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俩人归了家,已是晌午时分,霍氏早已备下了酒菜,啊雾也已从访市回来了。
一家人许久未团聚,又逢中举,热热闹闹吃了一回酒。
裴衍离席时,还有些恍惚,这暗沉的厅堂何时多了这许多的欢声笑语,连着他自己也多说不少话。
他捏了捏额头,想起席间那个聒噪的姑娘,忽而笑了,自打这人进了门,家里就没消停过。
他抬脚往西厢走,一侧头竟发现那聒噪的人儿,正坐在香樟树的阴影里,微垂了头,罕见的沉静落寞。
他顿了顿,走至近前,试探着唤了一声:“林媚生?”
媚生便仰起头,脸颊绯红,显出醉态,蒙了层水汽的杏眼迷蒙一片,忽而拽了他的衣摆:“我今日陷在人群里,那样的怕,怎得不见爹爹来救我呢?”
她说完歪了头,一副困惑神情,好半响才呐呐道:“我爹爹死了吗?”
“我爹爹死了!”她肩膀耷拉下去,又重复了一遍,流下清泪来,抽泣道:“你们都欺负我!”
这小小软软的一团,看的裴衍忽而叹气,轻轻摸了下她的头,道:“不怕,我在。”
媚生抬起眼,仔仔细细打量他,看清人后凄楚一笑:“你在有什么用,你有想要呵护的人,却不是我。”
她避开那温热的手,往躺椅上一缩,呢喃道:“你们都说我跋扈,可你们晓不晓得,我打小儿没了娘,不跋扈不蛮横,如何在后院里立足?”
忽而又仰起脸,摸了把泪,换了调皮的自得:“你见过我的继母庶妹吗?那可都不是善茬,我出事前可是没在她们跟前吃过亏的,是不是很厉害?”
她一脸等待夸赞的期待,看的裴衍沉默了一瞬,挤出一声“嗯”。
他突然想说点什么,安抚下这小小一团,还未想好说辞,见她已蜷在躺椅上睡了过去。
他蹲下身,看着这张尚且稚嫩的脸,竟升起一点内疚。
她那时刚醒来,骄傲又跋扈,他只是不喜,却从未想过她这虚假的张扬后是何等渴盼庇护,是以杨柏一示好,她便义无反顾跟了去。
他想起十四岁那年,一夜失了所有的庇护,那个张扬的少年也曾是这样强装坚硬。
他忽而便释怀了那场背叛与羞辱,将人抱起来,送进了卧房。
待裴衍走后,啊雾端了醒酒汤来,将人扶起来,埋怨道:“怎得喝成这样,姑娘起来喝点醒酒汤再睡。”
正拿瓷勺,忽见塌上的女子眨眨眼,嘻嘻笑起来:“啊雾,你也被我骗过去了!”
喝醉?怎么可能!她喝醉了那可是什么话都藏不住的,要惹天大的事!
......
第二日,裴衍起了个大早,背手立在窗前,看着天井里一点点亮堂起来。
脑海里总是那小小一团,凄楚而无助的笑,她说:“你有想要呵护的人,却不是我。”
他心里生出些许内疚,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正不知如何送出去,听见门吱呀一声响,媚生走了进来。
她还是明媚无忧的模样,笑盈盈道:“夫君,容我给你量量尺寸,给我们的举人老爷做几身新衣。”
裴衍听见这甜丝丝的嗓音,也不回头,清清淡淡“嗯”了声,只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他张开手臂,任那双小手在自己肩上游走,待量到腰身,她双手虚虚环过来,脸儿便贴上了他的后背,那清浅呼吸带着女儿香,又酥酥麻麻蹿上来。
裴衍僵硬着忍到她量完,将那银票往桌上一放,只道:“过几日参加完巡抚主持的鹿鸣宴,便启程去太学旁听了,恐是春闱后方能归家,这些银子你拿着,家里家外都用的到。”
大周乡试前三甲,均可获得太学旁听的资格,以备明年二月的会试与殿试。
媚生心里咯噔一声,未料他会早早入京,进了京,便与那甄家啊绯有了见面的机遇,而她远在扬州,又能如何。
她面上不显,瞧了眼那银票,一时瞪圆了眼:“一百两!夫君你在外做账的钱都给了母亲家用,又哪里来这么多银子?”
