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坐在桌子对面的四个人,看不清他们的模样,只觉得他们的脸孔都很高,很高,像在井沿上俯视着自己,而自己仿佛是突然坠入了一口枯井,摔断了全身上下的每一节骨头,井底黑暗而冰冷,她想要呼救,却连发出一点儿声音的力气都没有。而且她知道,就算她呼救,井沿上的那些脸孔也会无动于衷,就这样漠然地看着她在井底变成一把枯骨,这才是最让她绝望的地方。
上一次坠入这样的枯井,仅仅是半年前的事情。
周芸想说什么,但一股凄恻的情绪袭上心头,让她感到此时此刻一切辩白都是荒诞和无力的,于是低声喃喃道:“行吧……”
高副院长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偏过头看了看监督处理是否符合组织程序的纪检办主任,纪检办主任摇了摇头,表示没有问题,于是他对人事科科长说:“那你一会儿就到急诊科,跟大家宣布一下这个处理决定吧。”
周芸慢慢地站起身,往会议室外面走去。
当她打开门,将要步出会议室的一瞬间,忽然转过头来对蔡衡说:“蔡局长,我来回答您刚才的那个问题:‘蓝房子’最近收的一个患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的小女孩,一年的医疗费用大约是二十万元——据我所知,今年平州市运动会的全部开销加在一起是两千万,这样的患儿,可以救一百个。”
楼道里,脚步声渐去渐远,终于随着电梯门的开关声而彻底恢复了安静。会议室里的人们知道,这是周芸回二层的科主任办公室收拾东西去了。
一番唇枪舌剑之后,总算把周芸这个素以强硬而闻名的急诊科主任“拿下”,蔡衡紧绷的神情顿时舒缓了下来。他想扭转屋子里的压抑气氛,于是跟高副院长闲聊起来:旧院区的节能工作落实得咋样啦,新院区的大型医疗器械还有哪些没有到位啦……高副院长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对付。大概是蔡衡自己也觉得没话找话是一件别扭的事儿吧,所以突然抛出了一个让大家精神一凛的话题:“李河清那件案子,办得怎么样了?”
高副院长摇了摇头:“上午市局刑侦支队来了一个同志,说到现在还是一点儿进展都没有。我说死者家属的意见很大,他还把我好一顿埋怨,说谁让咱们那么早就把监控都给关了的。”
关掉旧院区的监控设备,是一个多月前蔡衡直接下达的指示,说是随着旧院区搬迁工作的收尾,为了做好节能减排工作,一些没必要的电力供应,比如整个医院的监控设备就都关了吧,“反正也不会发生什么事了”。高副院长没办法,只能遵从,结果搞得李河清遇害后,警方想提取医院从门口到犯罪现场这一路上的监控视频,却落得个两手空空。
蔡衡听出高副院长是在抱怨自己,心中颇是不快:“刑侦支队可真行,案子破不了,废话倒不少。随他们吧,反正今后他们跟医院一样,工作重点也要转移到新区去了,估计这件案子就这么挂起来了。”
“蔡局长,听您这意思,难不成今后旧区真的就要‘废了’?”人事科科长忍不住问,“我们家好多亲戚可还在这边住啊!”
“什么叫‘废了’?!市政府的精神你好好学习了没有?”蔡衡皱着眉头说,“旧区人口密集、交通不便、市政设施老化,生活环境难以整体改善,所以才建设新区,并有条不紊地带动旧区人民逐渐向新区迁移,这个过程完全是由群众自发、自愿和自主的,市政府绝不干涉。至于一些机关院校和服务机构搬迁并将工作重点转向新区,是对市政府精神的响应……再说了,我们在新区建设了那么多花园小区、宜居住宅楼,群众想通了自然就会搬过去嘛,这个可没有强迫谁的意思。”
“谁不想搬啊,可是……新区的房价比旧区这边贵太多了啊!”
“所以才要奋斗,通过奋斗改变生活,客观上这也是督促人努力和进步的一个方式,不说什么跨越阶层,至少实现从旧区跨越到新区嘛。”蔡衡说着想起了什么,叮嘱高副院长说,“老高,有个事情我提前给你打声招呼,新区搬迁后,市公安局主要得顾全那边,所以旧区的警力严重不足,市政府就把旧区的治安工作临时交由新成立的综合治安办公室——简称‘综治办’负责,这个综治办名义上归市公安局管辖,新上任的主任姓雷,是一位从北京来到咱们市挂职的干部,很年轻,也很有才能,既然旧区这边留了个急诊,那么今后遇到事情先找综治办。”
“那,李河清的案子呢?”
“李河清的案子属于刑事犯罪,肯定还要由刑侦队侦办……不过,谁知道呢,看这个架势,保不齐综治办会把旧区所有跟治安相关的问题一把抓呢。总之,不管刑侦队还是综治办,咱们都积极配合人家工作就是了。”蔡衡说,“对了,李河清的遇害现场,是不是就在咱们脚底下?我想去看看。”
听了这句话,高副院长一怔。
“咋了老高?”蔡衡问。
高副院长摆了摆手:“没事没事……蔡局,那个没啥好看的,咱们直接去新院区吧,晚上还要准备新区落成的庆典呢。”
“顺道的事儿,走,看看去!”蔡衡站起身,“案发之后,我忙着新区的工作,这还是第一次来你们这儿呢。”
他们走出会议室。整个医院,目前除了医疗综合楼这三层,其他均已人去楼空,所以异常安静,加上开展节能工作的缘故,楼道灯就只开了寥寥几盏,显得特别昏暗,走在里面,每个细小的动作都能引起回声似的,所以就算有四个人,他们心里依然有些瘆得慌。案件已经过去一个月了,可是李河清的冤魂仿佛依旧在这幽邃的楼道里飘荡……
一个月前的那一天,上午十点,蔡衡带着卫生局的几个干部来医院视察搬迁进度,还特地把杨兵从电视台叫来拍摄。十一点左右,一行人来到二层,拐过医疗综合楼与住院楼相联结的那个拐角时,看到前面不远处是两扇铁门紧紧关闭着的picu,门口的值班台后面坐着一个个子挺高的护士。蔡衡走过去跟她握了握手,问了她的姓名,护士说自己叫袁水茹。蔡衡指了指picu:“里面还有患者?”袁水茹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蔡衡就带着随行人员全部离开了这里。
这以后发生的一系列事件,迄今都迷雾重重。警方在案发后对相关人员进行了详细的问询,依然无法还原事件的全貌,但是根据时间线,大致梳理出了这样一条脉络:
11点20分:蔡衡视察结束,让卫生局的几个干部先离开医院,自己跟高副院长到三层会议室谈搬迁工作收尾前的注意事项,采购科主任赵跃利作陪。周芸带着杨兵来到自己的办公室,把上午拍摄的片子剪辑后,用电脑传给电视台。
11点40分:护士长巩绒来到picu门口,让袁水茹去医院附近的一家饭馆陪周芸和杨兵一起吃饭,并把李河清找来,让她帮忙代班到下午一点半。李河清很不高兴,跟巩绒一顿抱怨,话里话外对周芸各种不满,“每个字都跟刀尖儿见红似的”,最后袁水茹说了半天好话,她才勉强同意了,而且由于蔡衡视察时批评了同层的医生休息室脏乱,所以她答应帮袁水茹把那里收拾一下。
