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刻,原本漆黑的屋子里像是忽然添了缕光,年轻的姑娘仓皇回头,正好瞧见那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站在那儿的修长身影。
他衣衫莹白,皑如山上雪。
肩头仍浸染着如月色般的银辉,未带丝温度,也不染缕烟尘。
他的面容有几分苍白,好似清泠无暇的玉,五官尤其惊艳,那是逐星从未见过的昳丽容颜。
但逐星发现,无论是他的衣着,还是他的头发,都和这里所有的人都不样。
这里的男子多为长发,且都会束发。
可他不样。
他的头发很短,像是天生带着微卷的弧度,长度只到他的后颈往上的位置。
彼时,屋子里静悄悄的。
逐星大睁着双眼睛望着他,顶着脑门儿上的伤口,几乎是忘了反应。
“您……是神仙对不对?”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女孩儿细弱的嗓音在这寂静的屋内响起,有些怯生生的。
神仙?
慕云殊怔了怔,那双黑眸里明显流露出丝疑惑的神情。
他仍旧记得那天梦里,在他的《天阙》里,穿着杏花白的层叠衣裙的这个女孩儿,满怀欢欣地伸出手臂,扑进了他的怀里。
就好像是个认识了他许久的故人,她甚至还能准确地唤出他的名字。
无论是她的声音,还是她的样貌,都令慕云殊感觉到有几分似曾相识。
可这会儿,他眼前的这个女孩儿,看向他的目光却不再像那天的熟稔,反而变得尤其陌生,更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她像是不认识他了?
慕云殊知道自己现在是身在梦,而梦里的事情向来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但如果真的仅仅只是梦境,那么他又为什么会连续三次,都梦见同个人?
“您能不能救救我?”
女孩儿的声音再度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再抬眼看向她的时候,她的目光仍旧是那样怯生生的,好像又满含期盼。
像是身在湍流里的人,想要抓住眼前的浮木。
或许是因为心里对于这个女孩儿的那点莫名的熟悉感,又或许是因为些别的什么连他自己都没有弄清楚的情绪,慕云殊眼睫微颤,目光停在捆在她身上的绳索。
令人惊奇的是,他还没有走向她,更没有伸出手去。
她身上的绳索便已在他的目光停留之间,化作冷淡的银辉,破碎流散,消失无痕。
这实在是很神奇的幕。
逐星不由地瞪圆了眼睛,呆呆地望着自己的身体,满眼的不可思议。
而慕云殊那张平静的面容上也不由地表露出了几分惊愕。
刚刚还束缚在她身上的绳索,这会儿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慕云殊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窗边的女孩儿已经瘸拐地朝他走过来,扑通声就已经跪在了他的面前。
她或许是忘记了膝盖上的伤口,这么直愣愣地跪下去,杵得她膝盖生疼。
那张白皙的面容皱,逐星那双眼睛里刹那间就开始浸出了生理泪花。
但见慕云殊垂眼望她,她忍着疼,像是犹豫了会儿,还是伸手去拉了拉他的衣角,她小心翼翼地问,“您能不能……带我离开这儿啊?”
那时候,慕云殊望向她的顷刻间,有瞬觉得,他好像记得双像她这般的眼睛。
他应该记得这样双眼睛。
可是只是片刻,他的脑海里又片空白,像是有什么细微的东西闪而过,快到他根本来不及抓住。
心里的那点恻隐,如惊破湖面的水花,是春风吹皱清波的痕迹。
这夜正浓,春楼里各色灯笼里摇曳的火光勾勒出了最绮丽也最倦怠的画面,在这热闹的阵阵笙歌里,那个白日里被卖进楼里的姑娘已经凭空消失。
慕云殊发现,自己在这里,好像拥有了些奇怪的能力。
为了印证这点,他在人来人往的闹市长街里停驻了脚步,盯住了挂在高楼檐角的那只花灯。
果然,那只花灯就好像是受到了牵引似的,在所有人都没有注意的情况下,被抹银色的流光轻轻带至他的眼前。
那刻,他听见了身旁的女孩儿的抽气声。
他偏头时,正好看见她瞪着那双眼睛,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眼前忽然出现的那只花灯。
慕云殊停顿了瞬,伸手拿了那只花灯,递到她眼前。
女孩儿像是很惊喜,她还有些不确定似的指了指自己,问他,“给我的吗?”
