊间看到?田埂上正?站着一个发?呆的小女?娃,再定睛一看,这人不是自?己女?儿又是谁?
张凤珍一边朝田埂上走一边骂骂咧咧了开来:“你这死丫头,怎么现?在才来?”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旁的张兰英一巴掌拍上了后脑勺:“说什么呢你,会不会说话?不会说话就给我把嘴闭上。” 张凤珍被打得一个懵逼,就见她婆婆看着李春花,一张老脸已经笑成了一朵花:“春花啊,这是下学了?”
李春花还是不习惯自?家阿奶对自?己这么和?颜悦色的模样,只瑟缩着脑袋点了点头。
往常张兰英看了她这副胆小的模样少不得要啐上几句,但?今日她却还是保持着一脸笑盈盈的样子,甚至主动给李春花找了晚来的理由:“是不是先生下课迟了?”
不,不仅是今日,李春花想,阿奶这变化?还是从她第一次在学堂测试中拿了奖励开始的。
从那以后,往常动辄对她骂上两句的阿奶就变了。
不再是一口一个“死丫头”、“笨丫头”,而是会笑眯眯地?看着她,往常只有弟弟李铁柱有份的鸡蛋花,她现?在也能分到?两口。
李春花抿了抿唇,这才小声回?答道:“喂了鸡来的。”
张兰英一张老脸上的褶子顿时笑得更深了:“我就说嘛,咱家春花聪明着呢,下了学还知道先把家里的鸡喂了。”
她又转向一旁的张凤珍,“你以后不许再骂春花了,被你骂笨了怎么办?我瞅你还没自?个闺女?懂事呢。”
“以前您可没少骂……”
张凤珍嘀咕了两句,但?她到?底没敢说出声。
喝了李春花送来的水,张兰英和?张凤珍婆媳俩这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在田埂上说了两句话,张兰英便让李春花回?去了,水壶放在一边,她们待会儿下了工会自?己带回?去。
看着李春花离开的背影,张凤珍瞥了一眼蹲下了身子的婆婆,到?底还是没忍住说了一句:“春花,回?去以后别只顾着自?己看书,顺便监督弟弟完成课业!”
“我就不信了,同样是我生的种,怎么一个考前三,一个考倒数!”
李春花跑得飞快,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
总之张凤珍念叨完这句后,也没心思管儿子闺女?了,她得趁天还没黑,赶紧把这片花生地?收完。
妯娌赵秀红在旁边的红薯地?收红薯,方才她起身时看了一眼,那片红薯地?的收获工作已经快完成得差不多了。
——这可不行!
她张凤珍怎么能比不过?赵秀红!
拔花生,赶紧拔!
事实上虽然隔得远,李春花还是听见了她娘说的那句话。
李春花撇了撇嘴,她弟弟李铁柱只知道吃,教他写大字没写两个就哭嚎着饿了,她有多余的时间还不如去教堂妹李春苗呢!
起码堂妹安安静静的,让她写啥就写啥。
况且——
他们一班男女?学子的矛盾还没平息,虽然是亲姐弟,她和?妹妹李春苗在学堂里也几乎和?李铁柱说不上几句话。
李春花就这样一边想着事一边走在歪歪扭扭的田埂上。
没一会儿她就被周边的场景吸引了目光:
萝卜地?里有人正?在拔萝卜,一个个又长又圆的白萝卜,像白玉似的,顶端带着点儿绿,工人们一把把萝卜苗掐了,随手把圆滚滚的萝卜抛进了一旁的筐里;旁边的农田里,有人正?拿着铁梨耙翻耕土地?;再往旁边看,有人正?在把收割下来的秸秆、根茬一捆捆收起来……
李春花看了一会儿,觉得这周作文课老师布置的周记作业有着落了,心中一本满足,加快了步伐朝家里走去。
张兰英连同两个儿媳直到?太阳落山还没回?来。
张兰英不在,家里也不敢开饭,李铁柱饿得嘴一扁就要哭嚎出来,被李大牛瞪了一眼才勉勉强强收住眼泪。
看看啥事不会只知道吃饭的孙子,再看看一旁正?在饭桌上安安静静写着课业的孙女?俩,李大牛此时也不得不承认老妻说得有道理——养孙女?也不比孙子差!