12点整:孙菲儿来picu门口找袁水茹——据她自己说是约袁水茹中午去逛街,因为给袁水茹发微信一直没有收到回复,所以专门上来找她一趟,但后来警方在调查中发现,这条微信发出的时间是12点10分,孙菲儿说自己记错了——在值班台她见到了李河清。李河清跟她吵吵自己上个月工资绩效不对,“少算了我半天的值班费”,因为工资绩效的申报,每次都是孙菲儿统计制表后再交给周芸审核的,所以摆明了是指责孙菲儿工作失误,两个人就在值班台吵了起来。正在药械室(药械室也在二层,但位于医疗综合楼一侧,而picu和医生休息室位于住院楼一侧)的急诊科副主任陈光烈听到了,过来一番劝阻,总算是把孙菲儿劝走了,而陈光烈则回一层急诊大厅去了。
12点20分:影像室大夫李德洋突然找不到儿童铅衣了,怀疑是哪个就诊的孩子拍完胸片糊里糊涂地给穿走了——有些好占小便宜的家长以为这是什么值钱的东西,索性也不还给医院了——就到药械室取一件新的儿童铅衣,顺便想找袁水茹“说点儿事”,在值班台看到了李河清。他记得当时李河清神情很古怪,“不像是在生气,反而两眼冒光,跟窥探到了什么绝世机密似的”。李德洋本来就不善言辞,更怕李河清这个八卦狂缠住自己没完没了地嚼舌头,便匆匆溜走了。
12点25分:胡来顺到医生休息室,拿自己下午参加psk(野外生存训练)活动的器具包,看到李河清。因为这俩人平时经常在一起吐槽患者家长有多么讨厌,所以颇为聊得来。胡来顺也看出她憋着什么秘密,“憋得嘴唇都干裂了”,就问她怎么了,“李河清很想跟我说什么,但居然忍住了没有说,也真是难得一见。”而他也成了李河清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位目击者和见证人。
12点35分:正在医院附近的小饭馆里跟杨兵、袁水茹一起吃饭的周芸突然接到了李河清打来的电话,说自己发现了一个“白纸黑字的特大奸情”,让她马上到picu来。周芸莫名其妙,一边抱怨着李河清的神神道道,一边让杨兵和袁水茹继续吃饭,自己先回医院去了。谁知她刚进急诊大厅,就被巩绒拉去抢救一个被车撞伤的小患者去了,完全把李河清的事情抛在脑后。此后,霍青和大楠都到二楼的药械室拿过东西,但她们都说自己没有拐到picu去,也就都不了解李河清的情况。
13点15分:袁水茹跟杨兵吃完饭,杨兵去电视台上班,她独自回到医院,上二楼找李河清换班。拐过拐角,她看到李河清趴在值班台上——准确地说是把脑袋搁在值班台上,眼睛半睁半闭,两只胳膊耷拉在台子下面,好像是在睡午觉,但是姿势十分诡异。据袁水茹说,当时她站在昏暗的楼道里,心里陡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往前探了几步,发现值班台台面上有一大摊从李河清脑袋下面流淌出的红色液体,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她跌跌撞撞地从步行梯跑下楼,撞见刚刚从抢救室走出来的巩绒,声音颤抖地说:“李河清好像被人给杀了……”巩绒大吃一惊,甩下袁水茹,跑到二楼,具有丰富急救经验的她看向李河清的第一眼就知道:现在任凭什么急救也无力回天了。
13点35分:接到报警的属地派出所民警、刑侦支队刑警和法医相继赶到医院,对犯罪现场进行了勘查。从现场的血液形态,可以清楚地了解到李河清生命最后几秒钟的情形:她坐在值班台后面的椅子上,毫无防备,一把锋利的刀子突然伸到她的左脖子下面,深切开皮肤,然后狠狠向左上方一划!血立刻像从高压水龙头中发射一般喷了出来,在半空中划开一道弧线,然后洒落在值班台和地上,形成一条红色的血带!李河清连惨叫的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就一头栽倒在了值班台上,她想抬起左手捂住伤口,但剧痛和失血,使她的手只在伤口上摸了一把,就跟右手一样软塌塌地耷拉在了台子下面……
警方对犯罪现场遗留的证据进行了提取,但收获甚微:凶手没有碰过楼道墙壁和值班台面,也没有和李河清有过直接接触,所以现场没有发现可疑的指纹;凶手戴了鞋套,因此地面上也没有提取到他的足迹;根据李河清伤口的切割痕迹,凶器应该是一把普通的手术刀,但在现场和附近都没有发现,估计是被凶手带走了;因为医院所有的监控设备均已关闭,所以没有提取到任何视频——总之,这就是刑警们常说的“光盘儿现场”,而这种现场也是最让他们头疼的。
不过根据现场的情况,有刑警得出下面三点结论:首先是现场没有发现李河清逃走、闪避或者跟凶手搏斗的迹象,所以,凶手很有可能是李河清认识且不做防备的熟人;第二,从电梯或步行梯上到二楼,往西的第一间屋子是药械室,从那里可以很容易地拿到手术刀、鞋套,所以凶手应该对二楼的房间配置比较了解;第三,凶手的下刀位置精准且力道得当,一刀致命,证明他(她)具备一定的解剖学和手术刀的使用知识。综合这三点,凶手极有可能就是急诊科的医护人员之一。
也有刑警反对上述结论,因为假如凶手扮成普通患者,来二楼假装走错了路,向李河清打听消息,李河清也未必会做什么防备。此外,如果凶手刻意为了扰乱警方的侦查方向,从外面带一把手术刀来行凶,也是完全可能的。何况大街上杀人行凶一刀致命的多了,也没见哪个先去考个医师资格证什么的……
此路不通,只能另辟蹊径。
通过走访李河清的家庭和社会关系得知,遇害者如果生活在北京,大概就是所谓胡同串子那种人,平时热衷于打听和散布一切跟男女关系相关的小道消息,心里藏不住事儿,嘴巴恶毒得很,跟同事表面上十分热络,可是为了一分钱的利益就敢翻脸不认人。总之是个令人讨厌的家伙,可要说谁想杀她,倒也没人稀罕,“她就是那种你见了宁可躲着走,也不愿意踩一脚,怕脏了鞋底的人”,孙菲儿的评价代表了急诊科很多同事的心声。那么就只能往医患纠纷上想,可是李河清业务能力一般,服务态度很差,经常跟患者吵架,假如从这个角度切入,无疑将是一场遥遥无期的撒网捞针……
于是,在经过半个月的缜密侦查之后,没有任何突破的案子就这样被“挂”了起来。
整个旧院区除了急诊大厅,基本上人去楼空,本来就像个鬼楼似的,现在二楼又发生了凶杀案,导致急诊科的医护人员惶恐不安,除了工作必须,再也不愿登上那里半步。尤其是孙菲儿之类胆小的护士,在她们当中流传着李河清的阴魂在二楼飘来飘去的恐怖传说。
说来也巧,有细心的人发现:袁水茹几乎每天中午和晚上都会背着个帆布大背包到二楼去,胡来顺有一次凑近了问她背包里是什么东西,被她一把推开了,可胡来顺那鼻子比狗还灵,说背包里飘来一股饭香。他好奇地跟在袁水茹的后面,发现她上了二楼以后,拐到picu门口,敲了敲门,那紧紧关闭的铁门居然被打开了,但看不见门后有人。袁水茹将背包递了进去,一会儿,空了的背包被一只雪白的手递了出来……全程没有一句对话。
因为picu里根本没有患者,所以这件事被传开后,更加令急诊科的医护人员们毛骨悚然。胡来顺说这叫给鬼送饭,李河清活着的时候饭量就大,死了以后吃得更多了——吓得孙菲儿从此以后见了袁水茹都躲着走,生怕沾到这位“鬼使”的阴气。
此时此刻,蔡衡一群人下到二楼,拐过拐角,来到了picu门口。已经被保洁员老张擦得干干净净的地面上看不到一丝血痕,但是不知为什么,站在这里的人们,依然隐隐看得到暗黑色的血污,甚至在极度的静谧中隐约能听到血液从腔子的裂口汩汩流出的声音。
也许是为了掩饰内心的不安,蔡衡咳嗽了一下,指着门口右边大声问:“那个值班台到哪儿去了?”
