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又要纳后宫了。”
望霁先侧身朝里卧在床上,想着近来二人的隔阂,猛然坐起身来,脸色煞白,“别,别胡说。”
“是西南侯王的女儿,封号都选好了,叫作青嫔。”
望霁坐在床边,深吸了几口气,“初雪,帮我梳妆,我要去御书房。”
初雪“哎”一声,扶着她坐到梳妆台前,她一路着急忙慌地跑来,就是为了把这惊天的消息告诉望霁,可说完了呢?她觉得自己莽撞了,“娘娘,您打算?”
一双小嘴紧紧抿着,望向镜子,像要望穿自己,她打算?打从决意跟他来京城开始,她所有的指望就只有他。一手挪到台子下的抽屉上,手背触到冰凉的铜拉手,又缩了回来。肩头被披上一件素白的大氅,“不,拿那件大红的来。”
一身赤红,如同他们在梅岭山的雪地里相遇一样。
身体还未痊愈,脚步却很快,初雪在一旁竟然总也跟不上,跑一段儿才追上扶她一下,便又被甩到身后,“娘娘,不急,不急这一会儿……”
御书房门口的宫人见到风尘仆仆的晴妃,面面相觑,而后低下头,连通传都小心翼翼。
“你在外面等着。”说着,自己踏过有自己小腿肚高的门槛,哪一次,都没有这次这样如履薄冰,她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在等着她。
子煦,还和早上同她告别时一样的神色,不喜不悲,正凝神看奏折。
“皇上!”望霁立在他跟前,从前他说她不用行礼。
子煦的头慢慢抬起,“身体好了?”没有惊喜。青莲前脚走没多久,后脚望霁就拖着病体来了,还苍白着脸,大眼睛扑闪扑闪的满是责备,后宫里没什么秘密能瞒得住,他不傻,看得懂。
“听说,后宫又要多一位青嫔?”
放下手中的笔,子煦在椅子上伸展了身体,点点头。
方才一直绷着的望霁,这会儿瞬间觉得全身都软了,强撑着立在他眼前,尽管希望已经非常渺茫,可就在方才,她在内心当中仍然期盼只是讹传,期盼到了这儿,子煦能一个摇头,否定掉所有的不快,是她想得太美好。“那我呢?”
“仍然独宠你一人。”子煦抬眼和她对视,灼灼的目光望向她。
望霁摇头,“说好的,再没有旁人……”
“望霁,西南现在数十万人没有粮食——”
“说好的!”望霁冲站起身的子煦大叫一声,“要么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要么买我做妾,不得再有别的妻妾。”
子煦朝她探出手,想要握住胳膊,“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么些人饿死病死,我是他们的皇帝,是他们的天。”
“你也是我的天。”望霁定定看着他。
“所以对你,什么都不会变。”
一把甩开他的手,“你早先娶了妻;现在又违了誓。什么都不会变?我还有什么?”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她想起寻清的话,他总有一天习惯了厌烦了,会有别的欲望,女人、权利、江山,能引起人欲望的东西太多太多。“你说你爱我,爱到放弃自己的生命和整个周朝,那么现在证明给我看。”
“你不要胡闹!”子煦勉强一笑,“我不能为搏你一笑,让这么多子民丧命,现在根本不是你和他们之间抉择的时候,你好好的在我身边,至于青嫔,不过是个名头而已,你在担心什么?”
“我胡闹……”望霁低下头。
门外有交泰殿的侍女求见,子煦也不知和望霁再怎么说下去,便传侍女进来。
“皇后娘娘今天早晨昏厥三次,补血益气丹变成了一天一粒,眼见就要没了,再要配齐药方着实费劲,请求皇上——”
不待来人说完,子煦便吩咐瞿福,内务府出五十个人,挑最细致周道又博学多才的,听候交泰殿差遣。
冷雨吟,子煦吩咐完,脑中浮现出她总浅笑的样子,从来不要求不拒绝,心里泛出淡淡的愧意。一抬头,自己心头的望霁,对他怒目而视,脸色因为愤怒而发红,他们无话不谈,这会儿她怎么钻进死胡同,道理都说不通呢?
望霁突然“扑通”一下跪倒在他跟前,“是,西南的百姓可怜,若是纳青嫔能救他们,就去救吧,可皇上既然发了誓,就不能不守。”
“你想我怎么守?”子煦一手撑住下巴,心头隐隐的不快。
“既然做不到没有旁的妾,那么我要做正妻,皇上废后重新册封吧。”边说边又抬起头,“我的要求本就在那儿,任你挑一条自己办得到的。我从锦城千里迢迢跟着你来到这儿……”
茶盏掷在她面前,碎了一地渣子。“你是我的晴妃,我只恨不能让全天下知道你是我心尖上的人,除了皇后,整个后宫没有人地位比你高,就连她,也迁就你让着你,但你好好想想,自己担不担得起这个封号,整天小肚鸡肠都在算计些什么?初雪呢,叫进来。”
“我本来只是山间的一个猎户,不知诗书不知礼仪,本就不想要什么地位,也不想做什么晴妃,因为你心心念念让我来,现在不过多久,厌了吗?还是因为我们没有孩子?”望霁说的话开始戳心了。
初雪在望霁身后磨磨蹭蹭,不愿近前。
子煦指指她,“伺候你们家主子回去歇着。晴妃,你跪安吧。”
跪安,这是子煦头一次这样要求她。她整个身子伏在地面,连额头都触到坚硬的地面,不知多久,被初雪从地上扶起,看到的天、地、人影,都是旋转隐约的。她气极了,浑身发颤。低头看举到自己跟前的右手,来到京城,她几乎丧失了自己所有的灵力,现在,即使屏住呼吸和意念,指尖大概也只能现出短短一截爪子,她太虚弱了,不知不觉中,连杀他都办不到。
“娘娘,别气坏了。我方才听到御书房外的宫女说了,皇上根本就不喜欢青嫔,是奴婢莽撞了,应该问清楚了再告诉您。今天皇上召青嫔来,就是要提前给她立个规矩,原话虽然不是亲耳听到,可青嫔出来时的样子奴婢亲眼见到了,但凡皇上稍微温存些,她断不会那样,您别气了。”
“有什么不同吗?”望霁的神情突然空洞而茫然,一个青嫔算得了什么,可她引出子煦真实的样子。
无论初雪怎样相劝,望霁只静静坐在梳妆镜前。她的手一直按在抽屉的雕花面上,那里头,有灵狐皇族灵殿上供奉的妖刀,那把老祖宗传下的刀,能够代替她的利爪,剖开他的心。
这一夜,子煦不出意外地没有宿在昭阳殿,听说去交泰殿探望过皇后之后,他独自回到飞霜殿。两座宫殿间的半月门被关上,这是他的态度。
坐了一夜,双眼黑了一圈,脸色却越发白皙,待到天色微明,望霁招呼初雪为她梳洗。
初雪手上不紧不慢地忙着,透过镜子观察她的眼神却灵巧得很,“娘娘,您要干什么?一夜没睡,又不用去给皇后请安,这么早去哪儿?”久久都没有回应,她看一眼镜子,望霁低头冷笑,笑意冷彻肺腑。“娘娘!”
