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能接触到的那时候便存在的人,除了阎王和孟婆,就只剩下龙王了,她自然不可能当面去问龙王。而据她所知,阎王虽不是第一个被造出来的人,却是第一个死的人,地府也正是他们那一批人建立的,因此他对昆仑的记忆仅限于他死之前,令狐苏推测至多不过五十年。
至于孟婆,她从未上过昆仑,之所以与龙依相识仅仅是因为龙依常在弱水畔与龙吾相见。
令狐苏从前并没有很大兴趣去探知关于昆仑山的过往,但是最近,她一想到龙依就在身边,而她们的未来或许长达至无尽的时间,她便开始琢磨怎么去度过漫长而无止境的余生——探索昆仑山的奥秘,她给自己的计划这样取名。
然而,日子并不总如她们所想象那般的细水长流。在龙宫住了几日,距离原定婚期只余十日时,龙王突然请令狐苏前去主殿——龙王所在的托殿贝。
令狐苏有些犹豫。
听说今日是凡间的端午节,京城会举办盛大的集会,龙依一个时辰前随龟丞相去了人间凑热闹,自己因为不能见光,便未随之同往。
他们来这些日,她只有那日在血衣珊瑚丛中见过一次龙王,之后再无交集,今日忽然传自己前去,令狐苏隐隐感到不安。
前来传唤的蟹神还在不停地催,令狐苏回首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居所,摸了摸平静躺在胸前的龙骨,咬咬牙跟着走了。她相信阎王所说,龙王不会在东海杀她,虽然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但是每次见到阎王不苟言笑的模样,令狐苏总觉得龙王下一刻是准备杀了她的。
事实证明,令狐苏的猜想与事实相差无几。在她转过最后一道水晶墙时,她在殿中看到了一张熟悉而可憎的脸,心中无尽后悔,她不该留他生路的——屏山道人。
令狐苏冷冷瞥了他一眼,心中却在以光速分析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及将会面临的境地,她已经确定龙依是故意被支开的。
尽管她不知道本该呆在地狱里的屏山道人为何会出现在此,但她基本锁定了当时去地府那一群聒噪的仙人,他们的聒噪很可能是故意为之,为了混淆视听,目的是为了从地狱里将人带走,而地府为何没有发现?难道,地府也……不对,令狐苏并不认为以自己目前的身份值得被地府或天宫算计,而且她不相信阎王会害自己。
有什么事情是屏山知道而其余人不知,并且是可以威胁到自己的,所以出现在这里的只有屏山道人?
龙王没有等她将一切事情想通,在令狐苏刚停下脚步时,他便森森开口:“你是女人?”
令狐苏顿时如冷水浇背,她的数种猜想中没有一项是与性别有关。如果此刻龙依在侧,令狐苏也不会因为这个问题感到为难,但龙王偏偏选择在龙依不在场的情况下问这个问题,令狐苏心中打鼓,一时拿不准他的意思。
只听龙王又问:“你敢骗我?”
令狐苏感受到他言语中的怒意,这时,她才意识到她所处的年代,或许是生前并没有人知道自己是女儿身,而死后在地府,无论是阎王、孟婆还是先帝林羿他们都从未对自己与龙依的相处有过任何异样评论,已渐渐让她忘却这个时代或许并没有那么开放。
令狐苏深吸了口气,缓缓道:“于我而言,是男人抑或是女人在娶龙依之事上并无影响,本想日后再行告知……”
令狐苏没能将话说完便被屏山道人打断,“她就是那天的九尾狐!是她,装成九尾狐的模样上了天宫!”
原来在这等着呢!
令狐苏冷笑道:“你看见了?”
屏山道人被令狐苏冷冽的目光吓退了几步,但想到龙王在侧,旋即走出上前,对着令狐苏猛的一指,“那日在黄泉下的大神木旁,我看到了,你冒充上古神兽祸乱天宫,今又隐瞒身份强娶龙女,罪无可恕!”
令狐苏发现这帮神仙每日正事没有,但杜撰罪行的本事当真值得夸赞,她冷漠地看着屏山道人,“你别忘了,你还是我的奴隶。”
说到这里,屏山挺直了腰板,得意道:“天帝已替我揭了奴隶符,你……当年你还是人的时候,我就该杀了你。”
令狐苏就知道此事定有天宫在里掺和,很大可能是为了挑拨龙宫与地府,她言语泠泠道:“你为何三番两次为难于我,图什么呢?”
