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从灾荒前方发来的线报又开始在他的眼前盘旋,那些被饥饿控制的不成人形仿若野兽的灾民,那些滔天的痛苦、被鲜血和尘土染脏的天大夏四境之内民怨沸腾,灼灼的火浪燃烧着,就快要烧到这天子脚下来了。
这次老师身死,几乎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傅相桃李满天下,此次被害又如此突然而毫无道理,江南一代文人士子早已忍无可忍,口诛笔伐之声从未停过,都不须有心人稍加挑拨今年会试数百举子拒考,贡院门庭寥落,竟是自建朝以来从未有过的奇景
屋外瓢泼的雨还在下,分明已近辰时,昏昏沉沉的天空却不见得一丝光,狂风呼啸席卷着乌云,轰隆隆的雷声近得直要劈到地上来,偶有电光照亮黑暗中的雨幕,着眼之处皆是一片苍茫
两个人对视一眼,分明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犹疑的亮光。
这天,怕真是要变了。
大雨在天色放亮的时候终于停歇,唐逸之安顿受了整晚惊吓的傅辰桓睡下,自己心烦意乱地出了门,也不知怎的,就往威远侯府的方向行去。
他现在多少有些不敢面对陆阖,却又逼迫着自己不得不去面对他深夜里滋生的反叛之心虽微弱,却犹如簇簇火苗,烧得他胸腹灼痛,不知该如何是好。
唐逸之生性自由,忠君的思想本就不似寻常文人般重,从前傅嘉说过他几次,见实在天性如此,最后也便不再费唇舌了。
或未必也没有对如今的王朝彻底失望的意思。
若真要反唐逸之在心里给这个念头浇上了重重的封锁,却又总忍不住要捧出来看整个大夏最有战斗力的部队不出西北陆家军,除此之外,用不堪一击形容都尚算客气。
那些戎人眼看着已难成大势,几年之内想来便能彻底将他们赶回老家,这几年正好用来休养生息厉兵秣马,傅辰桓的身份到时候也是个极好的说辞
唐逸之想着这些事,浑然没有注意到,这究竟是圣贤书该如何痛斥鄙夷的大逆不道,他想得出神,这才发现此般念头似乎早已在不知道的时候于心底盘旋已久。
不破不立、浴火重生,也许这天下正如同昨夜那场豪雨,需得一场翻天覆地的变革,才能真正改头换面了
他不知不觉走到运河边上,奔腾的河水川川不息,唐逸之忽然觉得心胸开阔,脑中一片清朗,然而还没等他对水抒怀,眼角余光便突然瞥见一抹熟悉的影子。
那人几乎是滚落下马,面上木然,无悲无喜,指尖淌着鲜红的液体,行尸走肉般一步步径直朝着河岸走去。
陆阖!
唐逸之一时间目眦欲裂,满脑子都是威远侯受刺激太过欲投水轻生在他们这些名节尊严大过天的文人思维里,遇到那种事会一时想不开委实太过正常,情急之下,他只来得及大喝一声,见对方身形微顿,连忙合身就扑上去,只想着赶紧把人从哪危险的地方拉回来才好。
陆阖似乎比他想象的还瘦唐逸之不合时宜地想到这一点,他抱着怀中僵直的身躯,甚至感觉到有些硌手。
陆阖似乎也很惊讶会在这里遇见他,冷艳的脸上难得显现出些迷茫,薄唇微启,一时却像是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唐逸之心脏咚咚直跳,看着他的样子,愤怒后怕竟也慢慢褪去了,心上反泛上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惜。
他被自己奇异的情绪吓了一跳,连忙定了定神,才注意到自己还压在人家身上,顿时尴尬得脸都红了,手忙脚乱地滚下去,又伸手想把人拉起来。
陆阖避过了他的手,沉默地起身,站直的时候不可避免地晃了晃,他忍耐地提着一口气,闭了闭眼,正好看见唐逸之脸上痛惜的神色。
陆阖脸色一冷,心中微微有些慌乱,却仍撑着架子,摆出一副冷嘲的脸色,唐大人这是何意,莫不是心里气不过,亲自来刺杀本侯吗?
见他如此硬撑,唐逸之又怎能不明白这事儿实在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他已经对自己刚才情急之下的出言无逊十分懊恼了,现在见陆阖一副没听见的样子,也便连忙借坡下驴,生怕给威远侯本就支离破碎的内心再造成什么伤害。
他想了想,温文尔雅地假笑道:只是方才见侯爷太靠水边,怕出什么危险,一时唐突了,侯爷莫怪。
陆阖:
他对着这个一向不屑与自己同流合污的大清官笑眯眯的亲切脸着实不习惯,谨慎地后退了一步拉开距离:如此,多谢唐大人关心
对了,唐逸之一拍脑门,仿佛突然想起来什么,小那个谁,您家那位还在我那儿,您看是先跟我回去,还是我叫他稍后自己回家?
