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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小黑猫从破旧的墙洞中钻出来, 一片枫叶打着转飘向它的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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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者下意识伸爪拍了拍那抹即将坠在自己鼻尖的鲜亮璀璨的红色,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甩甩尾巴, 傲慢地撇开了脑袋, 贴着墙根走远了。
——它是很喜欢玩枫叶没错,但这次, 它可是来办正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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肚子还没填饱呢,翻垃圾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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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黑猫贴着墙根, 小心地躲在阴影里,一点点靠近了一另一颗破旧的墙洞。
这个墙洞后方联通的是一家酒楼的后厨, 只要钻进去就有数不清的死鱼和猪骨头吃,它的鼻子非常清楚。
虽然更喜欢品尝人类的死亡, 但, 这也是没办法嘛, 为了填饱肚子, 为了储备存活的能量……
唔,虽然它也不算是什么活着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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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是一只普通的报丧女妖, 它的食物就是生命的死亡。
看似很高级,其实很狼狈——它什么都肯吃,只要是腐朽的、能与死亡扯上关系的,都毫不挑剔地塞入口中。
毕竟它没有什么挑剔食物的能力,是一只非常、非常弱小的报丧女妖。
弱小到无法制造任何一次死亡, 只能在漆黑的小巷、酒楼的后厨、刑场的脏水桶附近徘徊。
它的同族们有些被王公贵族所供奉、化身成为专门取人性命的死士;有些能幻化出威风凛凛的镰刀、亲手烹调自己看中的死亡;有些穿梭在各个不同的世界中、被强大的恶灵挑选为下属;有些坐在堆满尸骨的高台上,品尝着多种多样的死亡, 聆听着献给自己的赞美诗……
但那只是它的同族。不是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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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只是一只普通的报丧女妖。
没有过去, 没有未来,披着破旧的裹尸布, 本质上不过一团黑影。
在许许多多世界之中寻找着能偷偷钻过去的小墙洞,然后嗅着死亡的味道,来到自己能选择的食物前,勉强填饱肚子。
它游走在这世间并无任何特殊目的,与它的许多同族一样,只是流浪,与觅食罢了。
毕竟它们不是活着的东西,也不需要明确一个活着的目标。
哦,为什么要化作一只黑猫?
因为这个形态很方便——也比黑影本体方便很多。
它的主要菜单就是死鱼与腐烂的猪骨头,它的主要领地是漆黑的小巷与垃圾桶,它想不出还有什么形态比黑猫更适合自己四处游走了。
而且,与许多同族不同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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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只报丧女妖不太喜欢鲜血。
它喜欢枫叶,无聊的时候最喜欢拍玩枫叶了——所以不喜欢颜色相近的鲜血。
感觉鲜血有点脏脏的,不想让它玷污自己最喜欢的玩具枫叶。
所以,虽然是以死亡为食粮的报丧女妖,它很少去制造、等待鲜活的死亡。
翻找垃圾填饱肚子,盘好自己睡在裹尸布下,然后用爪子玩玩枫叶、雪花或春风,这就是它的日常生活。
-8-
同族挺讨厌它,说它有点傻傻的,不积极觅食不积极变强,连自己的诞生本源都不热衷去追寻——
报丧女妖的强弱程度与诞生本源息息相关,每个报丧女妖的觅食也是为了找到最强大的一次死亡,将其作为自己的本源力量,真正重塑自己的力量……
它们寻觅死亡如同蛇蜕皮,只有三次机会,出生时占一次,出生后还可以寻觅两次。
选择一次本源,便能重塑一次自己。
那份死亡强大一些,重塑后的自己便能更强大一点。
……比起无尽的吞噬、屠杀、觅食……依托某份死亡重塑的自己,总是蜕变得更快、更强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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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曾有报丧女妖会披着裹尸布在浸满鲜血的战场独坐七十年,然后,选择这持续七十年的战场的沉重死亡。
也有报丧女妖会窥伺那些独一无二的灵魂,诱导他们陷入无法逃脱的悲剧,然后,选择这份厚重鲜活的死亡。
在战场上蜕变的女妖据说能劈散千军万马,在悲剧上蜕变的女妖据说能干扰命运。
报丧女妖的能力下限很低,上限看不到尽头。
只要……做对了那两次选择题,选择对了自己的诞生本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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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独它不渴望。
为什么要那样费力地去追逐诞生本源呢,为什么要变得那么强呢。
同族都说它是个小废物。
但它不怎么在乎。
它觉得填饱肚子、睡饱觉,醒来时玩玩好玩的玩具,就是很好的生活了。
为什么要变强呢?