屏山瑟缩的目光在令狐苏身上打量了一番很快便移开,令狐苏却在这短暂的停留中了然——他惦记着自己身上那块龙骨呢!
屏山成仙至今不过一两百年,却一直在蓬莱受着太初的气,下了地府又被令狐苏先帝等人冷眼相对,本以为成了仙便是享不尽的香火供奉,没曾想竟连人的尊严都得不到。和当初接受龙依战书的那些神仙一样,他们都想寻一个捷径攀上高峰受人敬仰。
或许他以为,只要令狐苏死了,他便能乘虚而入取得龙骨。
令狐苏没有揭穿他的意图,她相信凭借龙王的睿智,定是早已明晰他的目的,之所以这暴脾气没有杀他,恐怕是留他还有点用处。
但是……看龙王这怒目横眉的模样,他今日不大可能会放过自己。
龙王压低浓眉,目光满含杀意:“你扮作九尾狐骗了天宫,倘若我送你上天宫,定会灰飞烟灭。而你如今又骗了龙宫,倘若你在此自裁,九尾狐之事我不会告与天帝,往事我也不再追究。”
自裁?不存在的。
令狐苏向后退了两步,被遮在衣袖中的手已暗地催动修为,在开打之前,她打算先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于是问道:“敢问龙王为何如此恼怒我是女人?”
大概是觉得令狐苏今日无论如何也逃不过,龙王便闲下来同她扯两句,哂笑道:“龙宫掌管五湖四海布雨施云,今日竟被一只恶鬼耍了,这口气我可咽不下。呵,待你死后,龙宫还要想办法同外面解释驸马为何在大婚前薨毙,你真是给我们添了不少麻烦。”
他隐瞒了后面的话没有说完——令狐苏若是男人,无论她是谁的转世都不会是九尾狐,而她若是女人,看龙依的态度,十有八九她就是九尾狐托世,那么……为了阻止某些事情大白于天下,令狐苏不得不杀!
这个理由连前来告密的屏山都不知,他还沾沾自喜,以为自己洞察人心,抓住了龙王狂妄受不得人欺瞒的特点。
反而是令狐苏这个当事人心里更清楚,龙王杀她绝不只是因为自己骗了他,不过她来不及细想,此刻最重要的是从这里离开,她应该等不到龙依救她。
令狐苏决定先发制人,双手遽然从袖中伸出,调动灵流汹涌地朝四面八方奔去,将原本对她虎视眈眈的虾兵蟹将扫倒在地,并死死压制。
刹时,殿中海水猛的激起形成巨大的漩涡,将四周的陈设吸了进去高速旋动,隔绝了龙王满怀杀意的目光,地面从各处滚着飞起沙石,随着水浪咕噜巨响在四周墙壁上碎碎撞击。
令狐苏迅速掠至殿门处,却发现冰块模样的门紧紧关闭,并且有外力将其牢牢缚住,令狐苏调动龙骨修为劈向寒冰,门却丝毫未动。
虽看不见龙王的脸,但他森森沉沉的声音却如怨鬼索命般回荡在殿中:“万年寒冰岂是你一介恶鬼能破开的!”
说着,窜着耀眼金光的灵流如刀剑向令狐苏刺来,令狐苏翻身上了半空躲过这一波攻击,立刻催动龙骨将海水中的沙石汇聚成更大的凝聚体向龙王的方位砸去,只听轰隆一声炸裂,那些沙石破碎解体,向周围散去。
令狐苏这才看清这些飞沙走石,原是一颗颗洁白的珍珠和折射着五光十色的石子。
“真是物产丰富。”令狐苏临死之际还不忘感概。
龙王的杀人夺命的声音越来越近,令狐苏听得耳膜震荡,“若是束手就擒还能留个好名声!”
