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稚闻言,忍不住插嘴道:只是多了几只?是的。感觉到他话音里的紧绷,沈焕捏了捏他的后颈,道,看起来多,中间其实是空的。蛊虫虽无灵智,求生却是万物的本能。他这个样子,长命蛊又怎么活得下去?林稚怔了怔,又问:那会是谁做的?沈焕静默了片刻,没直接回答他:长命蛊,是丹蛊中十分罕见的一种。言下之意,这虫子,竟然是李临时自己种在自己身上的。林稚面色微凝,忽而问:真的能长命吗?沈焕的指尖轻轻地在他耳后划过:不能。只是能让他多活片刻罢了。至于这片刻具体是多久,就看个人的造化了。那为什么要叫长命蛊?修真界像这种给行将就木的人延续一时半会的生命的法子多的是,为什么这个蛊偏偏要叫长命蛊?林稚垂下眼帘。也许是他想多了。也许当初弄出这种蛊的人心里想的是,对于濒死的人而言,多活一刻也算长生。他不知道李临时是在什么情况下给自己下的蛊。若是在血肉被蚕食的最初,他还保留有一定法力,那他下蛊,可能是为求自救。只是,既然自救,又怎么会不发出一点点动静呢?他小心翼翼地把李临时挡住脸的乱发拂开,男人瘦骨嶙峋的脸彻底映入了他的眼帘。眼窝深陷,脸色青白,那双总是半闭着的眼此刻真的闭上了。而在他宛若永眠般闭上眼后,那种昏昏欲睡的倦怠感,反而如潮水般退去。林稚望着他,一瞬间有种微妙的陌生感。这无疑是一张会吓到小孩子的脸。可当林稚把虫子带来的恶感屏蔽掉,尽量心平气和地看了一阵,却发现,在那不似人形的脸上浮现的表情,是很平和的。嘴角甚至还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恬淡的笑意。是甘之如饴,是得偿所愿。仿佛殉道者得以将自己的一生献给自己的信仰那样,林稚在他的脸上看见的只有心甘情愿。他再一次对先前的猜测产生了怀疑。李临时给他自己种蛊,真的是在濒死之际出于求生欲的自救行动吗?如果不是,又是谁给他下的蛊?或者说,是什么让他早早地给自己下了蛊?被他压进心底的没有根据的念头又浮上心头。长命蛊,长命蛊,以我之魂,换尔之命。长的,究竟是谁的命?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鉴方塘、我不惜力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林林啊 20瓶;全村人的希望 5瓶;苦瓜炒苦瓜 2瓶;津加布雷德、詹旭阳、情瑟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89章 离别他兀自想着, 忽见李临时稀疏的眉毛向中间拢了拢, 而后挣扎着,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他的目光是迷茫的,好半天才费劲地眯了一下眼睛,张了张嘴, 一字一句吃力而缓慢地说:原,原来是七师弟啊。那天跟着我进来的, 是,是你吧?他说话时咬字并不清晰, 一句话下来目光涣散了一瞬,却还是坚持着, 微微讽刺地笑着说:我就说,你,你怎么会死,亏得掌门师兄, 他,他还那么那么什么?那么担心你。这句话他没说完,脸上一阵失神, 又嗬嗬地笑了一声:我, 我又有什么资格说你。林稚没错过他脸上表情的细微变化, 耐心地听他说完了才道:你后悔了?后悔?李临时枯槁的脸上骤然闪过一丝被侮辱的怒气,冷道,你知道什么。好罢,与我无关。林稚说, 那明胭知道,你为她种下了这长命蛊么?李临时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七,七师弟当真是,见多识广。他闭眼喘了一会儿,再睁开眼时似乎恢复了些精神,慢慢地坐直了,说话也利索了许多:你也不必再试探我。我对不起宗门,对不起掌门师兄,可从来不亏欠你什么。不过你若是有心,可以帮我把这个转交给掌门师兄。