它现在的状态就很棒,没谁追随也没谁注目,随随便便地在世界的小墙洞里钻来钻去,如果哪一天意外能量耗尽了,也可以随便倒在一个最喜欢的小巷深处。
肚子只要不饿就可以,生活只要好玩就可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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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它是连死都无法体验的【东西】。
没有生命,没有死亡,和“活着”也没关系的【东西】。
所以它随随便便地四处晃荡,满心希望就这样随随便便地倒在某个地方。
从阴影诞生,消失在阴影里。
它是个懵懂的笨蛋,这没什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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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得再强大又如何呢,爪子一次只能拍打一片枫叶玩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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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便也是这样随便的一天。
它又选择了一个小墙洞,又钻了过去,又来到了一个新世界,一座新的城。
那座城尤为繁华,从墙洞外就能嗅到香香的肉油味,耳朵里全是酒盏碰撞声,街边奔跑的孩童手里转着奇怪的小玩具,咕咚咕咚,是一面会被两颗小球反复敲响的鼓。
它看了一会儿,转头离开,循着鼻子的指示溜到能填饱肚子的地方,酒楼的后厨永远忙忙碌碌的,注意不到一只偷溜进来翻垃圾的小猫。
死亡的香味吸引着它,指示着它……唔,这次好香,看来是新鲜死掉的鱼……只剖了某个部位做菜就把剩余的部位全部丢掉吗……
它闭着眼走过去,这次的食物香味太浓,脑子甚至有点飘飘然了。
会是什么鱼呢……只是挖掉鱼籽剖去眼睛的比目鱼、清蒸之后醋滴多了一点就被勒令扔掉的鳜鱼……吸溜……
“呀。好可爱的小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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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睁开眼睛。
……食物不是鱼。
是堆积死鱼的竹筐旁,一个小小的木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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篓子里的小女孩双手双脚都用草绳捆在一起,但她笑眯眯地瞧着它:“你好可爱哦。”
……是人类幼崽啊。
它顿住了脚步,冷漠地抽抽鼻子,把头扭到一边。
怪不得香味这么浓郁。
因为被捆在一筐死鱼旁边的这个女孩,是快要死掉的新鲜幼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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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总比大人单纯太多,所以,孩子的死亡会比大人的死亡纯粹许多。
那是单一无杂质的香味,很浓郁,浓郁到会令许多的报丧女妖趋之若鹜。
不过它不怎么喜欢。
单一无杂质的死亡,不够好玩,无聊得很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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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探头,扒拉了几下装满死鱼的篓子,又给自己挑了点骨头,然后心满意足地带着战利品走了。
来时它在小巷里选定了一个角度很棒的角落,想把自己选定的食物带过去吃,这样可以一边吃一边欣赏墙上奇形怪状的爬山虎。
“小猫~你好可爱哦,让我摸摸~”
“……”
“喵~喵喵~”
“……”
好吵。
它冷漠地再次看了她一眼,分辨了一下这个人类的死亡原因:一小时后,活活饿死。
……一小时后就要饿死,还有力气在这里跟她喵喵喵,真是愚蠢的人类幼崽。
它不太想搭理这个幼崽,但她这份即将诞生的死亡散发出的气味实在太香了,如果自己走开,肯定会有别的同族现身把她吃掉。
它不在乎这个幼崽会不会被吃掉,但同族吞噬死亡时会一并看到她生前的记忆,它不希望同族看到她跟自己喵喵喵。
感觉很蠢。
于是它勉强松了松口,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让一块死鱼肉掉下了猫嘴。
“吧嗒”一声,正好掉在这只幼崽的嘴巴上。
“喵。”
拿去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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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被卖入妓|院的山茶小姑娘瞪大了眼睛,心想,原来这座城的流浪猫也懂投喂人啊。
真是一座不得了的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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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知道那天被捆在篓子里的自己还差一小时就会活活饿死,她饿得实在太久太久了,饿得进食用的器官基本快退化消失,饿得已经几乎已经遗忘了饥饿的感觉。
——直到一只流浪猫给她投喂了一块有些烂的死鱼肉,濒临崩溃的身体系统摄入了基础的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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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茶小姑娘来自很遥远的地方,那是某个有山有水的美丽家乡,父母死于战乱后的四处流亡。
山茶无暇悲伤,因为父母死之后她便也再没能吃上饭,浑浑噩噩地混在难民队伍里,不知饿了多久。
她甚至想吃老鼠吃蚂蚱,但,没那个本事,她根本抢不过其他的难民。
队伍里的大人们都喃喃说,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那座城就在前方了。