见头发盘好,望霁又往头上插了个琉璃簪子,对着铜镜摆动了几次头,才显出满意的笑容,“还把那件红色的大氅拿来。”披在肩头,从竹径中走过。
飞霜殿的宫人们见到她早早来到皇上寝殿前,有的担忧有的欣喜,忙让人进去传话。
里头顿了片刻,“让她进来。”子煦的声音早已透过窗棂传出。
望霁脸上挂着笑容,不是御书房中的冷笑、也不是浓情蜜意的甜笑,而是如同初见时微微一笑,踏进寝殿。
子煦显然刚醒,坐在床边,看到她时一滞。
“我来帮皇上更衣。”从侍女手中接过朝服,从里到外,一件件为他穿上,手指轻轻从他的喉咙、前胸抚过。
☆、弑君(一)
子煦的咽喉,随着望霁的抚摸而颤动;子煦的胸膛,随着望霁的触摸而起伏。
透过鲜亮的朝服和鲜活的肉体,她能够想见皮开肉绽,鲜血四溅的血腥,她渴望他的鲜血和心脏。
手指突然被他的手掌重重覆住,“望霁——”
她猛地抽出手,跪在他跟前,头低到地上,“皇上,昨天在御书房,是臣妾糊涂。”二人之间,她从没有自称过臣妾,因为他不喜欢。这会儿语气生分又恭敬,谁说她不知礼仪。
赶在子煦俯身扶她起身前,望霁已经重重磕头,“臣妾告退。”不等初雪扶,她已经决然地走出寝殿。
子煦望着地上拖曳的裙裾,消失在门槛背后,像一缕光,从他的眼前黯淡。
这将是忙碌的一天,不光有南方赈灾,西北方也出了一起不大不小的乱子——驻扎在玉州城外十里的西北军左军旗下两个百户长,酒后从军营驻地闯入玉州城抢掠,被城中巡捕扣押打入大牢,引来几百名兵士围堵玉州城。这定是引得一场朝廷辩论的事故,子煦已经能想到堂上剑拔弩张、混乱不堪的样子。他强自振作,走向大殿。
这一天对望霁来说极其漫长又短暂。漫长是因为,她在昭阳殿里缓慢地散步,用指尖触碰过一花一草一枝一叶,窗棂上的结疤,门楣上的雕花,她都抚过去,细致到要将这里的一切刻在心里;短暂是因为,她害怕夜晚的到来,于是太阳以飞快的速度绕到上空,而后无可逆转地沉向西方。
昭阳殿的院子里有个小亭子,需要踩着几阶石阶上去,于是就凭空高出一截来。夕阳西下之后,望霁披着自己的大氅,独自坐在亭子里望向刚上灯的宫城。庞大的阴影下,红色的排排灯笼,勾勒出宫中甬道的走向,蒙上低沉暧昧的光晕。
她看得到,两盏灯笼,从御书房出来,速度很快,仿佛能看到子煦矫健的步伐,往飞霜殿去;另一头,今天刚进宫的青嫔住的幽梦殿门前,出现两排喜庆的红灯笼,徐徐地向飞霜殿移动,是青莲在款款走向她自己的洞房花烛夜。
直到两排灯笼停在飞霜殿前熄灭,她才轻轻呼出一口气。起先初雪不知她在看什么,到后来也明白过来,在一旁又焦急又紧张,劝了无数遍,“娘娘,外面太冷,我扶您进屋,这儿没什么好看的。”没有任何回应。
“宫里好没意思,我想走。”望霁淡淡地说,仿佛自言自语。
“走?走哪儿去?”初雪低头俯身,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不想待在这儿,想出去,出皇宫、出京城,去过自由自在的日子。”望霁的心情很晴朗,像要高飞的鸟一样洒脱。
初雪看得一愣,嘴角向上挑了挑,“娘娘怎么说笑呢,这儿里三层外三层的侍卫,往哪儿出去?快别瞎想了,您已经入了皇上的后宫,要走丢了,皇上不把我们统统杀掉啊?”“皇上”二字一出,她即刻知道自己失言了。
望霁脸上蒙上一层阴翳,“有点儿冷,你帮我拿个手捂子来。”
初雪流露出犹豫,她不想把自己的主子独自留在肆虐的北风中,遥遥看别人的洞房花烛夜。
“快点儿!还有手炉。”望霁抬眼瞥她一眼,“冷得很。”
“是是是。”初雪拗不过,一路小跑着往寝殿去。
所以,这就是结局了吧。望霁慢慢在亭子里站起。人就那么短短的几十年生命,居然都做不到守誓;而她的祖母,想念那位丧生在她手下的公子想了几千年,也只因为她在他变心之前下手了吧,于心不忍,心存愧疚,要是拖到后来,真恨不得挖烂他的心。
抽了抽鼻子,虽然气急,她终究没有对子煦下手,有什么意思呢,刚剖开他的胸膛,侍卫们就把她割喉了,最终,什么也捞不着。倒不如现在,也算是个好聚好散吧。也好,她遂了自己的心愿,犯傻了一次,有了教训,现在收手,还来得及再骗个男人,挖出他的心,得到不死的灵魂,回到西南的山林。从今往后都知道,人间没什么值得留恋的,往后,她自己有了孩子,还能言传身教。
侍卫是不会放她出去,可是一只狐狸呢,转眼就消失在宫门边,谁会留意呢。她已经很累了,大概会变成一只疲软的小狐狸,好在她有的是时间,慢慢走,总能走回西南去。
她对着满院冻结的小桥流水,一手抚在腰间的妖刀上,慢慢闭上眼,这儿的华丽宛如一场梦,再睁眼,就和她这只狐狸无关了。身体逐渐前倾,舒缓自己那身皮囊。
全身忽然一紧,被紧紧裹住。大惊失色,右手抽出刀,向后捅去。
“又生闷气——”后半句话生生闷在喉咙里,是子煦。
望霁睁开眼回过身,子煦一手抓着她的肩,一手捂在自己的左胸,缓慢地往地上滑落,他的胸前,插着她的妖刀。
“皇上!来人!来——”她的嘴被死死捂住,子煦顾不得捂胸,用沾满血的手捏住她的下巴,按紧那张嘴。
“别叫,这是,弑君,叫来别人,你就,没命了。”大约因为有刀的缘故,鲜血不是涌出来的,而是顺着他的衣衫,汩汩往下淌。见她点头,他才松开手,“扶我,回飞霜殿。”
雪停了,但积雪没融完,白天里阳光一照,化了一些,晚上北风一吹,又结上冰,竹园小径坚硬光滑。望霁架着子煦,艰难地在路面上走动。
“你坐这儿,我帮你去找人,传太医。”望霁替他捂住胸口,那咸腥的气味,她不能忍受,她已经容忍他到这个地步,索性就让他圆满地过完这一生吧,她已经不想杀他了,一点也不想。
“别,你,扶我,回去,到殿前,你就走,然后,等我传你。”子煦说话很费力,却仍然固执。
“你会死的。”
“这一刀,是你捅的,你要我死,我只能死;你不舍得,我就不死。”他紧紧捏了一下望霁的手,扶住飞霜殿偏殿的台阶,“你走,快走,我才能,叫人。”
被他推了个趔趄,望霁后退着,从月门里回到昭阳殿一侧的竹林里,颤抖地关上门。隐约听到他嘶哑的声音,然后是慌乱的一阵声响。
“娘娘,您跑哪儿去了?”初雪手上捧着个皮捂子,从庭院里走来,“您摔哪儿了?”她看到望霁衣袍上的血迹,大惊失色。
“没,没。”望霁跌跌撞撞走回寝殿,“你出去。”忙不迭从身上脱衣裳,换上洁净的,才能让鲜血的气味远离自己,这味道让她恶心,寻清居然以为她能吃下比这血腥百倍的心脏?