“警方当作证物搬走了。”高副院长说,“不过上面都是血,就算擦干净了也没人敢用了。”
“新院区的治安保卫工作一定要加强,绝不能再出现类似事故。”蔡衡说,“你跟陈光烈特别强调一下,急诊科是医患纠纷的高发地,必要的话再增加几个保安。”
就在这时,突然传来了“咔啦啦”一声响!
响声是从picu那紧锁的两扇铁门里发出来的,吓得所有人都一激灵,尤其蔡衡,倒退了几步,差点儿把身后的纪检办主任撞倒在地。
接着,铁门打开了,里面走出了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男的中等个头,一张白净的小圆脸上神情严肃,可是脸上两个不用笑也能露出来的小酒窝,让这严肃反而有些可爱;女的个子不高,身材略瘦,脸色蜡黄,像大病初愈似的,但如果细看,会发现她生得颇为俊俏,柳叶眉、细长眼,犹如工笔勾勒出一般标致,却也流露出一股子狠劲儿,微微翘起的樱唇更是让这俊俏带上了几分野性不驯的味道。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蔡衡被吓得不轻,所以缓过神来后口吻格外严厉。
男人看了他一眼:“你是什么人?到这儿来干什么?”
蔡衡越发生气了:“我是平州市卫生局副局长,这是我管辖的医院!”说完他对旁边的高副院长命令道:“叫保安,马上!”
那男人冷冷地说了一句“不用”,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张证件递给了蔡衡,女人也把自己的证件递给了他。
蔡衡接过证件,因为楼道光线太暗,他看了半天才看清楚:男人是北京市公安局的警察,名叫丰奇;女人来自本省渔阳县公安局,名叫田颖。
平州市属于三线城市,在这里官当得越大,对京城来人越是谨慎对待,所以蔡衡把证件还给他们时,只问田颖:“你们在这儿做什么?”
田颖还没吱声,丰奇就说话了:“我们在执行一项任务,请你马上离开!”
被人当着一班下属这样勒令,蔡衡觉得很没面子,正想着该怎么教训一下眼前这个年轻的警察,旁边高副院长在他耳畔低声说:“蔡局,咱们走吧。”
蔡衡一下子就明白了,眼前这两个警察执行的任务,断断不是自己这个级别的官员该管、该问、该知道的。高副院长也许知道,但限于组织纪律,他不会跟自己吐露半个字。
蔡衡马上点点头,对两个警察说了一句“辛苦了”,转身便带着一行人离开了picu的门口。
从步行梯往楼下走的时候,突然楼道里传来一阵悠扬的小提琴声,蔡衡站住脚步听了听,然后问:“这是什么曲子啊,还挺好听的。”
“《渔光曲》,应该是周芸在办公室播放的。”高副院长说。
“怎么,舍不得那个主任的位置,还要给自己整个曲子欢送一下吗?”蔡衡冷笑着往楼下走去。
琴声悠悠,如泣如诉。
闭上疲倦的双眼,把头靠在椅背上,任凭内心的万千苦闷化成一缕哀也绵绵痛也绵绵的思绪,随着琴声在斗室里飘荡,并穿过一切壁与顶,飘向更高阔更辽远的地方……
琴声像针一样织起无数条线,琴声又像线一样织起勾连今日与往昔的时光,让往事在脑海中重新回放:漫天飞雪,朱爷爷拉着平板车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的瘦削背影;打完针后排队领酸三色水果糖,嘴里尝到甜蜜的一刻,脸上还挂着泪痕;夜深人静的病房里,两位老人一边轻轻拍着孩子们哄睡,一边低声聊着沧桑的岁月和岁月的沧桑,没有睡着的她,直到好多年好多年以后,才听懂了他们那一番对话;就是在那之后不久吧,一个晚上,朱爷爷突然拉起了小提琴,穿着病号服的小朋友们,呆呆地望着在琴弦上滑动的琴弓,一曲《渔光曲》潮声浩浩、余音袅袅,竟从此在脑海里再也不能湮灭……四十年了,一切早已逝去,一切又那样清晰,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梦想与信念,那些妥协与坚持,那些刻骨铭心的别离,那些万蚁噬心的伤痛,此时都化成两行清泪,无声无息地从眼角流了下来……
“不,我不能离开,我走了,这些孩子怎么办?”
可是现在,朱爷爷,我由不得自己了。
她慢慢地睁开眼,关掉手机的音乐播放,站起身向窗外望去,由于双眼被泪水模糊,她擦拭了半天才让视线重新变得清晰:已经是下午五点的光景,风小了一些,天上的乌云却板结得越发厚重,好像一块挂满了霜的巨大生铁,向大地又坠落了几分。虽然暴风雪还没有到来,但在这样寒光凛凛的乌云下面,整个旧区已经乱了阵脚,在晚高峰的时段迎来了一场不亚于灾难的大堵塞:机动车的车流像泄洪一样喷涌泛滥,侵占了非机动车道,黑压压的自行车被挤得骑上了人行道,而行人们则从机动车道上见缝插针地狼奔豕突。于是,人腿、轮胎、车身,彼此摩擦碰撞穿插,最终把每条街、每条巷、每个路口都像填鸭的食管一样堵得满满登登的。新区的建设不但没有纾解旧区的交通压力,反而像把原来随地唾吐的痰液用手纸包上一般更加黏稠。
就在医院正门对面的马路上,一位母亲骑着自行车,后座上带着个孩子,跟一辆出租车发生了剐蹭。自行车倒了,孩子也摔在了地上,司机下了车,看也不看孩子一眼就跟母亲吵了起来,虽然听不见他们在吵什么,但从他们剧烈摆动的双手,足以想见彼此的诟骂何等激烈。最后不知怎么了,那位母亲竟愤愤然走掉了,把那辆自行车和那个坐在地上大哭的孩子丢弃在马路中间……
周芸想去看看那个孩子伤到没有,可是当她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时,顿时泄了气。她准备换上外套、挎上挎包,离开医院回家去。可是当她走到更衣架前面的时候,突然想起了刚刚看到的那位弃子而去的母亲,觉得不能像那位母亲一样不负责任地走开,而是应该勇敢地面对这场本来就不该由自己负责的事故,于是走出了办公室,向一楼走去。
在急诊大厅,她看到蔡衡、高副院长等人一起走出医疗综合楼,坐上了停在楼门口的一辆别克gl8,估计他们是要一起到新院区去。看来,对自己免职的命令已经在急诊科宣布完了。这种情况下,她还有必要跟同事们打招呼吗?是不是干脆就这样悄悄地离开比较好呢?