他说着,从怀里哆哆嗦嗦地摸出了一块玉牌。林稚垂眸看了一眼,神色里不见丝毫不悦,挺平静地来了一句:我为什么要帮你?李临时被他的反应打了个措手不及,当场愣住,方才有了起色的精气神都肉眼可见地萎顿了些。林稚简直铁石心肠,条理清晰地陈述道:我也不欠你什么。从前你帮我重塑肉身,是在替你的姘头还债话未说完,便被李临时激烈打断:不许口吐秽言!哦。林稚淡漠道,还没姘在一起。你还对我的徒弟图谋不轨,掌门师兄也不会想要你这么个叛徒,我何必帮你?李临时一双浑浊的眼睛陡然发出了冷光,愤愤地盯着他。林稚面不改色地和他对视了良久,傲慢地抬了抬下巴,道:给我道歉。李临时咬紧牙关:休想!那你也休想。林稚说完,果然不再多跟他啰嗦,转身拽着沈焕就走。出乎他意料的是,他才走了没几步,李临时便咳嗽着有气无力地制止了他:等,等等。我给你赔个不是。他几乎是在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话音含混,然而林稚还是听清了。他脚步一停。他不奇怪李临时会妥协,却委实没想到,李临时会妥协得这么迅速。他回过头,李临时的目光刚好从他和沈焕相握的手上移开。林稚端详着他的表情,没从中看见什么勉强和不甘,从容得不像话。他就端着这神秘的从容对林稚微微低下头,说:七师弟,是,是我对不住你。林稚没错过他枯瘦的脸上乍现的一抹笑,奇异的,并不是嘲讽,倒像是在期待着什么。他略微蹙眉,又打量他片刻,到底还是按捺下心底莫名的情绪,接过了那张玉牌。李临时像是舒了口气,倦极地闭上眼睛,轻声交代着:你出去之后,还请你把这玉牌交给掌门师兄,就说,就说他的眼皮动了动,仿佛是拼尽了全力来保持清醒,声音却还是越来越低,越来越低,直至最后半句话完全卡在了喉咙里。林稚用拇指在那张玉牌上自左向右地缓缓抹过,道:他果然对今天早有准备。那玉牌里,赫然是李临时留下的一缕神魂。极细微的一缕,任是大罗金仙在世也不能借此助他复活。然而,向他指定之人交代一些遗言,却已足够。长命蛊不过是个灵智未开的虫子,李临时既然以魂魄与它做交换,便绝没有逃脱的机会。这是他早在种下长命蛊之前,就留下的一缕神魂。林稚把玉牌收进袖子里,站起身。仅这短短片刻,李临时的身躯已失去了最后一丝生气。与此同时,他还看见,那被困在李临时身体里的,本已显露出颓势的蛊虫又疯狂地挣扎了起来。李临时干瘪的皮肤经不住折腾,一块块地掉落下来,摔落到地面,变成了齑粉。未过多久,生前也曾风光过的炼丹大师便只剩下一副骸骨。而那蛊虫却像是受到了什么无形的挤压,并没能获得自由,反而生生地挤进了那副遗骨的骨缝里。长命蛊持续挣扎,看似坚硬的人骨竟也没能坚持多久,缓缓塌落,碎裂。方才还和他说话的人就这么变成了墙角的一捧灰。竟然是死无全尸。那虫子在骨灰里挣扎得愈发厉害,形容惨烈。林稚甚至怀疑自己听到了尖锐的惨叫声。然而,没有用。那虫子也化成了灰。这场景实在太瘆人。林稚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脱口道:沈焕。沈焕不言不语地握住他的手,哄小孩子似的在他手背上拍了拍。林稚转过头,问他:你怎么不说话?沈焕轻轻一笑,嗓音温柔:不想看的话,我们就先走吧。废话。林稚横了他一眼,取出一个盒子,忍着心里的膈应,把那堆骨灰收了起来,谁会想看这个?沈焕不和他顶嘴,只是含笑看着他。林稚收拾停当,回身对上他的视线。他的笑是林稚熟悉的,含蓄而内敛,眼睛隐隐有光闪烁,含着某种欲语还休的情意。可林稚在这一刻却不知怎么,觉得这笑容有点假,仿佛只是虚虚扣在他脸上的一张面具。他忽然想起李临时方才说的你出去之后。为什么不是你们?在想什么?林稚匆匆收回思绪,对他笑了笑:没事,走吧。从始至终,李临时都没提过沈焕半句。那人自己都已到了那个地步,多说一个字都是损耗,漏掉一个们实在算不得什么。他不应该这么跟一个将死之人咬文嚼字。只是放下了这一茬,心里又惦记起了另一件事。