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境内尸骸遍地。
清鸿崖山清水秀, 却暗藏白骨,令人心惊。
崖内众弟子矢口否认与其相关。
各大宗门却不相信,纷纷讨要说法, 双方陷入对峙。
宗岳始终没有露面。
沉陵放出?识海,缕缕神思抵达峰顶。
仍是绝壁迷障,四?目所及, 不见云海与山川,唯有一瘦削人影静坐山头。
宗岳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解半燃香确实珍贵,但尊君大婚更是难得。我闭关难出?,只能献上虚礼, 倒也不必言谢。”
沉陵道:“何必再辩?”
“辩?”宗岳睁开眼,黑屋覆盖下的半张脸显出?几分阴沉:“尊君一言能定是非,也许这便是世人苦苦修行的原因。”
只有修至强者,才能凌驾天地万法,挪转乾坤阴阳;才能不辩不驳,自成真理道统。
“我常在想, 若有一日,圣人堕魔成恶, 极恶之人擅加伪装,正道又有几人能察觉?”
沉陵皱眉:“善恶只能伪装一时?, 如果他能违背本心行善维正, 那被困住的, 也只是他自己?。”
宗岳牵起嘴角:“违背本心, 好一个违背本心。”他目露森冷,透过?虚无?, 直勾勾地落在沉陵身上:“中了失魂症后,尊君如今的本心又是如何?”
失魂症?
宗门长辈眼神微变, 他们大多经历过?炼心宗祸乱,也知晓这是怎样的邪术。为恶为善,瞬息间便可颠倒。
沉陵似是没有察觉来自周围的打量视线,神情平静而?泰然。
宗岳道:“我与你都不过?是中了邪术的可怜虫。可我至少?,守得本心。”
“你先是以药香惠泽生灵,助其化形,又教习道法,开明启智。百岁城人妖混居之象,清鸿崖功不可没。”沉陵眼底却无?任何赞赏之色,“可直到进入秘境,我才知晓,他们不过?是你刻意豢养的炼制之材罢了。”
妖尸遍地。那些稍有灵力的小妖,到头来不过?做了他人的炼材。
但不只是小妖。
去秘境探查过?的众人都流露出?一丝不忍——那里?,还有无?数被诱引进来的无?辜凡修。
“这便是你的本心?”
宗岳无?从辩驳,道:“他以清鸿崖宗门要挟。”
孙谷主?皱眉怒斥:“那些小妖和凡修呢?他们的生死便无?足轻重了吗?”
这一笔笔血债皆是罪孽,百死难赎。
宗岳道:“一步错,便是步步错。宗某既已暴露,说再多也是无?益。可我也不忍看修行界真起动荡,只想提醒诸位,沉陵尊君身中恶咒,早已不是原先的尊君了。”
常闲真人骂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般没用?”
宗岳笑笑。
沉陵道:“原来如此。”
宗岳一顿:“你又想说什么?”
沉陵:“世间广大,你在乎的,未必别人也在乎。”
原先他想不通为何宗岳会处处针对,直到此刻,他才恍然:更久以前,正道之首是清鸿崖;风头最?盛,亦是制香炼阵双绝的清鸿崖弟子。
沉陵低下头,摸了摸仍在酣睡的狼妖。
他曾在乎的,正在乎的,从来不多。
宗岳冷声道:“解半燃香,足够使你有所警醒!沉陵尊君,你匡扶正道斩妖除魔,可曾想过?若你自己?化身妖魔,该当如何?”
沉陵:“不如何。”他语气冷淡,“最?初本无?善恶,我亦不是为了善恶所生。”
古剑辰极,本就是一柄凶剑。无?论是善是恶,从来与本心无?关。
朔烬亦是如此,他虽是大妖,却不嗜杀;中了失魂症后,仍是如此。
不过?是扰人心智、改变性情的咒术而?已,何至于逆转本心。
宗岳却仿佛被激怒,语气急躁:“当年?御道剑门不过?是一个凡间小派,却因为一个你,跻身四?门之首。如今你中咒离心,偌大一个剑门……”
“这就不用宗掌门操心了。”常闲真人不客气道,“你还是想想自己?吧。做了这等丑事后,清鸿崖门人怕是再也抬不起头。”
御道剑门弟子纷纷回过?神来。
“没错,即便是失魂症,尊君又没有做坏事。这清鸿崖掌门反复提这事,是想挑拨离间?”
“我看他就是嫉妒了。”
“亏我以前还当他是德高望重的前辈,竟如此自私。”
“难不成尊君中咒,就能抵消他做的恶事了?”
“保全宗门?大和尚,按你们的因果律,清鸿崖弟子与凡修小妖的死能撇清关系吗?”
他们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此时?都反应过?来,他们宗门的守护者,正被人陷害污蔑。
空明寺弟子被动加入议论:“若按因果,清鸿崖弟子都已牵涉其中。”
云郎在一阵喧闹声中悠悠醒转。
周身十分暖和,仿佛身在柔软被窝,他蜷缩四?肢,而?后舒展身体,恍惚间如踩云端,摇晃了起来。他张嘴打了个哈欠,嘴里?发?出?“嗷呜”轻响,支愣起耳朵抖了抖。
一只手掌拍了下来,轻轻按住了他的脑袋。
云郎略有些纳闷,稍稍用力回顶了一下。
“别蹭。”
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是夫君!
云郎眼睛一睁,四?肢齐齐使力,朝着声源处伸长了脖子。
灰白“小”狼钻出?一颗脑袋,视线骤然变亮,半晌后,他瞪圆了眼睛。
“嗷?”他顿住,紧接着:“嗷嗷嗷!”