陆阖:
不是,我跟你什么时候有这么熟吗?
唐逸之却丝毫看不懂人脸色似的,上来就要牵他的马:还是一起来吧,正巧有些南方灾情的事要请教侯爷。
本侯在西北打了三年仗,前几日才回到京城,你负责的这事儿与我有何干系?
陆阖奇怪地看着一脸诚恳的唐逸之,想不透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沉着脸,用那种生人勿近的气势试图将莫名热情起来的唐侍郎逼退,可这百试百灵的招数居然失效了,唐逸之看着他的脸色就像看着一只坏脾气的猫呸!
陆阖被自己的比喻弄得一阵恶寒,忍不住向系统询问唐逸之的好感度。
嗯70?000翻看了一下,一如既往地惊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傅辰桓。陆阖飞快地理顺了思路,他出宫以后一定是去找了唐逸之再加上前期郑巧儿那里的只言片语,他转变态度倒是不算奇怪。问题是,唐逸之是个聪明人,他应该知道我刻意跟他们文官集团拉开距离的苦心,现在又为什么要这么急切地与我交好呢?
呃他很欣赏你?
陆阖不理他:我总觉得这个人有点不对劲,现在想想,傅辰桓的上一世,我还没有造反,南方的起义军也尚未形成规模,他就敢拐带当朝盛宠的贵妃出逃别说他一个从小接受圣贤书教育的文人墨客,这种事,就算是历史上又名的狂士寻常也做不出来啊。
000开始有点跟不上了:所以您的意思是?
我们不能再以从前刻板的印象看待他了,陆阖下了结论,目前我所接触到的人里,唐逸之看似忠正迂执,事实上却最是灵活善变,傅辰桓为人有些冲动的少年意气,却心地纯良又不过分迂善,有上位之风他们前世之所以失败,缺的只是一个能够征战沙场开疆辟土的将才,而他们自己不可能意识不到这一点。
000:
你说得也不错,唐逸之很欣赏我,他若这时候开始就有了反心,又从郑巧儿和傅辰桓那儿推测出我的遭遇,想把我拉上船就合情合理了。
000震惊了:不能吧?按照世界线,傅辰桓造反至少还是五年之后的事,唐逸之现在当着侍郎年少有为,怎么可能就生了反心?
陆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对于很多人来说,造反与变革,从来都不是活不下去以后,迫不得已踏上的最后一条出路。
他一边给000解释,一边深深地看进唐逸之的眼睛,对面面容清秀的书生显得很坦荡,他好不在意身份地给陆阖牵着马,并小心地再为流露出一丝同情或不自在的神色来。
侯爷?
就请唐大人带路吧。
唐逸之的眼睛一亮。
带着傅辰桓从唐家走出来的时候已是夜晚,陆阖抬头看了看漫天星辰,不易察觉地轻轻叹出一口气。
唐逸之比他想象得还要坦诚,也更果敢,他竟然真的在今天就开诚布公地提出了自己的设想,并且发挥出了超乎陆阖意料的口才。
他抓得很准,半句不提陆阖本人遭受了怎样不公平的对待,只说各地百姓惨状,说王朝如何凋敝,说如何才能获得新生。
陆阖承认,他说的很对。
尽管现在夏挚的壳子里装着展青云,他也不会否认:夏挚绝不是一个适合当皇帝的人,而如今的大夏朝,气数已尽。
本来就算没有唐逸之,在许多年之后,他自己也会走上这条路的。
傅辰桓在陆阖旁边惴惴地跟着,偷眼去看他的神色,不敢说话。
他今天突然意识到,哪怕自己已经重生,哪怕自己前世不到二十年的时间里遭遇了普通人一辈子可能都遇不到的苦难,可在这两个人面前,自己仍旧尚显稚嫩。
他还记得自己前世是如何被逼入绝境,那些东躲西藏流落江湖的日子一直到最后,他拉扯起一支义军来,准备正式向这个腐朽的王朝复仇。
可现在不用人说,在陆阖与唐逸之的交谈中,他自己都能体会得到,当年一时一份之下做出的决定,是多草率而没有规划。
那时候戎人刚被赶走,他们满以为陆阖的队伍急需休整,或干脆就觉得夏挚定然不会让他好过,多少也是个鸟尽弓藏的下场,却没想到大战方止,兵丁正杀得血热,而百姓却需要休养生息其实并不算发动起义的好时机。
后来虽然唐逸之也前来投奔他,那时却大势已成,来不及反悔了。
傅辰桓叹了口气,突然感觉到一只温暖的手掌落在了自己的肩上。
陆阖偏头看着他,浅灰色的眸子里盛了漫天星光,他顿了顿,又说了那句话:别怕。
我不怕傅辰桓想大声告诉他,有你在我身边,我又怎么会怕?
