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絮欢睁眼后, 因天色帐内早已大亮, 不舒服地又闭上了眼睛,隐隐约约地听见外头在低声交谈。
“青将军,后日就是渡江之际, 军中上下要齐心才是。”
颜絮欢侧耳细听, 这是白杨的声音。
“白副将, 眼前的局面并非我愿所见,恶狼在营, 军心溃散已是难以避免。”青哲全副武装地站在雪地中, 看着眼前那一顶营帐。
颜絮欢抱着被子坐起身,柔顺的长发覆在紧致莹泽的背上,尾端在腰眼的位置处悠悠晃荡。
独孤烟听见响动,耳尖微微跳了一下, 脑海不受控制地补出满眼雪色的画面。想着她的背部腰间,会不会还残留着自己的温度。
穿戴整齐后的风碎烟, 经过微凉水流的刺激, 纠缠着她的困意顿消。守卫听见帐内发出朝外走来的脚步声, 立刻将帘子掀起。
颜絮欢瞧着满眼的列阵盔甲士兵, 眉梢微动。
“陛下,请交出独孤烟。”士兵们齐声高喊。
颜絮欢微微侧头, 问着青哲:“青将军, 怎么回事?”
青哲上前一步单手捶胸行礼,“回陛下,夜间有在外巡逻的将士, 意外发现烟主屠杀了我们的玄武军,是以,将士们担心您的安危,请求陛下交出烟主。”
众将士再次高声呼道:“请陛下,交出独孤烟。”
青哲接道:“后日就要渡江,还请陛下以大局为重,稳定军心。”
“好,明日你便派人送独孤烟先行渡江回南岸。”
众人听风碎烟如此说,在心里各自计较了一番。陛下想要将人护送走,可指派的人是青将军的人,这下他们也就放心了。杀了他们的人,还想要安全回国,真是痴心妄想。
念到此,所有人都满意,便拜道:“陛下圣明。”
“好了,马上就要渡江,大家都各自回去准备吧。”颜絮欢挥挥手,不经意间点了点两下眉毛。
一旁的白杨见此,心领神会,便也随众人一道退去。
在未初三刻起,白杨带着一名军医老者进入了风碎烟的营帐内,爱玩乐的孙老头也趴在一旁守着。
昏迷着的二人,躺在毛毯上,薄刃出没,血流不止,白杨一边给军医老者打下手,一边想着,风碎烟为什么要这样做?
药性不足以抵抗痛觉的传达,颜絮欢是生生被痛醒的,然而此时手术刚做到一半。
“咦,陛下你怎么醒了?”军医老者自言自语地说着,“看来是药性不够呀!”
“白副将,再给陛下来两粒。”军医老者头也不回地朝着白杨吩咐着,可说话的同时,手却没有停住。
生挖眼珠,怎一个痛字可表。若非还需要他继续做手术,不然早一拳将他给打飞。
重新吃了药的颜絮欢又昏昏沉沉地晕了过去,军医老者满意地点点头,道:“药还是有效果的嘛。”
白杨嘴角扯了扯:“......”拧干手绢上的水,擦了擦陛下眼角挂着的泪珠。
方才他是看到了陛下痛红了眼,那么娇弱的模样,像是春日里被风雨吹打的花朵;又像是红了眼,正要炸毛的雄狮幼崽。
这一场手术,到了酉初二刻方才结束。军医老者累得要虚脱,背着药箱,捶着腰,在白杨护送下回到了白虎军营。
青哲虽想要知道里头发生了什么事情,可进不去,瞧不见,只能着手准备明日一早就送独孤烟离开的事情。
连连差人快马加鞭地送出去了两封信,一封是给独孤龙的,一封是给屠苏云的。
到了第二日一早,天色微亮,平原雪茫茫一片,弥漫在夜间的雾气未散。护送独孤烟回南岸的一千士兵,已经在北岸口等候,他们个个盔甲护身,面无表情,像是一具躯壳,而并非像是活人。
一望无垠的【辽江】边的雾气更浓,被寒风吹得四处飘荡翻涌,像是幽冥黄泉。江面早在半月前就结冰,厚厚的一层,行走在上面,就如同地面一般,只是它真的很滑。
药效过后,独孤烟终于醒来了,残留的痛觉也只剩下一丝半点,稍稍习惯一下,便过去了。
只是她有些疑惑,眼睛怎么又痛起来呢?抬手覆上,指尖触摸到有区别于红布的纱布,上头有血液凝固后的触感。
这又是怎么回事?
