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赞同也不反对。
灵堂里还有一把椅子,穆离鸦拉过来坐下。他失血太多,脸色透着病态的白,薛止看不下去却无计可施,只能像往常一样在一旁放风。
“先歇息,待会天亮了还有得忙。”
说完穆离鸦又从怀里取出那未雕完的木人,对着烛光细细端详,似乎在回忆前半夜被打断的思路。
“我都快不记得秋桐长什么样了。”他有些苦恼地说。
先前穆离鸦昏睡中隐约叫出的那个人名再度被提起,薛止瞅了眼他手中的木人。虽说离完工还有段距离,但那窈窕的身段无疑是属于妙龄少女的。
薛止垂下眼,“……抱歉。”他今夜第二次道歉了。
“你又没错,道歉做什么?”穆离鸦手上刻刀沿着木头滑下去,一丝丝的木屑落了下来,“她是自愿为你这么做的。就和我一样。”
他们就这样守着一具躁动的棺材和一点微弱的烛火在这满是阴气的灵堂里枯坐,身边还有个睡得不省人事的书生。
邪影又再度飘过来了几次,地砖上那道血线像是烧起来一般微微地发亮,将他们的踪迹隐蔽了起来。直到最后一次,地上的血线彻底烧了个干净,但好在五更天的梆子遥遥地响起,那还阒黑的天突然多了一分不易察觉的灰白亮色,似乎有光透了出来。
是天快亮了,这诡异血腥的长夜终于到了尽头。
穆离鸦拍了拍手中的木屑,将那木人再度收了起来。他手上动作很快,先前还只勉强有个人形的木人此能看出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的俏丽风情,不难想象真人该是何等的天姿国色。
“差不多到时候了。”
薛止抬起眼皮,显然是听到了他说话。
一夜过去,他再度恢复到了那副冷冰冰又不近人情的姿态。并非他不愿意多流露一丝温情,只是他身上所有活生生的人气都是用另一个人流过的血换取,一点都经不得消耗。
周仁还没醒。他睡得很沉,又不知道做了什么美梦,嘴角还挂着一抹笑。穆离鸦没有叫醒他,远方已隐隐能听到脚步声,当中又夹杂着嘈杂的人声。
是周老二那群人,他们果然没有走远,就等着这个时候回来看他们被邪影啃光的骨头。
只可惜他和薛止都不是普通人,要让他们失望了。
要亮不亮的天像是被水浸过的宣纸,朦朦胧胧地透出点雪青色来,阴冷的风打天井四面墙壁后头钻了出来,无端端让人打了个寒噤。
穆离鸦走到门边张望,在他眼中,整座祠堂都被包裹在若隐若现的灰色雾气里,而这雾气非但没有随着日出的迹象散去,反倒有了越来越浓厚的架势。
“我连在乱葬岗都没见过这么厚的阴气。”他似是惋惜地望向那尚不明朗的天空,“可惜了。”
薛止没有接腔,蹲下身把手贴在一尺五寸见方的地砖上,闭上眼,表情十分认真。
“听到什么了?”
薛止拍拍手站直,吐出两个字,“鬼哭。”
周老二一行人闹闹哄哄地进了祠堂,提着棍子拎着锣鼓,不像是进了宗庙禁地倒像是逛集市,打老远就能听到动静。经过灵堂时他们谁都没有往边上瞅一眼,只顾着交头接耳,说些没头没尾的话。
“……是不是能安生一阵子了?”
凭借昨夜的记忆,穆离鸦很轻松就认出了周老二那把破锣嗓子。
“安生一阵子?差不多吧。”周老二兴致缺缺地说,“马上就要祭祖了,我和我家大哥正愁得不行,就有人自己送上门来。事先说好,这可不怪我,我都打算放他们一马了,谁让他们自己不长眼睛非要来招惹大爷。”
“周老二啊,你说就没人能解决这事了吗?都多少年了,我这心里总是毛毛的……”
“解决?年初那神棍见到了吗,进去前说得多好听呐,才一晚上,尸体被啃得连骨头都露出来了,光是收拾干净地上的黑狗血都花了老大功夫。”
“但这样也不是个事啊,万一官府的知道了……”
“知道怎么了?他敢管吗?”周老二扬高了声调,“这是我老周家的地,老子就是律法,天皇老子来了都不算数!再说了,真有法子谁肯做这种事,我这是为了村子里其他人能活下去,谁有意见站出来,站出来找老子对质,别私底下嚼舌头,我呸。”
“嘘,你小声一点。”劝他的人显然有些难以启齿,“……那些东西还在呢,万一煞到了怎么办。”
“我……”
鞋底落在石板上,啪嗒啪嗒地响,越过夹在石墙间的那条狭路也渐渐地远了。
穆离鸦抱臂倚靠在门框边上,冷冷地望着虚空中某个方向,脸色还是有些失血后的青白。
“阴气开始流动了。”薛止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侧,在他耳边低语。
“自然该流动。”穆离鸦手指点了两个方位,约莫是门廊和后厅的位置,“寻常风水局里地势由低到高,图一个子孙万代步步高升的吉利,可这里偏生什么都反着来,门廊到后厅,足足高了好几丈,再配上这一环套一环的逼仄天井,西开东闭,活脱脱一个聚阴盆,阴气鬼气,什么腌臜玩意都困在里面出不出。这不,难得有活人进来,那些邪物自然像见了血一样兴奋。”
他话音未落,那快要消散的脚步声转了个弯,再度清晰起来。
看样子是周老二等人发现了刑房的门锁被一分为二,来找此处的另一个活人兴师问罪了。
“周仁,周仁,听到就给我答话!”周老二的语气里透着股傲慢,隔着老远就叫嚷起来,显然是一刻都不能等了,“你聋了吗?听到就速度滚出来回话。”
“什么事?”
穆离鸦面上带笑,漫不经心地替兀自昏睡不醒的周仁回话。
这周老二或许是心烦得厉害,竟然一时没听出声音不对,“我问你,见到两个没见过的人没有?”
“噢。”穆离鸦明知故问,“怎么样的?是一个穿黑衣的,一个穿白衣的吗?”
“是,你今天怎么……”怎的这么多废话。周老二还未说完就下了庑廊的石台阶,正好对上穆离鸦的视线,“……你,你们还,还活着?”他眼珠子本就跟曝晒了几日的死鱼一样突出,这一吃惊简直就像是要掉下来一般,说完就捂住嘴巴。
“还活着,从这满堂的邪影手底活下来了。”
穆离鸦心不在焉地答,注意力却放在了别处:这周老二手、脸脖子上都染着斑斑血迹,最大的一块血印子印在脸上,从左到右,几乎将他整张脸都一分为二,有几滴飞溅的都要落到眼睛里去了,而他本人却毫无知觉一般,该怎么吹眉瞪眼就怎么瞪。
明明昨天夜里还没有这么夸张的,穆离鸦偏头看了眼薛止,薛止也注意到了这一变化,神情冷得像冰,嘴唇微不可查地动了动,像是说了个“杀”字。
就这么点功夫,天色又亮了一些,亮得足够看清周老二衣料上的铜钱纹样。
周老二携着一群人朝他们走过来,带起一阵浓得就像是在尸水了泡足了九九八十一天的尸臭,穆离鸦视线扫过去,发现他们身上或多或少都沾着粘稠的、洗不掉的血印。
若是只有一两个人倒还好,这么多人身上都带着厉鬼寻仇的印记,饶是见多识广如他都禁不住愣怔了一瞬——昨夜黑灯瞎火,他只知道这群人身上都有人命,哪里知道会这么多。
“你,你们怎么逃出来的……?”