她正在犹豫,突然听见一声玻璃打碎的声音,然后从留观一病房传来了吼叫,虽然听不清吼的是什么,但急诊大厅里的好多患者都跑过去看热闹,多亏保安王喜在门口横着胳膊使劲阻拦,才没有让他们涌进病房。
周芸好不容易才挤进病房,看见地上打碎了一个玻璃奶瓶,满脸通红的张大山正抡着沾有牛奶的胳膊激动地跟陈光烈吼道:“你让我们把孩子带走?带到哪儿去?这么冷的天,孩子又病得这么重,你这不是把她往死路上推吗?”
“我要说多少遍你才能明白。”陈光烈保养得极好的白皙脸孔上毫无表情,“这里是急诊,你的孩子患的虽然是重症,但并非急诊的适应证,所以并不应该在急诊滞留,继续滞留只会造成医疗资源的占用。何况急诊的患儿有很多具有传染性,在留观的时候容易造成交叉感染,你的孩子身体已经非常虚弱,再感染上其他病菌,只会让病情雪上加霜……”
周芸知道,陈光烈的这番话是对的。当初她开辟“蓝房子”的时候,并不是没有考虑到交叉感染对那几个重症患儿的影响,但又有什么办法呢。作为急诊科主任,别看旧院区几乎整个腾空了,但她有权动用的病房依然非常有限。急诊大厅已经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地占满了,剩下的只有二楼的picu和住院楼六层的备用病房可以供她调配。可是picu被突然占用,而备用病房实在是一言难尽——其实备用病房的设施齐全,还配有一个存储了急救药械和冷链药品的综合药房,使用起来甚至比picu还方便,但关键问题在于“交通不畅”:住院楼的电梯早就停了,如果想去备用病房,只能坐医疗综合楼的电梯上去。可是自从三层以上的搬迁完成后,医疗综合楼的电梯对患者和普通医护人员就只开到三层,再往上必须用中层以上干部才有的“通刷卡”。急诊科只有周芸手里有一张。重症患儿的病情随时会起变化,一旦把他们放到那里,需要急救的时候,医护人员必须得先从周芸这里拿卡才能刷电梯上去,还得刷卡才能进备用病房。一路上浪费时间不说,万一发现抢救力量不够,再想从楼下调“援兵”,因为没有第二张卡,“援兵”想上都上不来……所以一番权衡之后,周芸只能在留观一病房辟了四张最里面的病床,并拿个医用屏风象征性地隔断一下了。
就在这时,张大山又说话了:“您说的我明白,我们家少玲是咱们医院的护工,孩子病了这么久,基本的知识我们不是不懂,更不是不讲道理,当初周主任说把小玲留下,也是看我们实在没办法了,才想出这么一招救救孩子。您就通融通融,再留孩子几天,哪怕就几天,容我再朝别的地方想想办法……”
“周主任是周主任,我是我。她有她的方式方法,我有我的一定之规。”陈光烈冷冷地说,“我执行的是上级领导的命令,你,还有你们几个(他指了指‘蓝房子’里其他重症患儿的家长),马上带孩子离开这里。刚才我说的话是从你们的角度考虑,换个角度,你们的孩子得的都是重病,如果传染给留观的其他孩子怎么办?做人,不能光想到自己,还要考虑别人!”
这话一出,留观室里急诊患儿的家长们顿时炸了窝:“对啊!让他们赶紧走!”“没事儿跑急诊来干什么?祸害人么不是?!”“就是就是,真缺德!”就连在门口围观的人们也敲起了锣边:“赶紧走赶紧走,再不走就报警把他们都抓走!”
本来是一张张绵羊的面孔,瞬时间齐刷刷地露出了狼牙。
坐在病床边看护着小玲的陈少玲,不禁俯下身子抱住了孩子,仿佛他们马上就要扑过来把小玲撕碎似的。
“你——你他妈浑蛋!”张大山气得一张糙脸都扭曲了,指着陈光烈骂道,“我们这几个孩子患的病根本没有传染性,这个是周主任接收的前提!”
“好了好了。”陈光烈不耐烦地说,“我没空儿跟你浪费口舌,既然你把难听的话都说出来了,那么我也说一句不中听的话:下一步,急诊科除了在编的医护人员之外,所有的聘用人员都要解聘,经过考核重新决定是否上岗录用。”
虽然这话摆明了是针对陈少玲的,但门口的保安王喜和正在打扫地上碎玻璃的保洁员老张听了都是一愣,看了陈光烈一眼,低着头各干各的活儿去了。
就在这时,病房门口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陈主任刚刚上任就这么大刀阔斧,接下来是不是准备按照最初的规划,把旧院区这个‘过渡’的急诊科也彻底‘过渡’掉啊?”
病房里的所有人都向门口望去,却看见杨兵端着他那台佳能xc10摄录一体机,乐呵呵地“采访”并拍摄着。
大傻杨的这个问题十分刁钻,回答不好,会把本来引向张大山的火力,瞬间集中到自己身上。陈光烈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站在他身前的周芸,分开众人,走出了病房。
围观的人们渐渐散去。周芸走到小玲的病床边,昏睡的孩子,额头上敷着一块白色的湿毛巾,她问站在一旁的巩绒:“血液科黄主任你联系了吗?她怎么说?”
“黄主任那边忙得不行,说先给孩子物理降温,她明天看看有没有时间过来一趟,再决定是否调整用药和治疗方案。”
周芸知道血液科的工作有多忙,特别是新院区搬迁刚刚完成,所谓“明天看看有没有时间过来一趟”,八成是没有时间的……但重症孩子的病情瞬息万变,每一秒钟的拖延都可能造成重大延误,于是她对巩绒说:“调一辆急救车,现在就把小玲送到新院区去!”
