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她猛地回神,连忙抬眼。
冰霜凝在她的眼睫,而她的眼前早已是一片模糊绯红。
小蘑菇们拽着她的后领,想让她站起来。
逐星勉强定了定神,双手撑在地上,慢慢地站起来。
她飞身去了山丘上。
慕羡礼早已被之前崩裂如瀑的大雪淹没。
逐星几乎是徒手将他从封冻的冰雪里挖了出来,她小心翼翼地抹开慕羡礼脸上覆着的冰霜,又连忙用手去捂住他脖颈间的伤口。
淡金色的光芒从她指尖涌出,而他的伤口也在一点点地愈合。
模糊间,
逐星却从仍旧昏迷的慕羡礼的脑后,看到了一抹微弱的光点。
她眼前拢着一层浅淡的红,于是那一抹光芒在她眼里就显得颜色更加黯淡。
她愣了。
下一秒,她却见那光点扩散开来,逐渐形成了一个人的轮廓。
金冠束发,胡须稍长,一身龙袍。
逐星捂着慕羡礼脖颈间伤口的手指一抖。
“当时,朕竟不知,你并非是什么小宫女。”如同一道半透明的光幕,斯人轮廓并未分明,好似只是一道虚幻的影。
这样近的距离,逐星尚能看见幻影里的帝王似乎是笑了。
陛下……?
逐星嗫喏了一声,干裂的嘴唇牵扯着伤口,浸出血色,却并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朕就知道,云殊啊,他生来就是不凡的。”他又开口了。
逐星只见他胡须一颤一颤的,她始终呆愣愣地跪坐在那儿。
“云殊放不下朕,应卿沅也忘不了朕……或许便是因为他们两个,朕才会残存着这么一丝的意识,在今日与你相见。”
魏明宗的嗓音几乎与慕羡礼如出一辙,只是相比于慕羡礼,还要更多出几分沧桑老态。
“陛下……”逐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她有点慌乱,甚至有一瞬开口却又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半晌她才说出一句,“陛下,云殊他,云殊他很想您……”
魏明宗闻言,像是笑了笑,可最后,却又摇了摇头,神情变得沉重又复杂。
“他……是个好孩子。”
最后,他轻叹了一声,又望着逐星,“你也是。”
“你叫什么?”他问她。
“逐星。”她连忙回答,“我叫逐星。”
魏明宗点了点头,伸出手时,他像是摸了摸逐星的发顶,可她却并没有感觉到他的一丝触碰。
“逐星,让他也不必再记着朕,让他把千年前的种种……都忘了罢。”
“朕不后悔当年将那颗灵药灌给他,但这样永生的岁月……到底是孤独的,幸而,有你陪着他。”
“他虽不是朕的骨血,可当初朕待他的,他待朕的,却都做不得假,”
魏明宗说着,眼里似乎已有了泪意,他又笑着,“朕……很高兴,在转世轮回的这千年后,命运能够成全朕与他这段父子缘分。”
最后,他说,“逐星,你告诉他,朕盼望他能好好地活着,最好活得快乐一些。”
“作为师徒的那些年,朕,一直以他为傲。”
帝王笑着,神情始终和蔼地看着自己眼前的这个浑身是伤的小画灵。
话尽,他的神情颜容都无声定格,虚幻的影像开始变得扭曲。
逐星根本来不及再说些什么,便已见那光影散去,散落无声。
也是此时,或是因为她用自己的灵力替慕羡礼治愈了他脖颈间的伤口,所以她这会儿明显地感受到他的体温已经有了些许回升。
逐星却已经超出负荷,再也没有办法勉强撑住自己的身形。