李临时的一身血肉生机,去了哪?出了门,寒气便陡然凛冽了起来。霜刀风剑直指面门,割得林稚的脸木木地疼。他情不自禁地眯起眼睛,道:我怎么总觉得这雪下得更大了?他的修为与半年前相比可谓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可此刻走在厚实的雪层上,居然比进来时还要吃力许多。他又低头看了一眼沈焕与他交握的手。他自己的手被冻得有些发红,沈焕的手则一如既往的修长,十指莹白如玉,仿若丝毫未曾受到严寒气候的影响。但却不知怎么,比林稚的还要冷上几分。一眼望不到边的雪白模糊了人的感官。林稚有那么一瞬间恍然有种错觉,认为自己握着的,就是一块精雕细琢却毫无生机的,冷冰冰的玉。因为这种错觉,他心底无端地涌现出一丝要抓不住身边之人的惶恐,不由得紧了紧手,低声道:手怎么这么冰?风声太大,沈焕没听见,没回答。又或者是,回答了,但他没听见。他没忍住回过头去,沈焕冲他安静地一笑。林稚这才安下心来,抬起另一只手放到唇边作喇叭状,扯着嗓子喊道:你走我前面去。沈焕好似知道他在想什么,一语不发地挨近了他。两人的手臂紧紧挨着,这么走路其实并不方便,但谁也没提出异议,保持着这别扭的状态,一路走到了大阵前。至此,雪层已比山中要薄了很多,融化的雪水顺着缓坡淌下,又在接触到大阵边缘的刹那化为乌有。沈焕拽住他:当心。他不说,林稚也看出来了。大概是因为这次出来,没有李临时给他们开阵,这阵法比来时所见要凶险许多。若说那时只是一座徒有威慑作用的死物,这时的大阵却像是被注入了生机,其间隐隐冷光流转,像是凶兽打量猎物的目光。沈焕把他护在身后,张开手虚虚一握,手里便出现了一把锋锐无双的灵剑。林稚也不托大,利索地往两人身上拍了好几道防御性的符篆。而后他便看着沈焕持剑,非常粗暴地向着大阵狠狠一劈。雪光一闪,一道磅礴的剑气裹着无边威势,强硬地轰在了大阵上。大阵上骤然寒光闪烁,林稚微微屏息,却在那一阵错乱似的闪光后,听见了咔嚓一声脆响。有来自外界的风吹了进来,暖意融融。林稚:他震惊道:这就解决了?随即皱眉,不,不对,虽然看上去这阵法已经破了,但他心底隐隐的危机感却并未消失,反而愈发强烈了起来。这时,他忽然瞥见远阵法里有东西闪了一下。他视线移过去,沈焕微微一抬手,把那东西拿到了手里,递给他:是游仙髓。林稚脸色微变:闻笛?沈焕垂下眼帘,语气温和里透着疏离:他大概已遭遇不测了。他对这个二师兄显然并无感情,淡声说了一句,又看着林稚道:不要伤心。林稚莫名觉得,他这句话的完整版应该是不要为他伤心。他轻咳一声,问:那他的魂魄呢?沈焕不疾不徐道:大概是投胎去了吧。啊,投胎。林稚忽然想起什么,问他,沉璧怎么样了?好很多了。沈焕说,再过不久,就可以送去投胎了。那就好,那就好。林稚如释重负,低低地提建议,能让她投胎到我的那个世界吗?沈焕:不能的。两界轮回并不互通,她她是此界孕育出来的灵魂,遑论生前如何,死后只能回到这里。他看着林稚,问:怎么了?林稚的脑海里因他这一席话掀起了惊涛骇浪,一时竟不敢对上他的目光,掩饰性地别开眼,道:出去再说。然而起伏的心绪却并未就此平静下来。。若两界轮回并不互通,那他先前的猜测岂不都是错的?那眼前这个人,和他记忆里那个温文尔雅的青年难道当真没有一点关系?这个世界,只是他笔下的幻境,是天上月投在海底的倒影吗?可是,他抚上心口,可是他明明就觉得,事情不该这么简单。他和他的联系,不该这么浅薄。正事当前,他没时间想别的,强行压下杂乱的心绪,凝视着被沈焕一剑削得七零八落的阵法,神识探出去,并没察觉到危险,却直觉地,迟迟不敢迈开脚步。他的眉头越皱越紧,仔细思索着不对劲之处,半晌忽然道:明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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