巩绒没有动。
周芸望着她,在巩绒闪烁的目光中,突然明白了过来:已经被撤职的自己再无权调动医院的任何资源了。
一种悲愤的情愫袭上心头,让她非常想像张大山那样大声嘶吼。
陈少玲伸出一双冰凉的手,拉住了她那双气到颤抖的手:“主任,我们都知道了……谢谢您,我们自己再想办法吧。”
“有什么办法?咱们可还有什么办法?”张大山擤了一把大鼻子,又使劲咳嗽了两下,掩饰着声音里的绝望。
陈少玲悲戚的目光中带着一点平静,仿佛已经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她站起身,轻轻地握了一下丈夫的手腕,然后低下头,从病床下面拿出小玲住院用的塑料盆,又把挂在衣架上的几件小玲的换洗衣服叠起来装袋,当她从床头柜抽屉里收拢起一摞收费单时,想到这些单据如果周芸当主任或许还能报销,而现在恐怕就是一摞废纸,不禁神色怆然……
住在“蓝房子”里的其他几个患儿的家长,也都开始默默地收拾出院的东西,只有一个患神经母细胞瘤的男孩的妈妈,坐在病床边,呆呆地望着因为长期放化疗、皮肤变得黝黑粗糙好像个小老头的儿子,一动不动。四岁的小男孩昏睡不醒,呼吸浅慢得每分钟只有十到二十次,可是因为肿瘤发生颅骨转移的缘故,即便是睡着了,他的眼皮还是被凸出的眼球撑开着,看上去凄惨又可怖。
保洁员老张,那个少玲不在时经常帮忙照看小玲的老头儿,走了过来,蹲下身子,捡起不知什么时候掉在地上的毛绒皮卡丘,放在了小玲的枕头边。
望见这一幕,周芸忍不住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喃喃地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护士长巩绒叹了口气,对周芸说:“真拿你没办法!一会儿我跟陈光烈他们几个要坐车到新院区去,这边他暂时没空管,让小玲继续在这儿住着吧,能拖一天是一天,我到了新院区催着黄主任点儿,怎么也得让她明天过来一趟……”然后她又对陈少玲说:“那些收费单你先别扔,收好了,我再想想办法看怎么能给你们报了。”
在医院,任何医疗工作的完成,主导者固然是医生,但护士才是实际的“执行人”,所以护士长的权力比很多人想象得要大。巩绒这番话,让陈少玲再一次看到了希望,尽管希望只有火柴头那么一点儿亮,但在陷入黑暗的人的眼中,这亮光比太阳还强烈。她停住了收拾的动作,一边不停地谢着巩绒,一边把收费单给了张大山:“你先送餐去,晚上回家把这些单子放到柜子里,收好。”
张大山接过收费单,塞进外套上面那个带拉锁的兜里面,拉好拉锁,然后走到小玲身边,摸了摸女儿的小脸,把她的被子往上掖了掖,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出了病房。
周芸跟巩绒来到女更衣室,几个护士正在更换衣服,巩绒也把粉色的护士服脱了,一边换外出服一边问周芸:“你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我能有什么打算,回家等信儿呗,大不了把我开了,我到医学院当老师去。”
“少来。别人不知道你,我还不知道你?天天累得拿喘气儿当休息,可是让你离开这帮生病的孩子,你才舍不得呢!”巩绒见其他护士都换好衣服出去了,才低声对周芸说,“我们家那口子不是在市委宣传部工作吗,听说即将上任的市委书记对中央‘坚持公立医院公益性’的精神贯彻落实得特别坚定,所以你的处理肯定还有转机,你先回家好好休息几天,放宽心,趁机也跟媛媛好好谈谈,她小升初不是想报那个招艺术特长的学校吗?你就听她的,别再跟孩子较劲了。你们娘儿俩现在相依为命,可不能再闹矛盾了……”
巩绒的絮絮叨叨,心乱如麻的周芸并没有全都听进去,她随口问道:“你们还有多久出发?都谁过去啊?”
“一会儿就走,陈光烈带队,我、霍青、袁水茹……基本上急诊科剩下的医护人员都要过去,我就告诉你留下谁吧:胡来顺、李德洋和孙菲儿,除了这仨,挂号窗口、检验室和药房还各留有一个值班的。”
“小夜门诊和大夜门诊的换班呢?新院区那边急诊科派谁过来?”
“没谁了,今晚的小夜和大夜就他们三个,他们老大不情愿,还是陈光烈好说歹说才肯留下。”
周芸大吃一惊:胡来顺的医德一般,李德洋干活没有心劲儿,孙菲儿干脆就是个花瓶。现在是年底,天寒地冻,感冒发烧肠胃病,各种儿科疾病特别容易高发,急诊科平时“齐装满员”的时候都应诊乏力,就剩下这么三个人,怎么应对五点以后即将如潮水般涌到医院的患儿和家长?
想到这里,周芸急得一把抓住巩绒的袖子:“你得想想办法,这么安排,他们三个吃不消,患儿和家长更受不了,会出大乱子的!”
“这是陈光烈的安排,我也没办法啊!”
“至少留下一个霍青!”
“怎么可能……”巩绒苦笑着摇了摇头。
周芸的脑袋里像拨拉算盘一样噼里啪啦地把科室人员计算了一遍,实在是找不出可以替补的人选了,突然像在辣子鸡里又挑到一块脆骨似的说:“把大楠留下总可以吧?虽然她还只是个实习生,没有行医资格证,但她此前卫校毕业时拿过护士资格证,多少也能帮上些忙。”
巩绒想了想说:“照规矩,实习生正点下班,从来不值小夜和大夜的,但现在也只能如此了。我还得跟她商量商量,看人家愿不愿意……原来定的是孙菲儿今晚做护士的工作,可是我看她那个新染了指甲连手都舍不得洗的样子,怕是指望不上了。”
望着靠墙那一排铅灰色的六门更衣柜,周芸仿佛看到一面巨大的铁板正在慢慢挤压过来,感到胸口一阵憋闷。她知道:未来几个小时,平州市儿童医院旧院区急诊科将迎来有史以来最严峻的考验,而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今晚的“高峰期”不要有太多的患儿来就诊了。
“巩绒,你看我能不能——”她刚刚说出这句话,巩绒就挥了挥手:“打住!不行!你现在已经被停止一切工作了,就别想着今晚再留在这里帮忙了,陈光烈留下孙菲儿做什么你不知道?那就是盯着你的!你现在老老实实回家待着,‘蓝房子’里的那几个孩子兴许还能多留几天,不然他们今晚肯定要被赶出医院的!”
周芸叹了口气,走出了更衣室。只见急诊大厅里已经开始“上人”了,原先空荡荡的几排蓝色候诊椅上,现在坐满了抱着孩子的家长,他们有的在给孩子试体温表,有的在给孩子换尿布,有的摇着不停哭泣的孩子使劲哄着,还有的斜侧着身子撩起上衣给孩子喂奶……根据以往的经验,周芸知道,要不了多久,整个大厅就将人满为患。到那时,疲惫的医生、劳累的护士、烦躁的家长、病痛的患儿,有如肩并着肩、脚踩着脚拥挤在一起的火药,一个眼神、一句粗话、一声哭闹,都将引爆足以炸掉整座大楼的争吵甚至殴斗,这样的场景她已经熟悉到不用闭上眼都历历在目的地步。不过,虽然每天开幕后上演的剧目相同,但最后一幕也是相同的:她总是能带领她的团队,靠着勇气和耐心,救火并最终灭火——
今晚,在这个控场者几乎全部退场的舞台上,又会发生些什么?
她不愿想,也不敢想,沿着步行梯慢慢向二楼走去。
回到科主任办公室,她本来准备把自己的东西打个包,能带走的今天都带回家去,可是电脑里存储的大量医学资料、写字台上摞成山的儿科学杂志,书柜里塞得满满的医学参考书,记载着各种荣誉的奖杯、奖牌和奖状,还有许许多多康复患儿送给她的、每一个都承载着美好回忆的毛绒玩具,从柜子顶一直堆到天花板上,又哪里是一次就能搬得走的?