今日的晚食是从食堂打回?来的,李宝丫拿去来来回?回?热了好几遍,热到?第三遍的时候,终于?在院门外看到?了张兰英婆媳仨的身影。
李大牛此时也不免松了口气?:终于?有饭吃了。
婆媳三人却好似没看到?家里人脸上焦急的神色似的,乐呵呵进了门,进了院子,见到?饭桌上还没来得及动的饭菜,张兰英甚至奇怪地?问道:“咋这么晚还不吃饭?”
李大牛开口想骂人,却屈服于?老妻多年的yín威,只得瓮声瓮气?回?了句:“这不是等你回?来吃吗?”
张兰英这才恍然大悟般一拍大腿:“坏了,忘记叫村里人托话让你们别管我们仨了。”
说着,她又神神秘秘道,“你们猜我们在田里遇见谁了?”
李大牛大口往嘴里扒着饭,闻言余光都不投一个过?去。
还是李宝丫顾忌冷下来的场,配合地?问了句:“娘你们遇见谁了?”
便见张兰英笑得见牙不见眼:“遇见少夫人了!”
“还有少将军呢!”身后的两个儿媳妇赶紧补充了一句。
嚯——
李小宝、李宝丫等人顿时饭也不吃了,一双亮晶晶的眼直勾勾看过?去:“然后呢,然后呢娘,少将军和?少夫人来农田干啥?”
张兰英顿时嘚瑟起来:“还能干啥,当然是来慰问我们的呗!”
张凤珍和?赵秀红一人一句给补充上了前因?后果: “好像是少将军陪同少夫人在散步。”
“然后看见咱们几个还在地?里干活,少夫人问了一句,知道我们没吃饭,就带咱们去了食堂开了一桌!”
听得李家一家人顿时大呼小叫了起来:
“哇!”
“娘你们也太幸运了!”
“就是就是,我也想被少夫人开小灶!”
“啥是开小灶?”
“就是就是……”
李小宝也解释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转移了话题,“隔壁石头他娘都下工了,娘你和?嫂子她们怎么还在地?里干活?”
张兰英眉头一挑:“这不是你大嫂聪明嘛!就是她拉着我让我再在地?里留一会儿的。”
“娘你方才还骂我笨呢……”
被斜睨了一眼,张凤珍努了努嘴不敢说话了。
李家一大家人还在吃饭,张兰英索性也在饭桌旁坐了下来,她这会儿正?是激动分享欲强的时候:“你们都不知道,当时天色暗了下来,昏沉沉的,我一抬眼,就见不远处的田埂上走着两个俊男美女?,当时还以为是天上的神仙下凡了呢!眯起眼细看,才发?现?是少将军和?少夫人。”
“要我说啊,少将军和?少夫人长得比起天上的神仙来也是不差的。”
“这倒也是,我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比少夫人更好看的人。”
张兰英这话一出,桌上众人俱都回?想起了半个月前热闹了整个边关的那场婚礼。
少夫人少有在城中走动,偶然出现?,也只是略施粉黛、穿着简单的着装,即便这样,也同样清绝出尘。
从食堂的厢房出来时,少夫人还尚未戴上红纱,众人便见得她那本就精致的容颜在盛装浓妆下更显艳丽,婚宴上的那一眼,足以惊艳所有人,至今让人难忘。
少夫人与少将军站在一起,同样无双的容貌,一眼看过?去便知是一对璧人。
过?去了大半个月,那场婚礼还是被边关的百姓们津津乐道——
“那是我第一次吃加了酱油的菜,实在是太好吃了!难以想象往常吃习惯了的菜式,只是增添了这一份调料后就变得如此美味,如此不凡……”
“或许不只是添了这一味调料呢?”