她倒在雪地里,一双眼睛比之方才,视线好像变得更加模糊。
可她想起应琥走前的那些话。
她想起慕云殊。
她又想自己决不能这么松懈下来,她想要逼迫自己站起来,却因为灵力过度消耗,再加上给慕羡礼治伤,她已经再没有一点儿力气了。
鼻间涌上酸涩,逐星忍不住又掉了眼泪。
就在她快要失去意识的刹那,她好像听见了一阵踏着积雪前来的脚步声。
若是喜欢一个人,若是熟悉一个人,
她便会连他走路的声音都分辨得清清楚楚。
可是,
可是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逐星勉力睁眼,想要看清楚那个一步步朝她走来的人。
可她却始终没有办法看清他的轮廓。
直到,
他终于停驻在她的面前,蹲下身来。
逐星在朦胧中,好像嗅到了一抹浅淡的药香。
当他温热的手指拂过她的脸颊,她什么也来不及说,什么也来不及问,就已经陷入了无边的黑暗里。
逐星好像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从《卞州四时图》里的花灯节,再到《燕山图》里的献祭夜,又或是《庐溪初雪图》里,她站立在初雪纷纷的寒夜里,被那个十四岁的少年以烟青色的油纸伞遮挡住半边的风雪,再听他离开时,回身唤她一声,“逐星,我在等你。”
曾有一个少年,静默无声地爱了她许多年。
也在她无数个未曾察觉的瞬间里,为她神伤了多少年。
逐星几乎是哭着醒过来的。
当她吸了吸鼻子,睁开眼睛,眼前却还是一片模糊的,她只能模糊看见这里好似是深海礁石底下,属于晏灵川的那处洞府。
石壁上镶嵌的夜明珠发出柔亮的光芒,在她眼里却是极其模糊的影。
她甚至没有办法看清这个坐在她眼前的人。
冰冰凉凉的药膏被他细致小心地涂在她的手指上,逐星朦胧间,见他俯下身凑近她。
她受了伤的手指涂了药膏,又被他唇畔吹来的清凉的风吹得很舒服。
可逐星动了动,才发现自己的手脚不知道什么时候,竟被长长的锁链锁住了,她一动,就是一阵锁链碰撞的清晰响声。
逐星懵了。
“云,云殊?”
逐星看不清眼前的人,却依稀凭借他的轮廓,仍然判断出,他就是慕云殊。
“嗯?”
男人的尾音微扬,有点慢悠悠的。
这与之前的他,似乎有些不太一样。
“是你……锁着我的吗?”逐星不敢置信。
她没有听到回答,只听见他哼笑了一声,嗓音似乎有点冰凉。
“为什么?”逐星惊了。
“为什么?”
她只听男人慢吞吞地重复了她的话,半晌,她才又听见他开口:
“逐星,你不够听话。”
他的声音听起来仍旧轻飘飘的,可这样清淡的语气背后,仿佛还隐藏了诸多被强压下来诸多的极端情绪。
他的手指忽而轻轻地摩挲过她的脸颊。
他的声音变得很轻很轻:
“就像你自作主张地将我锁起来一样,”
他蹭着她脸颊的指腹稍稍用力,他忽然俯身,嘴唇就那么贴着她的耳廓。
那时,她听见他说:
“逐星,你也该……尝尝这样的滋味。”
第41章 一跃升仙
逐星的眼睛仍旧看不清, 所以此刻的她也全然没有办法看得清楚眼前的这个男人。
他究竟是怎么了?
为什么……他会忽然变成这样?
逐星觉得他有些陌生。
“云殊……你到底怎么了?”逐星有点慌张,忍不住往后缩了缩。
可他却忽然攥住了她的下巴, 力道稍重的揉捻着她的下唇, 他的气息仍旧离她很近很近,“逐星,我是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去?”