周老二知道自己很有可能踢到铁板了,口气都不如刚才那般横,只是悄悄咪咪地举高了手里的灯笼,想要看看他二人是不是还有影子。有的话还好说,要是没有的话……
“你把我们关在那刑房里,不就是等着看我们被那红衣女鬼啃得骨头都露出来吗?”
穆离鸦每说一句,这群人的脸色就白上一分,当中又数周老二脸白得最厉害。
“估计是一开始就算计好了的,不管我们说什么你们都有理由把我们绑进来。”他微微一笑,“不巧的是某正好通一些阴阳之术,借里头那位身上的活人气逃过了一劫。”
这周老二等人明知刑房有鬼还把他们关在里面,或者说,如果没鬼的话他们根本不可能让两个来历不明的异乡人进入宗祠禁地。
联系其先前那通饱含惊惧的对话,不难猜出他们究竟是打得是什么算盘:他们指着用外姓人的血肉来喂饱那些永远不知餍足的邪物,填平它们对杀戮的渴望。可邪物终归是邪物,哪里是能够做交易的对象,尤其还是养在这诡异祠堂里的邪物,他们只能疲于奔命地寻找猎物。
“大,大师救命啊!”
知道他懂神鬼之事后,周家村众人看他二人的眼神都变了,从惊慌畏惧到仿佛找到了救命稻草。不知道谁起的头,第一个人跪了后,后头的人如秋后麦子似的,哗啦啦跪了一大片,都在求他降妖除魔,还他们周村一个清净。
“是吗?那就跟我来。”穆离鸦做了个跟上的手势就转身进了烛火幽暗的灵堂。
被当成旁衬的薛止侧了侧身子,让出一条路来,可这群人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敢顶上。
“进来瞧瞧,你们造的孽。”
穆离鸦转过身来,本就缺乏血色的肌肤在幽暗的烛火下近似透明,眼珠泛着不自然的深黑,笑容中充满了魔魅意味,“不进来的话,我可不能保证会发生什么事。猜猜看那些邪影在什么地方,又在不在看你们。”
虽说已过了五更天,可这天还未完全亮起来,鬼怪作祟也不是不可能。
周老二和身旁另一个面面相觑半天,最后还是对红衣女鬼的恐惧战胜了未知的恐惧,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一步三回头地走进了灵堂。
这天是一刻比一刻亮,远处绵延的青墙红瓦、石雕栏板的都清晰无比,唯独正厅绘云纹莲花的檐下斗拱、沉甸甸的乌木匾额像是雾气侵蚀了一般,怎么都看不分明。
“……哪来的风?”周老二下意识摸了摸脸,摸了手黏糊糊的东西,没想太多,抬头就看见头顶的丧幡纹丝不动。他眨了眨眼睛,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眼眶里像是进了东西,难受。
“我怎么不知道起风了?”
穆离鸦走在前头,慢悠悠地反问他二人风在何处。
“大,大概是我的错觉吧。”周老二磕磕巴巴地说道,哪里还看得出昨夜的霸王模样。
耍横这种事,跟鬼做是半点意义都不会有的。
“到了,来看看这口棺材。”穆离鸦一手搭在棺材顶上,“别想跑,跑了就真的没命了。”
隔着不算远的距离,薛止抱着剑拦在门口,谁要是敢往外跑就得先过他那关。
安静了半夜的棺材在他们二人过来的一刹那便应景地震颤起来。
不复先前的凄婉哀怨,那死了的女人发了狂一般地挠着棺材板子,发出阵阵凄厉的哭嚎,还大有愈演愈烈的架势。周老二一看这架势就吓得腿软,不过到底是坏事做尽的,比那吓一吓就尿裤子的周仁有出息不少,至少穆离鸦没再闻到尿臊气。
“这,这是怎么了?”周老二吓得嗓子都尖了,憋红了脸才问出这么一句。
穆离鸦敲敲棺材板,“如你们所见,尸变了,还挺厉害的。”他眼神含笑,不紧不慢地滑过他二人的脸庞,也不知是不是巧合,来的刚好是溅上血迹最多的两个。
“这才死了几天就这么厉害,等头七化鬼,只怕连某都止不住了。”
他一面说一面扣着棺材板,像是和里头那具女尸讨价还价一般,最后说了“成交”两个字后,女尸居然一反常态地安静了下来。
“敢,敢问高人有何见解?”
周老二脑子转得飞快,知道眼前的人不能得罪,“您要是能收了这女妖……”看女尸不再闹腾,他得寸进尺似的继续跟这白衣人讲条件,“像这种恶鬼,起码得让她魂飞魄散吧,不然为害世间就不好了,您说对吧?”
穆离鸦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绕着棺材走了半周,说出一句让他们二人恨不得拔腿就跑的话。
“她要分娩了,即刻开棺接生。”
“你说什么?你要开棺……分娩?”
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后,周老二险些话都说不利索,“不,不必了吧?”他干笑两声,想要驱散这如有实体的恐惧,“开,开什么玩笑,难不成死人还能生小孩吗?”
“就是就是,都死了这么久,就算生下来也是个会害人的小妖怪。”另一个麻子满脸谄媚的笑,只是这笑比哭还难看,“大师,你快些收了这妖怪吧……不说别的,这动来动去,怪瘆人的。”
“好吧,那就不开了。”
穆离鸦没再坚持,见他二人松了口气的样子便又慢悠悠地补了句,“既然你二位选择不开棺,那这事就没什么回转的余地了,自求多福吧。”
这周老二一口气还没喘匀就听到他这么说,险些没厥过去,“你……!”他指着穆离鸦的鼻子,你你你了半天都说不完一句话,“你这个……”
穆离鸦手指点着掌心,“你们不愿意开棺,某便如你们所愿,怎么就成了某的错?”
“你!”周老二气结,脸颊涨得通红,穆离鸦盯着那飞溅上的血迹,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血迹比起他们先前在天井那时要更加大了,都快占据周老二大半张脸孔,还有逐渐扩散的趋势。
“这事无解,二位请回吧。”
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周老二眼珠子转了两圈,换上副了然神色,“你要多少?”他眉宇间隐含着一股轻蔑,像是在说“我还不懂你们这种人吗”,配那满脸的血,显得格外狰狞。
穆离鸦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东西,“什么?周先生认为某是求财?”
“不是吗?二十两银子不能再多了,赶快给大爷收了这鬼东西!”装了半天孙子再装不下去的周老二一口咬定他在拿乔,几根粗短的手指头晃来晃去,就差没直接怼到他脸上。
“你们觉得自己的命就值二十两银子吗?”穆离鸦往侧面躲了躲,眉宇间隐含一分厌恶,“看来你们是真的看不见了。”
“你肯不肯?”
