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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里什么都有》TXT全集下载_5(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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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灵站在那儿,望着逐星的背影,她很清晰地看见,逐星那身殷红衣裙,在此刻的阳光底下,泛着莹润的光。

那样华贵的衣裙,现下裙袂却已经粘了泥土的脏污,而逐星却丝毫不在意。

白灵揪着自己的衣角,得了新衣裳的欢喜情绪在片刻间消弭无痕。

葛娘和两个专负责看着逐星的年轻男人站在那儿,直守在那儿。

或许是见着白灵想上前,葛娘掀了掀眼皮,那张已经有了不少褶痕的面容变得更严肃了些,她适时地挡住白灵。

“葛娘,你……”

白灵刚想说些什么,但对上葛娘那张严肃的脸,她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这是大巫师最信任的人。

就是她的父亲,也得礼让葛娘几分。

适逢逐星忽然回过头,忽然朝她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怎么看都有点挑衅。

白灵气得不行,但碍于葛娘挡在她的身前,她也没敢做些什么,但心里或许总是憋着气的,所以她忍不住讥讽了句,“逐星,你也得意不了几天了。”

她像是想明白了些事情。

白灵忽然弯起唇角笑了笑,“七天后,我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她戳到了逐星的痛处。

七天后,逐星就要被送上燕山山顶。

从此以后,这世上就再也不会有这么个讨厌的人了。

不要嫉妒,不要羡慕。

因为逐星生来,就是要被献祭,要被扔进天池里的,所谓神明的新娘。

这是白灵的父亲跟她说过的话。

于是白灵每每艳羡逐星拥有了切她从来都无法拥有过的东西时,她都会默默去数遍距离逐星被送去燕山山顶的日子。

然后,她的心里就会获得短暂的平衡。

这会儿逐星也懒得去弄那篮子的土了,她直接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尘土,转过身看了眼站在那儿的白灵眼。

她向来不爱斗嘴皮子。

没什么意思。

于是她干脆提起那只小篮子,走过白灵和那几个姑娘身旁的时候,她停顿了下,有两只虫子顺着白灵的衣袖钻了进去。

逐星再想走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谁踢了脚石子过来,故意绊了下她。

白灵偷偷地笑。

逐星皱了下眉头,干脆脚蹬在了白灵的屁股上,她摔倒的瞬间,那身月白的衣裙上不但有个脏兮兮的脚印,还粘上了许多泥土。

逐星呼了口气。

提着自己的小篮子就往祭神楼那边走。

身后头传来白灵的尖叫声,原是她摔倒的时候,旁边的几个姑娘去扶她的时候,又看见白灵衣襟里有两只虫子爬了出来。

白灵最怕虫子,她是村里唯个没有做过农活,直娇养在家里头,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姑娘。

毕竟是村长的女儿。

逐星撇撇嘴,正想提着篮子继续往前走。

却又听见身后传来阵哄闹声。

她回头的时候,第眼看见的不是旁人,却是那个立在青石板的路旁,穿着身白色衣衫,和深色长裤的年轻男人。

阳光很刺眼,温度炽烈灼人。

可他站在那儿,颀长清瘦的身影就好像隔绝了所有令人烦心的燥热。

清爽凉沁,甚至还有轻风拂过他额前的碎发,而他手指间,还有尚未熄灭的银色光芒。

他生得张足以令所有人侧目惊艳的面容,但此刻却并没有个人察觉到他的存在。

只有她。

他正蹙眉看着那边哄闹的人群,神情冷淡。

逐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就瞧见了那边人群里狼狈的白灵。

之前这条道上的青石板又被运粮米的车碾碎了小段,凹陷了下去,前两天下了雨,这凹陷下去的地方里积了雨水,再加上泥土的脏污混到了起,白灵不知道怎么的,刚被人从地上扶起来,走到那儿的时候,就又摔倒了,脖子上还添了丝血痕,像是被什么尖锐的石子划了下。

摔进那泥水里头,她那身衣服,怕是不能要了。

那边扶起白灵的,是个生得颇有几分俊秀的少年郎。

白灵在那儿哭得撕心裂肺,但那个少年抬眼时,目光却落在了正回望着他们这边的逐星身上。

他的眼神,有些复杂。

那是村里猎户家的儿子倪安岚。

据说白灵要议亲的对象,正是他。

逐星没有注意到他,只是看着白灵那副狼狈相,忍不住笑起来。

“你这是做什么?”