“嗯。”
慕云殊终于出了声,纵然只是轻轻地应了声。
女孩儿听到他肯定的回答,就如获至宝似的把那只看起来很寻常的花灯小心地抱在怀里,忍不住笑起来。
这是神明大人给她的礼物啊。
她想。
在缀满了各色花灯的河岸边,逐星手里的那只,是最普通的那只,但对于她来说,那就是最珍贵的礼物。
水岸灯影连接片,粼粼波光里有游船慢悠悠地从宽阔的石拱桥下摇晃而来。
站在桥上,逐星捧着花灯,这么多年来,第回这样仔细地看着这卞州河的夜。
片刻后,她又忍不住偷偷地去看站在自己身旁的他。
在花灯串联出的这方明亮的天地里,她望着他的侧脸,几乎忘了要移开自己的目光。
烟火在河岸那边冲向天际,绽开各色的光影,盛大而瑰丽。
光芒明暗之间,他的目光渺远飘忽,看不出丝毫情绪,像是个局外人。
慕云殊察觉到了她看向他的目光。
于是他偏头回看她。
她生了双圆眼,却是单眼皮,没有属于双眼皮的褶痕。
眼神清透,犹带天真。
在烟火盛放的声响以及周遭的嘈杂人声,他听见她小心翼翼地问,“大人,您可以告诉我,您的名字吗?”
像是个渴盼他能喂给她颗糖吃的小孩儿。
慕云殊的手指动了下,竟有点想伸手去摸她的发。
“慕云殊。”他开了口。
嗓音清澈如水,如涧泉流动。
慕云殊。
逐星终于又听到了他的声音,她忍不住把这个名字,默默地在心里多念了几遍。
她忽然笑起来,抬头望向他,“我叫逐星!”
夜月逐流星的逐星。
她没有说,他就已经知道了她的名字是哪两个字。
他像是想开口说些什么,可是他停顿了下,喉结动了动,最终垂眼,只轻声应了句,“知道了。”
捧着花灯的女孩儿额头上的血痕过分醒目,她勉强跟随他的蹒跚步履也十分可怜。
但她还是在努力地跟上他的脚步。
这时,慕云殊忽然停下来,他回头看她时,像是思虑了片刻,然后便试探着,朝她伸出了手。
逐星眼见着他骨节分明的食指伸向她。
当他指尖冰凉的温度停留在她的额头,伤口有点刺刺地疼。
她呆愣愣地站在那儿,瞪着双眼睛,动也不敢动,好像连呼吸,都不由地凝滞了。
像是有清凉的温度如风迎面拂过,浅淡的银辉流转的刹那间,她发现无论是额头上,还是膝盖上的伤口,忽然就不再疼了。
慕云殊那双漆黑的眼瞳里流露出了然的神情。
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他的眼底不由流露出几分新奇。
他收回手指的瞬间,低眼时,定定地盯着自己的手掌很久。
而这个时候,逐星愣愣地试探着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膝盖,今天早晨还流着血的伤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不见了,她伸手去触碰的时候,隔着薄薄的衣料,也根本感受不到伤口的存在。
她连忙伸手去摸自己的额头。
红肿破皮的额头这会儿也已经恢复平整光洁,没有丝毫伤痕的触感。
“哇……”
逐星惊喜地望着他,那双眼睛亮晶晶的。
也是此刻,她的肚子里忽然传来“咕噜”的声音,声比声绵长,即便周遭有那么多的人,慕云殊也还是听到了。
在他看向她的时候,逐星忍不住红了张脸。
她抓着衣角,有点窘迫。
这几天她都没有吃到过多少东西。
慕云殊忽然想起自己今天喝完药,吃过的那碟槐花糖糕。
他好像也有点饿了……
仅仅只是这么想,晃神的瞬间,他的手上就已经出现了碟糖糕。
周遭所有的人,都看不到他。
只有她。
她望着他手里的糖糕,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却又抿着嘴唇,没有敢说话。
像是只小动物。
不会说话,只敢用那样可怜的眼神望着他。
慕云殊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自己最爱的糖糕,像是犹豫了下,听着她肚子里传来的咕噜声,他还是好心地决定,给她块。
于是在石桥上,穿着破旧衣裙,捧着只绢纱花灯的女孩儿,被她以为的神明,喂了块糖糕。
冷掉的糖糕不如刚出锅的时候好吃。