“某还是那句话,要么开棺,要么请回。”
“还不肯?好,实话告诉你,这生意老子不做了!”周老二火气上来,硬邦邦地丢下这句,转头朝麻子脸吆喝,“出去叫人,一起把这破棺材抬出去一把火烧了,老子还不信这个邪了。”
二十两银子抵得上普通人家一年的收成,他自认对这白衣神棍仁至义尽,是对方不识好歹,非要坐地起价,那么就别怪最后落得个人财两空。
麻子脸看周老二变回往常的霸王模样,心里头稍稍有了些底气,“好好好,我这就去。”走之前还朝着穆离鸦唾了口,“没本事就没本事,扯理由做什么,我呸。”
“你们身上都沾着她的血,等到头七晚上,她自然会来找你们。”穆离鸦从周老二看到麻子脸,血迹越来越大,都快要盖住他们整张脸,“一个都别想跑。”
麻子脸权当没听见,拔腿就往外走。
走出没几步,他终于意识到是哪里不对劲:他们来的时候外头天已快亮了,可此刻往外看去,青黛色的天暗沉沉的,没有一丝光,只有身后鬼火似的两点烛光,在阴冷的风中摇啊摇,晃得人眼儿疼。
“……怎么还不到?”他记得,来的时候自己整整走了三十七步,现在别说三十七步了,哪怕是一百三十七步都该有了,而自己和大门的距离似乎还是那么多,怎么都无法再近分毫。他一直跑一直跑,怎么都没个头,他想要回头看看,头都回到一半,骤然想起口耳相传的一句话,硬生生把脑袋扳了回去,后怕得背后出了一层冷汗,直把衣服浸透。
夜路莫回头,否则容易鬼上身。他回头若是看到周老二和那白衣人还好,看不到的话,他半点都不想看到自己肩头趴着个红衣女鬼。
眼看都要喘不过气来,他终于见到了门,门外一片灰霾雾气,看不到人影也听不到声音,他想也不想就抬脚跨过门槛。
……
周老二有些不耐烦地向麻子离去的方向张望。
虽说已下定决心要把这装神弄鬼的棺材一把火烧个干净,但和它同处一室,听里面的女尸捣腾还是让人心里毛毛的。他余光瞥见椅子上的周仁,不屑地哼了声。
不过睡着也好,省得醒了看到他要烧棺材又是哭哭啼啼好一通折腾。
“这麻子搞什么鬼,怎么还不回来?”就算灵堂内没有时计,他也渐渐意识到这麻子未免去得也太久了。觉得有些寒冷,他搓了搓手,顺带哈了口气,“妈的,就算是爬也该爬到了。”
他刻意忽略掉这安静得过分的环境。
——照常理来说,就算进到灵堂深处,也不该一点都听不到外边的人声。
他等了好一会,等得耐心耗尽,想着这棺材也不会自己长腿飞走,便打算自己去看看那麻子究竟在搞什么,怎么去了这么久还不见回来的……他才刚动了这一念头就听闻身后有动静。
“你……”他以为是那白衣人又做了什么多余的事,正要怒喝就看到丧幡后头滚出个人来。
那个人像是跌了一跤,正抱着脑袋低声叫唤。
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他认得这个人。
周老二瞪大了双眼,悄声喊了一句,“……麻子?”语气中充满了不可置信。
被叫到绰号的男人抬起头,“老二?”不是先前出门去的麻子又是谁。
“你,你怎么在这里?”周老二说话声都在打颤。
他看得很清楚,麻子是朝门的方向跑去的,怎么会从棺材后头的墙里凭空冒出来?
“我,我不知道啊。”麻子看清周边环境脸色也变了,“我明明是出了门的……”
“闭嘴!”周老二色厉内荏,险些吓到,“闭嘴,不要说这些东西了。”
“嘻嘻,嘻嘻。”
“谁在笑?!”周老二刚问出口就后悔了。
这是女人的笑声,银铃一般清脆,却饱含着无限的怨毒。
他盯着那口黑木棺材,面上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几分血色又没了,“……在笑?”
“嘻嘻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麻子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再度跌坐在阴冷的石砖上。
周老二还想说什么,突然看到某样东西,寒意沿着脊柱上爬:都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这椅子上的周仁居然还一动不动。该不会是……死了吧?
两个死人,只要这样想,他就觉得心里发毛。
“鬼打墙了。”
一直被他二人刻意忽略的穆离鸦适时地插话进来。
“看样子我们都被困在这个地方出不去了。”
对,还有这个人,周老二大跨步上前,扯住穆离鸦的衣襟,“我知道你有办法,让我们出去!”他恶狠狠地咬字,喷出一股股热气,“别跟老子耍花样,老子就算死,死之前也要拉上你垫背。”
穆离鸦皱眉,“你们还有一次做决定的机会,开棺,还是不开。”
本来周老二对他就不怎么耐烦了,一听这近似于敷衍的回答就更恼火,“当然是……”
“为了你的命,你最好谨慎些。”
穆离鸦抬手,两根手指搭在他手腕上,没怎么用力,周老二就觉得整条手臂麻得没有知觉,都不像是他自己的东西。
“你,你做了什么?”
即使松了手手臂也还是没有恢复知觉,周老二捂着手臂恨恨地盯着他瞧,还不等说出更多话来,麻子就又尖叫起来。
“老二,我的脸好痛,好痛,好痛啊!我好痛啊!”
“闭嘴,鬼叫什么?”周老二开口就是呵斥,没想到麻子突然抬起头来看他。
这麻子整张脸已糊满了粘稠的鲜血,一滴,两滴……沿着下颌往下淌,“我好痛啊,老二,我……我的脸怎么了?”他的手、脸上都是血,茫茫多的血。
“我的脸,我的脸……”他梦呓般地重复着这一句话,“好痛啊。”
“老二,我怎么了,你说啊?我……我是不是要死了?”他的眼神闪了闪,“老二,你怎么,满脸都是血……好多血,好多血,你……你看不到吗?”
听到他这么说自己,周老二将信将疑地在脸上抹了一把。
什么都没有。他正要斥责周麻子装神弄鬼,就看到自己掌心渐渐浮现出了血红色……血,都是血,腥臭的,温热的鲜血。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突然舔到了某种带腥味的液体。
“这是……什么?”
“是厉鬼的血。”
是谁在说话?他试图用袖子擦掉那些血迹,却怎么都擦不干净。后知后觉的,染了血的地方像是火烧过一样疼痛,他捂着脸,咬紧牙关才没有让自己大声呼痛。
而麻子已经缩成了个球,在地上疯狂打滚,想要借着冰冷的石砖来平息那业火焚身的剧痛。
“你的答案呢?”
穆离鸦半点不为他二人惨状所动。
“什么?”
被剧痛侵蚀,周老二已经快记不得对方问了什么问题。
“开棺吗?她要分娩了,急得很。”
什么恐惧什么顾虑都被抛到一边,只要能让这份痛楚停止,哪怕是让他做畜生都可以。周老二不停地点头,“开,开棺,马上就开!”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穆离鸦做了个“停”的手势。
上一刻还在肆意蔓延的血迹突然停了下来,周老二和麻子瘫在地上喘气,难以想象自己居然就这么被放过。
“早这么说就好了,差一点连我都救不了你们了。”
灵堂里手臂粗的蜡烛快要烧到了头,蓄满的烛泪一汩汩地往外淌,在桌子上凝固出层层叠叠的浪花来。
自打决定开棺以后,周老二和周麻子就一句话都不敢说,像拔光了毛的鹌鹑一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看穆离鸦绕着棺材,敲敲这里又摸摸那里,似乎在决定该从哪里下手。
“这棺材谁做的?”差不多看够了,穆离鸦一边做着开棺前的准备工作,一边状似不经意地与他二人闲聊,“手艺挺不错的。”
鬼门关前走了遭,周老二又变回了那副毕恭毕敬的哈巴狗样,先前那副横冲直撞的霸王模样反倒像是幻觉。他抻着脖子,胆战心惊地瞄了眼那口沉重的黑木棺材,这才讨好地说:“是……是村里的一个老师傅,几十年了,村里人棺材都是在他那定的。您要是看得上的话,等,等这事解决了,我带您去看看他呗?”