忽然,她听到了他清泠的嗓音。

逐星才发现,方才还立在不远处的年轻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她身旁。

此刻他正低眼睨着她手里提着的那只篮子,又瞧见她身上沾染的泥土,似乎是有些疑惑。

因为身后还跟着葛娘和另外两个人,所以逐星不敢跟他讲话,只能冲他摇摇头,然后提着篮子往祭神楼那边走。

慕云殊便也跟着她走。

上了楼,葛娘也没跟进来,瞧了逐星眼,便又下去了。

逐星关上门,把篮子放在地上,然后就去拿了帕子擦脸。

她想起刚刚白灵那副泥人似的滑稽模样,就忍不住笑弯了眼睛。

但她想起慕云殊刚刚站在那儿的时候,低着冷淡眉眼,像是漫不经心地瞥了眼自己手指间的银色痕迹时的场景……

逐星的眼睛忽然亮了下。

她连忙跑到慕云殊的面前,仰着头问他,“大人大人,刚刚是你捉弄白灵的吗?”

慕云殊“唔”了声,自己坐到了窗棂上。

逐星也跟着坐在他身旁,用那双透亮的眼睛瞬不瞬地望着他。

“嗯……”慕云殊被她这样盯着,他像是有些不大好意思地移开了眼。

声音很轻。

“为什么呀?”逐星捧着脸问他。

慕云殊抿着唇,半晌都没有说话。

逐星没有等到他的回答,她也没再问,只是弯起唇角忍不住笑。

慕云殊瞥见她的笑容。

莫名觉得有点傻气。

但见她这样笑,他也忍不住勾了勾唇,笑意极淡。

只是他忽然想起刚刚在人群里看见的那个少年,他忽然垂下眼帘,纤长的睫羽遮掩下,他神情莫名。

慕云殊想起他看逐星的眼神。

他唇畔的笑意渐渐隐没不见,连同着那双眼瞳里平淡的光影也变得深沉了许多。

直到逐星忽然扯了扯他的衣袖。

“大人,谢谢你。”

他偏头时,正好撞见女孩儿那双眼睛,他听见她认真地说。

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

无论他究竟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为什么会管她的这许多闲事,即便他从开始,就说得很清楚,他不能带她离开这里。

但是这天,逐星还是心怀感激。

她感谢他的出现。

至少在他到来的这几天,她第次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孤单。

无论是下棋也好,看书也好,又或者是同他起坐在这窗棂上,踩着脚下的瓦片,看过晨曦,看过星夜。

再无聊的事,好像都变得有趣了些。

如果注定要嫁给位神明,逐星是多么希望,能够是眼前的这位。

她有很多次想要问他,可每每话到嘴边,却又不敢真的宣之于口。

慕云殊在听见她这样认真的句话时,他的睫毛颤了下,忽而将目光从她那张白净的面庞移开,转头看向对面檐下的那只晃动的铜铃。

但半晌,他又想起自己衣兜里的糖果。

于是他掏出来,撕开糖纸,递给她。

他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齐,修长白皙的手指间捏着颗淡绿色的糖果,在阳光下更显得剔透如水晶。

逐星接过来,喂进嘴里。

她好像越来越喜欢这种甜丝丝,凉沁沁的味道了。

下午的时候,慕云殊终于知道逐星提来那篮子的泥土是做什么的了。

“大人大人,你看!”

逐星跑到慕云殊的面前,在他看向她的时候,她伸手指了指那片狼藉的桌案。

桌案上头沾了好多泥土,就连她手掌都残留着许多。

慕云殊那会儿就见她跟搓面团似的,在那儿搓泥巴玩,他觉得有点不是很懂她的乐趣,就自己坐在窗棂上看书。

这会儿见她指着桌上那团形状不明的泥团,他皱了下眉,有些不明所以。

“你看它像什么?”逐星望着他。

“……?”