令狐苏没听他放狠话,依旧调动龙骨去攻击大门,对她而言,若破不开门,便只能在殿中与他们鱼死网破了。
身后被龙骨催动的光流逐渐减弱,龙王身上的金光愈发耀眼,似要撕开迷雾将整座大殿吞进去,令狐苏退无可退,她知道龙骨会在危急关头保住她的魂魄,但是对于龙骨的作用大小令狐苏并没有底,她还是专注破门,滋啦炸裂的声音不断在大殿的各个位置爆发。
突然,令狐苏听到了一阵夹杂着风吼和硬物撞击的巨响隔着门直直朝自己的方向奔来,她心下一惊,顿时陷入绝望——前后夹击!!
第38章 安能辩雄雌
在感觉到门将要被外头不知来处的力量破开之际,令狐苏迅速避开,就在她与飞进来的某物擦身而过之时,一鞭裹挟着疾风与漩涡的青光‘轰’一声劈在殿中,将令狐苏原本搅起的海水化开,而重新掀起更为猛烈的涡旋。
令狐苏收了手,手再次不自觉抚上龙骨,目光如胶水般附着在来人身上,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意外的是,刚刚还怒目横眉的龙王此时竟也收了手,任凭水浪在殿中翻搅直至趋于平静,待眼前清明后,龙依将脚下的一个巨物猛的踢向龙王,龙王没有躲避,只是轻轻施法阻止了来物的猛势将其缓缓落于地面。
这时,令狐苏才看清这囫囵滚在地上的东西,也正是刚刚与她擦身而过的——竟赫然是一个龟壳。
“这……”令狐苏觉得自己已经猜到了答案,莫名觉得有些好笑,但此时此刻,她还是佯作严肃走到龙依身侧,压抑着笑容问,“这不会是龟丞相吧?”
龙依没有说话,目光始终盯着远处高高的龙王,眼里似有灼烧的怒意,在瞥向令狐苏时仿佛又变成了隐忍却更为愤怒的烈焰。
龙王在龙依的怒视中将手背了过去,脸上久违地挂起了令狐苏从不曾单独见过的微笑,开口的时候语气出奇的和蔼:“龟丞相又惹你生气了?咱们都把他打回原形了,气也该消了,怎么还气鼓鼓的?”
令狐苏不禁感概,这还真是有两副面孔……
龙依挥手一指瑟缩着躲在龙王身侧的屏山道人,字句落下:“他也要死!”
龙王转头看他,正对上屏山惊恐的求助的眼神,只可惜,屏山看到的是一张冷漠平静的脸,并且透过那略带蓝色的深邃眸瞳他看到了自己将死的身影。
龙王心中有几分惋惜,但处理一个屏山花费不了什么时间,解决完后,龙王轻洒袖袍落于龟壳旁边,在满殿狼藉中挑了个最合适的位置——龟壳上坐下,用每一位父亲看女儿时都会流露的慈爱眼光看着龙依,“我们的小公主喜欢女人?”
令狐苏来时束起的头发在打斗中变得凌乱,听闻此言,她干脆揭了摇摇欲坠的发冠,瞬时一袭长发散落于身后,配上地府鬼魂特有的苍白面色,犹如傲然生长在苍山之巅的清冷雪莲,她注视着龙依问:“东海的小公主喜欢我吗?”
令狐苏不知从何时开始,甚至连自己都未察觉到,她渐渐摈弃了从前面对神仙时的畏惧,转而开始频繁地挑衅那些过去只能被供在高案上的神灵。
此刻,只要龙依说一句喜欢自己,什么龙宫婚礼、东海寒窟令狐苏一点都不在乎,她们立刻便可以离开这里,无论日后是长居地府亦或是游走世间寻找昆仑,她其实并不介意。
龙依重重扬鞭,手臂直直指向令狐苏,怒意还未消退:“我只要她。”
龙王眉头微动,笑意不减,和声道:“父王只是想知道未来女婿的修为,看看他以后能不能保护好你,没有要伤他的意思。”
他看向令狐苏,面容和瞧龙依时一样的和善,在令狐苏看来只是虚假表皮生硬拧出的伪善,他不带任何威胁仅仅像长辈问候般道:“是不是?”