“不必了,某上无父母叔伯下无兄弟姐妹,要棺材做什么?”
这周老二马屁还没拍完就被穆离鸦不咸不淡地噎了回去。
他手臂随意地搭在棺材上,“松木棺,十页板,怎么着也刷了五六年的漆,用在白喜事上是再合适不过。可据我所知,这周容氏一介孤女,非富非贵,如此厚葬,也不怕折煞了?”
周老二被他说得白毛汗直冒,转头和麻子对视,发现他同样也盯着自己看,眼神惶惶不可终日,活像热锅上的蚂蚁。
“怎么办,老二,他……他知道了,他知道了啊!”要不是怕穆离鸦听见,麻子只怕要尖叫出声。
“闭嘴!”
周老二嘴上虽然不说,心中却对里头那个女人怎么死的门儿清。他瞥了昏睡不醒的周仁一眼,恨不得立刻上去把他摇醒质问他有没有说出些什么不该说的东西。但不管是有还是没有,他们都担不起事情败露的风险,一定不能让这两个人安然无恙地离开村子。他垂下眼睛,遮住那抹隐晦的凶光。不能是现在,现在他们还有求于他,等这女妖怪伏诛,他们再来好好算算先前的那笔账。
“我自有办法。”他朝哑巴比口型,要他安下心来,“这件事还留他有用。”
两个人都满脸血污,却又心照不宣地嘿嘿笑了起来。
另一头穆离鸦低头在怀中摸索,压根就没注意到他们之间的小动作。他摸出一把不过四五寸长、软皮革鞘、形状弯如满月的匕首,将其握在手中比划了两下,便从棺材的窄头边开始了。
钉子钉得极深,只露一个小头,匕首很难寻到着力点,而就算寻到也是个体力活,可穆离鸦脸上一丝难色都不见,只有手背上凸起的青筋显示他确实是在用力。
很快第一根钉子就被他这么硬撬了出来,比成年男子手掌还要长,掉在地上,清脆的一声响,后头还带了几声颤音。周老二他们风声鹤唳,当即哆嗦一下,紧张得瞪着穆离鸦手上的动作,生怕他突然叫他们过来帮忙。
不知道这匕首究竟是何种材料制成的,被人这般使用上头连一丝划痕都没有留下,更不要说折断,雪亮得可以照出人脸。穆离鸦甩了甩手腕,活动了一下就向着第二根长钉去了。
不多不少,十根钉子,一根根被他撬起,周老二他们也从一开始的草木皆兵到后来的麻木……他们浑浑噩噩地等,脑海中一直在重复那须发皆白老师傅的告诫,告诫他们万万不可动这十根钉子,等到再没有一丝响动才惊觉这便算是开棺了。
“过来帮忙。”穆离鸦揉着掌心因为太过用力留下的红痕,见那二人还是瘫在地上不肯动,“还是说你们不要命了?”
穆离鸦一人在窄头,他们两人在宽头,三人合力抬那沉重的棺材盖子。眼见这才刚漏了条缝,某种难以言说的气味就逸了出来:像是女子身上的脂粉香气,花一般的浓烈芬芳,宛如炎炎夏日,却熏得人眼睛发酸,难以忽略底下掩着的腐臭。
“呕。”周老二他们来之前用过早点,冲到一旁剧烈呕吐起来。
穆离鸦摇摇头,嗤笑一声,一个人将剩下的步骤做完。
好不容易等到周老二吐完回来,对上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红得发黑的液体没过简陋的陪葬品,也把周容氏身上惨白的寿衣染成嫁衣般的红色。
她面色苍白,两眼紧闭,双颊凹陷,泛着死人特有的青色,半点都看不出一刻钟前在棺材中搅得天翻地覆的气势,而在所有东西之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高高耸起的腹部。
周老二等人先前还不信女尸产子一说,等到这一看,不是要临盆了是什么?
“这是……血?”
穆离鸦面色凝重,低下头用匕首尖沾了些棺中的液体查看,“幸亏你们没有就这么把她葬了。”
这一棺材的血水,不说能不能烧着,光是下葬以后尸身不腐化为荫身就能危害千年,还有这饱含凶煞与怨气的红衣……他还来不及多想,周容氏便缓缓睁开了眼。
“啊啊啊啊啊啊!”
周老二和周麻子也看到了这一幕,忙不迭地跪下来磕头,一边把头磕得砰砰响,嘴里还不住叫着“菩萨奶奶”“周氏娘娘”等不着调的称呼,就差没给她当场供个莲位。
穆离鸦没有被他二人打扰,专注地与周容氏对视。
她没有眼白,眼眶内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黑,哪怕烛火落到里头也不反光。
“我如约让你分娩了。”
似乎是听懂了他说的话,那双通透的鬼眼里渐渐渗出血色的泪水。
眼看她已泪流满面,却无论如何都无法顺利产下腹内那个胎儿,穆离鸦叹息一声,“你这是要我帮你一把的意思吗?”
灵堂内的温度越来越低,呼出的气息凝成细小的冰晶,穆离鸦手中匕首毫不迟疑地朝着周容氏的肚皮划去,穿透那身厉鬼才穿的红衣,接触到底下的皮肉,触感如泥沼,如无数只看不见的小手捉住刀刃,不让他顺利地破开肚腹。他眼中青色火光一闪,那股看不见的阻力顿时消散,一下便划到了尽头。
“生……生出来了?”
周老二壮着胆子凑过来瞄了一眼,只看到周容氏腹部裂开一道大口子,里头像是什么都没有。
“生出来了。”
穆离鸦收回手,就在周老二要继续说点什么时,远处忽然传来嘹亮的婴儿啼哭,响亮得就如同刚从母体中脱离,呱呱坠地,被稳婆剪断了脐带,尚且满身污浊血迹,拖在手里那么一颠,呛出胎内带出的羊水,发出的第一声嚎哭一般。
似乎是被这声啼哭惊动,睡得天地崩于眼前而面不改色的周仁倏地从椅子上蹦起来。他面色恍惚,整个人跟失了魂似的踉踉跄跄往棺材前扑,途中不知道踩了什么东西摔了个狗吃屎。
雪亮的钉子就这么刺穿了他的手掌,血沿着流了下来。
原先还漂浮在四处的灰色雾气像是突然有了方向,流动着朝他们所在的方位聚拢,直到将他们所有人包裹起来,不见半点天光。
有那么一瞬间,穆离鸦听见了周仁饱含悲愤的呼喊,但是很快的,他们所有人都发不出半点声音,或者说就算发出了也再难传达到旁人那里。
呼啸的阴风穿堂而起,蜡烛的光火转为森森的青绿色,灰色的雾气越发浓厚,寒冷得如同提早进入了隆冬腊月一般。在这一片鬼哭狼嚎的惨状里,穆离鸦安静地站在原地,抬起头向着原本是屋顶的方向看了一眼,只是这次入眼的不是那下置莲花斗的瓜柱,不是刷红漆绘云纹的扶脊木,而是一片灰蒙蒙的颜色。
周老二他们的确说对了一件事,那就是死人是不可能产子的,而周容氏死前也只怀胎七月,远不到临盆的月份,但先前开棺时所有人都见到了了,她腹胀如满月,显然是足月之相,又的确在他的帮助下“分娩”了,毕竟那一声石破天惊的婴孩啼哭做不得假。
至于她究竟产下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大概也只有这周村的人自己知晓了。
因为守门的缘故,薛止不在他身边,也不知道有没有被卷入到这边的风波里。穆离鸦正思索着要如何破除这个局,忽得耳边叮的一声,清脆得如同击玉鸣钟,余音袅袅,久不绝之。
他猛地向那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是西南方,像是为了回应这一声响,他藏在袖子里的那东西也轻轻震颤起来。
那东西稍稍滑出来一些,单从外表看不出来具体是什么,只知道差不多一尺长,两到三指宽,被白布条包得严严实实,布条上密密麻麻地写着些蝇头小楷。
“是那里?”他反手握住那东西悄声问。
这一片不见天日的大雾里哪里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只有那东西震颤得越来越厉害,几乎要他手心发麻。他闭上眼,脸上浮现出了然神色,像是听懂了这无声的对白。
“是吗?”
