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亭来啦?他从地上抱起一只鸽子,顺了顺那鸟儿油光水滑的毛,塞进了鸽子笼里。是,今日无事,便来转转。赵朗之站在一边笑道。你还有些时日就要考试了,怎么不知道在家里多读读书?戴文良问道。当初敬臣要科考的时候,可是闭门三月未出,去找他他都不见人的。赵朗之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道:我哪里敢同疏三郎相比。赵朗之将鸽笼门关上,一边凑上前隔着笼去看,一边笑道:怎么不能比。说不定今年过后,我就有两个状元友人呢?这么一想,戴文良嘿嘿笑了起来。那可太有面子了!赵朗之皱了皱眉毛,心里莫名其妙地不希望戴文良将他和疏长喻相提并论。接着,他便听到戴文良念叨起来:说起来,我可好几个月没收到敬臣的消息了。前两日景牧带兵南下剿匪,想来山东此时乱得厉害,也不知会不会殃及湖州。赵朗之没来由地心头一虚。那山东流寇纠结成叛军,本就是他的手笔;而那叛军南下直取湖州,也在他的计划之内。他此事可是暗中规划了一年多,生怕惊动景牧分毫。如今终于即将得见成效,报那前世之仇,他应当是高兴的。可是现在看着戴文良这副模样他突然又有些莫名地高兴不起来了。但是,若疏长喻和景牧并未重生,他就此罢手也就罢了。可是这两个人,是用他的鲜血换取的重生。如今这两人活得好好的,前世之辱,不得不报。片刻后,赵朗之状若无心地开口:疏三公子不会有事的。若疏三公子出事了,你会很伤心的吧?戴文良刚从鸽子笼前站了起来,听到赵朗之的话,想都没想,抬手就在赵朗之胳膊上狠狠地拍了一把。说什么呢,可别乱讲!戴文良不假思索道。这么说可不吉利。赵朗之闻言,面上笑眯眯的应是,心里却倏然一凉,觉得手心有些冒汗。疏长喻在那城门上不眠不休地守了整整四日。自从那一天夜里卓仁岳下令开始攻城,那帮叛军便源源不断地涌上来。卓仁岳也在记恨着疏长喻给他的两次突袭,一次在渡河时便折损了他大量兵马,一次又在送进使者的时候,烧了他的营帐。可更可恨的是,他自己就偏偏名不正言不顺。没有疏长喻,他打下一时的疆土容易,要改朝换代却是困难。故而没两日,卓仁岳军中便散出了谣言,说疏长喻是受了乾宁帝宫中邪术的蛊惑,唯有攻破湖州城,救出疏长喻,才有破解之法。故而,那伙受了鼓舞的叛军就像疯了一样,不要命地强攻湖州城。前两日,湖州城物资还够,疏长喻尚能抵挡住。可到了第三日,弓箭便用光了。他们只得任凭敌军攻到城墙下,再朝下投掷石块将其击落。其中有次挡不住的时候,疏长喻便命人泼下燃料,掷下火把,烧死了不少城下的叛军。可是,这些物资在源源不断的敌人面前,很快也将要告罄了。前几日,疏长喻累极的时候还能偶尔小憩一会,到了第四天,他头痛欲裂,头晕目眩,可分毫睡不着觉。这几日,已经有不少叛军能攀上城墙了。守城的将士只能同他们白刃厮杀,再将尸体抛下去。此时城墙上一片浓郁的血腥气息,城墙上都染了殷红的血。但是,随着时间的推进,越来越多的叛军爬上了城墙。他们一波一波地冲上来,战场已从城下转移到了城上。守城的士兵折损了不少,越来越多的尸体被运回了城中。可是,死的人越来越多,那城,却是眼看着就要守不住了。一股浓郁的绝望气息笼罩了整个湖州。第四日清晨下起了小雨。城中所剩的燃料皆用不了,疏长喻清点着剩下的石块和士兵,眉头拧在了一起。疏长喻这四日伤口崩开了好几次,又未曾好好休息,便一直发着低烧。到这天早上,冷气袭人,他便隐约觉得头更晕了些。疏长喻面上却分毫不显。此时拼杀暂歇,攻城失败了的叛军暂时后撤休整,城墙上的士兵们正默不作声地运送着同伴的尸体。疏长喻坐在一片颓败的城墙上,浓郁的血腥气息裹在他周围。他看着周遭的士兵。此时守备士兵的士气已经低到了一个极点。目光所至皆是残兵败将,不时有哭泣声和哀嚎声落入疏长喻的耳朵。这些兵,再遭不住一场战役了。疏长喻面无表情,坐在那其中。城楼上竖着的旌旗已经破了,那破损的布条,在风中呼啦啦地作响。疏大人。湖州知府几日熬下来,像是老了十岁。