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因为反对把急诊科整体搬迁到新院区,她一直没有把办公用品打包,用这样的姿态表示自己会继续留在旧院区工作,现在可倒好,就算是打包了,也不用搬到新院区去了……她为自己的倔强苦笑了起来,轻轻地摇了摇头。
到头来,坚持的意义又何在呢?
突然,她看到书柜第三排正中央那两本深蓝色的、厚厚的《诸福棠实用儿科学》。她打开柜门,轻轻地抚摸着书脊,想把它们取下来,在这个身心俱疲的时刻看一看、翻一翻,找回失去的力量和初心,可是手指头用尽力气,也没法把它们搬动一点点。
她长叹一声,关上了柜门,两只手撑着柜子的两边,低着头,像干完了重活儿那样,很久很久。
不想再收拾了,等过几天心情好的时候再说吧。
这么想着,她换好外套,挎上挎包,正要往外走,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她说了声“请进”,只见大傻杨推开门:“我说,你没事儿吧?”
杨兵是市电视台新闻部的记者,十几年前,当周芸还是一名主治医生的时候,他们就认识了。那时的她很像现在的霍青,敬业而干练,大傻杨到医院拍摄“普通医生的一天”,正好赶上这么一起病例:有个两岁半的女孩反复出现呼吸困难达一年半,拍胸片提示双肺有阴影,被县医院诊断为肺炎,用上抗生素就好转,停药就又发作,后来又做了胸部ct,被诊断为急性粟粒性肺结核,抗结核治疗很久,症状依旧时好时坏。这孩子家里很穷,长期生病搞得女孩面黄肌瘦,父母也丧失了信心,再一次发病时正好带着孩子在平州市打工,就带她到市儿童医院呼吸内科,准备开点儿药就走。刚好接诊的大夫是周芸,她仔仔细细地询问了孩子的病情,又认认真真地用听诊器听诊,还把孩子棉袄上的脏东西清了清,搞得孩子的父亲有些不耐烦,结果不但没有等到周芸开药,反而等来了一张“纤维支气管肺镜活检”的检查单。
孩子的父亲非常不满:“这是啥?为啥给我闺女做这个?”
周芸告诉他:孩子的病有可能是过敏性肺泡炎。
这个诊断跟以前都不一样,孩子的父母将信将疑地带孩子做了检查,病理报告显示,细支气管和肺泡周围有淋巴细胞浸润,肺泡腔内巨噬细胞浸润,肺泡间隔增厚,肺泡2细胞增生,与过敏性肺泡炎符合!
跟进拍摄的杨兵和患儿父母一样震惊,他问周芸是怎么靠着简单的问诊和听诊就做出如此精确的诊断的。周芸先驳了他一句“问诊和听诊可不简单”,然后说,自己其实是在给女孩看病时,注意到了她棉袄上挂着的几簇棉花。
“棉花?”杨兵瞪着眼睛想了半天,“我记得那孩子穿着一件破棉袄,有的地方破了窟窿,露出棉花来啊,你说的是那个吗?”
“不是。先前医生没诊断出来,可能跟你一样,以为孩子衣服上挂着的所有棉絮都是棉袄里的,所以没太关注。事实上,棉袄里的棉花是经过漂白的纯白色,而我发现的那几簇棉花是乳白色的,是生棉花。我又看孩子父母的衣服上也有几簇乳白色的棉花,所以随口问了一下他们的工作,原来他们是弹棉花的工人。棉花本身是一种过敏源,如果孩子长期生活在棉絮加工的环境里,非常容易引发过敏性肺泡炎,所以我才开了那张检查单。”
“你这不像个医生,倒像个福尔摩斯哩!”杨兵称赞道。
女孩应用激素治疗,并遵照周芸的嘱咐脱离了棉絮加工环境,两个月后症状消失,胸片显示肺部病变明显吸收,阴影消失,病彻底好了。
这件事在周芸看来,只是儿科医生日常工作中很普通很普通的一次,但在年轻的杨兵眼里,周芸从此笼罩上了一层光彩四溢、如梦如幻的光晕。很快他就对周芸展开了追求,而追求的方式很是奇葩。开春的时候,他从大凌山上摘了好多山花,编成一个花环,高高兴兴地送到急诊科(那时周芸已经调到那里),他的意思是周芸可以把花环戴在头顶,但事先也没量好尺寸,花环编的直径大了一点儿,怎么看都像个花圈,被急诊科主任直接扔出了窗户……这件事儿直到现在都是平州市儿童医院历史上最大的笑话之一,也使得“大傻杨”的绰号从此一炮打响。
接着,周芸把大傻杨约出来好好谈了一次。她告诉他,自己早就有恋人了,是在医学院读书时的同班同学,现在在市人民医院呼吸科当医生,两个人很快就要结婚了。大傻杨很难过,但是随后又抛出一句傻话:“没事儿,你结你的,我等我的。”然后甩着长长的胳膊走了。那以后他既没有恋爱、结婚,也从来没有打扰过周芸的生活,就这么一直默默地“等”着,直到周芸结了婚,有了媛媛,直到周芸的丈夫……
此时此刻,周芸看着站在门口的大傻杨,看着他鬓角不知什么时候挂上的几缕白霜,还有曾经红润方正而今却蒙上一层苍色的面庞,心中泛起一丝酸楚:啊,我们都老了。嘴上却只是招呼道:“进来坐会儿吧!”
大傻杨进了屋,将肩膀上挎着的相机包和装有三脚架的便携包放在了沙发边的茶几上,还有一个专门装sd卡和读卡器的小手包(摄像记者因为拍摄量大,外出采访经常要备用多张sd卡,且为了分类方便,有专用的多层小手包用于分装),随手放在了茶几下面一层格子里,然后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这一天忙得我晕头转向,过一会儿还要坐你们医院的车到新院区去,今晚的庆祝晚会还不知道要拍到几点呢……对了,我听说你被撤职了,怎么搞的?还是因为你反对把儿童医院彻底搬到新区?”
大傻杨面傻心不傻,有些事儿一眼就能看到底。
周芸点了点头:“还有‘蓝房子’。”
“‘蓝房子’只是个借口。蔡衡从体育系统进到卫生系统,本来很多人就不服气,你反对他的方案,他必须把你搞掉,杀一儆百,给自己立威。”大傻杨气愤地说,“现在哪儿哪儿都一样,飞黄腾达的净是些玩弄权术的家伙,埋头做事的人永远不得烟儿抽!”
周芸知道,大傻杨最近几年因为反对电视台领导动不动就封杀负面新闻报道的做法,被整得很厉害,一把年纪了连个副高职称都没评上,所以也是一肚子怨气,不禁安慰他道:“咱们这样的人,求个问心无愧就好。”
大傻杨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前两天高副院长带我去给旧楼拍些视频留存,到住院楼六层的时候,有一个备用病房说是你们急诊科可以调用的,你怎么不把‘蓝房子’里面的孩子挪到那里呢?”
“不大方便。”周芸觉得一句话两句话解释不清楚,干脆就不解释了,“对了,刚才在留观病房,谢谢你帮我解围。”
大傻杨摆了摆手,表示不值一提。他沉默了片刻,望着周芸,想说什么,嘴唇嚅动了半天却又没有说出来,最后双手在腿上使劲一撑,把个硕大的身体像从沙发中拔起来一样,丁零哐啷地拿起茶几上的相机包和三脚架包:“你走不?一起下楼呗!”