“这你无需操心,尽管用,不够了可给我捎信。”裴衍避重就轻,有些敷衍。
媚生却执意不收,只道来路不正的银子坚决不能要。
裴衍不得已,便言此乃是富裕的同窗借的,让她先收了,等他日后发达了自会还了。
媚生见他坚持,将那银票又推回去,口气里竟带了点愧疚:“未曾想到夫君进京如此快,原本说好要给你筹措赶考的银钱,一时竟不能够。”
“说好的养你呢?”她略沮丧的叹了口气,抬起头来,道:“那这银子,夫君找机会去钱庄兑了,你带七十两,穷家富路,家里留个三十两已是足够。”
她说完也不给裴衍反驳的机会,拿起量尺便出了屋。
裴衍看着这背影消失在香樟树后,软软糯糯一个团子,偏要养他,倒是让他又忍不住翘了唇角。
媚生想着那银票,却有些糟心,这摆明了就是要打发她。等进了京,跟心上人团聚了,便要将她这个糟糠扔在老家了,一百两银子也是划算。
她可不是如此好甩脱的,便是他真狠得下心,她也得让他愧疚一辈子,记她一辈子。
媚生气鼓鼓的拽了枚树叶,转身进了东厢,张罗着做起衣服来。
紧赶慢赶做好了,也到了九月初十,鹿鸣之宴。
临行前,裴衍顺了她的意,换了一身簇新细绫月白直身,修竹般挺拔,益发带出了骨子里的矜贵,看的媚生有些纳闷,一介布衣,还未有后来的历练,哪来的这份贵气?
她斟了杯茶水,递至他手边,眉眼盈盈:“夫君,喝杯茶水再走吧,别忘了顺路把银票给兑了。”
裴衍润了润嗓子,转身出了门,回头看了眼歇倚在门边的姑娘,她眼里像是汇了万千星子,凝在他身上,有化不开的眷恋,看的他脚下一顿,差点没迈开步子。
只是后来他才晓得,狗屁眷恋,那分明是图谋不轨前的欲欲跃试!
第10章 我.....我负责
晨曦微明,深蓝天幕里一点点透出鱼肚白。
裴衍半睡半醒,似是还沉在方才的梦境里。
梦境里女子娇媚绵软,蜷在他怀中,带来一阵让人安心的沁甜,那十四岁时深植心中的仿徨不再,身心都觉得踏实,让他忍不住贪恋。
那怀中的人却不耐,微微动了动身,低语了句:“夫君......别......闷......”
那声音,还是林媚生!
他忽而烦乱,动了动手臂。
肩上有些沉,满掌心的软弹滑腻,让他想起上好的丝绸,心一动,又顺手往下滑了一段。
忽而便听身侧有女子嘤咛,娇娇柔柔,让他雾蒙蒙的脑海有一瞬清明。
他睁开眼,便见小姑娘软糯糯一团,缩在她胸前,一截纤细的颈,羊脂般细腻无暇,晃的裴衍一阵目眩。
他以为自己尚在梦境中,恍惚间又抬手抚上了那暖玉,只肌肤上的灼热让他瞬间清醒过来。
媚生被他大掌一抚,又颤颤着低泣一声,已是醒了过来,手忙脚乱从他身上滚下来,裹了被子缩到了床角。
也不说话,只红着一双眼看他,小鹿般惶恐,肩膀抖动几下,才低低抽泣:“不要了,不要了,夫君,我......我疼!”