但嘴里槐花的香,糖霜的甜,还是丝丝缕缕地蹿到了逐星的心里头。
在夏日的清晨,阳光开始慢慢变得刺眼的时候。
从梦里醒来的男人摸索着床头的眼镜扣上鼻梁,他在床边呆呆地坐了会儿,偏头望着轩窗外在微风间摇曳的柔绿枝条。
他以为,那不过是场梦。
而她,也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梦人。
直到,他的目光停在窗边的桌案上。
昨夜被他放在那儿的那碟槐花糖糕,已经不见了踪影。
第4章 时间重复
慕云殊有点分不清这几天以来他夜里所历经的那切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了。
如果说那仅仅只是场梦,那么他桌案上凭空消失的那碟糖糕又怎么解释?
贺姨知道他的脾性,夜里也绝对不会来打扰他。
整个慕家的园子里,除了贺姨之外和定期打扫的人之外,不会再有任何人来。
更何况,谁又会在深夜来到他的房间里,只为了拿走碟糖糕?
除非,那本就是他亲手送出去的。
或许他以为的梦境,其实是另个神奇的维度?
这天,慕云殊将封存在画室里的那幅《卞州四时图》拿出来,在院子里的太阳底下,蹙着眉看了许久。
先是《天阙》,再是这幅《卞州四时图》。
他这几天夜里,好像都进入了他笔下的画世界。
那么她呢?
稍稍闪神之际,慕云殊想起了那个站在河桥上,捧着个廉价的绢纱灯笼,副如获至宝的模样的姑娘。
她的五官生得很精致,肌肤莹润,白里透红,双眼睛纯粹透彻,眼皮薄薄的,没有属于双眼皮的褶痕。
笑起来的时候,模样有点傻。
她的那张面容,分明和他见过的那些形形色色的人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可是……
慕云殊回神时,惊觉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指腹已经贴在石桌的桌面,凭着朦胧的记忆,在描绘着个女孩儿的轮廓。
那个时候,他的手指尖就好像是被无形的火焰灼烧过似的,他下意识地蜷缩了指节,鸦羽般的睫毛不由地眨了下。
可是他为什么,会觉得她的那张脸,莫名有些熟悉?
眉头皱了皱,慕云殊心里多了些烦躁,他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光洁的额头已经有了层薄汗。
他照例把没有糖衣的药片偷偷扔掉,剩下的几颗和着温水吞掉。
他个人坐在院子里的石桌前,像是在望着那池清波里的莲叶,又像是在望着别的什么,那双眼睛里映着阳光的温度。
那边在老槐树下抱着把玩具枪的小孩儿,晃了晃脑袋上的淡黄槐花,看了看坐在不远处的慕云殊,又望了望在廊下晒着筛子里的槐花的老妇人。
半晌,他也没敢走到慕云殊面前去。
那是他见过的,长得最漂亮的哥哥。
但是那个哥哥,不爱讲话。
这天的朝阳陨落,夕阳最后的残红把院子里的那池水染成了浅薄的红,倒映着水波粼粼,不消会儿,绯薄的红渐渐消散,天色也暗了下来。
这夜,是盛夏的夜。
也不知道院子里的那颗老槐树上,停驻了多少夏天里的短客。
夜蝉鸣,声声如沸。
慕云殊再次入梦《卞州四时图》的时候,他明显发现,这里已从卞州的春,步入了卞州的夏。
他笔下的这幅画记录了卞州的四时景象,就好像是游戏开发者加入的设定样,在他梦里的这个小世界里,也有四季轮转。
逐星再见慕云殊时,仍是在春楼里那间昏暗的屋子里。
屋子里的陈设,以及捆着她的绳索,亦或是窗外闹市里那些纷杂的声音,仿佛都仍是那天的模样。
就连门外传来的丝竹乐曲声,都还是之前的那首。
切都好像从她被卖入春楼的那天,开始重新来过。
除了她之外,就再也没有人意识到时间的重复。
从舅母犹如个提线木偶般,被/操控着说出重复的话,做出重复的神态表情,再到春楼老鸨在她面前重复语气恶劣的威胁,逐星就已经遍体生寒,开始莫名的恐惧。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逐星不知所措。
“……你又被抓回来了?”