他的声音听来, 仍旧轻慢缥缈,听不出丝毫的喜怒。
逐星竟然有些怕他的触碰, 更怕他指腹间轻微的凉,“可我要去救陛下呀……”
“可我说过,这是我的事情。”他的声音里开始夹杂了些怒意。
逐星被他捏着下巴,想起自己好像从来都没有被他这样凶过,她有点发懵,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你永远是这样,”
他仿佛叹了一口气,像是想起了许多的事情, 嗓音里透露出几分怅惘, “你永远都不明白, 我想要的是什么。”
就好像那许多年前, 他无数次想要从她这里得到同样的回应时, 可只要他再望一望她那双懵懂的眼, 他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逐星听着他的声音, 眼前仍然是一片模糊的影。
她甚至可以清晰地听见不远处石壁上仍有水珠不断滴下来的声音, 她也能嗅到这阴冷的洞府里,空气中弥漫着的潮湿味道。
或许是因为眼睛看不真切,所以她的听觉与嗅觉就变得比以往还要更加灵敏了一些。
朦胧间,她察觉到他重新站直了身体,再没有说过一句话,转身就走。
逐星愣愣地望着他在她眼中,那一道模糊的背影。
从这一天起,逐星被锁在了深海礁石下的洞府里。
眼睛的伤还没有好,她有些畏光,一直在不受控制地掉眼泪,怎么都止不住。
起初,她还听见他在喂给她饼干的时候,他语气平淡地说,“逐星,哭是没用的。”
他显得已经足够冷漠。
可若是他后来替她擦脸的动作不那么的温柔小心,或许这样的话,还会更有说服力一些。
逐星原本就没有哭,只是眼睛很不舒服,弄得她一直在掉眼泪,那会儿她嘴里还咬着饼干,听见他这么一句话,她顿时就忍不住真的哭了。
她觉得自己好委屈。
她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他要这样对待她。
“呜呜呜我没想哭,我眼睛疼呜呜呜你为什么要这样……”逐星哭得都打了嗝,她说话全凭本能,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语无伦次。
他似乎是愣了一下,用手帕帮她擦脸的动作就更加轻柔。
紧接着,
一阵药香的味道袭来,离她很近很近。
他的呼吸也越来越近。
温热柔软的唇停在她的眼皮,那是很轻很轻的触碰,就那么一下,有点痒,同时又令她的脸颊升起微烫的温度。
“很疼?”
说话时,他的额头抵着她的,嗓音忽然变得有些低。
逐星傻了,眼眶里还悬着泪,整个人都呆滞了。
后来,他用了一根缎带将她的眼睛遮起来,绕到耳后,打了个结。
这到底……
是怎么一回事?
逐星越来越没办法明白,为什么慕云殊会忽然变成这样。
眼前被缎带遮住,从此时间悄然流逝着,逐星再没有办法判断,现在她正经历着的每一刻,到底是白天还是黑夜。
直到那天,她听见了晏灵川的声音。
“逐星,你这伤得挺重啊。”晏灵川瞧见她被绷带缠裹起来的手指,又瞧见她眼前覆着的缎带。
她的灵力严重受损,那几只小蘑菇也因为这件事而受到牵连,就此沉睡在了她后颈的符纹里。
而她在那阵法里所受的伤,比之慕羡礼,还要更重百倍,所以她的伤口愈合得甚至还要比凡人更慢。
“灵川叔!”
逐星听见他的声音,就变得很激动,“灵川叔,你去哪儿了?你快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云殊他会变成……变成这样?”
“还有,应琥呢?”
晏灵川怕她牵扯到后腰的伤口,连忙走过去想要弯腰去扶住她,却又牵动了自己肩胛骨的伤,痛得他好一阵儿龇牙咧嘴。
他“嘶”了一声,在石床边坐下来,“逐星啊,你等我缓缓……”
逐星凭着听觉感知,也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于是她连忙问他,“灵川叔,你怎么了?你受伤了吗?”