裴衍脑子里轰的一声,急急巡梭一番,见床上凌乱不堪,自己也衣衫不整,体内有一团火,来回乱窜。
他心凉了半截,将被子一卷,看见细布床单上那几滴鲜红的血,一颗心便直接坠进了深渊。
他闭了闭眼,想起昨日席上,有相熟的学子打趣,称他这样清正的人真是无趣,笑言要给他试点醉仙草,带去青楼,保管醉生梦死,自然便开了窍。
这醉仙草乃是西域传来的奇药,单服无甚症状,待再喝了酒,便会让人飘飘欲仙,醉生醉死。
他只当这是自己服了醉仙草,对媚生做下了禽兽之事,一时愧疚不已,许久,哑着嗓子道了句:“你......别怕,我自会负责。”
媚生整个人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满面绯红,低低道了句:“你......你先去给我寻件衣服,我昨日的衣服.....昨日的衣服都被你撕扯坏了。”
裴衍瞧了眼地上散落的衣衫,以及女子耳下颈间一片片红痕,更是羞愧难当,披了件外袍便出了门。
待两人都收拾妥当,已是鸡鸣五更。
媚生下了床,垂着头不发一言,转身便要回房,只刚迈开脚步,便低低痛呼一声,软软跌在了地上。
裴衍耳根绯红,轻咳了一声,伪装淡然的走过去,将人抱了,又放至床上,生硬道:“你.....若疼的话,先歇着吧。”
“听说有那缓解女子疼痛的药,夫君不妨去寻一些来。”媚生将头垂的更低了,连勃颈上都绯红一片,厚着脸皮提点了一句。
裴衍如梦初醒,急忙去摸钱袋子,他昨日顺便去兑了银票,随身带了回来。
只翻找一遍也不见,便蹙了眉,又里里外外翻检一遍。
“不会昨日醉了酒,银子丢了吧?”媚生脸上有焦急之色,掀开薄衾便要下床,却被裴衍一把摁住了,只道:“只管歇着,无需你操心。”
他说着抬脚迈了出去,转瞬便消失在了院子里。
媚生探头探脑的张望一番,见人确实走了,悄悄下了床,一溜烟跑去了东厢,半点儿不见腿软的!
待裴衍再回来时,已是巳时,推开门,却不见了林媚生。
他将手上的瓷瓶放置案上,想起今早种种荒唐,不由捏了捏额头。
平复一瞬,又里外寻了一遍,还是不见人,他想起今早那小人儿绵软无力的模样,忽而有些焦躁,担心她体力不支,又隐隐觉着她这副模样不该出门,万一被男子瞧见,总是不妥。
正站在天井里无言,忽听院门响动,媚生苍白着一张小脸,迈着虚浮的步子走了进来。
她擦了擦额上的汗,仰起头,勉力挤出笑意:“夫君,别担心,银钱丢了便丢了,万不可呕在心里。”
“你瞧”她说着拿起手里的钱袋子,晃了晃,得意的紧:“我今日筹措了三十两,你明日便要启程了,先带着,等我赚了钱,再托人捎给你。”
裴衍顿住,忽而心里塞的满满的,说不清什么情绪,只隐隐觉得内里有根弦,被一只小手拨弄了一下。
他下意识想去握她的手,手指动了动,又忍住了,只问了句:“哪里来的钱?”
“原先卖口脂赚了几两,又当了几件物什。”
裴衍见她言语轻松,眸子里却透出些不舍,当即又追问了句:“是何物什?”
媚生忽而没了音,垂下头摸了下自己空空的手腕,低低道:“值钱的首饰衣物都当了,旁的倒是没什么,就是......就是母亲留给我的玉镯,自小带到大的,有点舍不得。”
默了一瞬,又补充了句:“这是母亲留给我唯一的物件了。”
说完迅速摸了把眼角泪,抬起头来,又挤出了笑颜,故作轻松道:“夫君以后是要做大官的,定是能给阿生赎回来的对不对,我等着便是了。”
裴衍唇角弯起,抬手摸上了她的发顶,轻轻揉搓几下,哑着嗓子道了声:“好。”
他忽而想起案上的瓷瓶,将人拉进了厢房,指了那瓷瓶,轻咳一声道:“药买回来了。”
媚生瞧他耳垂上透出些许绯红,一时起了戏谑之心,立时眼儿里盛满了天真,来晃他的袖子:“夫君,这药要如何用,可是口服?”