令狐苏没有因他的态度转变而吃惊,反而从容地接了这一问,“没错,龙王只是同我切磋几下,打翻了点东西而已。”
令狐苏本以为龙依会问一句诸如‘真的吗?’这样的话,然而,龙依却只是放下鞭子,说了句:“好。”
好?龙依的反应在令狐苏的意料之外,却显然在龙王的意料之中,他接着道:“婚礼照常举行,你有什么想要的只管告诉父王,父王照办。”
龙依面色恢复红润,语气也如从前般轻快,“我要海里最亮的夜明珠。”
说完,拉着令狐苏头也不回地走了。
从龙宫浮出海面的路上,令狐苏一直在想龙依刚刚的反应,有些出乎意料,细细一想,又的确是龙依行事的风格——看似对万物充满好奇,实则对一切都很冷漠,没有执念,不在乎任何人的情绪,从不怜悯他人,也不因外界外物而怀有长久的喜悲。
当然,这一切特性要排除‘狐’这个字,毕竟令狐苏见过她抱着小狐狸哭得梨花带雨,还为了小狐狸抛下自己出走三年。
令狐苏想了半天也不知该怎么描述自己的问题,话出口倒像在骂人:“龙依,你的脑子里到底装了什么?”
她的意思其实是想说龙依每天在想什么,为何表现出来的情绪有时让人捉摸不透。
当然,她并不期待龙依能给出她想要的,她几乎已经预料到龙依会说‘你’、‘灵狐姐姐’、‘九尾狐’这种答案。
果然,龙依说:“我来人间弄丢了很多事,但我一直记得而且总有一个声音在告诉我,要带你去无尽海,好像我生来就是为了带你去无尽海一样。”
令狐苏沉默不语,暗下决心,待这次事情结束后,一定要去找到这个无尽海,她一定要去看看龙依从见到自己伊始便要带去的无尽海到底在哪里。
刚破水而出,令狐苏便见到腾云等在海面上的韩湘,她怔了一瞬,很快意识到自己此刻长发垂肩,想挽起头发却也来不及,只好任由韩湘眼里不断闪现诧异、疑惑等复杂神情。
令狐苏尴尬不失礼貌地朝韩湘颔首。不知为何,在韩湘面前她总不自觉捡起曾作为读书人的儒雅,只听她略有些拘谨地开口:“是你帮忙找了龙依?”
韩湘轻点头,并没有立刻表示自己的疑惑,声音如潺潺溪水,“我在天宫偶然撞见他们带着屏山去见天帝,没过多久龙宫便有人来接他离开,我心中生疑,便去地府找你们,却没曾想阎王根本不知屏山去了天宫,经查看发现留在地狱里的是替身,于是我先来找你们,恰巧在人间寻到了龙依和龟丞相。”
令狐苏问:“那龟丞相为何会以那副模样滚……回龙宫?”
“龙依听我讲了之后,当即要回东海,但龟丞相阻拦……”韩湘言语间有些欲言又止,“其实……龟丞相也没动手,就是说了几句……可能,可能说的有些聒噪,龙依便与他打了起来,然后……将他打回了原形,可惜,他再修炼回人身少不得要三四百年。”
令狐苏苦笑,心中暗道只怕日后见了龙王得躲着点走了,这回之所以在争锋相对后还能维持表面的和谐,两人彼此心照不宣,各自明白对方心中藏着心思和要通过这场婚礼达成的目的。
正想着,只听韩湘终于鼓起勇气问道:“令狐……竟是女子?”
令狐苏瞧了一眼身边的龙依,抿着嘴点了点头。
韩湘直挺的身体松了几分,叹了口气,侧过头去望着远方海天相接处,温声道:“令狐姑娘在这样的世道里有如此胆量,果然是不同凡响,难怪龙依倾心。”
令狐苏喜欢朋友,但她生前由于身份原因并没有交过几个朋友,唯有林羿一路走来算是个知己,地府中先帝、阎王、孟婆等也算难得的友人,此刻见到韩湘,令狐苏觉得,若是他对龙依没有别的心思,交个朋友未尝不可。
令狐苏正如此思忖着,便听韩湘说:“从前多有冒犯,日后不知可否交个朋友?”