“啊,受了点小伤,不碍事。”晏灵川终于缓过来,抹了一把额头上的虚汗。
隔了一小会儿,他看着逐星,见她那张平日里白皙微粉的面庞在此刻苍白到一点血色也无,甚至原本微丰的脸蛋都已经瘦了一圈。
他的心绪陡然变得有些复杂。
“逐星,那个……慕云殊吧,你也别怪他。”
晏灵川说了一句话,却有点似是而非的,教人听不明白。
“灵川叔,他到底怎么了?”逐星问他。
“……他吧,”
晏灵川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清了清嗓子,索性还是将有关于种仙之术的事情都跟她说了。
不然就冲这锁链囚人的阵势,晏灵川还真怕逐星这小姑娘一害怕,就不跟慕云殊那小子在一起了。
因为那日种仙,晏灵川将自己的仙骨给了慕云殊,为的就是让他能够在短时间内通过这样的捷径,而一跃升仙,获得更加强大的力量。
只有这样,他才能拥有与应琥抗衡的能力。
可捷径之所以是捷径,那必是一个万分苦痛的过程。
慕云殊险些因此而丢了命。
那天,晏灵川眼睁睁地看着慕云殊被他身上的气流擦出一道又一道的血痕,直至最后,他全身已没有一处好的皮肉。
俨然成了一个血人。
骨肉重拆,血脉逆行。
他承受了一个常人,甚至是神仙,都无法真的忍受的巨大痛苦。
在他几乎快要彻底失去意识之时,
是晏灵川不断地在他耳畔重复两个人的名字。
一个是逐星。
一个是慕羡礼。
该是怎样异于常人的意志力,他才能承受住这样非人的折磨,并在那样的濒死的绝境之下,硬生生地挺了过来。
或是因为他手腕间的星芒阵法,替他吸收了《天阙》里的所有灵气,加之种仙秘术的催动,引得他的仙骨迅速生长。
于是那一日,这碧海万顷,惊雷落下,惊起万般波涛翻涌。
云海翻滚着,几乎就要同冲天的浮浪连接在一起。
四十九道天雷突破九天之境的结界,狠狠砸下来,每一道都准确地凿开深海礁石下,洞府的结界,落入《天阙》之中,他的身上。
先种仙,后天雷。
他全身骨头尽断,却又在生生捱过了那道道天雷之后,开始迅速生长重塑。
直至他的身上,脸上,都再看不见一道伤口。
而他周身被淡银色的气流包裹缠绕,华光莹润,仙灵之气已在他的识海馥郁圆满。
这是自满天神明退居九天之境的这一千多年来,唯一一位在这尘世里,一跃升仙的凡人。
也是那天,应琥找来之时,慕云殊已经在这深海之下,得道成仙。
当日慕云殊跃出海面,一出手便是足以撼动山海的强大气流奔涌出去,掀起连天的波涛海浪,摧折树木百草。
应琥只站在岸边,就被这四散的仙灵之气给打中,直接飞出去好几十米远。
他连慕云殊的模样都未曾看清,吐了口血就连忙跑了。
“他倒是跑得快,察觉到不对劲,一溜烟就跑没影儿了。”晏灵川哼笑了一声,对于那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变态宦官,颇有些鄙夷。
逐星听了晏灵川讲完了所有的事情,她久久地坐在那儿,始终无法回神。
脑海里忽然回想起那日在《天阙》里,他被她的术法绑在床上时,他也曾那样乞求她,“逐星,听话,你不要去……”
他害怕失去慕羡礼。
也害怕失去逐星。
无论他失去谁,那于他而言都是无法想象的。
可偏是这两个人,他一个都没有办法保护。
所以最终,他选择用这样的方法,来逼迫自己获得更强大的力量,哪怕……九死一生。
逐星无法想象,种仙之痛到底有多痛。
但这会儿她抓着自己手腕上的锁链,却像是忽然明白了那一天,他被自己锁在《天阙》里时,该有多么的绝望。
于是这些天来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怒气,都好像在这一刻被生生地按下去,如同燎原之火,骤然被疾风骤雨熄灭。
“就像你自作主张地将我锁起来一样,”
“逐星,你也该……尝尝这样的滋味。”
他的声音再一次在她耳畔回响。
这一刻的逐星,仿佛终于明白了他那天所有的字句之间,隐含的怒意,到底从何而来。
鼻子有点发酸,眼泪骤然浸湿了眼前的缎带。
逐星晃了晃束缚着她手腕的铁链,在听见清晰的碰撞声时,她抿紧了嘴唇。
“对不起……”
逐星的眼泪还是滑下了脸颊,“对不起灵川叔,你好不容易长出来的仙骨,”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呜呜呜呜呜又没了……”
晏灵川不防她忽然的大哭,他先是愣了一下,有点手忙脚乱,连忙出声安慰,“星星啊,你可别哭了,你眼睛还受着伤呢,可不能哭,我不就断了一截仙骨嘛?还能长出来啊!”