“外涂。”裴衍手指在案上点了点,见她还是一脸懵懂神色,又是一阵头疼,斟酌了半天,才硬着头皮道:“涂在......涂在我碰过的地方。”
“可是......”媚生满面的红晕,期期艾艾:“可是.....夫君哪里都碰过了,这小小一瓶似乎是不够涂抹。”
裴衍脑子里又是轰的一声,背着手还是冷肃模样,只耳根却红了个透,一时实在是难以开口。
媚生见他如此,到底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裴衍一愣,才反应过来被这小姑娘戏耍了,忽而扬了眉眼,将这狡黠的姑娘抵制墙角,在她耳边低语:“怎得,要夫君给你涂?”
媚生瞧他一脸认真神色,竟要动真格的,一时又犯怂了,手一抖,碰倒了案上的笔筒,抵住他的胸道:“不......不要。”
“裴肃之!”一声中气十足的呼喝打断了两人的私语,霍氏一脸的怒容,站在西厢门外:“媚生还小,你有点节制!”
霍氏是过来人,早起听见西厢动静,自是晓得怎么回事。为了避免尴尬,主动避了出去,没成想再回来,这屋里的动静竟还不止。
没想到平素清冷模样的儿子,竟如此胡闹,这要伤了小姑娘,如何是好?当即再忍不住,出声呵斥。
这一声吼,让屋内的两人都尴尬不已,一时有些静默。
媚生挣开他的手,开门钻了出去,一副后怕的模样。
裴衍便笑,身上坚冰化开,是掩不住的温润。
过了良久才反应过来自己又失态了,敛了神色,坐去案桌后整理书籍。
直至第二日启程,裴衍都未再见过媚生,她躲在自己屋里,羞怯的不出门,连送别也无,只让啊雾送了他一只鸳鸯交颈的荷包。
裴衍走后,啊雾蹲在媚生榻前,翻找包袱,嘟囔道:“姑娘,你真舍得,一应物件全部当了,只为了给姑爷凑赶考的钱。”
媚生食指勾了勾,将啊雾引至近前,小声道:“啊雾,想吃醉春楼的烤鸭吗?”
她说完跳下床,摸出个沉甸甸的钱袋子,用手颠了颠,得意道:“瞧,用三十两换了百两,怎么不值?”
俩人兴高采烈出了门,吃了个痛快,还给霍氏也置办了新装,只道是卖口脂赚的。
......
扬州城出了个有史以最年轻的解元郎,还一表人才,清风朗月,一时间成了街头巷尾的谈资。至裴衍进了京,才慢慢淡了。
媚生再出门,已是众人敬重的举人夫人了,再无人敢轻视。
便连那林家、杨家都频频示好,却俱都吃了媚生的闭门羹。
这一眨眼,便过了除夕,到了阳春三月,裴家又盼来了个好消息。
有京中来的官差,敲锣打鼓送来了喜讯,说是裴衍连中三元,在殿上便得了圣上青眼,破格提拔为正三品詹士。
一时间,扬州城又再次轰动,想要拜访的人踏破了裴家的门楷。
进了四月,裴衍派了人来,要接媚生与霍氏进京。霍氏却如何不肯走,只言要陪裴衍已故的父亲终老扬州。
来人无法,只得留下银钱仆从,又嘱咐州府特别关照了,才带了媚生上路。
一路从四月,走到了石榴花开的五月。
进了京,轿子便直接抬去了南城文户巷。
媚生下轿时,抬眼便瞧见裴衍一身云鹤花锦绯色官服,似是刚下了朝。
大半年未见,他那疏远的清贵之气,又添了为官者的威仪,益发显得卓尔不群。
媚生眉眼弯弯,甜甜喊了声:“夫君”,便小跑着过来要挽他的臂,却被裴衍不动声色的躲开了。
她愣了愣,忽而瞧见了他身后的女子,淡云纱刍裙,兰花般高雅,却是甄家啊绯!
第11章 这如火纯青的演技
文户巷的宅子是处二进的院落,虽不算大,却也规整雅致。
三人进了花厅,已有小厮备下了茶水。
裴衍瞧着媚生有些憔悴的眉眼,将茶水递至她手中,犹豫了一瞬,问道:“走了这许久的路,可是吃不消?”