韩湘说话总给人很真诚的感觉,而且这话说得正是令狐苏心中所想,当即答道:“荣幸之至。”
令狐苏脑子里闪过一个极为久远的动作,她下意识伸出右手作握手状,马上便意识到不对劲,但此刻缩回似乎有些不太好,于是僵滞在空中。韩湘不明白她这个动作的意思,但还是凭着直觉伸手轻轻在她手掌上回拍了一下,两人就此结交。
令狐苏原本打算先回地府,直到婚期之时再去龙宫,韩湘却邀她们去他的洞府碧云峰小住,“地府最近在追查屏山逃出地狱之事,你们回去只怕乱事颇多,不如去个清净之地。”
令狐苏有些犹豫,龙依却一口答应,“我喜欢在山上住。”
三人腾云去碧云峰的路上,令狐苏捏了一个诀向阎王传信他们同韩湘一起,并同他讲了龙宫里发生的事,韩湘在一旁听了直皱眉,“龙王既然对你起了杀心,又怎会答应如期举行婚礼?而且,我不知你有没有发觉龙王对龙依的态度很奇怪?”
韩湘对事情的解析十分精确,他所说的也正是令狐苏一直疑惑的——她总觉得,龙王对龙依除了溺爱之外,似乎还带着一种不该是父亲对女儿会有的讨好,而且可以说是毫无准则的讨好。如果非要形容出来,那便是像亲属在重病之人将死之时对其遗愿无条件的满足,并且希望他们日后在天上能继续保佑家族兴旺。
韩湘见令狐苏没答话,以为这个话题是他们的家事自己不便掺和,遂自觉换了话题,“我从前只在古书上看过九尾狐,那日向你求证时我还以为九尾狐是公狐狸,没想到竟然是……”
第39章 欲去惜芳菲
雨后的碧云峰袅袅升起薄雾,弥漫在墨绿色的山林中,一双白皙的脚丫踩在草地里,沁出混杂着泥土芬芳的水洼,淡绿烟纱掠过浅草不缀一滴雨露,凉风经由她的衣袖拂至令狐苏耳畔,令狐苏提着鞋不快不慢地跟在她身后。
龙依时不时回过头看看令狐苏,转而继续在山中钻来钻去。自从进了山,龙依再没正经走过路,不是在树林中飘来荡去,就是在草地上蹦蹦跳跳,活脱脱像个野孩子。
令狐苏不知不觉将眼前这个身影与她在九尾狐的记忆中看到的那个小女孩混淆了,而自己仿若真的成了那只通身雪白的九尾狐,一刻不离地守候在龙依身后,注视和见证着小公主的成长。
想到这里,令狐苏摇身一变,将自己幻化成九尾狐的模样,在龙依身后发出一声类似狐狸却是人发出的叫声,龙依歪着脑袋转过身,在看到令狐苏的那一刻眼睛倏的睁大,闪烁着比星辰更为灿烂的光,一脸粲然地朝她跑来,猛的撞进软乎乎的绒毛里,将整个人埋在里面轻轻地蹭着。
看到龙依这样的依恋,令狐苏并不为自己被当成替身感到悲哀,反而模仿起她曾见过的画面,将龙依放到背上,带着她在山中奔跑,踩过树林顶梢,让被风吹乱的毛发轻柔地包裹着龙依,在风的尽头将龙依高高抛起,又让她准确地落在自己雪白的绒毛里。
令狐苏第一次听到龙依发出如此爽朗而天真的笑声——虽然她常常会笑,两颊会笑出酒窝,眸里会笑出星光,但却极少会伴随着声音。这次,令狐苏知道,她是开心极了,比从前与自己在一起的每一次都要开心。
龙依在掠过草丛时顺手折了一束结着莓果的树枝,盘腿坐在九尾狐背上将果子从枝上撷下,用袖子兜着,完事后轻落回地面,站在令狐苏面前朝她挥手。
九尾狐身形高大,四脚着地站立时下颌刚好与龙依的头顶平齐,为了方便听龙依说话,令狐苏干脆跪下两条前腿,让自己的眼睛能够直视龙依,问道:“怎么下来了?”