他应该在自己寝殿和青嫔卿卿我我的,他为什么要来。本来她可以把一切抛在脑后,奔向遥远的故乡,从此不见。他为什么要出现,他不是精通武艺么,怎么这么绵软的一刀都躲不过。
“晴妃娘娘,皇上传您去飞霜殿陪着。”身后传来通传的声音。
望霁匆匆地推门而出,跟在传令的宫人背后。
初雪扶着她,“皇上怎么了?”好奇又胆怯地问望霁。
“可能,我不知道。”险些说漏嘴,忙咬住嘴唇,转而冲开路的宫人问,“皇上怎么了?”
“小的也不清楚,好像是,舞剑的时候刺伤了自己。”
“今晚?舞剑?”初雪听得莫名其妙,转头看看望霁,“青嫔娘娘呢?”
“刚到飞霜殿,门都没能进,就叫皇上遣走了。我们这皇上,大晚上的就是不想见娘娘,也犯不着舞剑呐。”那个宫人也是一脸匪夷所思。
同预想的灯火通明、遍地侍卫宫人不同,飞霜殿只寝殿沉沉地点了几盏灯,奔走着的几个宫女都抿着嘴,显然已被教过不许多言。
跑进寝殿,子煦斜斜靠在床头,床边只坐着个脸生的男子,不是太医。
“太医呢?”望霁惊惶地问,暂不说一刀是不是捅在他心上,那是灵狐族的妖刀,刀刃上的邪气一般人也难以抵御,这么一想,似乎还需要找些法师来……
“惊动了太医,又要记录一堆事情,麻烦。”子煦抬头冲望霁笑笑,“你来,陪我坐着。这是从前我在军中的大夫,他医术高明,为人又谨慎,悄悄召进宫来,谁都不惊扰,省不少事。”他拽过望霁,紧紧握着她的手。
“皇上千万屏住气,我这就拔刀了。”那大夫面对这样生死攸关的情形,说话沉着,面无表情。
望霁攥紧子煦的手,看到刀刃从伤口处飞快地退出,鲜血涌出来,将头埋在他的肩上,感受到他的颤动。
“皇上忍忍。”大夫用白绸布死死按住他的前胸,“这上头有药,熬过这一阵就好。”
望霁丝毫不敢抬头,连呼吸都随着他颤动。手背上有些痛,是子煦在用手指摩挲,大约因为疼,他稍许用了些力道,“没事,我没事。”低低的声音,不知他在安慰自己,还在安慰她。
“皇后娘娘求见。”
☆、弑君(二)
“不见,让她回去歇着。”子煦冲进来通传的宫人摆摆手。
望霁将头埋在他肩上,大夫的手依旧按在他胸前,不悲不喜的脸上露出点儿得意,望霁见这神色,心头一松,大概是快好了。
“皇上,臣妾担心您,求您让我进去。”冷雨吟的声音带着抽泣,从殿外传来。
“我没事,你回去。”子煦疲惫的嗓音,一经提高,便透出嘶哑。
外面抽泣一会儿,没了声音,只几个宫女小声地唤“皇后”“娘娘”,大约是晕了过去,便无声无息被人抬回交泰殿。
子煦长叹一口气。
“我,去看看她?”望霁说话的底气不足,她的心里从来只有自己和子煦,而雨吟身为后宫之主,倒是三番五次放下身段去看望她,她这会儿才想起自己之前的行为在旁人看来,有多桀骜和乖张,即便并不是她的本意。
肩头被重重揽住,大夫已经拿开白绸,血止住了,所有人都长舒一口气。“小的给您去外头备药。”大夫带出去几个宫人。
寝殿只剩床头紧拥的二人,“你是真不知道她看到你有多难受?别去看她了,在这儿陪我。”说话间,子煦掐了掐她滑腻的腰。
“难受?”望霁脸上挂不住了,“这宫里是不是大家都看我不顺眼?”
“是,何止这个宫里,就连整个朝堂,都看你不顺眼。”子煦仗着被她捅了一刀,占了理,索性直言不讳,“但是能怎么样呢,我看你顺眼得很。”他用手挑起望霁的下巴,咬了咬吓得苍白的嘴唇,用了点儿力气,故意咬疼她。
因为理亏,望霁象征性的“呜呜”了两声,忍受了他的惩罚,她也确实想罚自己。“你跑来昭阳殿干什么?”
他一愣,“去找你。”理所应当的语气,“我们哪天晚上不在一起?除了昨天,大吵一架,我好歹是个皇帝,吵过架要是连晾都不晾,尊严在哪里?”
“可是今天……”心头涌过酸楚。
“我说过,对你,什么都不会变。”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
望霁想起自己当初一人立在宽广的寝殿里,心头微微的失落,今天,青莲连台阶都没能踏上半步,就回了幽梦殿,她也才这么小的年纪……“青嫔,有点儿可怜……”
“啧”子煦重重哂笑,“给她个封号,你就要死要活的;这会儿我不宠幸她,你又心里不舒服。那你痛快点儿走吧,我让青嫔来陪着。”见她眉头一皱,“你让我怎么办?”手指捏了捏她吹弹可破的脸蛋,“还不如一刀捅死我算了。”
“捅死你,我还能活吗?”望霁伏在他肩头,暖暖的气息呵在他的脖颈里,问出的问题楚楚可怜。
“当然得给我陪葬了。”子煦扭头看她,目光凌厉,“杀不死我,我就还能护着你;我要是死了,这世上还有谁能护你周全?”眼神柔和下来,“你也不需要别人,有我一个就够了,现在信得过我吗?”
望霁犹豫了下,点点头,被他再次拥入怀中。
“咳咳”门外有人清了清嗓子,“刀再偏半寸,华佗再世也救不了皇上。”板着脸的大夫走进门来,“刀伤事小,只是这把刀。”他顿了顿,冷笑两声,笑得望霁心里直发毛,“果真是把好刀。”
灵狐族的妖刀被裹在一片红色锦帕中,大夫隔着锦帕松松捏住,当着子煦和望霁二人的面,带着点儿郑重的意味,将它放在寝殿窗边的高几上,“再过片刻,药熬好,皇上趁热喝,小的这就告辞。”
“送大夫出去的时候仔细着些。”子煦叫来最信得过的瞿福。
瞿福是个谨慎的人,一盏灯笼都没有带,亲自领着大夫,专挑人少的甬道,摸黑七拐八拐地钻出偏门。然而,宫墙之上的侍卫,站得高望得远,宫里外的细枝末节尽收眼底,只一言不发,偷偷写张字条,一个传一个,向宫外传去。
望霁从宫女手中接过滚烫的药汤,手拿一柄木勺,舀起一勺,吹凉了,才送到子煦嘴边。子煦成心不让她好过,摆出一副大爷的模样,“烫了”“有些凉”“太多了点儿”“要不你帮我喝一口尝尝再喂?”望霁气得直想掷在他脸上,可他见着她要恼,就嬉笑着脸又说几句好听的。
“你这样哪有皇上的尊严。”咬牙切齿道。
“你喜欢皇上的威严?”一板脸,倒真的有了大半。
不知不觉,一碗药汤见了底,望霁将空碗又递还给一旁立着的宫女。她喂得满脸通红,居然感到手脚发软,就因为他太能折腾。强撑着,帮他换了身衣裳。那大夫当真是个神手,胸口明明是深深的伤口,这会儿却结了痂,好像长好五六成。
外头又有宫女通传,皇后晕厥。
子煦抚了抚额头,“叫御医去看看。”
一同站在门外的,还有皇后的贴身侍女紫鸢,她素来知道皇上敬重皇后,于是扯开尖细的嗓子,“皇后续命的补血益气丹就快要见底。”
事情多大令人头疼,“瞿福一回来,就上交泰殿听命去,缺什么给什么,无论如何都要帮雨吟把丹药配齐。”
紫鸢在门口徘徊良久,见皇上没有要出来去见见皇后的意思,才终于悻悻离去。
子煦松了一口气,亲自灭了床头一盏蜡烛,寝殿里昏暗一片,只能看到走廊里值夜宫人手边灯笼的朦胧光亮。
“你在想什么?”子煦用手轻轻梳理过她的长发。
沉默了会儿,“我在想,你哪天转头也对我这么无情,可怎么办?”