下一刻,那震得人头晕脑胀的蜂戛然而止,阴气凝结成的灰雾也逐渐消退。等到眼睛再能视物,他发现自己正一个人站在小庭院里,不论是周老二他们还是那口装着周容氏的棺材都不翼而飞,不知道去了哪里。
没什么精神的太阳将青苔晒得边缘有些干枯,看样子已过了正午。
回想起他们进到灵堂里那时,外头才刚过了五更天,天蒙蒙亮,太阳都没出来,除非日月如梭,否则一整个上午绝不可能凭空消失。
高墙森森,他正要顺着走动看看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忽然就听见一阵叮叮咚咚的脆响。
原来是屋檐上占风铎底部的玉片正随着微风轻轻摆动。
夜里的景象和白天的截然不同,看见那熟悉的绘云纹莲花檐下斗拱,他才确定自己仍旧在那处处透着古怪的祠堂内。
只要他还身在祠堂内就好办了:这周家宗祠是个风水局,只是寻常人家设风水局是求财,这里的却是为了聚集所有不好的东西,但不论如何都是严格按照风水格局建造的,他看了一圈周围便大致推断出自己此刻正身处东北方一隅。
庭院不大,地上铺着见方的青石板,石刻栏板上是丹凤朝阳等吉祥事物,遥遥通向远处的仪门,而那门楼庑廊的尽头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怎么都看不分明。
除了没有人说话外,这里感觉不到半分阴气与污秽,非但干净得有些过分,甚至还能隐隐约约感受到阵阵祥瑞之气。如果不是被这层层叠叠的青墙遮住,他甚至能够想象得到,有三四间房深的正厅额妨梁驮之处凝结的一层黯淡功德金光。
这周氏宗祠真是选了个好地方,只可惜……思及此处,他面色浮现出讥诮的冷笑。
只可惜被不怀好意的家伙盯上了。
光是这短短一盏茶的功夫,他头顶就聚集起层层乌云,云层背后透着反常的亮光,远方传来隆隆的雷鸣,在这阒无人声的祠堂内要多瘆人有多瘆人。
穆离鸦知晓,这所有诡异事端一定和周容氏诞下的那个“胎儿”有关。
更何况他要找的东西就在西南方的某处,他绝不可能空手而返。
黑云越聚越拢,大作的狂风中都带了些潮湿的意味,远景都笼罩在薄雾之中。
四口天井一环扣一环,门开西处承接东方,内设庭院大同小异,哪怕平日里没什么事的时候,稍微不留心就容易走错路,忘了自己从何而来又要去何处。可这些说得都是一般人,等穆离鸦第二度回到先前所处的庭院,看见那缺了眼珠的凤凰,他便知道自己又遇到了鬼打墙。
这座祠堂仿佛自身存在意识一般,极力想要遮掩某些东西,不让他走出这层层迷宫般的回廊,想要将他困死在里头,直到大雨落下来。
雨落下来?他皱起眉头,直觉若不及时破阵便会错过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
周老二等人奈何不了这鬼打墙,但他又岂是会任凭这些鬼东西摆布的凡人?
天光渐黯,眼见云层中已有青色电光滑动,他从怀中取出个锦囊,倒出拇指大小的一物。此物黄中透黑,表层温润带光,十足地不起眼,若是有熟知药理或文玩的人看了,定能认出这是犀角。他指尖引出一簇青色火苗,就像感知不到灼痛般地将其置于其中焚烧,烧起阵阵不散、带清苦香气的青烟。
这青烟袅袅向前,穿过仪门,向着拐角去,顺着青烟飘去的方向,他当即上路。
犀角镇邪,早几年他还在穆家做大少爷时从某个有求于他的南蛮来客手中得了一整块,被他分成许多小块用在了许多地方,后来穆家出了事,兜兜转转下来,他和薛止朝不保夕地活,又借此数次化险为夷,到今日,这便是最后一块了。
不过说惋惜也算不上,他这短暂的一生之中,只为三件事感到过后悔。
兴许是忌惮这股青烟的缘故,虽说他没有碰到其他活人,不过这次总算再没原地兜圈子。
小小一块犀角足足烧了一阵路,烟雾随他穿过一扇扇窄门,走过些空着的门厅,来到侧面的廊庑。估摸着已朝着西南方走了一小半距离,他还要往前,忽闻前方有人声,顿时收住脚步,没有贸然上前打扰。
“道长,这样会不会不大好?”
说话的是个男人,声音粗糙苍老还带几分嘶哑,明显不像是年轻人。
他贴着墙,悄悄地探头往厅内瞧,发现说话的是个衣着考究的中年男人。
说是中年男人,可他的头发已白了一多半,勉勉强强梳成个发髻,整个人形销骨立,瘦得不成人形,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都能看出他面带菜色,嘴唇泛着青紫,显然是有病的。
这老男人说一句话就要喘半天,好不容易一口气喘匀了,不像是要断气的样子才继续说:“为何一定要夜里?而且这狮子……”
“这么说你是信不过老道了?”
这中气十足的声音来源于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他身着洗得泛白的靛蓝麻木道袍,身材颀长枯瘦,这么一瞧颇有点仙风道骨的意味。他口气也未有多么严苛,可就是无端端要人由衷地感到信服,“这么久下来,帮你治病续命,还救活了你那贪玩溺水幼子的又是谁?老道要是要害你们,还要耍这么些小手段吗?”
一提到这些事,这中年男人额头上汗就直往外冒。
“都……都是您,您大人不记小人不过,莫要与小人计较。”他点头哈腰,连连认错,“是小人多虑了。道长救小儿宏安一命,大恩大德小的此生难忘。”
宏安?周宏安?
周仁夜里便说过,周老二全名周宏安。这么说,这半截入土的老男人就是周宏安的爹了?
穆离鸦余光瞥见地上摆着的东西,用红绸不甚严谨地裹着,透过那露出的一小块轮廓,郝然就是昨夜里他在栏杆头见过的闭眼石狮子。
“还不快去……”老道士颇有些不耐烦地催促,途中话音一转,陡然变得凌厉起来,“什么东西?”