逐星的一颗心就像是被一只手紧紧地攥着,又闷又难受,她抽泣着,一时半会儿收不住。
忽的,
有人将一颗糖喂进了她的嘴巴里。
凉沁的味道带着丝丝缕缕的甜,就那么窜去了她的喉咙。
逐星脸颊上还挂着泪珠,将落未落。
她的舌尖裹着一颗糖果,愣在那里。
然后她感觉到有人用指腹轻轻地擦拭了她脸上的泪珠,然后解开了她眼前的那一条丝质柔软的缎带。
他的手指轻轻地摩挲过她发红的眼皮。
轻柔的吻就落在她的耳后,流连眷恋。
可他的语气却一点儿都不温柔,甚至还有些凉凉的,“这么爱哭,”
“是不想要这双眼睛了?”
逐星吸了吸鼻子,没敢再哭,她嘴唇微动,含着糖,小小声:
“要……”
第42章 会听话的
因为眼睛看不清, 又畏光,所以逐星每天就只能躺在床上, 什么也不做。
手腕和脚踝上的镣铐内侧都缠了一层柔软的绸布, 那是慕云殊在将逐星带回来,当她还昏迷着的时候,他静坐在床沿,一点一点地缠起来的。
慕云殊好像还没有要替她解开锁链的意思。
逐星索性也就躺在床上, 每天等着晏灵川来跟她聊天,或是等着慕云殊给她喂吃的。
“川叔, 你说他成仙就成仙呀,为什么还便得这么……”
逐星吃着晏灵川递给她的橘子,话说一半,眉头一皱,像是找不到形容词了。
“你想说什么?变态?”晏灵川吐了瓜子皮。
“……应琥那样的才叫变态。”
逐星小声反驳。
“这都不变态?”
晏灵川作为“吃瓜群众”,在这儿来了多少趟,每回看到逐星手腕上和脚踝上的锁链,他都会忍不住咂舌。
他是真看不出来, 慕云殊那小子, 还能有这样的爱好?
啧。
“那, 那也是我先这样对他的……”逐星咬着橘子, 声音变得越来越小。
晏灵川摆了摆手, 一副过来人的样子。
“星星诶, 你绑他的性质, 跟他锁着你的性质, 那可不一样哦。”
这个小画灵,还是太单纯了。
“能有什么不一样?”
逐星听不明白,她本能地把脑袋偏向晏灵川的声音传来的方向,“川叔,你就不能想想办法,帮我把这锁链弄掉吗?”
“……你川叔我还想活。”晏灵川剥着瓜子皮,攒了一小碗的瓜子仁儿,一下子喂进嘴里,然后才叹了一口气,“再说了,你那锁链我现在也弄不开,我伤还没好呢,这些天你在床上躺着等吃等喝的,我又何尝不是?”