龙依笑脸粲然,额头上沁出密密的汗珠,捧出红通通的莓果在手中碾碎,如血般鲜艳的汁液顺着她的手臂往下流,令狐苏哑然,不知她此举何意。
却见龙依轻掂脚,用沾满汁液的手朝令狐苏的脸招呼。令狐苏下意识闭上眼睛,龙依便顺着她的眼皮向眼尾抹去,皮肤和毛发接触之处抹开了一片绯霞与红日交织的妖娆。
对另外一只眼睛也如此操作后,龙依退后两步,满意地打量着自己的作品,将剩余的红色汁液一抹涂在自己嘴唇上,顿时,龙依白腻的面庞多了与往常完全不同的妩媚柔情,在翠绿的烟纱衬托下仿佛盛开的野蔷薇。
令狐苏心道:你才是只狐狸呢!还是只极狡猾的狐狸!
令狐苏急于想知道龙依对自己做了什么,但一时又舍不得将目光从龙依那染满嫣红的嘴唇上移开。两相权衡之下,她采取了折中方式,她凑上去在龙依的唇上按下了几个吻,然后转身走到水洼旁,垂首看着镜面下自己被龙依一番捯饬后的模样——
眼睛周围的毛被染成了火红的颜色,像燃烧着的烈焰向眼尾飞去,一点殷红在九尾狐雪白的面庞上犹如水中绽开的红莲。
“这是什么意思?”令狐苏问。
龙依笑着说:“你的眼睛是红色的,你忘了变。”
是吗?
令狐苏记得她在九尾狐的记忆中看到的就是自己变幻的那副模样,并没有这嫣红的‘眼影’啊……难道她记错了?令狐苏被龙依这么一说,自己都怀疑自己当时所见是否与记忆有出入。
龙依高高举起一颗果子递给令狐苏,“你要喂我吃吗?”
令狐苏这时候才明白,那日在地府给龙依喂糖时为何她会主动地从自己嘴里叼过糖果——因为令狐苏发现,如果她想以九尾狐的身体给龙依喂任何东西,那么只有这张嘴能派上用场,忽然间,她觉得这场景莫名有些像动物哺育尚无觅食能力的幼子。
令狐苏可不是什么正经人,而且,越不正经的事她越乐于去干。
她从龙依手里叼过果子,再一次借机吻上了龙依的薄唇,果子在她们两唇触碰的一瞬间便掉落在地上,令狐苏却根本不理会,依旧贪婪地亲吮着龙依满是莓果芬芳味道的柔软。
不知何时,令狐苏似乎觉得这样庞大的身体并不方便,于是变回人身,紧搂着怀中滚落在草地上。
碧云峰只有韩湘一人居住,此时他去了人间,一时半会还回不来。
想及此处,令狐苏更加大胆,以薄魂之力将青龙伏于地上,一手轻解了淡绿青衫,另一只手在凝脂间游走……
胸腔中的龙血似被什么点着,在本该冰冷的魂魄中汹涌翻起,一阵阵蹿向全身,让她清冷的皮肤犹如火烧云般通红。
林中飞鸟被她们的动静惊得逃离树梢,树叶托载着的雨水顺着叶茎滴答在她们身上,与殷红的莓果汁液汇合着沾污了青草地。
她们从山上下来的时候,山林茂密而出奇的寂静,龙依趴着令狐苏的背上睡着了,身上的衣服已经被令狐苏穿好,完全看不出秘密的痕迹。
令狐苏脚步放得很慢,双手像守护着贵重宝贝一般紧紧勾住龙依的膝窝,让她安稳地熟睡在身后。
令狐苏嘴上还留着嫣红,不知是莓果汁还是龙血翻涌的后劲。此时她才觉得漫长的人生即使看不到尽头又何尝不是好事?
她脑海中还在回想刚刚将手枕在龙依脑后,温柔而热切地进行着生命美好的律动……仿佛自己从未死过,又仿佛自己其实从未活过。
与在令狐府那次不同,彼时她还有人的呼吸与心跳。
而这次,她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薄软中喷薄而出的灼热气息,龙依从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动听含着娇羞的虫鸣鸟语流连在耳畔。
这样美好的事情无论在未来发生多少次也不会让人厌烦,这样明媚的人无论在身边陪自己走过多久也不会舍得抛弃。
龙依直到第二日傍晚飞鸟归林时才睡醒过来,这让令狐苏心中有一丝愧疚,‘难道昨天对她太……下次看来得悠着点……’
龙依呆着坐在床上——韩湘洞府中的一块被令狐苏铺了厚厚树叶的巨石,盯着令狐苏有些开裂的双唇,“你……你的嘴唇破了。”
令狐苏伸出舌头舔了舔,却发现龙依还在盯着她,双眼无神,不含任何笑意。
令狐苏怔了片刻,只以为她因为刚起还不大清醒,于是转身去洞中一处山泉水流淌下来的地方接了把水打算润润嘴唇。
脸刚碰到冰凉的水,令狐苏的双手便停住了,她忽然意识到——她是鬼魂,本就是一片虚无,嘴唇怎么会开裂呢?而且,她直到这时,才意识到昨日她们在草地上的……那时,是白天!