媚生摇摇头,将随身的包袱打开,拿出把刻山水图紫砂壶,献宝一般递上来,脆生生道:“不累的。夫君你看,路过宜州替你收了把紫砂壶,据说是出自妙义真人之手,颇为难得的。”
裴衍惯于饮茶,对器具也讲究,是以媚生选了此物做礼。
他拿了那砂壶,反复看了两眼,只微翘了嘴角,并不说话。
一旁的甄绯忽而指了那山水图,笑言:“这山水图也是够拙劣,竟也敢冒充妙义真人的手笔。”
她说完目光在媚生脸上一扫,露出些轻蔑之意。
裴衍将那壶放下,点头道:“妙义真人下笔简练,意境高远,确实难以描摹。”
两人便你一言我一语,就这篆刻山水图之法讨论一番。
媚生不通此道,是一句也插不上,忽而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外人。
正说话,小厮进来对裴衍耳语几句。裴衍便站起来,只道有紧要事由,去去便来。
他一走,甄绯便有些意兴阑珊,她瞧着媚生那张明艳魅惑的脸,心里止不住的轻嗤,她的肃之哥哥,何等高雅的人物,断然看不上这样艳俗的女子。
她站起身要走,忽而站住,轻笑道:“阿生还是多学点文墨,整日与肃之哥哥说不上话,这日子也是难熬。”
媚生一脸天真的笑,略懵懂的歪了脑袋问:“是吗?夫君被窝里与我有说不完的话,这不算数的吗?”
甄绯脸色转白,扶着门板站稳了,急切逼问:“什么话?我肃之哥哥能有什么话同你说?”
“这男人被窝里还能有什么话?”
媚生微垂了头,露出羞涩:“无非是心肝宝贝的乱叫......”
“你......”甄绯没见过这样不要脸面的女子,你了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丢下一句:“不知廉耻”,便匆匆步出了花厅。
媚生瞧她出了门,端出女主人的架子,唤门前的婢子:“去,送送甄家姑娘,若是姑娘再来,先禀了我再说。郎君公务繁忙,哪能成日有空。”
甄绯听了,脸色又是一变,她小时候去找肃之哥哥,从来不敲门的,现下这女子来了,倒显得她成了外人。
她忽而冷笑,有些不入流的东西,机缘契合占了高位,还真以为自己坐的稳?
裴衍回来时,已换了天青常服,安排了媚生一应起居,只道这宅子乃是太子所赐,尽管住下,便又去书房批阅文书了。
晚间出来,便见抱厦里亮了灯,茜色薄纱衣裙的女子立在暖融融的灯下,山眉水眼,让这冷清的院子,一下多了几分活气。
她走上前,轻挽了裴衍的臂弯,话语也温暖:“夫君猜猜我今晚让人做了什么?”
说完一双眼儿望过来,见裴衍不说话,又自说自话:“自然是夫君你爱吃的羊肉羹,快进来尝尝。”
裴衍本已与甄绯约好,去给甄侯爷新做的画提诗。
只这烟火气忽而便让他挪不动脚了,随了她进了抱厦。
羊肉羹鲜嫩而不腻,三鲜笋丝清脆爽口,竟是吃了入京以来最适口的一餐饭。
二人用完饭,进了卧房喝茶。
裴衍正自斟六安瓜片,忽听媚生问:“夫君盖薄衾还是厚些的?”
“薄衾”他随口答了,回头见媚生已铺好了床铺,便默了一瞬。
裴衍原本感念媚生那沉甸甸的三十两银子,况他又占了她的身子,自然要负起责任,是以将人接了来,做他堂堂正正的夫人。
只从未想过,这余生要与她如何过,这同居一室的亲密让他有些不适,本想告诉她今晚住书房,可看见那双眼里璀璨的星芒,又忽而哑了口。
算了,这第一日来,总不好冷落她,免得让下人们看轻了她。
他踌躇了一下,终是道:“薄衾。”
说完去了净房沐浴,躺在床上时竟有些忐忑的期待,脑子里闪过奇怪的念头:“上次是在梦里,也不知这清醒下又是何滋味。”
正想着,媚生已从净房转了出来,吹熄了主灯,只留一盏暧昧的小夜烛。
裴衍耳根透出红绯,抓紧了床单,闭上眼,等那温|香软玉入怀。
等了半天也不见人来,忽听床下悉悉索索,转头一看,却见女子手脚利落的打了个地铺,薄被一卷,就将自己裹成了个蛹。
她蒙在锦被里拱来拱去,似是在摸索着脱外裳,妆花褙子掐丝纱裙一件件被她扔了出来,末了拱出毛茸茸的小脑袋,安心躺了下来。
一双盈盈妙目对上他清寒的眼,似是受了惊,睫毛轻颤,迅速闭上装睡。
裴衍:“.......”