他声音有些虚,此时也早已顾不上这血腥场面,站在疏长喻身侧道。守备军将军回来了兵未借到,他的护卫队一路却受到了好几次截杀,方才回来的只剩他和余下两人。疏长喻嗯了一声,声音沙哑而空冷。咱们还能还能撑几日?湖州知府问道。叛军伤亡近半,但我们也已经损耗了四成的将士了。疏长喻低声道。弓箭告罄,其余的守城器具,怕是只能再撑两日。可若是这雨不停他抬起头,看向灰蒙蒙的天空。一日都撑不下来。湖州知府的眼泪顿时落了下来。疏长喻望着天,叹了口气道:是疏某无能,护不住湖州百姓。疏大人湖州知府哽咽道。您已尽力了,您尽力了。他抹了一把眼睛,道。只可怜湖州百姓,刚过两年安稳日子说到这儿,他泣不成声,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他们守城的这些人,绝大多数都生长在湖州,从未经历过这样血腥的战争。疏长喻是看在眼里的,他看着那些惧怕鲜血、惧怕死亡的人,不得不拿起武器,踏上城墙。但是,疏长喻却无论如何也救不了他们。他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看着城中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疏长喻觉得,湖州撑不住了,自己也要撑不住了。可他却哭不出来。他抬头看着那灰蒙蒙的天空,他突然有种走到绝路,再没什么可怕的那种释然感。他看着天上阴郁压下来的云层,半晌没有吭声。他暗自做了一个决定。郑大人。疏长喻哑声开口道。我还需你替我做一件事。湖州知府狠狠憋住了哭声,嗯了一声。如今,湖州眼看就要守不住了。疏长喻看着天空,声音平静极了。疏某不能看着整个湖州城的人就此送死。说到这儿,他接着道。你递消息下去,就说三个时辰后,疏长喻愿入卓将军麾下。这三个时辰,你将百姓和士兵们聚集在湖州城后城门处,只留二百人,携最后的那点弓箭,潜伏在城门两侧。听到这儿,湖州知府愣愣地看着他。届时,疏某恭迎卓将军,待那卓仁岳入城,便自暗处将之斩杀。无论事成不成,都在那时打开城门,让他们先行南逃,日后如何,再做打算。湖州知府震惊得眼泪都停在了脸上。疏长喻这是要以自己为饵,换取城中众人逃命的机会。届时,无论事成与否,疏长喻都活不了了。湖州知府一反应过来,顿时痛苦着摇头。疏大人,我们还能坚持两日,这雨肯定会停的!疏长喻轻轻笑了一声:那么,两日之后呢?朝廷援军不知何时才来,别的州郡,又调不出兵马。说道这儿,他不等湖州知府开口,便接着说。湖州死了太多的人了。疏长喻声音淡淡地说道。况且这些士兵,多的是不会武功的。届时敌军完全杀上城门,他们没有一拼之力。他看向天空,道:已经有太多人死在疏某面前了。疏某就是铁石心肠,也不能听之任之了。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景牧就出场啦!!!第72章留守的两百人, 皆以自愿报名。报名的人远多于二百,可疏长喻却坚持一个人都不多要。他回了城门阁楼的房间。他坐在榻上, 平静地闭上眼,想要小憩一会。可说来奇怪,他现在头晕目眩, 可神思却清明得很,一点都睡不着。他抬手, 想摸一摸腰间那暖硬的玉玦,可仍旧空空如也。疏长喻在心中叹了一声若此时, 那枚玉玦再侧就好了。或者说赠他玉玦的那个人在这儿,就好了。也不知景牧到时候听到他的死讯会是什么心情。不过他前世死过一遭, 这一次, 景牧应当能习惯些吧。这时,房门被撞开了。疏长喻睁眼,便见门口站着沈子昱。他身上的盔甲遍染鲜血, 此时逆着光,疏长喻看不清他的神色。疏大人!他两步走进来,单膝跪在地上, 喉咙有些哽咽。您您不能这么做!疏长喻睁眼看向他, 笑叹着摇了摇头:而今, 没有别的办法了。沈子昱咬着牙:您已经替湖州做了太多事, 疏大人,您不应该死。疏长喻此时虽难受到了极点,但却有种解脱般的快意。他神经紧紧地绷了四天, 如今终于有个了断了。疏长喻笑着摇了摇头:没有人应该死。但若我死能保住湖州大半的人,死得便是值得的。说到这儿,他又觉得胸前的伤口火辣辣地作痛。