“道长,怎的了?”老男人还有些不明就里,跟着四处张望。
他病得很厉害,光是这么点事情就又逼得他不住地咳嗽起来。
穆离鸦低下头,顿时知道是什么暴露了自己:他手中的犀角烧得只剩一丁点,青烟在他身侧盘桓了两周,直直地就向着那两人飘去,或者准确点说,是朝着那青衣老道去了。
透过青烟的帷幕,他看见的不是那仙风道骨的老道士,而是一只瘦长身体、装模作样穿着长袍、尾巴尖都白了的公狐狸。这公狐狸翘着胡须,一副得意洋洋的狡黠模样,说话的同时分了三道叉的尾巴还甩来甩去。
“什么人?滚出来!”
看样子这就是那青衣老道的原型了——狐狸精,一只起码活了几百年的狐狸。
浑然不知自己原形已被人识破的狐狸老道见无人应答便亲自追了出来,眼看就要找到他藏身的地方,雷雨天的第一道雷就这么毫无遮掩地劈了下来,青森森的电光在青石板上留下焦黑痕迹,头顶是震耳欲聋的轰鸣。
白毛公狐狸盯着这碎得不能再碎的地板砖,耳朵竖起来动了动,看样子颇为犹豫。
就在这片刻之间,云间又是青芒一闪,狐狸吓得毛都炸了,只得老实地掉头回去。
而那一头,穆离鸦躲在墙壁的转角,连呼吸都屏住。他并非惧怕,只是不知道惊动了这幻境中人会导致怎样下场,所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忽地,青墙上被某样东西吸引了注意力。
几道划痕隐约组成了一个“止”字。他细长的手指在划痕上流连了半天,面上阴霾一扫而空,禁不住抿唇笑起来。他模样好,笑起来一如霁雪初晴,连灰霾的天都稍稍亮了些。
就算他瞎了也能认出这划痕是薛止留下的,薛止费心在这墙上留了字为的就是能被他认出来。光是想到薛止也在此处,他高高吊着的一颗心顿时落了下来,转而又化成了几分担忧。
这处时间流逝太过诡异,若是重逢以前薛止就犯了病该如何是好?
惊雷一道道地往下劈,知道的是要下雷雨了,不知道的只怕要以为有谁招了天谴。
屋内人说话的声音再度变得模糊不清,隐约能听见“没眼人”和“午夜”等字眼。
此时周家宗祠还没完全沦为魔窟,还在受什么东西庇佑,若是要想毁掉它,最好的办法就是引入邪祟污秽,让它们经年累月地污染这块土地。
这狐狸老道大费周折就是打得这么个主意:夜里阴气最重的时分,令盲眼人眼覆柳叶、外盖红绸,将这闭眼狮子安置妥善,便算是为这聚阴之局设了个引气口。
穆离鸦手中的犀角已烧掉了大半,只余下指甲盖那么大的一丁点,青烟在他身边打了几圈转,最后直愣愣地朝着前面某个放向去了。
他最后摩挲了一遍墙上刻着的那个“止”字,眼眸低垂,像在思考问题。
若是寻常的八门遁甲局,那么只要找到生门就能够脱身,可他要的不止是脱身,还有寻找到这迷局中的某样东西。
因为身在其中的缘故,他无法迅速看穿这风,为何种理由而存在,已经将持续到何时,所以万万不可在此过久逗留。
他再度循着青烟的指引上路,将古怪的石头狮子、狐狸老道和那面黄肌瘦的痨病鬼抛在了后头。
走出几步,他猛地回头,发现片刻前自己站过的墙角已消弭在了无穷无尽的漫漫黑夜之中,连一星半点痕迹都再看不出来。
不知何时沿途凭空多了几盏白纸糊的灯笼,随着狂风上下翻飞,里头一点要熄不熄的火光,反倒衬得他手中那点青绿色火光越发黯淡。
就算是个傻子也该看出点请君入瓮的意味,遑论是他这生来就与神鬼打交道的人物。
他循着纸皮灯笼照亮的这条路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总算见到刷绛红漆的廊庑与四四方方的天井,南边东边各有仪门市道连通,只是夜色深浓看不清门后景象。
这周氏宗祠是典型的品字格局,四口天井环环相扣,刑房那处暂且不提,正厅面阔四间进深三间,独占最大的那口天井,这处多半就是他们昨夜不曾踏足的另一处小天井了。
不同于先前一路上的死寂,这天井里月色疏朗,偏厅里隐隐透出点人声和灯光,好不温馨热闹。
有了之前的教训,这次穆离鸦可谓是万分妥帖,半点脚步声都没有发出,悄然靠近了连接着的偏厅,就靠廊柱遮住身形,将里头人说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看样子你是不觉得自己有错咯?”
这喘得堪比拉风箱的破锣嗓子不是那得了痨病的老男人又是谁?
他心头疑云渐起,便稍稍露头看了眼。
偏厅里人不少,有男的也有女的,痨病鬼应该是地位最高的,坐在椅子上,手里端着茶盏,说一句话就要喝一口茶润嗓。他比之前看过的还要憔悴,面上已寻不到一点血色,连衣衫都撑不起来,完全就是一具蜡黄的人皮披在骨头上。他左手边站了两个青年男子,其中一个是他们之前见过的周老二,另一个仔细看,五官容貌和周老二颇有相似,应当就是他那个大哥了。
至于右手边那浓妆艳抹梳盘桓髻的中年妇人,不用猜便是周氏主母,两兄弟的娘了。
跪在地上的女人衣衫凌乱,浑身是伤,尤其是一张脸,哪怕从穆离鸦的角度只有一个侧脸,也肿得不成样子,根本看不出是美是丑。
“我有什么错?”兴许是长久水米未进的缘故,她嗓音沙哑,也没什么力道,“我有什么错,那男人不过是讨口水喝,我隔门将葫芦递出去也有错了么?”
“满口胡话!不知廉耻!”痨病鬼气得浑身发颤,想也不想就把手中茶盏砸了出去。他痛苦地皱了下眉,像是在酝酿某种情绪,抬起手想要喝茶便想起茶盏已被自己砸了出去,好在另一头大儿子迅速递上了另一盏茶,他连喝了两口才缓过劲来,抬手指着女人激动地喊:“老二说看到那男人在你房内逗留了一炷香的时间!咳咳咳……还有从你衣物中搜出的男子私物又要如何解释?!”
茶盏不偏不倚砸在她额角,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她瑟缩了一下,血从额角滑落,糊到眼珠子里,模样无端端带了几分狰狞。
“是,是老二……这样说的?说我……不守妇道?”她语气里渐渐带上了癫狂,“他这样说我的?他怎么敢,怎么敢!他怎么敢这样说,当着他大哥的面!”
说到最后,要不是有人在身后按着,她几乎要站起来扑过去将周老二撕得粉碎。
“周宏安,你这个畜生,你会遭报应的!”她手脚并用,冲着周宏安又是咒骂又是嚎叫,就像疯了一般。
“嫂嫂,你就少说两句呗,看看爹被你气成什么样子了。”被人这样叫骂,周老二半点不慌,巧舌如簧地为自己辩驳,“我畜生,那你不是畜生的嫂嫂?再说你自己做下的丑事,还怪我告诉爹娘不成?我要是帮你兜着,岂不是对不起我那从小对我照顾颇多的大哥?”