......
第二日一早,媚生睁开眼,床上早已空了。
她用过早食物,便将宅子里的下人召集了起来。
先是拿出身段,将家中里里外外的规矩立了一遍。
看着娇娇悄悄的一个人,敛了神色,竟是极其有主心骨的一个,唬的下人们都起了敬畏。
立完了规矩,却又换了脸面,和颜悦色的同仆妇小厮们说话,只问这初来府中,可有什么难事?
她话语贴心,脸面真诚,将几个仆从的难处安排的妥妥当当,又引得众人一阵感激。
待要散了,媚生一抬眼,忽而瞧见门口一个站的笔直的身影,现下前院的管事-张申。
总觉得这脸面有点眼熟,想了半天,忽而想起司命的幻境,这人正是后来裴衍身边那位极其信任的随侍。
她走上前,脸上露出忧色:“张申,昨日郎君同我讲起,你有个患心疾的家妹,我在老家时曾遇到个僧人,一连治愈了好几位患此症者,你待我给家里去封信,也托他给你妹妹看一看。”
张申一愣,万没料到夫人会对一个奴才如此上心,又见她一副真切替家妹担忧的神色,一时涌上些暖意,还未开口道谢,却见夫人已自顾走远了。
媚生这恩威并施的一段,惹的啊雾连连道好,二人正说话,忽听丧钟悲切,笼罩了京城上空。
洪昌帝崩,太子即位。
裴衍匆匆回了趟家,拿了换洗衣物又进了宫。
待月余后,新帝登基后,颁布的第一道圣旨,是将名下嫡子立为太子,第二道旨意,便是力排众议,认命裴衍为太子太傅。
一时间朝野哗然,升迁如此快的新科状元闻所未闻,纷纷深挖起这殿前红人的身份,竟发现,他与十年前忠勇侯府世子爷样貌颇相似。
媚生听了这些传闻,忽而觉得她从未看透过她这位夫君,有些话想要问,只还未等到人,却迎来了甄绯。
甄绯一身端然宫装,袖手立在花厅里,见了媚生第一句话,便是:“林媚生,你是要合离,还是等肃之哥哥回来后休妻?”
媚生心里猛跳了一下,面上却如常,问:“甄姑娘缘何如此问。”
“肃之哥哥已接了圣上的口谕,要迎我为妻,自然你要让位。”甄绯一副理所当然的神色,眼皮也不抬,坐下端了茶水喝。
媚生指节攥的泛白,她想过裴衍高升后,迎甄绯入门的可能,最坏不过迎她为平妻,却没料到,竟是要她让位。
她心里有一瞬的无措,忽而便镇定了。
走上前,亲斟了茶水,端至甄绯面前,卑微而惶恐的呈上:“甄姑娘,我晓得自己配不上夫君,可我舍不下,便让我在夫君身边做个妾,可好?”
甄绯并不接那茶,只不耐的摇头,她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容不下旁人。
她将怀中备好的和离书往桌上一放,对媚生道:“签了吧,肃之哥哥也不会亏待你,自会安排好你日后的生活。”
媚生垂着头,也不答话,忽而手一抖,将茶水尽数泼在了自己的衣裙上。
哐当一声,茶杯碎了一地,人也应声而倒。
她伏在地上,一副狼狈的凄楚,放声大哭:“甄姑娘说的对,与你比起来,我也确是山野村妇,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可......可你不该仗着家世如此欺负人。”
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惹的院子里的奴仆都停了手里的活,为自家夫人鸣不平。
还未弄明白来龙去脉,众人又听花厅里咚咚两声,是以头触地之声,及夫人惶恐的哭喊:“放了啊雾,放了啊雾!万不能动我身边的人,这合离书我签,我签!”