手朝着身旁摸了过去,触碰到了风碎烟带着暖意的身子,心下才稍稍安宁。
回想之前听到风碎烟说要送她回南岸去时,她的心就开始往下沉,等吃过午膳后,不知不觉就睡着,直到此刻才醒。
期间迷迷糊糊中做了一个梦,好像有人在她身侧走动,甚至是碰了她的眼睛,可就是全身动惮不得,像是被灌了铅、像是被铁链锁住。无论她如何挣扎,就是醒不过来。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她睡了多久?那个模糊的梦是真的吗?
正在独孤烟满脑子疑问的时候,颜絮欢也醒了,眼前一片黑暗,像是身处无边的危险之中,让她一时间有些恍惚,还以为是漆黑的夜呢。
可大脑里储存的记忆,没有给她多余的时间来恍惚,关于昨日种种如潮水般涌来,瞬间清明了。
哦,原来不是黑夜呀!
“风碎烟。”察觉到她醒来,独孤烟轻声叫着。
“嗯,感觉怎么样?”颜絮欢原本是想要去摸她的眼睛,可因看不见,伸到半空中的手停了停,又收了回来,便躺在榻上不动,侧头问着。
“你说,眼睛?”独孤烟摸着纱布,原来真的不是梦。
“对啊,昨日给你换了眼珠,近几日一定要好好养着,不可动用内力。”
“是谁的?”
颜絮欢指尖敲打着衾面,道:“军营中随便抓来的,也未记得他的名字。”
“嗯。”听她如此说,独孤烟便也不再追问。此时的独孤烟,从未想过,自己新得的这双眼睛,会是她的。
外头有脚步声和铠甲铁片相撞声接近,那人在帐外停了片刻后,低声朝里喊道:“陛下,烟主该启程了。”
颜絮欢此刻的声音,因虚弱而格外的柔柔软软,喊道:“来人,洗漱。”里头带着一丝刚醒来的慵懒和迷糊。
早已等候在外的年轻士兵,端着热水低眉垂眼地进了营帐,目不斜视地放下洗漱用品,便躬身退下。
出了营帐才敢大喘一口气,可外头的空气似乎没有里头的好闻,心下是一阵失落、惆怅。蹲在一旁,瞧着因灯火而映照在营帐上的两道婀娜剪影。
青哲亲自带手下过来,接上洗漱完毕的独孤烟。
那一袭白底金边的衣衫,外罩纯黑色短绒长冬衣,细软的腰间坠着黑色龙纹玉佩,随意拢起的墨发也被镂空的凤头金冠一丝不苟地半束起。
柔滑黑亮的发丝像是世上最好的蚕丝一般,根根覆在背部,随着走动间,在薄雾中和系在脑后的红色发带一同飘扬,划出一道道令人心神摇曳的弧度。
而颜絮欢阖着眼,坐在穷奇兽上,在外人瞧来,就像是陛下在打盹儿,那副脸色惨白娇弱的小模样,让人一看啊,就心生怜惜,直教人想造就金车华盖,容她卧躺着去歇息。
青哲将人交给了北岸上等候着的一千士兵,以及突然出现的白衣武士团,独孤烟在踏櫈上雕车前,回首望。跟在身旁的孙老头一看,视线在二人身上溜达了一圈,便先跃进了车中,舒舒服服地打着滚。
侍女晓得她是要看谁,便扶着她稍稍移了一下,使二人可以遥遥地面对面地“一望”。
“主子,您可是有什么话需要对风陛下说?”侍女轻声问着。
独孤烟心里莫名地难受得紧,心脏那儿像是有些无形的丝线,扯得她很疼,“扶我过去。”
“是。”侍女颔首听命,小心地扶着她走过雪地,回到风碎烟的身前站定。
颜絮欢的耳朵微微动了动,笑问着:“怎么回来了?”
独孤烟立在风雪中,唇瓣启合又抿紧,终是选了另一句开口:“我会来接你回【龙城】。”
“好,我等你。”
得到回应的独孤烟,转身走了,冰冷的脸上绽开一抹笑意,像是玄冰融化成了一汪春水。
侍女见此,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便紧闭着嘴不语,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吧!