那座城是这个世界最繁华的地方,据说连墙洞里都是香香的肉油味,乞丐都能分到肉骨头。
于是山茶咬牙坚持到了最后,尽管她抢不来任何吃的,也不知饿了多久——她就是摇摇欲坠地坚持住了,来到了那座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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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没嗅到肉油味,城外守着的士兵穿着银色的鳞甲,远远望去就像是那些老爷们饲养在池子里的肥鱼的肚皮。
肥鱼的肚皮挥起长刀,尽数捅穿了流民的肚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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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茶没有回头,她是个连老鼠蚂蚱都不会捉的细嫩小姑娘,不敢回头看那些血淋淋的尸体,也饿得不敢再有什么多余的想法。
面前要砍杀她的士兵眼神轻浮,刀锋迟迟没落下,反而拽着她的头发把她拉进了某条小巷里。
而山茶用力在地上磕着头,然后对着他解开了自己的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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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自己长得漂亮,以前在家乡里,她是最漂亮的小姑娘。
只要能吃饱饭,她什么都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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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山茶便成了山茶。
她被那个士兵带进了城里,捆着手脚,装进篓子,卖进了城里最大的妓|院,得到了一个“山茶”的花名。
她长得太好,好到那个士兵没舍得真正做到最后一步,心想着好歹留个清白,不知道这样细嫩的丫头能卖出多少喝酒招|妓的钱。
——她也的确卖出了不少银子,山茶没数,但那个士兵拿着银子离开的神情非常满意。
她长得太漂亮,尽管饿得人不人鬼不鬼,似乎依旧是那个老鸨见到的最漂亮的小姑娘。
士兵满意,老鸨满意,山茶也很满意。
有什么不满意的,她成功进了这座城,现在待在这里,买下她的老妈妈说宴会办完就给自己带馒头吃,然后带她正式进楼里培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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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马上要有馒头吃呢,有什么不满意的。
山茶读的书不多,脑子里也没什么礼义廉耻,父母哪里教导过自己清白美丽的女儿不要当妓|子呢。
山茶只知道,父母死了,活活饿死的,死前也没有馒头吃。
所以,人不吃饭是会死的。
……幸运的她进了这座有肉油味的城,又依靠着漂亮的外表得到了馒头吃,是多么幸运,又是一件多么值得满足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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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昏昏沉沉地待在竹篓里,尽管饿得两眼发花,依旧抑制不住想笑的冲动。
如果不是饿得实在没力气,她都想唱歌了。
好开心。
果然,大人们说得是对的,只要进了这座城,就再也不会饿肚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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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山茶没撑到宴会结束,便开开心心地饿死在吃馒头的美梦里了。
——如果没有那只流浪猫的投喂,她就那样死在那个竹篓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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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茶并不知道自己与死亡擦肩而过,仅仅是因为对着一只流浪猫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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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依旧把那只黑猫深深刻在脑子里,因为它是这串逃亡路上,第一个给她施舍食物的生命。
不是男人,不是女人,第一个给她喂饭的,是只流浪猫。
……真是一只善良可爱的小猫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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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后来,她衣装整齐地从街上走过,再次瞧见那只躲在小巷阴影里的黑猫时——
明显是打了一架的样子,身上淌着血,一条后腿拖在地上。
细细看去,那只流浪猫皮毛不算鲜亮,品种也不名贵,它的眼神冷冷的,从头黑到脚,眼睛也是黑漆漆的。
算不上好看,也算不上乖巧。
但它蹲坐在阴影里,尾巴尖依旧优雅地盘在爪前,姿态高贵又冷漠,明明自己狼狈不堪,却仿佛是在俯视周围路过的所有人。
……好特别的猫。
怪不得,是会给人类喂食的猫。
山茶愣了愣,随即弯了眼睛。
“嘘。”她对那只猫说,“别跑,我去给你端碗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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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手救下的人类幼崽给它供奉了一碗鸡汤泡饭,又包扎了它的伤口。
不是剩饭,不是死鱼,白白净净的米饭,配着金色的汤汁。
它垂下眼睛,有些陌生地嗅了嗅这碗白饭的味道。
没有腐朽的味道……但,只要是死去的生命,便足够果腹。
大块大块的鸡肉拌在米饭里,它能闻到死去的鸡,但为什么和后厨堆在筐里的死鱼味道完全不同呢?