慕云殊又看了眼,实在是瞧不出来。

“那是胖胖啊!”

逐星急切地说。

忽然听到自己的名字,正在玩线团的胖猫抬起毛茸茸的脑袋,歪头望向逐星,“喵?”

“……”

慕云殊还真没看出来那是只猫的形状。

“大人你是真的不懂艺术……”

逐星有点遗憾地叹了口气。

第12章 献祭前夜

白灵好容易得来的那么件好料子的衣裳毁了。

议亲的日子还未到,她那身好衣裳就已经不成样子了。

还被她那议亲的对象——倪安岚瞧见了她那副泥人儿似的狼狈模样。

没两天,这事儿就在村里传开了。

时间,白灵就成了村里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即便白灵是村长的女儿,村长也不可能为了她,就真的对逐星怎么样。

毕竟那是即将要献给山神的新娘,大巫师明确地说过,凡人是不可以伤害新娘逐星的。

所以这件事,白灵只能自己打碎了牙往肚里吞。

毕竟,她的父亲就算是燕山村的村长,也不敢违背大巫师的意思。

在这里,唯有大巫师,才是所有人最尊敬的那个人。

而最高的权力,也始终握在大巫师的手里。

因为大巫师有言在先,所以无论逐星这多年来,逃跑多少次,捉弄村里人多少回,都没有人敢真正地拿她如何。

最多只是葛娘,用镣铐锁着她,以示惩罚。

但是燕山村的所有人都知道,他们这并不是对逐星的忍让,而是对神明的敬畏。

逐星迟早是要被扔进燕山山顶的天池里的。

他们从未心疼过,这个生来,就注定要背负这样的命运的女孩儿。

他们以为,这是理所应当。

倪安岚或许是整个燕山村里,唯对逐星还留存有几分不忍的人。

如果说儿时,逐星曾将白灵当做过朋友。

那么后来十三岁那年,她也曾对这个偷偷往祭神楼里给她送来外面世界里才有的珍贵糖糕的少年,有过几分期待。

虽不是少女对于个少年的朦胧情思,但也是在孤零零个人的生活里,对友情的渴望。

她想拥有个朋友。

但到底,在这个古旧的村落里,谁都不可能成为她的朋友。

倪安岚也曾和逐星说得上几句话。

或许是因为那年,他曾站在祭神楼下,仰头望见她的那眼,瞬间的心头悸动,就注定了,她在他眼里,是最不般的存在。

他见她捉弄过不少人,也见她穿着颜色鲜亮的衣裙招摇过市,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好像月牙的弧度。

逐星是燕山村里,生得最好看的姑娘。

但她却未曾拥有过丝毫的幸运。

她不是个逆来顺受的人。

对于这样所谓天生注定的命运,十六年来,她从未停止抗争。

倪安岚直都看在眼里。

可他早已经失去了,站在她面前的勇气。

从那年她逃跑时,他奉村长的命令,带着人去把她抓回来的那天起,倪安岚就再也没有跟她说上话了。

倪安岚已经有很久没有见过她了。

直到那天白日里,他从泥水里扶起白灵,抬眼时,就瞧见她穿着殷红如火的衣裙,提着只装满了泥土的篮子,站在那儿。

或许是在刺眼的阳光下的那眼,就牵引着他这天夜里,无知无觉地走到了祭神楼下。

他抬眼望,高楼上的窗户开着,里头透出了昏黄的光。

她还没有睡。

守在楼下的那几个人这会儿已经趴在桌子上打瞌睡,眼檐下的灯笼在微凉的夜风里晃荡着,火光摇曳不定。

慕云殊坐在窗棂上,长腿交叠,垂眼时就正好望见那立在楼下,兀自伤神的俊秀少年。

他认得这个人。

正是那天白日里,那个盯着逐星看了许久的少年。

“大人大人,你坐在那儿干嘛呀?过来吃面呀!”逐星捧着碗香喷喷的牛肉面,还没拿起筷子,她就望向坐在窗棂上的那抹身影。

今天她特意要了两碗。

弄得葛娘还很怪异地瞧了她两眼,估计是在寻思她饭量怎么变大了。

慕云殊听见她的声音,回头瞥了她眼,又回身往楼下看。

逐星被他那样冷淡地瞥,刚要喂进嘴里的牛肉也没吃,就干脆放下筷子,跑到他面前去。

“大人你到底在看什……”