接着静了一瞬,花厅的门哗啦一声开了,夫人头发散乱,一身脏污茶水,奔了出来,回房收拾了东西,便要出门。
走至院门,忽而对众人温和一笑:“诸位保重,好好伺候新夫人。”
迈出门楷又见了一脸呆愣的张申,便又补了句:“放心,我已遣人找那僧人要了方子,我走了你尽管找家主要,家妹尽可一试。”
她已落魄至此,倒还惦着他的事,张申竟是一时红了眼眶。
众人都有些愤愤,这样好的夫人,家主怎就舍得?!
只花厅里的甄绯还是反应不过来,她明明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啊!
第12章 裴衍追妻
傍晚时分,裴衍进了家,这个把月,忙的不分时日,现下一松懈,才觉出些许疲惫。
他进了厅,先在交椅上静了一瞬,正思索明日的事务如何处理,见张申一脸欲言又止的神色,皱了眉:“张申,有事便说。”
张申便再也忍不住:“家主,夫人身份虽及不上甄家姑娘,可也是您贫困时的妻,这说休弃便休弃,似乎道义上有些过不去。”
“休妻?”裴衍倒是愣了一瞬。
斟茶的小丫鬟却噗通一声跪了,眼睛红彤彤的,替自家夫人鸣不平:“家主竟是不知吗?今日甄家姑娘来了一趟,泼了夫人一身的茶水,直言夫人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是配不上大人您的。还说.....”
她顿了顿,接着道:“还说是家主已接了圣上口谕,要休妻另娶,拿啊雾的性命做威胁,逼着夫人签了合离文书的。现下夫人已离家了!”
口谕?裴衍忽而想起前日殷臻的戏言,要给他与啊绯赐婚,他那时也确实没有明确回绝。
他瞧了眼静悄悄的后院,忽而觉得这家里空旷的很,一股莫名的恐慌攥住了他的心,让他有片刻的茫然。
“找人!”他站起身,丢给张申这俩字,疾步出了院。
先是去了锦衣署,劳烦相熟的同僚开了个后门,出动百名锦衣卫,满城去寻。
不多时便得到消息,说是媚生与啊雾进了南城的客栈。
他纵马赶去时,忽而有一瞬的紧张,站在门外,犹豫着敲响了客房门。
好半响,门才被从里面拉开了,媚生红肿着一双杏眼,站在门边。
见了他先是一愣,继而露出惯常的笑,只这笑里掩不住的失落与无助,语调也没了往日的亲昵:“裴大人,合离的文书我已签了,你不必再来。”
她说着要关门,却被裴衍伸臂摁住了门扉。
是裴大人,不再是相公,这生疏的称呼让裴衍一阵不适,脱口而出“我未想过休妻,你还是该唤夫君。”
媚生却没了平日的迎合,只淡笑着摇头:“不该如此称呼了。大人虽未想过休妻,却也只因一份责任,你心中有珍爱的女子,自是该给她应有的名分。”
她止住了话头,垂头沉默了一瞬,才又微弱而苦涩的低语“阿生也想被人呵护,不想再当这名义上的妻。”
裴衍僵在门边,心中五味杂陈,一时竟辨不清是何滋味,愣愣看她关了门,一身的沉寂,站了许久,才静默着转了身。
回到家,已是夜色深沉。
他近来公务繁忙,每每归家已是半夜,总能看见那盏亮着的灯,窗下一个打瞌睡的女子,听见他沉沉的脚步,便欢喜的出来迎。
今日进了门,宅子里静悄悄一片,只有守夜的下人立在廊下,忽而觉得有些落寞。
他脚步一转,进了卧房,里面女主人刚插的花鲜妍正盛,满屋子都是她清甜的气味,人却已经不在了。
裴衍背手立在窗前,脑海里一会儿是她娇憨的笑,一会儿是她那日为了母亲奋不顾身的倔强,还有七夕那日,璀璨的烟火下她唇齿间的甜美......
......
第二日一早,张申敲开卧房的门,却见自家大人还是昨日那件衣服,似是在窗边站了一夜,一身沉寂的落寞。
见他来催,忽而捏着额头笑了,没头没脑来了一句:“真是不妨,竟让这狡黠的小东西钻进了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