好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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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甩甩尾巴,不再思考。
面前的食物很香,而且刚刚又和同族打了一架,此时着实饥肠辘辘,它懒得思考。
虽然没有人类供奉过这么好的食物,但,它救了这个幼崽,得到这碗饭也是应该的。
别的女妖有赞美诗供奉,它有鸡汤泡饭呢。
……同族究竟有什么好炫耀的,能化形有什么了不起,化形就能吃到这样的鸡汤泡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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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茶看着黑猫低下脑袋,伸进碗里,吧嗒吧嗒地吞食泡饭。
这只小流浪猫也饿了很久很久吧,它狼吞虎咽的样子和其他的猫不一样,也没有警惕地对她留出眼角余光,始终存着逃跑的心思。
……一看到食物,就卸下了全部心防,开心地像回到家乡。
就和她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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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茶不禁伸出手,轻轻摸了摸这只猫的脑袋。
“我住在那边高高的楼里。”她轻声说,“别打架了,从后院的墙洞钻进来找我吧,只要我看到你,一定会给你弄碗泡饭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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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猫的尾巴尖僵了僵。
它再弱小也是只报丧女妖,从没有人类敢把手心放在它的头顶上。
……算了,下不为例,这个愚蠢的幼崽甚至有胆子对着它喵喵乱叫。
它不跟脑子不好的幼崽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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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且,那只幼崽遵守了它的诺言。
只要它钻过小小的墙洞,出现在她眼前,就一定能得到供奉的泡饭。
鸡汤泡饭,骨汤泡饭,鱼汤泡饭……
其实也就是山茶偷偷摸进后厨,从锅里舀了一大勺汤,再添上乱七八糟的菜。
但这些东西比堆积的死鱼好吃多了,它没有委屈自己的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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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茶便开始定点投喂一只黑漆漆的流浪猫,躲在金鳞阁最偏僻的小院后,给它送一碗碗泡饭吃,偶尔摸摸它的脑袋。
楼里被培训的其他小姑娘有着各种各样的秘密,她只是定点投喂一只流浪猫,训练她们的老妈妈便睁只眼闭只眼。
不过就是几碗汤泡饭罢了,这个叫山茶的小姑娘安分又漂亮,多给几碗饭也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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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其他会偷偷躲在被子里哭、想着翻墙逃跑的小姑娘不一样——
山茶发自内心地在所有训练中做到最好,这个小姑娘满心满眼都是当最好的妓|子,吃最好的饭。
别的小丫头听到“出台”都恐惧得连摇脑袋,只有山茶,她满脸神往地问老妈妈,那些将来会买她的客人,会不会送给她比泡饭和馒头更好吃的东西。
她要求不高,煎饺或酱香饼都行,如果有客人能提供街角那家牛肉汤粉丝的招牌菜,她可以免费附赠自己。
老妈妈只觉得这是个分外缺心眼的丫头。
……缺心眼对妓|子没什么不好,但,这种一碗牛肉汤粉丝就能卖掉自己的,也太缺心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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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老妈妈叹了口气,指着金鳞阁台上最亮眼的女人对山茶说:
“只要你成了花魁,全天下的男人都会争先恐后给你免费买饭。山珍馆的螃蟹,醉香楼的烤鸭,别说牛肉汤粉丝,你说不定会有一千碗龙肉汤粉丝。”
山茶倒吸一口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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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以后,黑猫每一次来吃自己的供奉汤泡饭,都会听见那个蠢蠢的人类幼崽立咒般跟自己念叨,我将来要当花魁,让全天下的男人免费给我买饭。