低沉的笑意,隐着些苦涩,“想得太多的女人太难哄,对你好也不行,对你不好更不行。”他像对待婴孩般,轻拍她的身体,“一部分人死,一部分人活,江山社稷那些事儿,就是这样;一群人痛苦,一个人幸福,后宫这些事儿,就是这样。”他看得很是透彻,“我也想有个世外桃源,不掌生杀大权,不被权力牵制,可是,谁让我被老天选中了呢?”
“你被老天选中,我被你选中,我们都很幸运。”望霁说着幸运,声音却一点都愉悦不起来。
子煦像个孩子一样,反而将头靠在她胸前,“我想做个好皇帝,又想只和你在一起,可生而为人,就是有很多不如意啊。我尽力,你也不要放弃我,好不好?”
生而为人,就是有很多不如意。这句话,异常耳熟。两人都一怔。
见她不说话,子煦在她柔软的躯体上乱蹭一气,“我是不是很自私,一直在说我自己,望霁,你有什么愿望吗?梦想呢?”
曾经,她也想做个万人景仰的灵狐公主,一统山林,与天同寿,与日月同辉,只是遇到了子煦,她心甘情愿地放下这些宏大的梦想,万人之上如何,生命永恒又如何,一个没有相知相许的灵魂,始终是孤独的,那毫无意义的长久,不如两个生命相互碰撞的一瞬光辉灿烂。
“我就想和你一直在一起,到老。”
子煦听完将她拥得更紧。
两个又惊又累的人,就相互依偎着,睡了过去。
“皇上,皇上,不好了,荣亲王——”
不知几更过去,子煦睁眼,天还是黑着的,北风的呼呼声在窗外呼啸,一个不识时务的宫人在外头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叫喊声。
“荣亲王深受重伤,退往久安城的途中飞鸽传书,请您过目。”那个声音孜孜不倦,在寒风中也丝毫没有颤抖,执意要叫开飞霜殿寝殿的门。
子煦望一眼床里,厚厚的锦被加上望霁薄薄的衣衫,将她娇小的身躯掩盖,简直看不到,她一动不动,似乎没醒。“进来。”
来人带着冬日的寒气,从门口小跑,跪倒在床前。
“久安城?”子煦以为自己没睡醒,糊涂了,“他不是镇守西北五军镇吗?”
“五军镇暴/乱,荣亲王带兵杀敌,敌不过西北军南下,身中利箭,退守久安城。”一字一句,铿锵有力,砸在子煦心头。
暴/乱?西北军?“来人。”子煦提高嗓音,“去交泰殿看看皇后怎么样了。”自己拆开手中的信,比往常的信纸厚实,借着烛光,原来是干结的血迹。
果真是子昊的笔迹,他本是前往玉州城解围,没成想围城的西北军左军一举攻下玉州城,他召来支援的西北军右军居然是和左军串通好的,企图伏击斩杀他。好在他自己的亲王三护卫没有倒戈,竭力护送他南下到达久安城。
久安城的兵力暂且能抵挡几日,但西北军中军正从边关驰援而来,一旦汇合,将势如破竹,子昊请求朝廷派军,尽早布下防线。
子煦连看两遍,抬头望天,“现在什么时辰了?”
“快要五更了。”
“好,你先下去。”子煦将信笺叠好放在床头。寝殿回归黑暗,这么快,又要打仗了吗?他转身抱住望霁,手臂却松松地落到床上。他慌忙点亮蜡烛,在凌乱的衣衫当中,摸到一个毛茸茸温暖的物件,将蜡烛凑近,居然是只赤狐。
☆、后宫狐患(一)
子煦出奇地镇定,悄无声息点燃寝殿里所有的蜡烛灯盏,于是灯火通明得如同他给她的洞房花烛夜。重又坐到床头,拨开满床散乱的锦被与衣衫,蜷缩着一只赤红色的狐狸。后腿上缺了一圈毛,仔细查看,是陈年旧伤。他蓦地记起,从前,初到西南地,在山林间,他好像放走过一只被夹子夹住的小狐狸,伤的便是这里。
一切像梦。他定定坐着,耳边只有这只狐狸细细的呼吸。用拳头狠狠撞击自己的左胸,于是被她刺出的刀口像要迸裂般疼痛。可惜,这都是真的。
他再次低下头,在它的前腿边看到痊愈的伤口,是箭伤,正好和子昊下令放箭杀望霁时的伤口吻合。伸手摸了摸长长狐狸嘴,光滑柔顺的毛皮在他的手心,它甚至无意识地吐出猩红的舌头,舔了舔他的手指。
门被推开,侍奉他洗漱穿戴的宫人踏进寝殿。
“出去!”脱口而出,冲门口大吼,吓得两个宫人险些打翻手中盛水的铜盆,忙不迭地退出去。
将狐狸放在床内侧,把望霁的衣衫抽出叠好摆在枕头上,又给它盖上锦被。子煦缓缓地在屋中,吹灭所有方才点燃的光亮,这才走出寝殿,吩咐左右站立的宫女,“我回来前,谁都不许进寝殿半步。”这才走入偏殿,让宫人们帮他换上朝服。他的怀里,一直揣着高几上那把被红锦帕包裹的刀,那把捅伤他的刀。
走向大殿的路上,他的脑中反反复复都是昨夜,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一切快得、乱得不可思议。私下里召进宫的大夫,只看了一眼便断定,刀伤没有伤及心脏,可这把刀妖气弥漫。他当时觉着好笑,这在军中一向不苟言笑的大夫
☆、后宫狐患(二)
“妖狐要人的命,这可是你说的,留她在我身边,是为我排忧解难?”子煦面不带笑,审视宁卿远,“帮着青莲进宫,再留着狐患,大约是想要宁族出个皇子,然后我适时驾崩,你的外甥登基,到底是帮我排忧解难,还是帮你父亲排忧解难?”
卿远毫无心虚的神色,微微弓腰,“册封青莲为青嫔,是缓解西南灾患最简单、代价最小的方式,卿远实在是为皇上考虑。当然,青莲是卿远最喜欢的妹妹,想让她如愿,是这桩事里唯一的私心,也是与皇上相伴这么些年里,唯一的私心。至于晴妃娘娘,在下着实是为了皇上。”
“我,看不出来。”子煦说话间,想起梅岭山初见时,望霁神采奕奕的神色,都是为了他那颗跳动的心来的?她下了一手好套,真的套住了他,套得他哪怕真相已经摆在眼前,居然还有心逃避现实,才来和
“妖狐的地界在西南,从来没有妖狐敢越过梅岭山,这里阳气太盛,要下手,锦城遍地机会,他们是不会冒这样的险的,早在西南,晴妃就已经可以下手,此刻功成名就。”
“她走得这样远,是为什么?”