“也多亏了慕云殊,他还知道照顾我。”晏灵川又说了一句。
慕云殊到底是个知恩图报的,这些天来,他虽然话没多说几句,倒也把晏灵川照顾得很周到。
“对不起……灵川叔。”逐星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变得有点闷闷的。
“你看你又来了,”
晏灵川无奈地笑了一声,然后他清了清嗓子,终于多了几分正经,“逐星,也许……是他以前的日子,太苦了。”
“所有好与不好的,他都往心里藏,总一个人扛着。”
所以他啊,话总是很少。
基本没有人能够知道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也许他以前藏得太好,”
晏灵川端起石桌上的保温杯,倒了一杯红枣枸杞茶出来,吹散了沿着杯壁缭绕的热气儿,喝了一口,“所以你现在才会觉得他变得很陌生。”
或许,他从未改变。
“但是吧,这脱胎换骨,一跃成仙,确实也会对他产生一些影响,再加上那天受了那么大的刺激,所以这个性格嘛,比起以前来说,好像是外露了许多。”
更何况,他又在短短一天内,承受了来自种仙之术和四十九道天雷的非人折磨。
他相当于是自己硬生生的,从濒死的绝境里,爬上来的。
性情有所改变,也是正常。
“所以我也没有生他的气啊……”
逐星静默地听晏灵川说完所有的话,半晌才小声说。
“我就是怕,”
逐星耷拉下脑袋,有点忧心忡忡的,“我就是怕他万一一直这样锁着我该怎么办啊?”
晏灵川一听,啧了一声,“那还不简单,”
他再喝了一口红枣枸杞茶,“你就跟他撒娇,多撒撒娇不就行了?”
说完他哼笑了一声,下巴一抬,“你别看他表面上那副软硬不吃的样子,本仙君敢打赌,你要是跟他服个软,多讨好他,他绝对扛不住。”
晏灵川一说这些就可来劲了。
“真的,你信我,你就按照我说的做,我保管没几天他就能把这锁链给你卸了。”
“真的吗?”逐星将信将疑。
“怎么你还不信我啊?我可是有夫人的过来人!”晏灵川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没留神牵扯到了肩胛骨的伤口,他一瞬皱了眉,龇了龇牙。
“川叔你懂好多哦……”逐星不由地感叹一声,然后她停顿了一会儿,又问他,“那你夫人呢?”
“……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一旦涉及到当年的那个女子,晏灵川眼角眉梢的笑意都淡了许多。
晏灵川很喜欢往凡尘里跑,在红尘道场里来回蹚那么几回,听尽说书人嘴里那些关于情爱的陈旧调子,又漫不经心瞟过不少话本子,再好好地灌自己几壶酒。
他想把一个人的影子,认真地从自己的记忆里剥离。
可越想忘记,那人的眉眼在他的脑海里,就越发的深刻。
他是凡人修成的仙。
原本觉得尘世里的一切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东西,可去了九重天,见惯缥缈层云,琼枝玉树,他却又开始留恋起来曾经那些不被自己珍惜过的凡间岁月。
九重天上什么都好,就是少了一个她。
是不是那五年夫妻,从来都只有他自己觉得深刻难忘?那时,晏灵川想,自己要是找到了她,一定要问问她。
问她为什么不告而别。
问她为什么……不遵守承诺。
千年的时光过去,他被困九天之境,再一次回归凡尘,却在这茫茫人海中,更寻不到她的一丝踪迹。
心情忽然变得有些沉重,晏灵川也再笑不出来了,他慢慢地撑着桌子边缘站起来,然后看向那个躺在石床上,眼前仍旧绑着缎带的女孩儿,说,“逐星,我先回慕家去了,这段时间慕羡荣盯我太紧,我不好出来太久。”
想起那个比自己小了不知道几千岁的“爸爸”,晏灵川的眉心跳了跳,叹了一口气。
太难了。
仙骨还没长出来不说,还得回去乖乖给人当儿子。
慕云殊在洞府出口的方向有留下一个阵法,即便这里距离平城,有千里之遥,那个阵法也能够将晏灵川来回传送。