它没怎么理睬。
作为一只刚诞生的、弱小的报丧女妖,它不太懂人类之间弯弯绕绕的事情,也不太懂男人女人,甚至不怎么明白妓|子是什么东西。
但它知道任何一个世界都不存在天上掉馅饼的事,怎么会有免费给买饭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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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长得漂亮就能吃到免费的饭,它一定抛弃这个黑猫外形,努力寻找足够合适的死亡,蜕变成一个漂亮的小女孩。
没道理这个蠢蠢的幼崽能骗到饭,它这么可爱的女妖骗不到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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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它当然是最可爱的女妖,因为这个幼崽每次上供奉时都要捧着脸反复念叨,夸奖它的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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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茶不知道自己的无限夸夸已经把一只年岁不大的小女妖夸晕头了。
当然,如果知道她也会夸的,谁会比让自己摸头摸耳朵、沉默干饭时会轻甩尾巴、吃到最后巴不得把头都贴上碗的猫猫可爱呢?
从这只猫开始,山茶也爱上了喂养流浪小动物,路过流浪猫狗总要留点什么东西——就像是救一救曾经奄奄一息的自己似的——但,她最喜欢的,还是这只特别的黑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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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不常来,来了也只是低头干饭,从不与她交流,更不会蹭她的手,喵喵叫着露出肚皮。
但,它的那双眼睛就像是能听懂她说的话似的。
妓|院里交不到什么能互相说话的朋友,山茶又格外努力积极地想成为花魁,她和任何正常的小女孩都说不上话。
那只黑猫总会听她说的话,用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冷淡又认真。
所以,唯独喂那只黑猫时,山茶会和它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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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便一天天过去了,山茶一天天长大,喂猫时的念叨越来越多。
念叨今天训练时的琴弦弹起来割手,念叨跳舞甩扇子的基本功很痛很累,念叨老妈妈今天发裙子时把自己最喜欢的颜色给了别的姑娘,念叨那家牛肉汤粉丝铺子的老板从宽和的老大娘换成了一个有点刻薄的年轻妇人,念叨金鳞阁高台上端坐的花魁姐姐真是不容易啊,今天替了生病的丫鬟帮那位姐姐梳妆了,原来花魁头上的一枚漂亮簪子就重得她几乎拿不起来。
长大之后的烦恼就是比小时候多的,毕竟小时候什么也不懂,两块馒头就能开心地把自己卖进妓|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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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只黑猫没烦过它。
只要她端过饭去,它就会听她说话,偶尔还晃晃尾巴。
就像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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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家人一样。”
山茶喃喃道:“你就像我的家人一样。”
曾经,只有父母会这样听她叽叽喳喳胡乱说话。
她想……她想……
“哪一天,我要是成了花魁,拥有再也吃不完的免费食物,拥有真正养活自己的能力……就再去争取几个家人吧。”
山茶低下头,用脸轻轻贴了贴黑猫的脸颊,“这样,你和我就不会再孤单啦。我们会有一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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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不懂这个人类幼崽在说什么。
她越来越聒噪了,总是说着莫名其妙的话。
“孤单”是什么?“家人”是什么?“你和我”又是什么?
况且,她喂饭,它来吃……这还不够吗?