羽菲想要跟着独孤烟离开,逃跑几次,都被抓了回来捆着,小绿绿在穷奇的前肢啪嗒抽打下,呜咽着不敢再带着羽菲跑路。一人一兽抱在一起,眼泪汪汪的,别提有多可怜了!
江面太广,一眼望不到头。行走在厚厚冰面上的千人jūn_duì,朝着南岸【洛城】的方向走去。
青哲瞧着越来越小的一团黑影,便率军回营地,不再注视。那一千士兵中大半是屠苏云的死士,各个以一当十,凶悍无比。如今对上孩童心性的孙老头,不知这一局能不能巧胜?
行到【辽江】中央,护送的一千士兵暴起,围杀着独孤烟,白衣武士团拼死抵抗,奈何对方压倒性的人数和不知痛觉的优势,让白衣武士团步步败退,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为什么龙主的接应还没有到?”侍女守在雕车旁,见着同伴一个个染红了白衣,她心急如焚,眺望着【洛城】的方向,喃喃自语。
侍女哪里知道,她差人送去的信笺,早已被屠苏云拦下,是以,她是等不到独孤龙的援军。
孙老头飞身坐到华盖上,撇着嘴看着下方冰面上失去痛感的一群死士,想着这是怎么训练出来的。瞧着那被砍了一只腿,却还能蹦蹦跶跶地挥刀砍人的死士,顿觉着还挺好玩。
“孙前辈,您再研究下去,我的人可就都没有了。”独孤烟并非没有一战之力,只是不想让眼睛再受伤。她可是答应了那人,要好好静养。
“别催啊,老夫来喽。”孙老头跳下华盖,钻入死士群,身姿灵活,犹如鱼儿入水一般,玩得不亦乐乎。
得到喘息机会的白衣武士团,重新聚拢在独孤烟周围,在雕车四角垂下的风铃声中,警惕地瞧着周遭,若有死士突破孙前辈的拦截,便迅速斩杀。
孙老头速度奇快无比,化作一道道虚实难辨的残影,穿梭在死士群众,这边折了他的手,那边断了他的腿,瞧着他们顽强的生命力,而拍手称奇,大呼有意思。
可想着风碎烟那死而复生的邪功,让他双眼大放精光,手指一划拉,就有一片人心脏被洞穿,奔走几步倒在冰面上。
不断游移着的孙老头见着这些倒下的人没有再站起来,手指一探去,早就咽气了,一时间又觉得无趣的很。学着风碎烟挥手的模样,立刻就有无数气剑乱射,瞬间将这些死士捅成了马蜂窝。
“好了,怎么样,老夫是不是很厉害?”孙老头抖抖身上沾染的血迹,回头问着目瞪口呆的一群白衣武士。“瞅你们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还不过来扶着点老夫。”
“是,孙前辈。”立刻有两名猴精猴精的白衣武士上前搀扶着他。“前辈您老厉害了,当我们的师傅怎么样?”
孙老头懒懒地瞅了他们二人一眼,认真地摇头道:“你们资质太差,老夫看不上。”
二人尴尬地笑了笑:“......”随后又道:“别呀!资质那不重要,做我们白衣武士团的师傅,好吃好玩的都送给你,怎么样?”
“你们当我傻啊。”孙老头翻着白眼推开这二人,抱着手臂冷哼一声,斜眼道:“好东西,我自己去抢就是了,送的东西有偷抢来的有意思吗”
众人:“......”好像说得很有道理的样子。
二人也毫不气馁,跟在身后继续忽悠着,孙老头捂着耳朵嘀咕着:“不听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不苟言笑的侍女也弯着嘴角,摇了摇头,对着雕车中的独孤烟道:“主子,我们可以走了。”
“好。”隔着白纱侧耳倾听着的独孤烟,轻应了一声。
九阶武者果然是厉害的很,玩玩闹闹之下瞬间可夺千人性命。而自己每次施展的过程慢不说,施展后还需要一段时间来恢复,若无人在旁守着,遇到强大的对手,难免会被击杀。
此次孙前辈会跟随着自己,必定是风碎烟用着什么法子将他诓来的。想到这里,不由勾唇轻笑。
旁边跟着的侍女听着声,隔着白纱侧头一望,就见着自家主子兀自笑得温柔,这模样,还是她头一次见着,稀奇得很。
在冰面上走了许久后,终于瞧见了南岸,南岸上旌旗飘扬,列阵相迎。
独孤龙身着白底金边绣着五爪金龙的战袍,手持寒芒闪动的【银枪】,骑在高头大马上,神色激动地望着远方的车马近前。他的旁边是“友军”屠苏云,同样含笑注视着,只是笑不达眼底。
他还真的是一次次输在了风碎烟的手下,这真的是一件令人很不爽的事!