慕云殊再瞧见她这副被捆成粽子的狼狈模样时,抿了下嘴唇,开口时,嗓音听起来仍旧平静。
就好像他天生不会生气,也不会欢喜。
又?
逐星抓住了关键词,但她傻呆呆地望了这个忽然出现的男人会儿,像是还有点不大确定似的,她的眼眶里仍挂着未落的泪花,她小心翼翼地问,“您……是昨天的大人吗?”
她这话问得有点奇怪。
慕云殊望着她,那双眼睛里流露出丝疑惑。
“您,您还记不记得昨天?昨天您也来过这里,您还救过我……”
她时激动,多少有点语无伦次,像是没有办法整理好自己脑海里的思绪,她说了句话后,再想开口,可张了张嘴,时间却又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说些什么才好。
可她仍旧那样渴盼的望着他。
像是在期待着什么。
周围所有事物透露出的种种诡异,包括所有人犹如将昨天遗忘得彻底的事实,都令逐星有些难以接受。
她迫切地,需要寻求个和她样的,记得那个被遗忘的瞬间的人。
记得昨夜的星辰烟火,河畔花灯。
慕云殊开始还没有理解她的意思,直到他替她解开绳索后,她匆匆走到窗边,急切地推开了那扇窗。
窗外,是各色灯笼里映照交织的灯火。
楼下临着的那条街上人来人往,杂耍卖艺的,摆摊售卖各种食物或者是其它些小玩意的,或是那来往热闹纷杂的人群,又或者还有卞州河里从石桥下游过的花船。
这分明,是昨夜他见过的花灯节。
走在热闹的街市里时,慕云殊就更加确定,这里的切,几乎和昨天夜里的景象如出辙。
就连那石桥上走过的形形色色的人,又或者是河对岸冲向天际的烟火绽放的颜色,时间,又或者是角度……都分毫不差。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慕云殊也不由惊愕。
可要说没有变,却又还是有些变化的。
譬如季节,譬如这些人的穿着。
明显都从春日里的几层深衣变成了夏日里轻便的料子,但似乎款式,纹样或是颜色,都是没有任何变化的。
不过天的时间,季节就从春过渡到了夏,但时间,却始终停留在了前天。
这里没有人记得时间的重复,唯有她。
想到这里,慕云殊就不由地偏头去看那个瘸拐地跟在自己身旁的女孩儿。
时间回到了前天,而在那之前所造成的她腿上的伤口,也又次出现在她的膝盖。
而这个时候,她忽然停下了脚步。
定定地望着不远处檐角边被从头顶穿过的长长线绳串起来的那么多颜色各异的灯笼。
她眼,就认出了昨天那只他亲手送给她的花灯。
就连它,也回到了前天的时间点。
慕云殊看了她眼,又看了不远处的那堆绢纱灯笼半晌,手指动了下,但又停顿半刻,他忽然轻声问,“哪只?”
他记得自己昨天随意拿了只灯笼给她,但却忘了是什么颜色的。
“啊?”起初逐星还没有反应过来,见他下颚抬了抬,那双漆黑的眼眸停留在那串灯笼之间来回流连着,她才明白过来,连忙指了其只鹅黄色的绢纱灯笼,“是那只!”