“上次晴妃娘娘自己说了,妖狐公主,找到归宿,就想从此安安生生嫁为人妇,不再回去。”
子煦仿佛一个被刽子手押着的死刑犯,这会儿得到大赦,可他依旧不动声色,“妖狐的话,你也信?”
“妖狐的话自然不信,可卿远相信自己的判断,能在锦城,甚至梅岭山上完成的事情,她何必拖到这里,灵力殆尽,身体虚弱,周围又危险重重,即便杀了皇上,她也难以逃走,更别提西南地山高路远,她根本回不去。若不是为了和皇上过日子,她简直在以极痛苦的方式自寻死路。”
心潮起伏,子煦手肘撑在方桌上,低头望向冷了的茶盏,若是诚心要他的命,昨天是个绝好的机会,她已经捅伤他,就在胸口,自己没有设防,甚至一心袒护,当时她若再捅几刀,自己可能依旧不会唤人,可她却没有继续。“你说留着她有两个原因?”
见子煦态度有所缓和,卿远嘴角一挑,“这第二个原因在于,跳动的灵狐心,是极为珍贵的灵物,可以医死人活白骨,即便是矫健的猎手,或是道行高深的法师,也很少能活着剖开灵狐的胸。晴妃入了宫,就像被圈禁了一样,卿远为皇上圈住了一只活着的灵狐,倘若到了需要她心的时候……”
茶盏握在手中,就快要掷在地上。子煦终究忍住,卿远的思虑缜密到他无法指责的地步。说第一条的时候,情深意切;说第二条的时候,毫无情感。望霁在他眼中,究竟是个人,还是只可以随意捕杀的猎物,他看不出来。
“换句话说,这只灵狐没能套着皇上,反倒让皇上套住了。想留作枕边人,还是想杀掉取心,全凭皇上的心意。”
子煦听不下去,他担心寝殿被别人闯入,担心床上的狐狸……起身往外走。
“正如初识时同皇上说的,卿远和父亲不同,甚至和妹妹也不同,不求权力不求名望,卿远只想做个日思权谋、夜观星象的谋臣,认定皇上为主上,帮皇上出谋划策、使帝王事事遂愿,便是作为一个谋臣最大的成就。”卿远恭敬地将他送到钦天监门口。
子煦匆匆赶回寝殿,不等两个宫女开口,一把推开寝殿门,冲到床边。锦被铺好,毫无她的影子,“不许人进来的,谁进来过?”狠狠地冲跟进来的宫女道。
两个宫女跪倒在地上,“回皇上,没人,没人进来。晴妃娘娘梳洗过后帮皇上铺好床,就自己回了昭阳殿。奴婢,奴婢寻思着,不许人进来,没有不许人出去,就没拦着,皇上恕罪。”
子煦长舒一口气,坐在床沿上,良久才缓过来,“她说什么了没有?”
两个女孩儿面面相觑,一起诚惶诚恐地摇头。
坐了会儿,他觉着方才流失的力气又回到身体,从竹径里的月门走进昭阳殿。走出去几步,就看到阳光下,望霁坐在亭子里静静地喝茶,一旁初雪陪坐着,两人在说话。她的心情好了许多,就像这放晴的天气,让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明媚。子煦痴痴地望着,他心头的人,好好的一个女人,怎么会是妖狐。
“皇上!”初雪眼尖,看到竹林里的子煦,叫了出来,让亭子外的宫女前来迎驾。
子煦索性走出去,踱进花亭,在望霁边坐下,“去,备些茶点来。”支开所有下人。
“皇上,好些了吗?”望霁收了之前的恼怒与忧伤,只一脸担心。
子煦一怔,这才想起刀伤,这药确实有效,他完全没有不适,如同痊愈一般,于是点点头,抬手抚了抚她的脸,竟然将她摸窘了。“望霁,最近,外面比较乱,你待在这昭阳殿,别出去,尤其,不要接近钦天监、交泰殿。”他想了想,似乎哪儿都不安全,“幽梦殿、还有那神神叨叨不吉利的神月院,都不要去。
望霁见他莫名激动,握住他的手,“是是是,我哪儿也不去,就在昭阳殿里等你。”
“对,神月院里有些父皇留下的老道士,你千万别去。”卿远能发现,军中的大夫也觉察出异样,子煦害怕有更多的旁人发现她是只妖狐,她的心脏那样宝贵,任谁都会起歹意。他仔细打量眼前这张脸,恨不得时刻将她带在身边。之前,她不在身边,只是想她;现在,她不在身边,他直担心她被人杀掉。
难怪她那么喜欢他,在锦城相遇时,却不肯跟他回来。他后悔了,放她在西南,反倒成就了她,怎么会像现在。
“皇上,西北怎么样?荣亲王怎么样?”望霁对子昊是心存芥蒂的,但是她想通了,这么多人容不下她,并不因为她的为人,而只因为大家的身份立场。子煦竭力给了她个舒适的圈子,她也该体恤他,比如这个唯一的亲弟弟,尽管有这么多不快,他们毕竟是兄弟。
他果然是担心的,“不大好,他还在逃,受了伤。”
两人在花亭里喝了半个时辰的茶,说起在梅岭山当中短暂的几天,在二人的记忆里,像神话般美丽动人。
“等这一阵忙过了,我带你去西山春狩。”子煦拍拍她的手,起身往御书房去,那儿有太多的奏折要看,太多的政务要他决断。然而走出昭阳殿,再回头,还能望见静坐的望霁,脉脉含情地目送他。于是召来瞿福,在昭阳殿外增加一队护卫,未经他的允许,旁人一律不许进入,包括皇后和青嫔。
瞿福两手一摊,“皇后,皇后现在请她来昭阳殿,她也来不了,就靠参汤吊着呢。”
御书房里对着如山的奏折,还有好几拨文臣武将候在外面要商量西北战事。子煦反倒不慌不忙起来。
在间隙当中,又把卿远召来,有些话不问他不放心,“妖狐剜去人的心脏,人就再也不能入轮回了;那人要是剜了灵狐的心脏呢?”
“那妖狐就,灰飞烟灭,永劫不复了。”卿远的话语间满是苍凉。
“他们本来可以有永恒的生命,这么轻易就……”子煦攥紧自己的手掌,他决不允许她永远消失在这个世上。
“再神通广大的事物,都有自己的劫难,就好比天上的神,也有自己的生死劫,灵狐更是如此。不过——”卿远抬头看子煦。
“还有例外?”
卿远点头,“活灵狐的心能医死人活白骨,自然也有更金贵的东西能救活它们。”
“是什么?”
“天神的心。”
天神的心?”子煦觉得好笑,他满心期待地想要一个安慰,一个让他安心,即使她遭歹人毒手,他仍然能够救她的法子,却没想到是这么个不着边际的回答。
“如果她不剜任何人的心,最终也会灰飞烟灭?”