它是独自流浪的报丧女妖,一个固定收取供奉的地方已经是最大的数字了,不可能再接纳更多的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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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像每次,它饥肠辘辘、流血受伤时从墙根悄悄走过来,看到山茶在低头喂养其他的流浪猫狗,总会转身离开一样。
它来这里,是收取供奉,不是摇尾讨食。
它不是真正的猫,更不是真正的流浪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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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它并不介意山茶喂养那些真正的流浪动物。
这个人类幼崽有时会流露出完全没必要的柔软与同情心,它知道这是因为她还算“善良”,否则曾经她濒临死亡时散发出的气息也不会那样醇香。
奸恶之人的死亡味道是不好吃的,报丧女妖是卑劣的生物,但并不喜欢卑劣的死亡。
善良与纯洁的死亡会令它们趋之若鹜。
报丧女妖钟爱最美好的事物最凋零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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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它能看出,山茶不是个坏孩子。
它能从山茶喂养流浪动物的举措中看出,山茶很想要无条件信赖、亲近自己的存在,而且,一个不够,她还想要一大堆,仿佛能温暖什么曾失去的东西似的。
但它不是人类,不是流浪猫,不可能与她抱团取暖,生活在大堆大堆来讨食的陌生生命里。
它不介意山茶散发自己过剩的同情心,但它是不会与他们同桌吃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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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收取的供奉必须诚心诚意,只献给它自己的。
它绝不可能与其他任何生命共用一个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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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每次,拖着伤口来发现山茶在喂养其他的小动物,它都会慢吞吞地拖着伤口离开。
……不是没想过索性放弃这个不诚心的人类幼崽去其他地方觅食,自山茶给自己端上泡饭,它也逐渐琢磨了一些从人类那里吃饭的渠道……但,人类世界会好心给它送上饭食的存在,总是会好心喂养许多动物。
它不想与流浪动物共用一个碗,便只能离开。
无垢的善良是从不自私的。
……它不讨厌无垢的善良,但,也算不上喜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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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期间有个同族又来找它打了一架,它一如既往地输得很惨,但后者也没好到哪去。
那只女妖重重摔倒在地,又扑上来撕烂它的躯体,喘息着告诉它,自己找到了变得更强大的方法,总有一天要把它这个不思进取的蠢货彻底吞进肚子。
它没理睬。
那只女妖灰扑扑的,已经蜕变了一次,就算变强估计也没它可爱,干嘛理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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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它觅食时听说那个同族在某个古怪的世界建立了据点,集中了一批批无垢的孩子,又一批批把那些无垢的幼崽用最黑暗的方法毁坏,希望以此收集最强大的死亡,来完成自己的第三次蜕变。
……是啊,报丧女妖钟爱毁坏最美好的事物。
圣人的死亡足够几千只报丧女妖争先恐后分食,更别提是千千万万个无垢洁白的幼崽。
同族们都说,那只女妖估计会蜕变成这代最强大的存在,天知道能吃到多少无垢的死亡。
言谈间充满羡慕,如果不是那个古怪的世界尤其特殊,似乎有着彻底隔绝其他世界的特性,同族们都想去抢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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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不感兴趣。
被量身打造、细密安排的无垢的死亡,一点都不好玩。
它从不喜欢幼崽的死亡,毕竟它自己也还是个刚诞生的幼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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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扯远了。
还是去瞧瞧自己那只好歹知道定期献供奉的幼崽吧,人类幼崽的寿命总是很短。
它不会计较她的善良的,反正她献供奉时不会让那些流浪动物聚在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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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它再次熟门熟路地钻进墙洞,钻进了那座城里——只是,这次,没能钻进金鳞阁的墙洞。
它在街角看见了山茶,后者坐在那家她憧憬了许久的牛肉粉丝汤铺子,脸上画着有些青涩的妆容,精挑细选的美丽衣裙上全是油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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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山茶念叨过的,那家铺子新换的老板娘,一个有些刻薄的年轻妇人。
她泼了山茶整整一碗牛肉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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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滚、滚出去——”