可不爽的同时,更多的是愈挫愈勇,想要征服她,那滋味一定美妙异常!
“主子,我们到了。”宝马雕车停下,四角的风铃声依旧随着南下的北风在响着。
当独孤龙见着皇姐从白纱中出现,下了雕车,真真实实站在他的面前,数月来的惶惶不安,才得以平复。
压着心中的狂喜,喊着:“皇姐。”高兴过后,是一阵心疼,皇姐是多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如今眼不能视物,醒来后该有多么难过。
“恭迎烟主。”绵绵几十万的大军,整齐划一地一层层向后传递,直到响彻在数里外的【洛城】内。
【洛城】是独孤家明面上掌控的四大城之一,常年修缮工事,城墙高筑,粮仓满囤,只待大战之际,发挥它独一无二的作用。
“烟儿,你回来了。”屠苏云打马上前,低头望着眼前这名女子,和从前一样,又和从前不一样,可到底还是同一个人。
独孤烟循声望去:“云城主,又见面了。”
屠苏云,道:“以后会常见。”
“如此甚好。”独孤烟神情平静地点点头,暗地里的事情,大家各自心知肚明便好,明面上微妙的平衡依旧需要维持着。
“皇姐,我们回城。”独孤龙在面对屠苏云时,做不到像皇姐那样冷静,他没有命人把他砍死,就已经觉得是非常了不起的了。
屠苏云瞧着如潮水退去般的jūn_duì,望着远方【洛城】的北门,那里斑驳的石墙,是历史遗留下的凝重色彩。插在城墙上飘扬的旌旗,是历代强者的标致。
在独孤烟回到【辽江】南岸的当天,一直缓慢进军烟国后方的靺鞨族大军,早已悄悄派出秘密jūn_duì向着【潼关】潜行,截断了屠苏云可进可退的布局。
第二日,是冬季大寒这一天,烟军在损失了玄武军后,重新调整布局,收缩战线,按时渡江。
那一天【辽江】的冰面异常的厚、结实,无数马蹄铁哒哒踏过,浅蓝的冰面晶莹剔透,映照着上方密密麻麻、全副武装的将士。
那一天【辽江】的自然雾气格外的浓,肃杀之气萦绕在整个江面上,让烟军看起来像是来自地狱里的阴兵。
那一天,靺鞨族大军朝着潼关发动进攻,凭借着风向的变化。烟攻智取,未废一兵一卒,便将屠苏云镇守潼关的大军逼出,双方与【潼关】的平原前展开激战。
当屠苏云得到密报时,已经是一天后的事情。那时的他,正在南岸高地坐于马上,看着独孤姐弟二人率军和烟军在【辽江】上大战。
两方主将都居于后方指挥,并未参与混乱的厮杀。
独孤烟立于战车上,身着白底金边的战袍,那一抹遮眼的红色丝带异常星目,衬得她更加的绝色。
耳畔是刀剑铿锵,鼻尖是飘散的血腥味,她似乎又见着了风碎烟沐浴漫天血气中的画面。想到此,她唇角隐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穿过辽阔而混乱的冰面,在北岸上是安睡着的风碎烟,她蜷缩在坐骑的背上,纤黑的睫毛时不时抖动一下,像是误入凡尘的精灵。
而以同样姿势蜷缩在她怀里酣睡着的小凝安,一下子将她从缥缈精灵变成了活生生的凡人。长相凶恶的黑色坐骑张开宽大的羽翼,竖起挡住了刺骨的寒风。
经过两天的激战,烟军终于成功渡江,先头部队踏上了南岸的土地,迈出了至关重要的第一步。
独孤jūn_duì因一旁有屠苏云按兵不动地虎视眈眈,而无法将全部军力调用拦截烟军渡江,在双方不相上下、胶着的战况中,果断后撤,集结兵力据守【洛城】。
一时间,在【辽江】南岸,呈现三国鼎立的局面。相互之间,因主将的关系,而显得颇为微妙。
烟军因粮草、地利等问题,绝对不可能和独孤jūn_duì干耗下去,迅速攻破【洛城】已是迫在眉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