慕云殊只是看了眼那只鹅黄色的灯笼,那只灯笼就被抹浅淡的银辉缠绕着,送到了逐星的眼前。
花灯里烛火摇曳,照得外头的绢纱散发出柔和的光芒。
也是这刹那,她膝盖的伤口也不再疼了。
捧着灯笼的姑娘露出满足欢欣的笑容,双亮晶晶的眸子望着站在她眼前的这个男人,那神情,满含崇敬,又或许还藏着些旁的什么情绪。
神明,都像大人这样,生得这么好看吗?
她心神微晃的瞬间,忍不住想。
那刻,烟火闪烁的夜幕里,圆满的月亮拨开笼罩的烟云,清冷浅淡的银色光辉洒下来,落在她眼前的他肩头时,光影流转之间,他分明像是有了些许变化。
但逐星,又说不出他到底哪里有了变化。
直到,周遭路过他们身旁的许多人,将目光停驻在了他的身上时,逐星才终于发现了最不对劲的地方。
那样毫不掩饰的惊艳目光,还有些姑娘从他们身旁走过时,团扇掩面,只露出双含羞笑眼时的模样……
他们似乎可以看见他了?
慕云殊也察觉到了这点,他不由地拧了拧眉。
但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就已经被身旁的女孩儿攥住了手腕。
他被动地跟随她穿过人群,往长街的尽头跑去,夏季里微凉的夜风拂过她的衣袂,熄灭了她那只灯笼里的光。
慕云殊的目光久久地停在她抓着他手腕的那只手,看清了她那只手背上点微红的痕迹。
形如水滴,比朱砂的颜色要浅些。
像是血液从她的皮肤里浸染出来的痕迹样,是很特别的印记。
这梦,好像很长。
长到这梦里的深夜过去,天光乍破,晨光熹微时,他都还是没有离开这里。
阳光渐盛的时候,逐星带着他来到了靠着卞州城的后山上。
慕云殊坐在块还算平整的大石上,看着那个女孩儿蹲在棵歪脖子树下,用坚硬的长石块挖开层层的土,从里面拽出个牛皮纸包来。
逐星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捧着纸包跑到他的面前,然后又当着他的面,把纸包层层展开来。
那里头放着块白玉佩,还有些铜钱,包括散碎的碎银子,还有两朵有点旧的小绢花,几颗宝石,只金钗。
“这些是我好不容易偷偷留下来的……”
说着,她又有点不好意思地抿唇笑了下,“舅母他们搜走了我爹娘留给我的好多东西,我只能藏点是点了。”
慕云殊盯着她那张沾了些泥土的面庞,瞧见她对着他怯怯地笑,他像是想了下,伸手的时候,他的手掌里已经有了张纸巾。
“脏。”
他只简短个字。
逐星结果那张柔软极薄的纸巾时,她还有点好奇地摸了两下,她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柔软的纸。
眼见着眼前的女孩儿胡乱地擦了擦脸,却始终没有擦干净,慕云殊干脆就伸出手,白皙修长的手指捏住她纤细的手腕,在她骤然僵住,用那双圆眼望着他,动也不敢动的时候,他抓着她的手腕,将她的手移到额头的边缘。
他盯着她额头上的那点脏污,半垂着眼看她,认真地说了句,“这里。”
在这里,他仅靠意识就可以操纵切,他也同样不必再受视力模糊的局限,即便没有眼镜,他也可以清晰地看见这里的每寸山水,甚至是眼前的她。
这个时候,夏季里炽烈的阳光洒在旁边的清溪里,形成破碎的光影。
逐星的呼吸不自禁地变得缓慢,她和他之间的距离很近,在他稍微舒展的双眼皮的褶痕间,她看清了他的那颗殷红的小痣。
她有点想伸手去摸,却又不敢。