从回?味中回?过?神来的李小宝看着低着头似是无意说了这么一句话的胞姐,知道李宝丫和?酱油厂副厂长许玉兰的闺女?关系不错的他立刻追问道:“难道还有别的调料?怎的酱油厂一点儿风声都没传出来。”
李宝丫却不说话了。
其?他人没再理会这个小插曲,他们从加了酱油的菜式又谈到?演了整一天的戏台,那上面演出的戏他们从未听说过?,据说那也不是戏班子,那些人叫“戏曲演员”,咿咿呀呀的黄梅戏、唱着“蓝脸的窦尔敦盗御马”的京剧……活灵活现?又生动的剧情,把看惯了唱戏的副将夫人们都看得入了迷。
小孩子们则比较着谁跟着花轿捡拾到?的喜糖多,花轿走了一路,那喜糖便洒了一路,抛喜糖的士兵似乎用上了内力?,将喜糖抛得又远又分散,让小孩子们都能捡到?的同时,又不至于?发?生哄抢挡了花轿行进的路。
当然,百姓们谈论最多的,还是婚礼的新人本身:
“还是少将军最聪明,将少夫人娶来了边关!”
“就是啊,还好我们有少将军!”
“边关有少夫人在真好!”
……
话说到?这里,众人依旧意犹未尽。
不知是哪个嫂子看着李宝丫说了一句:“说起来,宝丫的年纪也不小了吧?可要嫂子帮你相看着人家。”
李宝丫正?扒着饭呢,不知话题怎的就到?了自?己身上,听见大嫂说的这句话,她顿时又羞又恼。
她还要继续上学呢,才不想这么早就嫁人!
好在这话似乎只是随口一说,很快又岔了过?去。
只是感受到?张兰英无意间瞥向自?己的视线,李宝丫顿时觉得这顿饭吃得没方才那么有滋味了。
小姑的苦恼李春花还不理解,她和?堂妹坐在一边,也不说话,只从快埋进碗里的脸上探出一对眼睛来往家人身上瞄。
相比起从前安静的吃饭环境,她更喜欢现?在有说有笑的一家人。
李春花想。
李家不算家境厚实的人家,一个院子只有三间房。
李大牛和?老妻张兰英住在正?屋,两个儿子各带着媳妇儿孩子住在一左一右两间偏房,前些年李小宝长大了,又给他在厨房旁建了一间小屋子,李宝丫就没这么好运了,她住在正?屋隔出来的一个小房间里。
后来张凤珍生了李铁柱,李春花便跟着小姑睡一间。
夜已经深了,李宝丫却还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安静了几息,传来一道稚嫩的女?声:“小姑,怎么了,你睡不着吗?”
想到?自?己未知的命运,李宝丫烦躁得想骂人,但?面对自?己的小侄女?,她到?底还是忍住了,勉强说道:“没事,吵醒你了?你快睡吧,明早还得起来上学堂呢。”
李春花“嗯”了一声,又道,“小姑你也激动得睡不着吗?明日便可以去看后山上的树桩子有没有长出菌菇来了,想到?这个我根本不想睡觉,想睁开眼就到?了明天。”
“菌菇……”
是了,少夫人给他们西?街学堂的学子开了一门实践课,第一堂课的内容便是在树桩子上培育出菌菇。
《菌菇识别手册》上把这个过?程叫作“砍花法”,现?在他们已经进行到?遮衣阶段了,到?了秋冬,也就步入了倡花阶段,砍花法能不能成功,就看菇木上能否长出菌菇。
李宝丫本还在为晚食时大嫂的一句话忧心自?己的终身大事,被李春花一提,她顿时将这件事忘在了脑后,满脑子都是后山上被落叶遮住的树桩子,那是他们的菇木。
菇木上到?底能不能成功长出菌菇,砍花法到?底能不能成功?
她真是太期待明日的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