周芸跟他一起走出办公室,关上门。
他们肩并着肩,沿着步行梯往楼下走。周芸忽然问道:“上次我约你跟水茹一起吃饭,后来你又跟她联系没?”
大傻杨没吭声,闷着头走了两步说:“你还记不记得,十多年前,也是这么个冬天,你给一个患过敏性肺泡炎的小女孩正确诊断并治好了她的病?”
“记得啊,我怎么会忘呢?”周芸微笑道,“第二年开春你还给我送了个花圈呢……”
大傻杨一笑,鼓起全部勇气,把刚才在办公室没有说的话,说了出来:“那啥,明年开春,我带你跟媛媛一起去大凌山玩儿,好不好?我这回重新给你编个花环,比十几年前的更好看——花环,可不是花圈!”
望着大傻杨那双在黑暗中闪闪发亮的眼睛,周芸不忍心拒绝,可是眼下愁肠百结的她,又没心情想什么明年开春的事儿,只能“哦”了一声。
大傻杨当她答应了,咧开大嘴就乐了起来。
他们来到急诊大厅,看见陈光烈带领要去新院区的医护人员在大门口列队,准备出发,大傻杨也急急忙忙地跑了过去。看到队伍中的袁水茹,周芸想去跟她打个招呼,又迟疑了脚步:自己现在这个状态,跟她说什么都容易让陈光烈产生误会,回头再给她小鞋穿,还是算了吧!
这时她又想起一件事来,把正在分诊台附近整理垃圾箱的保洁员老张叫了过来,低声叮嘱道:“picu那边,只要没有新的领导叫停,你还是每天按时去打扫卫生。”
老张点了点头。
picu目前承担的秘密任务,是一个月前高副院长奉上级指示,亲自布置给她的,让她严格保密,并挑选几个可靠的人配合工作。她经过仔细思考,安排袁水茹全天候在门口值班,对外如果有人问起,就说里面有市领导的孩子住院,需要特别照护。另外,因为picu里面的“住院病人”比较多,需要定时保洁,而老张来医院这两年一向沉默寡言,办事十分稳妥可靠,所以周芸让他进picu打扫卫生。李河清死后,虽然看不出她的遇害跟picu里面有任何关系,但上级领导高度重视,派了两位公安人员进驻值守,一开始袁水茹还负责送饭,后来改成另外派专人送饭。倒是老张的活儿不能省,还得每天进去忙活。现在袁水茹去了新院区,自己也被撤职,照顾picu的工作就只能完全托付给老张了……
想到这里,周芸觉得应该给高副院长打个电话,汇报一下这个情况,刚刚拿出手机,身后有人叫她:“周芸!”回头一看,原来是运保科(运行保障科)负责总控室的老包。
老包是医院的老员工了,退伍jūn_rén转业来的,直到现在每天早晨还在后花园里踢正步。此人一天到晚黑着个脸,好像所有人都欠他钱似的,行为方式也很死板,特别是在执行领导命令上,永远是铁板一块,绝不打折和拐弯。上级当然喜欢这样的人,但同事们一提起他就头疼。
上午开旧院区留守人员协调会时,这个老包还叫自己“周主任”,现在突然改口,直呼大名,很明显是得到了自己被撤职的消息。
周芸又好气又好笑地问:“什么事?”
老包伸出手来:“你的办公室钥匙,什么时候交给我?”
“办公室里还有很多我自己的东西要收拾带回家,明天我整理完,再把钥匙给你吧。”
老包的手还是伸着:“‘通刷卡’呢?”
周芸从裤兜里摸出通刷卡,递到他的手里,老包接过卡,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再一次拿起手机准备打给高副院长时,她忽然觉得,这个时候打出这个电话,虽然说的是picu的事,但难免会让领导觉得她是在套近乎替自己鸣冤叫屈。她很厌恶别人产生这样的错觉,所以只给高副院长发了个短信,说明了自己和袁水茹都无法再照顾picu的情况,就把手机塞回了挎包。
这时跑过来一个挺壮实的农村妇女,拦住周芸说:“哎,您是刚才急诊的那位大夫吧,摘了口罩都有点儿不敢认您了……您还记得俺不?就是闺女肚子疼,搞不清咋回事,您让俺带她重新拍个侧位胸片的那个,胸片出来了,俺到诊室找您您不在,有位姓霍的大夫帮我看了一下,跟您一样,她也说是胸椎结核!”
周芸从她的手里拿过胸片,就着分诊台旁边的灯光看了一下:第七、八胸椎有骨质破坏,椎体稍变窄,椎间隙轻度狭窄,基本可以确诊是胸椎结核。
她对那位农妇说:“这样,你今晚在附近找个旅馆住下,明天一早拿着片子,带孩子到新院区的骨科挂号,做一下血沉、结核菌素的检查,进一步确诊。”她看出农妇还有些犹豫,估计她还在琢磨“搭晚上那趟公共汽车回家”那档子事儿,便不客气地说:“从片子上看,孩子虽然长期受疾病折磨,但病情发展得并不快,抓紧实施抗结核治疗,应该很快就能痊愈,再拖下去,孩子有瘫痪的风险——你是觉得省几个钱重要,还是你闺女的终身幸福重要?!当妈的,这么简单的事儿拎不清?”
农妇一边千恩万谢的,一边抱起坐在候诊椅上的女儿,离开了医院。
望着她们的背影,周芸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朝急诊大厅的外面走去。
出了医疗综合楼的大门,寒风一阵紧似一阵,雪还没有下,但风里却已经夹了雪意,有一股鲜冷的腥味儿。这时,只见一辆银白色的国产十二座商务车缓缓地开出停车场,向大门口驶去,隔着玻璃窗,她能看到那里面坐着陈光烈、巩绒、霍青、袁水茹……还有坐在最后一排不停地向她招手告别的大傻杨。
也许是风太狂烈的缘故,那辆车在她的视线中突然一晃,仿佛虚焦镜头般一片模糊……周芸揉了揉眼睛,再定睛望去,车已经不见了,可能是开走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更像是穿越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周芸的心口一疼,仿佛被当胸剜了一刀般难受。她靠着一根立柱,低着头,佝偻着背脊,把挎包抱在胸口用力按压着,很久很久才缓了过来。
她想自己可能是太累了,必须要回家休息了,于是慢慢地走到自行车棚,从挎包里拿出车钥匙,想要插进锁眼,可是手抖得不行,半天都没有插进去。她生起气来,拿着钥匙一阵乱捅,不知怎么的反而捅了进去,然后报仇似的狠狠一拧——
咔嚓!
钥匙也像报仇似的,断成了两截,半截在她的手里,半截在锁眼里。
周芸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这车钥匙竟能跟自己的工作一样,硬生生被人掰断,而且似乎全无办法。
正在手足无措的时候,王酒糟溜达了过来:“周主任,咋了?”
“车钥匙断在里面了……”
王酒糟一听,嘴巴咧得就像英雄可算有了用武之地一样,真难为他那鹌鹑步,竟扭着屁股飞快地跑到传达室,提溜个工具箱过来,鼓捣了两三下,不仅把断了的钥匙取了出来,还把车锁打开了。然后他站起身,拍拍车座,满脸得意之色:“好了!”