白天……
令狐苏脑子转不过弯,略带诧异地转头望向龙依,“鬼除了投胎和附身,怎么才能再拥有肉身呢?”
尽管令狐苏仍是一缕幽魂,但她心底一直向往着回到人的躯壳里去,像正常人一样行走于人间,不必再昼伏夜出,畏惧朝阳亦或是晚霞。
她的话里藏着掩不住的惊喜,可是龙依依旧呆呆坐在床上,面无表情,盯着令狐苏一言不发。
令狐苏终于觉察到不对劲,连忙坐回龙依身边,用沾着凉水的手拍了拍龙依的脸颊,“你怎么了?怎么傻了?”
龙依好半天才眨了一下眼睛,两滴泪不知是因为干涩还是因为什么竟从眼睑处滚落,打在令狐苏手上像烈焰窜起的火苗,灼烫了她,让她一时有些惊慌,“不要哭,有什么事情你可以告诉我。”
“不可以……”龙依低声喃喃道,“你不可以……你不可以的……”
“不可以什么?告诉我,不可以什么?”令狐苏语气中明显有些着急,龙依此刻的反应让她十分摸不着头脑。
龙依双眼通红,眸中泛起水光,嘴里低声道:“你不可以有身体……你只能是魂魄,我只要你的魂魄。”
令狐苏这下子更是一头雾水,只想立刻从昆仑山上请个大神下来为她解读一下这等神言神语。
她目光温柔地看着龙依,双手捧着她的脸,耐心道:“龙依,你说的很多事情我都没有经历过也不记得,如果你想让我了解你的目的和想法,你可以将它们一一讲给我听,我会在这里听你把它们讲完。”
“姐姐……”龙依爆发出忍耐已久的哭声,抱上令狐苏,紧紧搂住她的脖子,“姐姐,我们去无尽海吧!不要这人间了,也不要昆仑,我只要你的魂魄。”
第40章 君子淡以亲
“好好……好,我们去无尽海。”令狐苏抚着她的背温声道,“我们这便去。”
龙依哽咽着说不出话,令狐苏没有继续追问,她知道从龙依嘴里根本问不出什么,于是转身出了洞府,寻了一处没有树木遮挡的位置,眺望着远处一半已藏入山林的落日的余晖。
‘来日方长。’她想,她可以慢慢地听她把故事讲完……
树林里簌簌传出些响动,韩湘执着洞箫走出来,两人不约而同地朝对方微微颔首,韩湘说道:“龙宫没有新的动作,大婚仍按原定计划进行,龙王似乎真的没打算阻止这件事。不过地府那边麻烦一些,虽然知道十有八九屏山是被天宫给换出去的,但阎王并无直接证据,一路追查下去,竟没人知道他们是如何带走屏山的。”
令狐苏拧眉,“天帝冒着被地府追责的风险是为了挑拨地府和龙宫,还是……”
还是为了挑拨龙依和龙王?
令狐苏没有说后半句,但韩湘却明白了,他将竹箫背到身后,“天帝一贯与地府、龙宫不合,他并不知令狐你九尾狐的真实身份,但见阎王上次闯上诛仙台抢了你的魂魄,大概猜想你是地府要保之人,而龙王若杀了你,势必会引起一些争端。至于龙依,听说她这几年一直住在地府,并不常去东海,天帝此举很可能也是想挑拨龙王fù_nǚ。”
韩湘对事物的洞察力一向让令狐苏佩服,这次也不例外,他接着道:“八百年前,龙王广邀天界地府众鬼神前往东海为龙宫的少主人庆贺生辰,大家自然都以为是龙吾——那个只闻名从未露面的龙子,但我却觉得,龙宫的少主人不一定指的是龙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