他把手放到身侧,拿过了两片□□叶子,放在口中咀嚼起来。这几日,他便是靠着这些药物支撑着自己残破的身体。如今,几乎已经成了习惯。沈子昱却是摇头:疏大人,您不应当为了谁而死。他抬起头,定定地看着疏长喻,语气不由分说。还有两个时辰,疏大人,您定要跟随百姓们撤离。疏长喻不愿再跟他纠缠这个。他将那□□叶子咽下去,一股酥麻的感觉变逐渐取代了胸口的疼痛。他轻轻喘了两口气,捋顺了呼吸,道:你父母和妹妹可有安顿好?沈子昱咬牙:知府大人不让我留下。疏长喻勾唇笑了笑:那便正好了。我如今有个事情想拜托你,还望你定要答应。沈子昱红着眼看着他。疏长喻接着道:你且去我府邸,替我护着两个人出城。他们一个名叫空青,是个十来岁的少年,自小就跟着我了。另一个叫疏寻栀,刚四岁,是我女儿。如今我私人的牵挂,只有这两个人了。你替我安顿好他们,互送他们出城,最好能回京。疏大人沈子昱目眦欲裂。说到这儿,疏长喻他咳嗽了两声,觉得头更晕了。他拿起桌上的纸笔,接着道:此时时间还多,你一会替我带封信给空青,让他回去以后转交给家母。说着,疏长喻提笔开始写信。可他写了个开头,便不知再如何写。他停了片刻,干脆将那纸张揉成了一团。不带了。疏长喻道。你去吧,我歇息一会。他这幅已经看淡生死,视死如归的模样,落在沈子昱眼里,简直像在撕扯他的心脏一样。从前疏长喻兢兢业业地治理黄河,大敌当前,又力挽狂澜,甚至救了他一命。疏长喻本就是他偶像一般都人物,如今更是他的救命恩人。这样一个光风霁月的人,简直像是他生命中所追逐的星宿一般。可是如今,这颗星宿要陨落了。他咬牙道:疏大人,今日,我定是要带你走的。我不能白白看你送死。疏长喻却摇头:沈子昱。他道。你能逼一个想活的人去死,但你不可能逼一个要去死的人好好活着。说到这儿,他勾唇笑了笑:恐怕你这个年纪的少年,都这般冲动且意气用事。我从前便有个弟子,那性格倒是与你有几分像。说到这儿,疏长喻勾唇笑了起来。沈子昱抬头看他,只觉得他面上的笑容同往日皆不一样。那笑容温柔里带着点甜,暖而软,像是春日里阳光下的桃花。疏长喻的脸原本是清朗端正的,此时这般笑着,竟有种奇迹般的惊艳。转瞬即逝,疏长喻又看向了沈子昱。但是,大局当前,个人的生死算得了什么呢。他淡笑道。若只顾着个人生死,那便会有更多的□□离子散。我身处这个位置上,就当为全湖州百姓负责。说到这儿,他垂下眼睛,道:去吧,替我照顾好那两个人,多谢了。雨没停,越下越大。城墙上已经凝固了的暗红色的血在雨的冲刷下,被一点一点地从城墙上洗了下去。那雨落在血渍上,溶在一起成了暗红,在城楼上积起了水红的小水洼。城楼上破败的旌旗贴在了杆上,散落的武器盔甲却在雨水的冲刷下愈发明亮了。距他们约定的时间还有半个时辰。此时湖州众人已被聚集到后门处,疏长喻身侧一个人都没剩下。原本终日厮杀声不歇的湖州城墙,此时寂静得只剩下风声雨声。他撑着沉重的头颅闭了一会眼,只隐隐约约听见了兵戈之声。那厮杀声和他耳中的嗡鸣响在一处,幻觉一般。片刻后,他勉强睁开眼,从旁侧拿了一把油纸伞,推门出去后撑在头顶。一开门,外头原本幻觉一般的厮杀声顿时大了起来。疏长喻一愣,便在有些昏花的视线中,看到了那样的场景银甲红缨的海洋,从叛军后头涌上来,杀得其阵脚大乱。其中有一身着玄甲,身后暗红披风猎猎作响,头戴红缨之人,胯一匹黑马。携着一队人马,以手中陌刀杀出了一条血路,直奔湖州城。疏长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定了定睛,纵然隔着厚厚的雨幕,他也隐约认出了马上手持陌刀的那人是谁。是景牧。纵然三年未见,纵然那人厚重的盔甲挡住了脸,但是疏长喻一眼就认出来,这人是景牧。他无意识地松开了手,连油纸伞落到了地上都未曾察觉。他定定地看着城墙下,接着理智尽失了一般,转身冲下了城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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