卿远轻笑,“不会的,她只会老死,原本可能永恒的生命,变成一条普普通通的灵魂,和凡人一起落入轮回的苦难当中当中。”
“轮回的苦难”
“灵狐永恒生命的最大意义就在于,较凡人而言,他们是神一样,没有尽头,不必一世一世地被阻隔,不必忍受生离死别,可以永远和家人、恋人在一起,而不必如凡人短暂而永远被摆布,——一世的恋人下一世相互折磨而不自知,相互牵挂的人甚至下一世不能一同为人。灵狐如果没能通过这项剜去人心的试炼,也就失去了永恒的机会,沦为和凡人一样渺小而无力”
“这根本不是轮回的问题,而是……”子煦担心的是她灰飞烟灭,但听他这样一说,若是他能护好她,相伴这一生,来生,也许还能再见?“我知道了,你走吧。”
卿远看着他欲言又止,直接跪安。
“报,渭城、德州失守,秦城正在被围困,荣亲王,也在秦城内。”
☆、后宫狐患(三)
六座城池沦陷,秦城被围攻。
当初从锦城出发东征,子煦在宜州城体会过绝望,而后势如破竹,再也没有回味过穷途末路的滋味。现今,虽然离山穷水尽尚远,却是他二十来年打击最沉痛的一次。
他,一个立志要超越自己的父王和祖父的年轻皇帝,却眼睁睁看着五分之一的国土落入叛军手中,这些叛军还曾经是他坚实的后盾;另一边,周朝实力极为强劲的西南宁军,他母族的jūn_duì,从来都与他心存猜忌,此刻更是隔岸观火,企图趁乱攫取最大利益。
从御书房出来,夕阳如血,他走到交泰殿,正赶上冷雨吟难得清醒。她已经听说子煦毒杀越阳王的事情,尽管心似刀绞,却连哭的力气都没有,攥紧子煦的衣角,“你欠我的,还给我。”
她的嘴角有血溢出,跪倒在地的紫鸢忙拿白帕擦拭,于是素白的锦帕上一团团红罂粟。子煦倒退两步,他是战场上出生入死的人,不怕血,却害怕自己的噩梦——捅死了一个自己本就有所亏欠的女人。
“子煦,我的心,好疼,求你,救我……”雨吟痛苦不堪地呻/吟,又陷入昏睡当中。
“药配得怎么样了?”子煦退出交泰殿,唤来瞿福。
“让人去找,大致有了眉目,但拿不到。”
“拿不到就买,重金去买。”
“在西南,不肯给……”瞿福的声音越说越低。
宁军虽是西南的jūn_duì,却也是周朝的jūn_duì,此刻见西北战乱,全然无出兵的意思,已经让子煦心寒至极;宁铮道更是以补血益气丹必须的药材来趁火打劫,他居然提出要子煦废后,重新册封青莲为后,才肯救雨吟一命。
“所有的人都在算计我。”夜晚的幔帐中,子煦将头埋在望霁羊脂般的胸前,失神的样子像个年幼的孩子,脆弱委屈。
“我没有。”望霁抱紧他,将秀气的下巴搁在他头上,“我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想要。”
“嗤嗤”笑两声,子煦一扫方才的稚气,用手捏住她的下巴,带着一贯的力道,不弄疼她,却也不让她逃脱,“我呢?你不想要我吗?”
望霁打开他不怀好意的手,却被反握住,于是出言揶揄他,“要你有什么用,你不值当。”
这样的话,谁都不敢在他面前说,唯有她敢;也唯有她说,子煦听了才不会恼,相反心间痒痒的,翻身将她压下,“是吗?”
“不是,不是,你值当得很,你价值连城……”望霁的求饶总迟那么一点。
两个人都筋疲力尽却心满意足的时候,是子煦最有成就感的时候,他揽着望霁,“这世上,只有你是完全属于我的……”
美好的夜晚这么短,煎熬的白天那么长。
秦城不堪一击,子煦以为叛军会叫停原本计划派出的使者,没成想,子昊仍然得到了谈判的机会,更没有想到,在战火冲天的秦城外,叛军居然给信鸽让出一片天空,他们有意让子昊传信回京。
屠城!这封信看得心惊肉跳。
六座几乎完好的城池,曾经与西北交往密切的六座城池,叛军们居然一个不要,将要下令屠城,就连正在苦苦挣扎的秦城,叛军也没有想要占有,一心只想攻下之后屠城。他们要用这些城几十万的性命为越阳王、为冷雨吟陪葬。
冷雨吟还没死呢。子煦一拳狠狠砸在书桌上。坐了会儿,定下神,写了一篇文词激荡的劝降书给叛军,越阳王身为一品护国公,图谋叛国,死有余辜;至于皇后冷雨吟,他身为一国之君,许下的誓言,娶她为正妻,就会保她一世安然,她的命还长着呢。这劝降书一面送往叛军首领,一面昭告天下,这些冷姓军将,身为周朝武将,跟随叛国罪人,分裂周朝,如今还企图颠倒黑白,朝廷对此,不会姑息手软。
劝降书送出去的时候,子煦的力气全部被抽空了。他没有拒绝谈判的意思,他不想看到几十万百姓顷刻化为刀下冤魂,他在等待叛军谈条件,他们的姿态那样高,无非不过也是震慑而已,总有实际要求。
停了会儿,子煦重又执笔,拿过一张信笺,用小楷密密地写上字。这封信,同样是送往叛军的,却不是首领越阳王的侄子冷冲,而是西北另一望族,如今掌管西北钱粮的何之穹。何家可以算得上西北第二大族,名望权势与冷姓不相上下,也是这个原因,姻亲关系紧密,这何之穹是冷雨吟隔了两层的表哥。他不单手握西北的物资,也实际上掌控着叛军当中的右军。
冷冲过于自信,他容许子昊给京城书信的原因,不过希望子昊在担惊受怕中渲染秦城危在旦夕的气势,打击子煦的信心,甚至希望他在情急之下,为了救亲弟弟而答应下条件。
他没有想到的是,荣亲王也是个冷静的狠角色,毕竟在西北也待了段日子,消息灵通,早就知晓冷何两家虽关系密切,却相互倾轧的复杂局面,至于冷冲与何之穹之间,更是早有诸多龃龉。起兵之前因为都想要从朝廷分一大块好处,才联手南下,已矛盾渐显。这些,荣亲王一并飞鸽传书给了子煦。
冷冲,虽然只是越阳王的侄子,但自小进出护国公府邸,传说被越阳王当作儿子来养,他的决绝程度倒真像越阳王。权力是他最大的追求,至于自己的堂妹,冷雨吟,他早看出来了,自打晴妃入宫,皇后已经成了个废子,他顾忌她的父亲越阳王,才勉强掩饰不屑,现今举事,越阳王被毒杀,又没有世子,他作为嫡亲的侄子,理所当然地成了西北王。雨吟的性命根本不在他心上,反而巴不得她快点死,这样一来,更为南下报仇增添了正当理由。
偏偏就不能如他的愿,子煦要救雨吟,而且要让全天下都知道,他们的皇上竭尽全力、遍寻名医,无论如何都要救皇后的性命。
要说这世上,还有谁想要雨吟活着,那就要数何之穹了。他想要她活着的意愿,甚至强过子煦,因为他,应该是深爱她的。自雨吟躲回西北,何之穹作为她母亲家的族亲,又是继承何家正统的长子,常常成为她家府上的座上宾。他陪伴雨吟从一个黄毛丫头长成亭亭少女。虽然没人证实过他的情愫,但整个西北都知道,雨吟将成为二皇子妃,他自然不可能表露任何情感,可子昊亲眼见过他娶的妻,神似冷雨吟,也算是他用另一种方式昭告天下。
有所爱,就有所求,有所畏惧,就有了软肋。子煦看准了这一点,单独写信给何之穹,详细告知了雨吟的现况,说了个谎,道雨吟病中想见见这个表哥,只可惜两军激战正酣,这个愿望无法实现。