逐星说着就顺着他的视线看下去,在看见楼下那抹身影的时候,她愣了下,“倪安岚?”

“他是来找你的。”

慕云殊的语气很平淡,没有波澜。

逐星有些莫名,“他找我做什么?”

慕云殊闻言,偏头看向她白皙的侧脸,语气似有几分意味不明,“这就要问你了。”

???

逐星回看他,时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她又低眼去看那个立在楼下的少年。

适逢少年忽然抬头,时四目相对。

这样的对视太突然,无论是逐星,亦或是站在楼下的倪安岚都毫无防备。

趴在窗边的女孩儿有着张白皙精致的面庞,即便是在这样昏暗的灯光下,她的轮廓在他眼也仍旧清晰。

倪安岚动了下喉结。

到底还是少年,有的时候他可以很冲动,但有的时候,他也同样免不了心生退缩。

就像此刻,他似乎是有什么话想对她说,可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下瞬,他就看见少女忽然转身,离开了窗棂边。

倪安岚眼底的光影黯淡下来,他袖间的手指收紧了又松开,最终在那几个守着祭神楼的男人打哈欠的声音,慢慢转身,朝来时的方向,步步走去。

身后是片明暗不定的灯火,在渐渐地被浓深的夜色吞噬。

他从未看到的是,那个直坐在祭神楼窗棂间的年轻男人的身影。

也就是这瞬间。

淡银色的光芒从他的手指间流窜出去,形成所有人都注意不到的银色流光,划破夜空,打在了那个少年的身上。

少年直接倒地,昏睡不醒。

如果今夜没有人发现他的话,或许他便会在这条青石板路上,天当被地为席地睡上整夜也说不定。

声轻哼。

那声音很轻,无人察觉。

坐在窗棂上的年轻男人微勾了下唇角,眼底却像是融进了这夜色,黑沉沉片。

他忽然抿起淡色的唇。

像是有些不大高兴,他的神情看不出丝毫异样,只有睫毛遮掩下的眼瞳深处,才能窥见些许端倪。

原本趴在窗棂边往下瞧着倪安岚的逐星,猝不及防地被慕云殊抓着衣领,被动地转了个身,然后被他推,直接推离了窗边。

逐星个踉跄,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她回头,气鼓鼓地盯着慕云殊,“大人你做什么啊?”

慕云殊从窗棂上下来,迈开长腿走过她身旁,在桌边坐下来,骨节分明的手指握住双筷子,捧起那碗牛肉面,也没抬眼看她,“我饿了。”