这一世,他定会潜心磨练自己,耐心蛰伏,陆阖的身上有太多的东西等着他学习探索,他必须得成长为一个真正能掌控得了局面的强者,才有资格与这些人比肩而立。
到时候
少年的眼中翻起浪来,他仰起头,注视着男人俊美凌厉的轮廓,心砰砰地跳起来。
到时候,就换我来保护你。
作者有话要说:推荐一本基友的超能力校园文~很有趣哈哈哈哈哈
《他,不好惹,但齁甜》by喵总的小炸鱼
文案来一发:
陆然有个超能力,在对方完全信任他的情况下,能听见对方心里话。
他一直以为校霸同桌是个酷guy,直到有一天,学校公共浴池,段傲天经过陆然身边,冷然睥睨:陆然你看你细胳膊细腿,分分钟能给你撅折。
然而,陆然听到的内心版本却是:陆萌萌,看没看见我的大鸟?真的超大的哦,我在你身边溜达好几圈啦,叉会腰
超能力碉堡伪装学渣受x表面是个酷盖内心骚唧唧又萌校霸攻
第29章 第二朵白莲花(13)
侯爷,老奴求求您了
威远侯府的后堂,陆阖端正地坐在书案后面,提笔批着军中送来的公文,傅辰桓就坐在他身侧,穿一身素净的黑衣裳,垂着眼磨墨,眉目明明丝毫未变,看着与两日前却已经是截然不同了
而大内总管李守德站在堂下,苦着脸拱手哀求朝中谁不知道李总管在外气焰嚣张,连一品大员都不放在眼里,如果让知道他身份的人看到这一幕,定会瞠目结舌的。
可威远侯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在公文上写下两个字,才冷冷应了一声:李总管,没有圣旨,我是不会跟您走的。
开玩笑,上次是夏挚手里握了他的软肋,万般无奈之下才被算计了一次,现在还想故技重施?当他傻吗?
傅辰桓眼观鼻鼻关心,似乎什么都没听见,唯有攥在衣袖上隐隐发白的指节,能够多少泄露出些他内心的不平静。
短短两天的时间里,他几乎已经要被威远侯精湛的武艺和超乎他想象渊博的知识所折服,也许这就是人们所说的人格魅力吧,当一个人几乎什么都会,什么都精,又长着那么一张脸的时候,实在很难让别人不在相处中喜欢上他们。
陆阖在这方面尤是个中翘楚。
可那皇帝竟然敢一而再再而三的
傅辰桓前世是造过反的,甚至在被陆阖诛杀之前已经获得了不小的成就不然也不可能劳动护国大将军亲自来对付他,所以论起对皇上的敬畏之心来,他是半点都没有,甚至还有一种本能的敌对感,这种敌对感在今世再一次经历灭门以及陆阖的事情发生之后,已经达到了顶峰。
他垂下眼睛,敛去了深处的神色。
现在的他还是太过弱小了,根本没有与那庞然大物抗衡的资本。但好在,威远侯也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强硬更有手腕,在真正成长起来之前,他还有许多年的时间。
傅辰桓悄悄把目光放在与自己近在咫尺的男人身上,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眉眼不由自主地柔和下来,甚至愉悦地弯了弯。
陆阖他是如此强大,如此的令人安心。
李守德还在苦苦地劝:侯爷,老奴怎么敢骗您呢,真是皇上口谕召您进宫商议西北军情
明日大朝,陛下若有兴趣,本侯自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守德被他噎得半天说不出话,可这军情机密
机密之事我自会上密折相报,陆阖抬了抬眼,颇嘲讽地看着他,不然劳烦公公让陛下下圣旨来,陆阖自是不敢抗旨的。
下圣旨?能下吗,今儿这强硬召人进宫的名旨一出来,皇帝要对威远侯开刀的谣言下午就能穿得满天下沸沸扬扬,夏挚虽然荒唐,对现在的时局心里也是有一点数的,到时候不说那些本就快要忍无可忍的人们又要如何戳他的脊梁骨,单是想想被留在西北的那二十万大军和对面蠢蠢欲动的北戎,他就不敢做出这种傻事。
陆阖是拿准了这点,前日紫极殿里发生的事本来就让他心里憋了一口气,即使顾全大局暂时不欲与皇上彻底闹掰,可让他送上门去给人羞辱夏挚是假酒喝多了还是精虫上脑,莫不是失了智?
李守德好说歹说,说得嗓子冒烟儿嘴皮子都要磨破了,可威远侯就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整个人硬得像块石头,说不去就不去,要么就请圣旨来,最后甚至摔了笔,阴声道您莫不是要我陆某的项上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