然而何之穹也是个聪明人,对于子煦来信的目的看得入木三分,回复倒也坦诚,皇上不必绕弯子,不就是离间西北军统帅们的关系吗,用不着这么费劲,冷何两家早就明争暗斗。他未必想冷冲功成名就是真的,想光明正大地见冷雨吟倒是真的,他要见活生生的冷雨吟,而不是躺在棺木当中运回西北,为此任何代价他都乐意付出。
虽然戳穿子煦刻意粉饰的借口,但坦荡荡的书信倒看得很顺眼。他已经说出代价,就是主动与子煦结盟,只要子煦提出的条件与给出的利益符合他的预期,他便不再是冷冲的盟友。
西北是何之穹的家,这场叛乱他是最大的合谋,但如果他有心投诚,子煦头一个许诺他,此次叛乱定为越阳王之乱,仅仅追究冷姓氏族的罪行,不会清算何家在此次叛国当中任何过错,他的兵卒钱粮,朝廷分文不动;何之穹无疑是想要在西北地自由自在地生活的,但只要冷冲在,他就永远低冷家一头,所以第二个许诺他的,便是平定越阳王之乱后,西北五军镇将由何姓镇守;第三个,也是最重的一点,便是若他能够取冷冲首级,那么作为平乱的功臣,封他为一品护国公。
他本就没有反骨,也没有推翻周朝的野心,不过投机取巧罢了。倘若跟着冷冲,最终能得到什么,都是未知数,但若是倒戈,皇上的许诺一言九鼎,该他的都是他的,名利双收。
信送出后,子煦从白天一直等到夜晚,等待何之穹的回复。他不会错看的,何之穹胃口不大,懂得见好就收,这些条件一定能满足他的。
然而随着三更过去,依旧没有任何回应,子煦开始焦躁。秦城被围,六成百姓都在屠刀之下,死活全捏在别人手里,再是天子,再是国君,都沉不住气。
“扑棱棱”一只长途跋涉的信鸽迎着朝阳,穿过皇城上空。
子煦急切地打开书信,却愣在那里,像再次被当心捅过。
取晴妃心脏,除后宫狐患,保皇后平安。
☆、荧惑归位(一)
望霁是妖狐的事情,是瞒不住人的,非但瞒不住,还越过万水千山,到达西北地界,入了何之穹的耳。
何之穹爱冷雨吟,从少年起就爱恋她,他可以得不到她,但不可以看着她受苦。现今她的心弱症这样凶险,勉强续命的药材又被西南把持,看似走投无路,谁能想到,后宫这么近的地方,就住着神药,吃下去,甚至不再是续命这样简单的苟延残喘,她将活得如同所有健康的人一样。所以,何之穹可以不要一品护国公的位置,他不喜欢京城,反倒喜欢自小长大的西北,却一定要晴妃的心。
子煦三两把撕碎信鸽带来的信件,让自己的侍从去昭阳殿,看看晴妃是不是一切都好。扶额思量许久,何之穹这条路是走不通的,他另想办法。现今叛军前锋势如破竹,而前往支援的jūn_duì气势相较太弱,唯有从叛军背后出奇制胜。无论是突袭的路数,还是距离方位优势,都以西南宁军最为合适。
他不得不妥协,许诺宁铮道,废后改册封青莲为皇后,许宁族封地翻番,直延伸到梅岭山以北五座城池,除向朝廷纳贡以外,均由西南自治。宁铮道却还要要求,往后不论哪位皇子做太子,都需尊皇后为嫡母,永保宁族的地位。
子煦心有不愿,但只有这样,宁铮道才肯交出紧缺的药材,并且承诺半月内出兵西北,他只能应下来。
宁铮道一向不是个能忍的人,前脚刚出御书房,立马让相熟的宫人传消息到幽梦殿,不过半天的功夫,交泰殿知道了,就连昭阳殿也知晓了。
静谧的御书房,紫鸢不管不顾地闯进去,在子煦脚边长跪不起,“皇上,您这个时候废后,就是在要皇后的命,皇上,您无论如何都不能这样绝情。”
“冷姓氏族叛国,我非但没杀她,还在四处收集药材为她续命,仁至义尽。”子煦感到疲惫不堪,谁做他的妻子,他自己却做不了主。
“皇后娘娘打小就和皇上订了婚,她的心里只有皇上,现在也全凭一口气、一点儿念想吊着,您若是宣布废后,等不到药材配来她就要断气,您开开恩吧,皇上,求您了,皇上……”紫鸢泣不成声,一个个响头叩在地上,不一会儿就血肉模糊,却还在磕。
“让她出去。”子煦听着心烦,将奏章重重敲在书桌边沿,发出闷响。
两个侍卫进来,眼看要拉住紫鸢,她突然转身,向一旁厚重的紫檀花几的角上撞去,“既然您不给皇后娘娘活路,奴婢自小就陪在她身边,不能让她独自上路,先去一步。”鲜血飞溅,子煦的衣襟也沾上几滴,温热浓稠的。
“报!叛军右军先锋冲入玉州城内,已屠尽全城百姓。”一边乱哄哄地往外抬紫鸢的尸身,另一边风尘仆仆的侍卫进来传令。
右军,右军,子煦在心中默念,好一个何之穹,条件不答应,他便杀在前面。
“报,荣亲王飞鸽传书。”一张小小的信纸恭敬地奉到子煦跟前。
守城军士死伤过半,秦城即将失守。已听闻宫中狐患,皇上却不愿以妖妃之心救皇后之命。全城百姓失望之极,又知悉玉州城惨状,纷纷自缢家中,虽难免一死,毕竟从容自尽,胜过遭屠戮之苦。臣弟虽贪恋荣华富贵,却不忍见三十万周朝臣民化为枯骨,将与秦城共存亡,唯惦念犬子靖亭,乞皇上怜爱。
“报!秦城失守,荣亲王在城墙上自刎,已薨。”
“报!叛军右军将何之穹送信!”
三日内,皇后如果得不到救治,久安城将成为下一个玉州城。
“瞿福!”子煦用尽全力将信纸拍在书桌上,“瞿福人呢!”
“小的在。”
“药呢?药配得怎么样了?”
“正在从锦城运来的路上,大约还要一个月。”
“一个月?呵,一个月。”子煦冷笑一声,挥挥手,御书房内所有的人都退下。“瞿福!”
退出门外的瞿福又诚惶诚恐地走进来。
“靖亭在哪儿?”
“荣亲王世子生在西北,叛乱之前,被荣亲王送回京城,应该还在路上。”
子煦再一次摆摆手,让他出去。这个侄子,他一面都没见过,头一次见,竟是子昊托孤。印象里,子昊还是那个贪吃贪睡贪玩的孩子,转眼间他也有了孩子。子煦不可思议地笑了笑,喉头一梗,竟要流出泪来,抿了抿唇。
他贵为亲王,哪怕秦城被荡平,叛军也不会杀他的,他们也许会抓着他,关着他,却断断不会杀他,他本不会死,可他居然自尽。
他的弟弟他最懂,吃喝玩乐样样喜欢样样精通,这样一个醉心享乐的人,怎么会自尽呢,这么想来,这个弟弟他一点也不懂。
兄弟二人曾经一齐经历生死劫难,相依为命,登基前后,子昊都一口一个“哥”地叫他,手足之间最后一封书信居然极尽生分。
从前他说过,他对自己掏心掏肺,是这个世上最希望见自己建功立业,扬名立万的人。现今,西北的百姓对自己这个皇帝失望了,他为自己痛心疾首;西北的百姓即将遭受灭顶之灾,他替自己以死谢罪。
他的弟弟死了,玉州城十二万百姓死了,马上就是久安城的三十万百姓,接着还有漯城、滨州……宁铮道没有想帮他,至少不会全心全意,等到西南宁军赶到战场,西北百万的百姓大概都死在屠刀之下;等到药送进京城,冷雨吟应该也死了。
曾经,面对一座座被他引入的瘟疫侵蚀得千疮百孔的城池时,他发誓,登基之后要做个让周朝休养生息的好皇帝,然而雪灾、叛乱,接踵而至,民众说当今皇帝无德!