逐星撇了撇嘴,怕那碗面坨了,她也连忙走到桌边,拿起筷子开始吃面。

两个人吃饭的时候,都很安静。

只有逐星手腕上镣铐穿着的锁链和桌角碰撞着,时不时发出清晰的响声。

胖胖被逐星赏了好几块牛肉,它吃得很开心,又跑到慕云殊的面前晃了晃自己的尾巴,仰着脑袋望着他。

还发出“喵喵”的声音。

从慕云殊第次进入《燕山图》的时候,他就发现自己已经可以自如地控制他在这里所拥有的神奇能力。

譬如让这里的所有人都看不见他。

但好像这些动物,却不受这种能力的控制,完全可以看见他的身形。

知道它想要什么,慕云殊夹了块放在桌角,胖猫顿时伸出爪子趴在桌上,咬住那块牛肉。

逐星吃面间隙,瞧见了胖胖晃来晃去的毛茸茸的尾巴,她没忍住伸手去摸了把,顿时吓得胖胖炸了毛跳起来,“嗷呜”乱叫声。

逐星捧着碗,笑得开怀。

而坐在她对面的慕云殊,这刻望见她的笑脸时,竟有些恍惚。

他手指动了下,有点想伸手去摸她乌黑的发,却始终没有动作。

夜风吹得外头檐下的铜铃发出清脆叮铃的声响,声又声,屋内灯笼里烛火仍然闪烁着橙黄的光。

慕云殊忽然垂下眼帘。

静默着,却终究没忍住,轻轻地弯了弯唇角。

这夜过去,天明时分,逐星从睡梦醒来,屋子里就只剩下她个人。

他走了。

起初,逐星并没有多想些什么,因为她知道,今夜他还会再来。

逐星被葛娘解了锁链,吃了早餐之后,她就从柜子里翻出了那只被她藏了两天的木盒子。

那里头塞着柔软的布料,里头裹着个泥人。

泥人的轮廓粗糙,却能依稀看得出来,那是个留着短发的男人。

那天逐星捏了几个胖狸猫,算是练手,后来在慕云殊不在的时候,她自己悄悄捏了个泥人。

逐星打算今天,就把这个泥人送给那位神明大人。

距离她被献祭给燕山山神还有四天,整个村子都被大巫师派人守得严严实实,若是逐星只依靠自己,是无论如何都逃不出去的。

所以现在,她唯能够依靠,能够相信的,就只剩这位云殊大人。

经过这些天的相处,逐星也感觉得到,他真的算是位很好的大人。

他会给她送来她从来没有吃过的东西,会教她下棋,甚至跟她起坐在窗边看书,喂给她薄荷糖吃……

他说,他不会让她真的被扔进天池里。

逐星愿意相信他。

他是神仙啊。

她只不过是个凡人,她并不认为自己身上有什么值得他大费周章。

反正事已至此,她努力了十六年,都没有成功出逃过,而现在,她便只能选择相信他。

可是这天,逐星从晨光熹微,等到夜深人静,都还是没有等来慕云殊。

天。

两天。

三天。

……

他就好像在这个世界彻底消失了似的,再也没有出现。

就好像她曾见过他的那么多个白日黑夜,都不过是她做过的场虚无的梦。

就连她的猫,也在那天跑出祭神楼后,再也没有回来。

逐星求过葛娘去帮她找猫,但因为献祭期近,葛娘才没心思去管她这些事情。

怕逐星逃跑,葛娘白日里也不肯再给她解开镣铐。

直到逐星要被献祭给山神的前天,她才带着几个力气大的妇人过来,强制地按住了逐星,给她换上了那件早已准备好的殷红嫁衣。

外面的大袖衫有些不大合身,显得稍有些宽大,衬得少女的身形更加纤瘦可怜。

葛娘特地给逐星再加了副脚镣,始终冷眼瞧着她所有的挣扎,像是在睨着只垂死的蝼蚁。

是啊。

她从来不是什么养在高楼里的所谓神明的新娘。

她只是这个古旧村落里,被所有人束缚看守的囚犯。

个从生来,就注定要死在十六岁这年的囚犯。

她们把逐星按在桌上,强制地扒下她的衣服,又强硬地替她穿上那重又重的殷红衣衫的时候,她怀里的泥人摔落在地毯上,被葛娘脚踩得不成样子。

逐星早就不容许自己轻易掉眼泪。

但在她被这几个妇人按在桌上,眼见着她怀里的泥人落在地上,被葛娘踩在脚下的时候,她眼眶里毫无预兆地积聚了泪花。

多年来直压抑着的所有委屈,不甘,甚至是心底最不愿面对的那些所有绝望的负面情绪,像是被打开了束缚的匣子,发不可收拾。

逐星像发了疯似的挣脱开她们的手,抓起手边的任何东西,朝她们狠狠地砸过去。

葛娘不防,被她砸到了额头,顿时便有了抹血痕。

旁边那几个妇人在那儿捂嘴惊呼。

唯有葛娘摸了摸自己额头的血迹,清清淡淡地看着逐星,终于说了这么多年来,她直压在心底的话,“逐星,没用的,你就该是这样的命,你只能认了。”