他眼珠子一转,做出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来,“嫂嫂,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们一句句把话说清楚,你为什么要这般恨我?”
被按在地上的女人死死瞪着他,恨不得生啖其肉,“你,你,你……你做了什么你自己不清楚吗?畜生,你迟早遭报应啊!”
“讲不出来是吧?”周宏安得意地晃晃脑袋,“那轮到我问你,小慧儿是我哥的亲骨肉吗?”
这个问题一出,门外的穆离鸦看得清清楚楚,他们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痨病鬼身子一颤一颤的,喉咙里是压抑的呼哧声。
他正在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怒火。
“老二。”
“什么事?”
那中年妇人沉沉地开口,“把那贱种给我带过来。”
周老二瞥了女人一眼,朝着角落里那竹篮去了。
看样子孩子便是这周家大儿媳唯一的软肋,她顿时止了哭闹。
“爹,爹,我求求你,慧儿真的是阿大的亲骨肉!”
她一下下地磕着头,磕到先前被砸伤的地方也不皱一下眉头。
“嫂嫂,你不会想着要滴血认亲吧?”周老二是时候地说起风凉话,“闹呢,你流一滴血我流一滴血,看能不能融在一块?”
她恍若未闻,一口咬死这孩子是周家老大的种。
求到最后,她也不磕头了,梗着脖子朝向那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软弱男人。
“阿大,连你都不信我么?”话语中无限酸楚与委屈。
她的夫君侧了侧身子,“我……”
“贱人。”
中年妇人抢在儿子之前呸了口,一把抢过周老二怀中襁褓。
为了不让其啼哭,婴孩口中被人塞块破布,老半天才发出微弱的哭声。
“这野男人的孽种,我老周家留不得!”
她手臂高高举起,用力地将手中那一团摔向了青石板砖。
那一声闷响,连门外的穆离鸦都禁不住闭了闭眼。
一个还在喘气,还在哭的婴儿在他面前被摔死。
女人跪在地上,望着那摔得血肉模糊的婴儿,半天都抬不起头来。
“母亲,差不多了吧。”
听清说话的人是谁以后,她猛然抬起头。
她的丈夫,正一脸讨好地朝自己的母亲笑,“差不多了,母亲,您再动怒伤了身子,这事差不多就行了。”他弓着背,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中年妇人面上神色,确定她没有厌烦才继续说,“我把阿宛带回去,好生管教……您看这样成不?”
他说完后,想要冲女人使眼色,看到地上那摊肉泥,跟火燎了一般连忙别过脸去。
“阿宛,你……你就认个错,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摆出副苦相,唉声叹气的,“我信不信你有什么干系,你发誓今后跟我好好过就成了。”
她瞪大了眼睛,像是根本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那是……”你的骨肉。
“个女娃儿,没什么,没了就没了,你还年轻,还能生养……你好好跟爹娘认个错,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啊?”
那浓妆艳抹的中年妇人嗤笑一声,点了点大儿子额头,“也就你把这小蹄子当宝了。”她乜斜着眼睛,“老大都给你搭梯子了,还不顺着下来?”
“阿宛……”
“好,”女人反常地笑起来,“好得很。阿大,好得很啊……”
她话音未落,身子就一歪,倒在了地上,和那团模糊的血肉相映成趣。
这死了女儿的女人,终于是咬舌自尽了。
剩下其他人怎么忙碌穆离鸦都没兴趣再知道了。
他留意到院落里不知何时起了和先前灵堂那时无异的灰雾,阴冷又诡异。
灰雾源源不绝地涌进周家大儿媳的尸首里,直至将她完全包裹起来。
周家其他人说晦气的晦气,嬉笑的嬉笑,仿佛一个与他们朝夕相处数年的人死在他们面前根本算不得什么大事。
穆离鸦很清楚地看见死人的身体里脱出了一个全新的人形。
她穿着一身红衣,长长的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青白的面孔。
那不是什么新丽的红,而是更加污浊的颜色,就像凝结的血块,像暴风雨前暗红的彤云。
她转过身来,正好对上穆离鸦警醒的目光。
那是一双到死都不曾闭上的眼睛,蓄满了憎恨和怨毒,红色的血泪顺着脸颊滑落。
“你能看到我。”穆离鸦懒得再遮掩,反正也没什么好遮掩的。
他手中的犀角烧了那么久,早在先前某一刻就彻底熄灭,连一星半点灰烬都不曾留下。
不死不休。他看着红衣邪影朝自己走来,每一步都无比拖沓。
嗒嗒嗒,嗒嗒嗒,前夜里在灵堂中听过的脚步声重现。
这一次他身边没有薛止,更没有吵闹不休的周仁。
阴寒的气息越来越重,像是有所感应,他藏在袖子里的那东西再度震颤起来。
他握住它,哪怕隔着好几层,都能感受到那滚烫的温度。
穆离鸦记得很清楚,他最初知晓邪影这物是在八岁那年。
穆家本就不是什么大家族,祖父膝下两子一女,大伯缠绵病榻,小姑远嫁,全部家业就压在了父亲的肩头上。
他娘亲去得早,父亲没有再续娶,终日忙于剑庐大小事务,一月都不见得能回来一趟,他是由侍女和祖母抚养长大的。
七八岁正是急需同龄玩伴的年纪,他不是不知道偏院住了个与大他两岁的男孩子,姓薛,是他父亲故人之子 ,但长辈们总是告诫他不要去往那边打扰人家养病,而且他先前也见过了,那少年沉默寡言,木讷得很,不像是能和性子跳脱的他玩到一处的样子,久而久之他就不再往那边去了。
父亲有两个弟子,都是外人,拜师以后才改姓的穆,其中一个名穆衍,与他关系还算亲近,总是会偷偷给他带些精巧的小玩意,说点外头的见闻逗他开心。
他最期待的就是每年春末夏初父亲他们带新铸的剑回穆家祭祀的环节。
那一年他们带回了两把剑,说分别是两位弟子所铸,因品相不错的缘故可以进穆家剑祠,而他父亲这一年都未有可以留下的成品。
还未正式学过如何铸剑的他被叫到祠堂里观摩,两把剑其中一把是极其风流秀丽的短剑,长一尺八宽寸余,剑刃在日光下泛起迷醉的红,就像捏碎了大孤山深处的云锦杜鹃染就的。
“这个怎么做到的?”
他觉得新奇,正欲伸手触碰就被那大他许多的少年眼疾手快地拉住。
“大少爷,你可饶了我吧。”穆衍脸拉得老长,愁苦地说,“这要是让你爹也就是我师父知道了,我非得在剑庐前头跪一个月不可。”
他虽是个喜欢折腾人的混世魔王,但还算听得懂人话,看他是真的不想让自己碰便老实收回手,“那你就告诉我,这个是怎么做的。”
当时他只是觉得这剔透的红实在好看,根本不曾想过背后的种种缘由。
穆衍见没有其他人,便压低了嗓音快速地说:“是邪影。”
“邪影?”
因为身上流着大妖的血,他从记事起就能见许多常人不能见之物,可他从未听说过邪影这种东西。
“大少爷还是不要这么早知道的好。”
“怎么?”他不解。
穆衍收了那副没什么正形的惫懒模样,难得正经地说了一句话。
“那些朝不保夕的女子的苦楚,哪里是现在的你能够明白的?”