“宁卿远求见。”
谁都不想见,却偏偏想听听他的说法。
“你说过,我是荧惑星转世,待到荧惑归位,天下太平,现在呢?现在呢?”子煦近乎质问。
卿远依旧不悲不喜,“荧惑归位,不单人要在位,心也要在位。”
心?子煦无言,他没有一天不在用心做个好君主,怎么说他的心不在位呢,他的心在哪里,他自己知道,居然微微心虚。大家都有心,君子都有家室,这没什么不妥的,“你在暗示晴妃?”
“卿远没有,卿远只说,人与心都归位,天下太平。”
“什么叫心归位?一定要无情无欲才能做个好皇帝?”
“未必,为人夫,则想夫妻之道;为人臣,则想辅佐之道;为天下君王,则想统治之道。皇上做皇上的时候,就要以天下的角度去思考问题,这就是君王的心。”
牙齿咬得咯咯直响,“我是皇帝没错,可我也是她的丈夫。”
卿远微微颔首,默不作声。
“我把她从西南带来,我就要给她一世的安稳。”
“您不光要给她一世的安稳,您还是皇后和青嫔的丈夫,您是不是也该给她们一世的安稳?仔细算来,皇后是您的正妻,您是不是首先要保她的安稳?”
三个女人,他如何去保这三个来自不同地方的女人一世安稳,“我只能,保一个……”说出口的时候很是无力,无论做皇帝还是丈夫,原来他都有无能为力的时候,这么说来,他的位置从来都没有正过。
“若是废后重新册封,那我就要保青莲一世安稳?”子煦又冷笑一声,这个强加在他身边的女人,他不想要,甚至厌恶的一个女人,居然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女人了,何其可笑。
“都在皇上的选择。”卿远永远不紧不慢。
他明明最想保护望霁,可她离他的正位那么远,荧惑归位,难道要杀她?他被自己的念头吓住了,“不能动望霁,谁都不许动,她会死的,永远死掉。”和永远地消失相比,六道轮回,错过千年,似乎都是小事。
“是,若是您为了救皇后取了晴妃的心,她就灰飞烟灭了。”卿远重重叩头。
子煦察觉出他的欲言又止,“你有所隐瞒。”
“没有。”
“说!”
罕见地,卿远伏在地上不肯起身,也不肯作答。
“你隐瞒了什么?你是我的谋臣,你没有私心,一切只为辅佐我,那么,有什么好瞒的?”
一张苍白的脸抬头望向子煦,这样凝重,“卿远知道,有一个法子,既救了皇后的命,又能不让晴妃灰飞烟灭,但卿远不想说。”
“说!”
“那是大逆不道,卿远不想说,也不敢说。”
“仅你我二人,怕什么大逆不道?”
“真的,这不是个好法子。”
“说!”子煦重重吐出这个字后不再言语,不叫他起身,也不再问,只冷冷盯住他。
良久,“卿远很久之前就说过,皇上是荧惑转世,正是主战事的天神,晴妃的心取出来,即刻拿您的心做法,可以挽回她的灵魂,但她失去永恒的生命,您更是失去天神的身份,你们都将和凡人一样,堕入永无止境的轮回当中,也许再也不会相见。”
☆、荧惑归位(二)
御书房一时沉默。
“卿远莽撞,皇上恕罪。”
“怕什么,我让你说的。”子煦靠在椅背上,仰头看房梁上朱红翠绿的雕花,窗外阳光下滴落水珠的冰棱,这个寒冬马上就要过去了。如果死了,这一切还是这么真切在世间,被别人细细体会,于他,都不复存在。“把我的心挖出来,然后我呢?”
“然后您就和普通人一样,被鬼差押入冥界,重入轮回,往后,您也许再也做不了皇帝,也许是个街头乞儿,也许是个年轻却多病的公子,也许不再为人,这就是六道轮回的痛苦,失去天神的灵魂,您必须忍受这些,这不是一条您该选的路。”
“这是唯一能让雨吟活,又不让望霁灰飞烟灭的路。”
“这条路未必就走得通。谁敢取皇上的心?取了皇上的心要怎么跟重重侍卫宫人交代?皇上您还没有子嗣,不是您一走了之就能解决的,救了冷雨吟,天下仍然大乱,所以,皇上三思。”
子煦沉吟了会儿,又开口,“找个皇上还不简单,当初越阳王还想立个小皇帝,可见,皇上好当,只要有人拿主意。我只问你,这是不是最好的选择?”
“卿远不知。”
“你是谋臣,你一定知道。”
“卿远不知,是因为卿远既是谋臣,又自认为是皇上的伙伴。为人君,舍一个女人,救百万臣民和半壁江山,自然直接捅死她就好;为人夫——”
“为人夫,就要救她。”
“为人夫——”卿远抬头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为人夫不该找个世外桃源,带她躲避乱世,不问江山社稷,只和她白头偕老吗?”
一时被噎住,不知不觉,子煦竟然觉得望霁是一定要死的,他一定疯了。“我懂了,你退下吧。”
昭阳殿外,照着皇帝的旨意,里三层外三层布下最忠诚的侍卫。他们一定也听说了狐患的事情,却没有一人问起。
子煦踱进大殿,望霁正斜靠在窗边,懒懒地绣一块锦帕,藏蓝的底子,一看,就是给子煦的。他站在门边,想好好看看她。她绣五六针就拿起绷子细细端详一番,怕有一丁点儿不妥,然后才继续低头,细密光洁的牙齿轻咬嘴唇,子煦远观着,都生怕咬疼了她自己。几步走到她身边,她还没来得及抬头,已经被重重抱住。
“我们去西山吧。”
“什么时候?”
“现在。”
望霁意外地瞪着他,又转头看窗外,正是冬春之交,不是春狩的季节,“现在?”
“就现在,宫里太闷了,想出去随便走走。”
这话正合望霁的心情,她听闻宁铮道步步紧逼,废正宫改立青莲,自己殿外多了这么多侍卫,想来宁铮道敢对冷雨吟下手,对付自己绰绰有余,想要安全只能跟坐牢一样。
十来人的骑兵队伍匆匆疾驰,远离皇城、远离京城的纷繁喧嚣,一路径直进了西山的皇家猎场。
子煦抬手示意,于是十几个精锐骑兵便四散开来,环顾不见他们的身影,但知道他们就在不远处保卫。
这会儿的确不是进西山的好时机,积雪消融,每棵树每根枝都在淅淅沥沥地滴水,满山都是“吧嗒吧嗒”的声响,蔚为壮观。
“好凉。”枝头的融水落进望霁颈中的皮围脖里头,惊得她一个寒颤,转眼又被落了第二下第三下。
子煦张开手臂想要将她揽在怀里,但身下微乱的马蹄踏得周遭枝叶乱颤,于是顷刻一场夏日阵雨般,劈头盖脸地将他俩浇了个遍。二人尖叫着挥鞭,冲出这一片雨点,却激起更密集的水滴。
终于摆脱那片密林,走进一片向阳的草场,好在阳光明媚,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