这天,女孩儿把她藏在树下的“宝藏”挖出来给他看,又很大方地送给了他颗宝石。
那颗宝石很小,并不见得有多上乘,更比不过他的藏宝室里那些亮晶晶的宝石矿物。
但他还是攥在了自己手心里。
慕云殊原本以为,她是个小可怜。
但在盛夏的午后,当他看着她卷起裤管,赤着脚踩在溪水里,举着枝削尖了的竹竿从水里插到了条大鱼的时候,他觉得之前对她的所有印象,好像存在些错误的认知。
逐星烤的鱼很难吃。
但这确实是以前逐星吃不饱饭的时候,最经常做的事了。
再难吃,她都会吃。
只要有饱腹感,就足够了。
但慕云殊只闻了下,就抿着唇,口都不肯吃。
但是饥饿的感觉还是令他不由自主地去想,昨天晚饭后,贺姨说今天午要给他做糯米鸡。
糯米鸡是慕云殊直都比较喜欢,但是却很少吃的道菜。
在糯米里放了鸡肉、咸蛋黄、冬菇之类的馅料,再用荷叶包裹着放到蒸笼里蒸熟,荷叶的清香混合着鸡肉和冬菇这些馅料的鲜香,再加上外面那层糯米……
慕云殊喉结动了下。
……他想回家吃饭了。
但是看了看自己面前这个还在埋头啃鱼的小可怜,慕云殊顿了下,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他试探着凝了凝神。
果然,下刻,自己面前就已经出现了屉还在冒着热气儿的糯米鸡。
他小幅度地弯了弯嘴角,像是有些开心。
但此刻在慕家园子的厨房里的贺姨转过身,就看见自己身后刚刚出锅的糯米鸡连同着笼屉都不见了……
???
贺姨懵了。
“小宝!你是不是偷吃了!”
半晌,她挽起袖管,抄起面前的擀面杖,冲出厨房就往她那个小孙儿面前跑。
穿着背带裤的小孩儿正蹲在廊下玩自己的玩具小汽车,看见自己的奶奶怒气冲冲地拿着擀面杖跑出来,他瞪大了双眼睛,直接呆那儿了。
“你是不是偷吃糯米鸡了?”
“奶奶我没……”
“你还说没有?不然鸡呢?!”
“呜呜呜我不知道……”
小孩儿捂着自己无端端挨了几巴掌的屁股,委屈哭了。
第5章 她的宿命
吃着香喷喷的糯米鸡,逐星果断地抛弃了自己烤的鱼。
边吃,她还边偷偷地去看坐在自己对面的慕云殊,她在找他的百宝袋。
为什么他好像什么都可以变出来?
可他衣袖很窄,衣料轻薄柔软,怎么都不像是藏着什么东西的样子。
彼时阳光炽烈,溪边柔绿的纸条摇晃着,浅白的花瓣落入溪流,顺着溪流向下游去,打着旋儿被吞没进石头缝里。
慕云殊吃东西的时候依然很安静。
刚出锅的糯米鸡还有点烫,逐星见他耐心地吹了吹,又捏着荷叶展开来,沿着边缘咬了口软绵的糯米。
像是习惯了无论做什么都是样的专注,他垂着眼吃东西时,也同样心无旁骛。
慢悠悠地咀嚼吞咽,有点呆呆的。
逐星正偷偷看他,却忽然间他轻抬眼帘看向她,“好吃吗?”
他轻声问。
嗓音轻缓泠泠。
逐星愣了下,捧着荷叶里的糯米鸡,连忙点头。
见她点头,慕云殊又打量了下她瘦弱纤细的身形,他抿了下嘴唇,又看了眼笼屉里那最后块糯米鸡。
最终他把笼屉推到她面前,“你吃吧。”
“谢谢大人……”女孩儿像是反应了好会儿,她眨了下眼睛,低低地说了句。
这天午后,女孩儿把自己的许多心事都告诉了身旁的他。
她说她想离开卞州城。
她说,她想回到魏都去,回到她原来的家。
慕云殊直安安静静地听着她的每句话,只是偶尔,他会将目光落在她的侧脸上。
直到阳光渐渐西沉,成了远处山隘间灿烂的霞。
慕云殊手里捏着的那颗宝石在片刻间风化成沙,顺着指缝流散出来,了无痕迹。
“大人?!”