妇人的声音又尖又凄厉,话中还有哭音:“滚出去——没娘生没爹养的小婊|子——滚!!别用你的脏嘴碰我家的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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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茶僵坐在铺子里,有点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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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她第一次被老妈妈正式批准上街采买胭脂水粉,顺便画着妆容攒一攒客人的目光,留下些风姿,为自己的出台做准备。
但她没在乎妈妈嘴里那些准备,只是攒了些余钱,满心期待,以为终于能尝尝自己心仪已久的牛肉粉丝。
但没尝到,她被心仪已久的粉丝汤泼了一身。
……好可惜,这可是食物啊。
香喷喷的食物,还没吃到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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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茶坐在铺子里,有点委屈,但又没有那么委屈。
从周围人的指指点点中,她隐约听到了,面前这个歇斯底里、哐哐砸着自家铺子的老板娘,是因为被热爱嫖赌的丈夫抢去了所有存下的家私,尽数换成一根镶玉的簪子,献给了金鳞阁的花魁。
金鳞阁的花魁哪里是一根廉价簪子就能讨好的人呢,她连一眼都没给,浑身酒臭的男人被阁里的打手扔出去,在大街上昏沉了一夜,第二天被一位来阁里玩耍的贵人的马车轧成了两半。
贵人不高兴,要老板娘赔偿他被弄脏的车轮,于是妇人唯一的女儿也被拉去做了抵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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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牛肉粉的老板娘一夜间没了丈夫,没了家财,没了孩子。
她恨得发了疯,但冲不进金鳞阁撕扯高台上美丽的花魁,只能把牛肉粉泼在金鳞阁还没出台的雏妓身上。
山茶茫然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着那个妇人尖叫、怒骂、叫骂之后,瘫在地上长长地嚎哭,就像一碗被打翻的牛肉粉。
她的衣裙被弄脏了,她的额头被碗砸青了一块,她的头发还被撕扯了几下,但她没动。
一点都没动。
因为山茶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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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明白礼义廉耻,不明白夫妻子孙。
她能为两块馒头高高兴兴地把自己卖进妓|院,她能为免费的饭菜心甘情愿招揽客人,她不明白这些多余的、填饱肚子以外的东西。
这些……妓|院以外的……人生。
为什么这个妇人要哭呢?她的女儿只是被抵押做了妓子,又没有死呀。
为什么这个妇人要哭呢?好嫖赌的男人被车轮压成了两半,不该高兴吗?
为什么这个妇人要哭呢?家财没有了也没关系,她还算年轻,只要脱掉衣服,依然能从客人那里赚到饭吃……
山茶愿意教她下腰、跳舞、转扇子、讨好客人,学会了这些好东西,总能有饭吃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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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茶心里有许许多多的疑问。
但她很聪明,她隐隐知道,这些问题,是不能去问那个坐地号哭的人的。
-67-
也许她该存下来,像以前一样回去问教导自己的老妈妈,后者虽然会望着她摇头叹息,但总能给出一个回答的。
于是山茶没有问出口,她只是起身把粉钱留在桌上,然后向那个妇人投去最后一抹眼神。
她快成年了,即便是青涩的妆容、朴素的衣裙与油腻的汤,也挡不住能令万人空巷的美丽。
那一眼,没有步摇,没有簪花。
只轻轻撇下的一眼,就勾去了周围所有人的魂魄。
所有的指指点点、窃窃私语都沉了下去。如同坠入水池。
无论男女。
-68-
半晌后,瘫倒在地的老板娘发出一声长长的——凄厉的——
“你是怜悯我吗?!你是一个妓子——你怜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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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似乎是完全疯癫了,直接跌跌撞撞地冲向要离开的山茶,手上是剁牛骨的刀。
山茶茫然地被猛地拉扯回去——老板娘高高扬起的刀对准了她美丽的脸——
“你这个妓子——啊啊啊啊!”
——是一只黑猫跳上了她的脸,伸出了尖利的爪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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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骨刀“嘭”地倒在地上,疯癫的老板娘被匆匆赶来的衙役按倒了。
人群再次骚动起来,指指点点像浮上池子的死鱼——又起来了,议论,谣言,眼神,窃窃私语——
卖粉的老板娘疯了,要用牛骨刀砍杀金鳞阁的雏妓,这足够这座城的人们多上三天的谈资。
山茶被这座城的人们推搡着不知去了哪里——这座连墙洞都泛着肉油味的城啊——
她惶惶得贴上了墙根。
是阴影里的墙根。
而一只漆黑的猫钻进她的怀里,仰着头看她。
-71-
“喵。”
-72-
山茶低头瞧它。
然后她缓缓滑倒,坐在小巷的阴影里。
“是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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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缓缓抱紧了它,坐在阴影里,大滴大滴的泪水夺眶而出,就像是池子里溢出的水。
“好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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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满十七岁的山茶喃喃地掉着眼泪说:“这座城……好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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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可怕的城。
好可怕的人。
好可怕……
-76-
比吃不饱饭,活活饿死还要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