沉陵低下头。
云郎呆呆地与他对视了片刻。
沉陵伸出?手,摸摸狼脑袋,不动声色传音道:“睡迷糊了?”
毛茸茸的一张脸,陷入茫然。直到察觉手掌心被人握住捏个不停,他方才如梦初醒,猛地缩回沉陵的衣服里?。
云郎抖了抖耳朵,回身打量自己?。
这一身毛是从何而?来?!
他白皙光滑的皮肤又去哪儿?了?!
……
为什么他好像变成了一只狗?!
过?了一会儿?,灰色小狼再次试探地伸出?了脑袋,乌黑的眼珠滴溜溜转了圈,在看清周围黑压压一片人后,又迅速缩回了脑袋。
为什么这么多人?
他不应该在客栈里?睡觉吗?
沉陵只觉得胸膛处传来剧烈震荡,一下,两下……他那自诩炉鼎的妖族伴侣正尤为精神地在自己?怀里?躁动。
隔着衣物,尊君兜住一团,紧紧按实了。
“嗷嗷嗷!”立刻就传出?不满的抗拒声。
御道剑门的弟子纷纷收回目光,改用余光偷瞄。
虽然只有几息时?间,却足够让他们看清自家尊君夫人的原形了。
很?是柔软好摸的样子,难怪……难怪尊君藏得这般严实。
沉陵表面平静,神识里?充斥着道侣尖利的狼嚎声,混乱咿唔,乍听之下十分委屈。
他不得不分神安抚云郎:“好好说话?。”
狼嚎猛然一顿,紧接着,云郎凄凄凉凉的抽噎声响起:“……我不要做狗呜呜呜!”
哭得伤心极了。
沉陵抿嘴,压下嘴边弧度,继续用神识应和道:“嗯,不做狗。”
“是哪只缺德的大妖怪将我变作了这副模样?” 云郎怒从悲中来:“我又被妖怪捉走了吗?”
否则没法解释他为何突然变成这副模样。
他慢慢将脑袋往底下移——看到了灰白色毛绒绒的胸脯;再往后看,一条粗大蓬松的狗尾巴。
乌黑的眼睛湿润润的,就要哭出?来。
沉陵出?声道:“不丑。”
云郎:“……”
他并没有被安慰到。
然而?沉陵的手再次伸了过?来,几根手指来回按压着脖颈与下巴,没一会儿?,他就软趴趴地窝着没力气动弹了。
“嗯,有点舒服……”
现出?原形的狼妖仰着下巴迎合地蹭蹭。
沉陵一滞,继而?转向柔软的腹部,轻轻戳了戳。
狼大王立马四?肢合抱住这只手,边发?出?“咕噜”的声音,边小声嘀咕:“痒。”
而?后滚了半圈,半侧着身体,示意道:“这里?也挠挠。”
沉陵:“……”
宗岳隐怒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动作。
“谁能想到,有朝一日尊君会与妖族为伍。”
若非失魂症所致,性情大变,还能有什么解释?
云郎慢慢意识到“妖族”指的是自己?,顿时?不满地一阵“嗷呜”。他明明是只鼎,何时?成了狗妖?真是血口喷鼎,无?稽之谈!
四?门十三宗的人,原本沉浸在方才的对话?中,此刻被一阵“嗷呜”吸引过?去……于是就看到某位尊君一脸出?尘泰然,一只手却探入怀中,将某只生气的大妖造作揉捏成“咕噜”直叫。
“……” 有一瞬间他们忘了自己?要干什么。
沉陵道:“我入世修行便与他相识,不是有朝一日,而?是自始至终。”
“咳。”空行禅师牵出?一丝尴尬笑容。
沉陵又道:“不是为伍,而?是为道侣。”
云郎重新?探出?脑袋。
沉陵揉了揉,道:“他见我没事,有些高兴。”
方宗主?嘴角一抽,背过?身,似乎感到不适。
宗闵长老?更是直接,小声嘀咕:“妖精做派!”
狼耳朵一抖,云郎转头,朝着宗闵龇了龇牙,又一个骂他是妖怪的!
宗闵:“……”
陆祁悄悄退到队伍后头,那只为他们指路的小狼崽子正蜷缩在一名?弟子怀中,受修行中人气息所摄,这一路上,他都努力将存在感降到最?低。
直到,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提住他的后脖。
“小狼妖,你家大王在说什么呢?”
灰狼崽子抖了抖身体,细声道:“大王的意思,是要让尊君替他做主?。”
陆祁沉默。
再看向尊君怀里?的大妖——那仰着脑袋“嗷呜”告状的模样,颇有几分煞有其事的意味。
果然,妖这种存在,就应该有威武的体格,方能体现气势。不然露了原形后,嚎上半天还不是……任由他家尊君肆意揉捏。
沉陵兜住狼妖,以防一不留神就从自己?怀里?窜出?。
“我会将宗岳带走,寻找失魂症解咒之法,此间诸事还需劳烦各位。”
云郎继续嗷呜。
“夫君,你先将我变回去!变成兔子都比现在好!”
沉陵心道,他一点也不觉得兔子可爱。除了苍狼大王,所有有皮毛的生灵,他都不喜欢。
“夫君夫君夫君!”
陆祁好奇:“这般急切,发?生了什么?”
被迫翻译狼语的小狼妖忐忑道:“没什么要紧事。”
陆祁不信:“没什么事何以狼嚎不断?”
小狼妖有些头疼:“偷听伴侣之间的亲密话?,是要烂尾巴的。我不能告诉你!”
陆祁:“……”亲密话?啊。
啧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