“我怎么不明白?你就不能别卖关子,直接告诉我吗?”
“算了吧。”穆衍笑容里透着些难以言说的揶揄,“穆少爷你今年才八岁,女人的事对你来说还太早了一些。”
之后不论他再怎么问,穆衍都不再和他多说半个字。
他眼不下这口气,在穆家的藏书阁里泡了好几天,找到本提到邪影的古籍就迫不及待地翻开。
穆衍不告诉他,他就不会自己去找了么?
书中说,邪影是由含恨而亡的女子在魂魄未散时吸纳大量阴气秽物所化,多见于乱葬岗与秦楼楚馆,是至阴至邪之物。可即便知晓了邪影是何物,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穆衍不肯让他触碰那把剑。他去问祖母,祖母笑而不答,去问相熟的侍女,侍女只是笑嘻嘻地塞给他一块糕点。
再后来发生了那些事,他到了可以跟父亲学铸剑之法的年纪。
从出生那一日就决定了他是穆家唯一的继承人,所以父亲对他的严苛不是对其他人可以比的。
他没日没夜地待在剑庐里,唯一的陪伴只有那个姓薛的少年,直到十七岁那年,他第一次作为穆家的主人进入到剑祠内部。
他再度见到那把由邪影铸成的短剑,这一次没有任何人再来阻止他了。
在指尖触碰到那锐利如往昔的剑锋的一刹那他就明白过来,为什么当年穆衍会那样说。
一个被玩弄蹂躏,被心上人背叛出卖的女人到死都未曾消散的深深怨恨,哪里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小孩能明白的?
新生的红衣邪影像是还不能适应这死去的身躯,每一步都走得无比拖沓沉重。
她身上散发着死人独有的腐臭,沿途廊柱石砖上都结起薄霜。
他们身后,周家其他人的说话声变得渺远而模糊,只有明黄的灯火晃晃悠悠。
穆离鸦无言地注视着她,忽地想起昨日后半夜,月光照不进来的灵堂里,蜡油的浓烈气味萦绕在鼻息间,他靠着薛止温暖的身体,于半梦半醒间听到的哭泣声。
她们都是为了什么而在无人深夜里哀泣?
红衣邪影艰难地跨过了高高的门槛,与他面对面地站着。
预想中残暴的袭击没有到来,她的嘴唇颤动了两下,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不属于人类的血脉在他体内静静地燃烧,手中的东西倏地安静下来,不再躁动不安。
“你是要我跟着你来,”他意识到自己能够领悟对方的意图,“不然就来不及了,对吗?”
或许一般人不会答应这诡异请求,可他又岂是一般人?
他在这诡异的迷局中跌跌撞撞地走,往后又再无犀角指路,不如看看这邪物究竟要带他去往何方。
“那就走吧,你来带路。”
红衣邪影走得并未有多快,可他就是要一步不停才能勉强跟上。
离开了那风清月朗的院落,狂风几乎要将屋檐上的琉璃瓦尽数掀起,浓密的乌云逐渐聚集,天空潮湿晦暗得如同打翻了哪家的砚台,蜿蜒的电光直直垂落到远处的山头,半晌过后,暴烈的殛雷仿佛贴着人耳朵边炸开。
天雷将青石栏板炸得粉碎,穆离鸦不慌不乱,仍旧紧紧跟着前面那邪物。
所有的风水格局都乱了,一条条走道黑黢黢的,没有半点光,即使是他也不知道会连通到何处。
到处都是细细密密的人声与嘈杂,被呼啸的风声掩埋,仍旧不死心地往他耳朵里钻。
而在这之中,他又听到了那一阵阵叮叮咚咚的清脆声响,从许多个方向传来。
是雾,他警醒地张望,到处都是那朦朦的灰雾,而他要找的东西就藏在其中。
蛛网似的雪亮电光将这方天地照得亮如白昼,而那红衣邪影不翼而飞,不知去了何处。
他站在宽阔的街道中央,前方是晃动的人影。
“……周仁?”
他想问他有无见到薛止,话刚出口就敏锐地意识到这不是他几个时辰前见过的那个周仁。
那个周仁披麻戴孝,一身缟素,而这个周仁洗得泛白的灰蓝色袍子边角磨得起毛,不起眼处还打了两个补丁。
周仁看不见也听不到,只是扒着紧锁的大门,跟只壁虎似的。
“周老二,周宏安,放她出来,快些放她出来!”
穆离鸦抬头,乌木匾额,赫然是昨夜见过的式样。
周式宗祠,四个鎏金大字沉沉地压在他们头顶,如一片怎么都不肯散去的阴云。
“放她出来!”周仁声嘶力竭地喊着,脖子上爆起条条青筋,攥紧了拳头砰砰砰地砸门,“周老二,放她出来!听到没有!”
他从未在穆离鸦他们面前展现出这一面。
穆离鸦在灵堂见到的那个男人即使呐喊也是隐忍的。
此刻,他就像任何一个被逼到绝境的男人,明知是徒劳的也不肯放弃,“周宏安,我给你做牛做马,放了阿清,只要你放了阿清,我做什么都可以!我做什么都可以,哪怕把我这条命给你都可以!”
“她是我的妻子,我是最知道她为人的。我的阿清绝不可能与人通奸,一定是你们误会她了!”
那扇紧闭的乌木门后头久久无人应声,周仁的嗓音哽咽起来,“她怀了身孕啊,她怀了身孕,还有不足两月就要生产了啊……”他的眼眶通红,怎么都不肯让滚烫的泪水滑下来,“她就要生产了啊,那是我的孩子,我和她的孩子啊!你不能让我家破人亡……”
像是察觉到什么,穆离鸦转身,发现那周家大儿媳化作的邪影正静默地自己站在身后。
她目光落在周仁身上,表情没有半点变化。
只是穆离鸦读懂了,这是悲戚,是一个生前被丈夫抛弃的女人不可企及的愿望。
她也曾盼望过被丈夫这样寻找、需要甚至是相信着。
如果当时周家老大对她展现出了哪怕一点信任和支持,她都不至于走上这条路。
“我们就这样看着?”穆离鸦已然知晓这故事结局。
在这迷局之中,不论做什么都只会是徒劳。
邪影摇摇头,朝着院墙走去。
院墙就如水做的一般,根本就拦不住他们。穿过院墙,将周仁的幻影甩在身后,跟着邪影左右穿梭,等到前方豁然开朗,穆离鸦一眼便认出这是昨夜的刑房。
刑房房门大敞,穆离鸦一眼就发现周老二和周麻子二人,他们身后还有些人,可大多面目模糊,难以分辨。
至于那跪在地上的孕妇应当就是生前的周容氏了。
“跪好了。”周麻子在周容氏肩膀上按了下,她身子晃了晃,靠手臂支撑不至于肚皮着地。
“你看到了吧,看到那女人根本不是掉河里淹死的,对吧?”
周老二抡起角落那根手臂处的大杖,掂了两下重量。
“我……我没有。”周容氏恐惧的摇头,“我没看到,什么都没看到。”
“说谎。”
沉重的木头几乎要将女人纤细的脊背砸断。
“啊——!”
“想撺掇你那不成器的男人报官?告诉你,在这村里老子就是天理,你逃不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