话罢,她便领着几个妇人走了出去。

屋子里昏暗片,只剩下逐星,赤着双带着镣铐的脚,踩在碎瓷片上,像是也察觉不到脚底被割裂伤口的疼。

她直愣愣地在那儿站了好久。

双眼睛红肿,神情呆滞。

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她才忽然蹲下身来,抱着双膝望着地上那已经被踩得不成样子,再也无法拼凑的泥人,眼泪颗颗地砸下来,她却点儿没出声。

神明离开的那天,她也失去了这么多年来,唯陪伴着她的猫。

或许,这便是她就要离开这个世界的预兆。

她果然还是,逃不开被扔进天池里的宿命。

月亮的光辉从窗棂外铺散进来。

逐星偏头愣愣地望着窗外好会儿,她才挪动着步子,走到窗边。

手腕上,脚踝上的锁链发出响声,牵制着她的每个举动。

她趴在窗边,望着无边夜色。

祭神楼已是燕山村里最高的楼,但是逐星站在这里,却从来没有看到过,更远的地方。

苍翠绵延的山遮挡了切。

逐星永远都去不到自己向往的地方。

她把桌角放着的灯拿过来,橙黄的光芒却始终温暖不了这夜的凉。

直到她泪眼模糊间,好像望见月亮冷淡的银辉在窗棂边的檐上慢慢凝结成了抹模糊的影。

她提着灯的手紧。

逐星匆忙抹了把眼泪,抬眼时,正望见了立在檐上,枚翻飞,身姿缥缈的他。

三日未见。

却好似已熬过了段冗长的岁月。

逐星眼眶里残留的泪水无意识地滑落下来,她呆呆地望着他,嘴唇颤抖,嗓子里却半晌都没有发出点儿声音。

而这刻,望见她这样张满是泪痕的面容,他神色似有细微的闪动。

在静默声,在此时此夜除却眼前的她,便再也无人可望见他的这刻,他忽而俯身,指尖轻轻地擦过她脸上的泪痕,动作是不经意间的细致温柔。

他捻着颗薄荷糖喂进她的嘴里,眼神看似仍旧冷静平淡。

逐星含着那颗凉丝丝的糖,仰望着神明那张无暇的颜容,或许是忽然的情绪爆发,给了她无端的勇气。

总之这刻,她忽然踮脚。

半身探出窗外,亲吻了神明的脸颊。

而他整个人瞬间僵直,那双向来平静的眸子里终于翻涌起了层层的浮浪,像是岩浆入水,灼烧片。

连他的呼吸,都不由停滞。

彼时,方才亲吻过他脸颊的女孩儿伸出戴着沉重镣铐的手,拉住他的衣袖,而她望向他的那双眼瞳里,倒映着他身后的熠熠星火。

他听见她略带哭腔的细弱嗓音:

“大人,我可以跟你走吗?”

第13章 他的新娘

自从离开《卞州四时图》之后,慕云殊还没有见她这样哭过。

眼前的逐星,仍是上幅图里的逐星,但又比那个身在卞州的狭窄小巷里,最终湮灭于春楼的那场大火里的她,要多了几分外露的倔强与活泼。

卞州里的那个姑娘,是个爱哭鬼。

但眼前的女孩儿,却从不轻易掉泪。

可这会儿,她却满脸泪痕。

两幅画,两张相同的面庞渐渐重合起来,眼前人,恍惚又是当初的她。

“大人,我可以跟你走吗?”

在被她忽然亲吻过脸颊之后,慕云殊听见她细弱可怜的嗓音就在耳畔,格外清晰。

她忽然的吻,如同支羽毛轻轻拂过他的脸颊。

微痒。

同时又有灼热的温度从他犹如擂鼓的心跳声渐渐攀升至他的面庞。

于是那样张总是苍白的面容,在这刻,忽然添了些许薄红的颜色。

她的手指抓着他的衣袖,用那样可怜又绝望的目光望着他。

那时他又听见她问他:

“大人,我可以嫁给你吗?”