他听见了女孩儿惊惧的声音。
于是他抬眼时,就正好看见刚刚还坐在他身旁的女孩儿这会儿的身形已经变得有些透明,好像有流霞的颜色缠裹在她的身上,树梢里穿插的细碎光芒照在她的肩头,穿过她的耳后,没有任何阻隔。
慕云殊忽的站起来,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那个眼眶发红的女孩儿在刹那间就已经消失不见。
周遭的切就好像在刹那间被人用颜料濯洗过,夏花没了声息,蝉鸣死在瞬间。
浓绿凋零,红枫落了地,银杏的黄成了荫蔽。
天之内,卞州的夏已成了眼前的秋。
慕云殊盯着自己空无物的手掌看了好会儿,他忽然闭上了眼睛。
再睁眼的时候,他耳畔又重复着首熟悉的调子。
但,他好像来得早了点。
因为在这间他已经来过两次的屋子里,除了那个被绳索捆住,倒在地上的女孩儿之外,还有个穿着银红锦织衣裙,敷着层厚厚的脂粉却仍旧掩盖不了脸褶痕的年女人。
而在她的身后,还有几个看起来脸凶煞相的男人。
春楼的老鸨正冷眼瞧着那个还昏迷着的姑娘,正想用手里的鞭子鞭子下去抽醒她,却不防屋子里忽然凭空出现了个人。
他的肩头和衣袖像是坠着温润的华光,头发很短,额前的碎发微卷,肌肤苍白无暇,双眼瞳漆黑无波,鼻梁高挺,唇色稍淡。
昏暗的光影里,他的轮廓虽然有些模糊,但还是令在场的人都有瞬失神。
即便是在春楼数十年,迎来送往多少风流客的春娘,也从来没有见过谁家的少年郎,能有这样的好颜色。
可此刻,房门仍旧闭合着,没有丝毫被打开过的痕迹。
只阵光芒流转,春娘定了定神时,就已经看见了他的身影,就好像是凭空出现似的,令人不由后背生凉。
“你是谁?”
春娘捏着手帕的手指蜷紧,声音都忍不住有点发颤。
更不提她身后那几个大男人,这会儿回过神来,就像是活见鬼似的,方才还脸凶相的他们,此刻却都瞪大了眼睛,浑身僵硬。
躺在地上的女孩儿仍然闭着眼睛,嘴里甚至被塞了卷布巾。
慕云殊就好像是没有听到春娘的声音似的,他径自往逐星那边走去。
春娘见状,就连忙想去拦,可她却发现,自己的脚就好像在原地生了根似的,根本没有办法挪动步。
而她身后的那几个男人也是这样,如同雕塑样,根本没有办法动弹。
彼时,门外是楼下看客堆里缭绕不断的丝竹声,女子娇柔的嗓音伴随着男人调笑的声音,形成片嘈杂颓靡的声音。
而在靠着这间屋子的窗外,还是那夜重复的花灯节。
所有的切,都再次回到了逐星被卖入春楼的这天。
所有人都在重复着这天的剧情,却始终没有察觉到有任何不妥。
除了逐星,这里没有人记得时间的重复。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春娘早已吓得瑟瑟发抖,说话也说不清楚,她想高声喊人,却发现自己连说话都很艰难,更别提扯着嗓子叫人了。
他到底是妖怪,还是神仙?
眼见着这个男人蹲下身,像是先好奇地打量了番那个仍然昏睡着的女孩儿片刻,然后又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去戳了戳她的脸颊。
他的那张面容上神态始终平淡,唯有那双眼睛,有些黑沉沉的,好似深不见底的深渊。
没有人可以真正看清,他到底是谪仙,还是妖魔。
这次,他没有动用自己的能力,而是伸出手,替她解开了束缚在她身上的绳索,把她打横抱起的瞬间,他抬眼轻飘飘地看向春娘手里那只鞭子。
被他凝视着的时候,春娘仿佛连呼吸都已经凝滞了。
如芒在背。
她身后的那几个男人,也同样抖如筛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