周芸连说了好几声“谢谢”,才蹬上车往家骑去,一路上想起平日里对王酒糟的种种冷眼和不屑,心里油然升起一阵愧疚。
回到家,关上门。瞬间,那个嘈乱至极的世界被隔绝在外,她陷入了另一种极致的静谧之中。
丈夫离开后,很长一段时间她害怕这种静谧,就像折断了翅膀的鸟儿害怕幽邃的山林,所以她宁可成天在急诊科加班,也不愿意独自待在家里。可是现在,经过整整三十六小时的无眠无休和起伏跌宕之后,她突然觉得这种静谧好像盛夏的游泳池,从难耐的酷热与致命的暴晒中一下子沉入池底,闭眼是一股沁心的清凉,睁眼是一片透明的蔚蓝……
她感到肚子有些饿,走到厨房想做点儿饭吃,打开空空如也的冰箱,失望之余却又觉得没那么饿了,就从饼干桶里拿了两块不知什么时候买的、一股子哈喇味儿的饼干,一边嚼一边在屋子里游走,顺手把那些褶皱的餐布、歪扭的桌椅、零落的书籍和散乱的被褥收拾干净。
路过悬挂在门厅处的穿衣镜时,她站住了,端详着镜子里面那个脸色苍白、蓬头垢面的自己,想起很多老同学、老朋友聚会时总爱对自己说的那句话:“本来挺漂亮的一个女人——”她知道他们是好意,她也知道自己有着一副尚算秀美的姿容,但是从当上儿科医生的那一天开始,她就悄然淡化了作为女性的那一部分属性:再淡的妆容也会增加患儿家长对医生的不信任感;做美甲和留长指甲容易划伤小朋友稚嫩的皮肤,有造成交叉感染的风险;项链、戒指甚至耳环,都有可能给小患者带来意外伤害;为了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接到紧急任务时飞奔到医院,她早就告别了高跟鞋……难道说,从今天下午被免职的那一刻起,她要重新好好拾掇自己,做一个居家女人了?
家?
可是,这个家庭已经不再完整了。
一个没有了丈夫却又必须独立承担照顾女儿重任的女人,哪里还能是什么居家女人啊!
镜子里和镜子外的她,面对面地,惨惨一笑。
想起女儿,她走进了媛媛的房间,看到学习桌上的几份艺校的招生宣传折页,不禁蹙起了眉头。最近一段时间她跟女儿产生矛盾的起因就在于此:她认为即将小学毕业的女儿应该就读一所优秀的公立中学,继续在学业的“正途”上勤奋努力,女儿却希望凭借舞蹈上的才能考上市里一座享誉省城的艺术学校。她苦口婆心地跟女儿做了好多思想工作都无济于事,最后一次谈话时,她忍不住说:“你不是从小就想当医生吗?”
她永远不会忘记女儿的那一抹轻蔑的冷笑:“您和我爸当了一辈子医生,还没受够吗?我可不想再继续跳火坑了!”
什么时候,本来应该备受尊敬的医生这一职业,居然成了“火坑”?
那之后,母女二人陷入了冷战。周芸有几次试探着释放些温存和暖意,但女儿脸上的冰霜却没有一丝消融的迹象……
周芸拉开学习桌的抽屉。她知道,在抽屉的最里面放着一个相框,里面嵌着一张“全家福”:阳光明媚的春天,自己和媛媛爸坐在如茵的草坪上,媛媛弯着腰站在后面,一手搂着一个的肩膀,从他们俩的脑袋之间探出圆圆的脸蛋,三个人都笑得比阳光还要明媚。
如果媛媛爸还在,听见了她跟媛媛为了升学的事情争执不休,一定会走过来,一边吭哧吭哧啃着苹果一边劝她说:“我看女儿有想法挺好的,她长大了嘛,就让她自己选择吧!”
媛媛会从后面扑上去,搂住爸爸的脖子大喊:“我就知道,最懂我最疼我最支持我的,只有老爸!”
自己也许会装出生气的样子嗔怪道:“对对对,最不懂你最不疼你最不支持你的,就是老妈!”
媛媛爸赶紧搂住她,高唱着老歌《牵挂你的人是我》表态,歌词可变了个样:“最懂老妈的人是我,最疼老妈的人是我,支持老妈的,拥护老妈的,是我是我还是我!”
然后三个人一起开怀大笑起来。
往昔的欢声笑语再一次回荡在耳际,在这黑暗而静谧的屋子里反而更加清晰。她闭上眼,就这么任回忆像开闸的江水一般泛滥下去,泛滥下去,直到在梦与醒之间漫漶成一片无域的朦胧……
突然!
突然之间!
仿佛有人将一个高速旋转的钻头,猛地刺入她的耳道,在剧痛中把她的梦幻搅了个粉碎!她睁开眼,原来是放在餐桌上的手机响个不停,那个平常设置为“晨曲”的舒缓铃声,现在听起来竟像是一二〇急救车的鸣笛一般急促。她站起身,走到客厅,刚刚划开绿键,把手机放在耳边,就听见高副院长那火烧火燎的声音:“周芸,你在哪儿,为什么这么久才接电话?”
周芸还以为他是问picu的事,心想我不是给您发了微信吗,便不紧不慢地说:“我刚刚回到家,听候组织下一步处理。”
高副院长完全没有理会她话语中的讥讽,直截了当地说:“你现在马上回到旧院区急诊科,以主任的身份全权处理那边的一切工作!”
挥之即去,招之即来,把我当什么啊?周芸没好气地说:“高副院长,您开什么玩笑,一个小时前刚刚把我撤职,这么快又让我官复原职,这也太儿戏了吧……”
“周芸。”高副院长这一声呼唤,格外沉痛,令她的心陡然提了起来。
“院长,出什么事了?”
“刚刚得到消息,那辆载着急诊科多位医护人员前往新院区的商务车,在通过大凌河大桥时,因为一辆水泥搅拌车突然强行变道,在紧急避让时撞破桥栏,掉进河里去了……”
周芸愣住了,她听清了高副院长的话,但又似乎完全没有听清。她想自己是不是还在梦里没有醒来,抑或是过于疲惫的大脑在对声音信息的处理上出现了故障,所以茫然地问道:“院长,您说什么?”
“我是说,刚刚从旧院区开往新院区的那辆载有多位医护人员的商务车,出了交通事故,掉进了大凌河,目前初步估判,车上的人可能已经全部遇难。”
银白色的国产十二座商务车缓缓地开出停车场,向大门口驶去,隔着玻璃窗,她能看到那里面坐着陈光烈、巩绒、霍青、袁水茹……还有坐在最后一排不停地向她招手告别的大傻杨。也许是风太狂烈的缘故,那辆车在她的视线中突然一晃,仿佛虚焦镜头般一片模糊,像是穿越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就这么,告别了?
亲人,朋友,同事,曾经朝夕相处的我们,曾经吵吵闹闹的我们,曾经并肩战斗的我们,曾经相濡以沫的我们……
周芸慢慢地蹲在了地上,睁大了盈满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