这样的句话,就好像是星星点点汇集成的如簇火焰,燎过他的心原。

那瞬,慕云殊瞳孔微缩。

他的睫毛颤了又颤,在这样盛大浅薄的冷淡月辉里,他漆黑的眸子里,像是盛满了惊愕,又藏着不知所措的慌乱。

逐星是那样期盼似的望着他,她渴望着他能够在她即将面临死亡的前夜,救救她。

但她也同样无法否认的是,才是这么短短相处的段日子,她就已经对这位忽然出现的神明,隐隐有了几分朦胧的情愫。

又或许,这本不是忽然的心动。

而是早已深刻在她潜意识里的某种本能。

慕云殊几乎是狼狈地移开目光,没有再去看她的脸,脸颊仍然在灯下泛着薄红。

半晌,他忽然开口,嗓音里是不经意地柔和,还有点哑,“逐星,你不要怕。”

“今晚好好睡觉。”

他说。

然后他又伸手,去摸了摸她的脑袋,他再开口说话时,仍是那样认真,“明天,我会来接你的。”

他是那样郑重的口吻。

他说,明天会来接她。

那刻,逐星望着他,时呆愣,悬在眼眶里的泪花将落未落。

或许是他刻意放柔的嗓音有片刻安抚她恐惧无望的内心,所以此刻,她的心里终于多了丝安定。

十六年来,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身在这古旧村落里,她永远无可依靠。

可这瞬,她眼的神明站在窗棂外的檐上,身披月华。

他的手抚过她的发。

逐星觉得,她该相信他。

神明的手指间有淡银色的流光如火焰般燃烧,在这样漆黑微冷的夜里,那就好似他身后月亮的光华。

逐星只瞧了眼,就闭上了眼睛。

慕云殊适时扶住了她的腰身。

宽大的衣衫下,他的手指接触到她不盈握的纤瘦腰身,明明隔着好几层的布料,可此刻,他却睫毛微颤,手指间像是被火焰灼烧过。

他抿着嘴唇,到底没有松开她。

将女孩儿打横抱起,他探身从窗棂踏进屋子,把她放在了床榻上。

他的手指上沾了血迹。

慕云殊顿了下,偏头时,便瞧见了地毯上破碎的瓷片,那上头还残留着殷红的血迹。

他忽然皱眉。

接着他俯身,在握住女孩儿纤细的脚踝时,他像是有点害羞地抿了下淡色的唇,而后在瞧见她脚底纵横的伤口时,他的那双眼睛里像是有什么瞬结了冰。

这夜,躺在床上的女孩儿始终沉沉地睡着。

而她以为的神明,则坐在她的床榻旁,凭着身后悬空燃烧的银色流火,动作轻柔仔细地,点点替她挑出伤口上沾染的细小瓷片。

只要她在睡梦皱眉,他便会停顿下,瞧着她的面容半晌,然后手上的动作就会变得更加小心翼翼。

除了对藏宝室里的那些矿物宝石,和所有他喜爱的名家字画,慕云殊几乎从未对谁流露出这样的神情。

更不提他的这份温柔细心。

后来碎瓷片全部挑出来,他手掌上银光闪烁。

刹那之间,她脚底的伤口就已经恢复如初,不见丝毫痕迹。

当逐星从睡梦醒来的时候,窗外的阳光倾洒进来,刺激着她的瞳孔。

屋子里除却她之外,就再也没有任何人。

如果不是察觉到自己脚上的伤口全都凭空消失,逐星几乎要以为,昨夜她所遇见他的那时候,不过是她做过的场梦。

他是真的来过。

逐星抱着双膝,在床榻上呆坐了好会儿。

“明天,我会来接你的。”

她的耳畔,忽然回响起昨夜他曾那样真切地说过的这样句话。

今天,是逐星的十六岁生辰。

整个燕山村里的人,都记得逐星的生辰。

但没有人真的在乎她来到这个世界的日子,十六年,他们只在盼着,逐星被献祭的这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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