“好好养伤啊灵川叔,你不要吃辣哦!”逐星听他要走,就连忙说了一句。
晏灵川可喜欢吃辣了。
逐星记得很清楚。
晏灵川将要走时,听见逐星干净柔软的嗓音,他顿了顿,忽然回头看了一眼。
石床上的女孩儿下意识地侧着头,将耳朵对准她所能听到的声音的方向,之前瘦下来的脸蛋如今仍然显得有些消瘦,此刻她歪着脑袋,像是在等他的回答。
晏灵川没有办法形容自己此刻心里到底是什么感受,
但这般被人关心着的感觉,好像也令他心头熨帖了不少。
“知道了,你也仔细着后腰的伤,不要乱动。”最终,他笑了一声,回她。
晏灵川走后,逐星就躺在床上,就那么静静地待着,听着石壁上有水珠滴下来的声音,她慢慢地打着哈欠,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慕云殊这些天一直很忙,因为那日他冲破层层水波,跃入海面之时,周身的仙灵之气涌动着着,四散奔流,不可控制地摧毁着周遭所有的一切,那种陌生的力量一开始也令他觉得难受至极。
所以他当时也并没有注意到站在海岸尽头的应琥。
等他终于勉强定神时,就只看见一道黑红的气流消散于一道阵法里。
这些天,慕云殊忙着将自己手腕上的星芒阵法和自己身上的仙灵之气相融合,因为从未人同时修阵法与仙道,所以他只能依靠自己,来想办法平衡这两种力量。
逐星睡得不算沉。
当她感觉到自己的嘴唇有点痒痒的时候,她就皱了皱眉,想睁眼,却忘了自己眼前的缎带。
药香的味道离她很近很近。
他的呼吸也很近。
“云殊?”逐星试探着唤了一声。
“嗯?”他的声音听起来清泠动人,这会儿尾音微扬,又有点莫名诱惑。
下一秒,逐星就感觉到自己被他抱进了怀里。
“后腰的伤,痛吗?”
他的吻很自然地落在她的脖颈,他的呼吸热热的。
逐星不争气地红了脸,她抿着嘴唇,半晌才结结巴巴地回:“没,没有很痛了……”
“眼睛还痛不痛?”他的手指拂过遮挡了她半边脸的长发。
逐星老老实实答:“嗯……”
实际上眼睛有很多时候都会痛。
然后逐星就感受到,他的指腹隔着缎带,似乎轻轻地摸了摸她的眼皮。
“很快就会好了。”
他低声说着。
“我……想喝水。”逐星很自然地就开始使唤他了。
慕云殊一抬手,银色的流光裹挟着石桌上的杯子,稳稳地落在了他的手里。
他扶着她的腰,动作一直都很轻柔小心,“张嘴。”
逐星乖乖张开嘴巴。
慕云殊将杯子凑近她的嘴唇时,那双眸子低睨着她的上唇,看起来神情很清淡。
喝完水,逐星又开始提要求了,“我想吃橘子!”
慕云殊没有说话,一抬手就将石桌上的橘子握进了手里。
他慢悠悠地将橘皮一点一点剥开,又将一瓣橘子喂进她的嘴里,然后剩下的,他都塞进了她的手里。
“自己吃。”他冷淡得不像话。
逐星有点不太满意他的服务态度,小小声地哼了一声,咬着橘子抱怨,“锁链太重了,我手都抬不起来,还让我自己吃……”
她的抱怨声真的很小,但并不妨碍慕云殊将其听了个清清楚楚。
“很重?”他的语气有点轻飘飘的。
逐星点头,“嗯!”
“那要怎么办?”他的语速变得缓慢。
“那当然是……”
逐星话说一半,她忽然感觉到他的手指开始摩挲着他的脸颊,顺着她面庞的轮廓,一寸寸下移,直到他捏住她的下巴。
逐星忽然住了口。
她忽然变得垂头丧气,手里拿着橘子,再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再往自己的嘴里喂橘子。
他显然没有要帮她解开锁链的意思。
“你会一直锁着我吗?”逐星忽然问。
他听了,却问她,“怕吗?”
逐星老老实实地点头,“怕。”
“逐星,”
他松开她的下巴,“那天,我也很害怕。”
他忽然提起那一天。
逐星知道,是她把他锁进《天阙》里的那一天。
“我错了还不行嘛……”逐星又不好跟他生气了。
这说起来,也确实是她先把他锁起来的,他只不过有样学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