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在御花园侧畔,太液池北。一入后宫,花木景致顿时多了几分柔美,到了御花园,更是处处分花拂柳。静王自园中穿过,时令已是暮春,桃李花榭,但园中仍有暗香浮动,乃是新移入的兰草。天宜帝早年喜爱名艳富丽之色,后宫常被布置得姹紫嫣红,近年来年岁长了,转为偏爱淡雅。负责操持贺寿的容妃想来明白这一点,故在园中植以兰草,取其清雅,往来宫女也都着素淡宫绢,且不佩香囊香包,以免冲了兰花的清芬。
此时还未开宴,但后宫妃嫔、宗室命妇已是济济一堂,几位皇子也到了。太子和安王都各有妻室,太子有一子一女,安王有一女,均携进宫中。云王几年前曾娶妃翰林院长史之女,十分贤淑知理,然而在他出征北境之际,王妃难产而亡,未能见到最后一面,只留下一子,由宫中莲妃抚养,目前才两岁多,也抱到了长乐宫。
天宜帝居中而坐,左边是几位皇子亲王,自然以太子为首,右侧是妃嫔命妇,以品级最高的韩贵妃居首,其下依次是容妃、云王之母莲妃、安王之母宜妃,宫中向来以庄肃为重,因此人数虽多,也只是低声谈笑。
静王自七年前分府后,还是第一次在天宜帝寿辰进宫,他走进内殿时,长乐宫中不觉静了下来,看着大皇子神色沉静地向圣上行礼。
皇帝漠然地朝他注视了一会儿,才淡淡说道:“平身。你身体近来可好些了?”众人都有些吃惊,天宜帝语气和缓,还问起静王身体,可说是少见的和颜悦色。再看看那盆摆在殿内的墨玉,实在像是透着几许深意。
静王脸上并没有受宠若惊的神情,只安然答道:“托父皇之福,儿臣已好了许多,故才进宫来,愿父皇福泽绵长,身体安康。”
天宜帝听了,颔首道:“很好,坐罢。”见静王起身坐到右侧下首,便不再和他说话。
长乐宫中众人很快又继续低语谈笑。韩贵妃见到了时辰,柔声说道:“陛下,人差不多到齐了,姐妹们为了今日,都花了不少心思,陛下可要看看大家的寿礼?”
她是太子的生母,虽已年过四十,但保养得皮肤白腻,年轻时曾被皇帝赞为国色的美貌并未褪色多少,反似更添了风韵,望之如三十许人。此刻她额心贴着一枚牡丹花钿,身穿绛红色百鸟朝凤宫装,彩绣辉煌,直把一众年轻妃嫔都压了下去。
天宜帝倒也颇有兴趣,想看看妃子们都准备了些什么,自然允可。
韩贵妃笑道:“臣妾粗陋,也想不出太过新巧之物,就先抛砖引玉了。”她心思精细,一向掌理内宫,只是前些日子推说身体不适,皇帝才将寿宴交给了协理六宫的容妃来办。
她命宫人抬上的是一架八扇的紫檀雕花屏风,足有八尺来长,上面绣着一幅山河万里图,群山连绵,峻秀青黛,碧水环流,中间影影绰绰,似有数不尽的亭台楼阁,一眼望去,山水重重,合着屏风曲折之势,令人看了便如要被吸进其中。
天宜帝欣赏了一阵,十分赞许,叹道:“难为爱妃了。”如此大型的绣品,手艺又精湛,想来完成不易。韩贵妃的贴身宫女织锦说道:“奴婢这一年,总是见娘娘得空就绣个不住,手指上也不知扎过多少次了。”
韩贵妃低斥道:“哪里有你说话的份,还不退下。”
天宜帝想到她又要处理内宫事务,又要亲手刺绣,殊为不易,心中有些感动,抚了抚她的肩膀,说道:“爱妃操劳甚重,实在无需这般辛苦。”
韩贵妃端庄地垂下眼帘:“臣妾身为女子,自然想为皇上亲手做些事,才觉得心中安稳。”
之后是容妃,命人捧上来的,却是一本装在匣中的般若经,近两尺长,揭开淡黄色的织锦缎面,内页并非纸张,而是绿色的上品绫缎,上面的字也非书写,而是以针线一字字一页页绣成。
这部佛经本是天宜帝手书,赐给了容妃,想不到她竟将其逐字绣出,针法细腻,字迹转折启合之间,颇得天宜帝书法神韵。此外,每一页上都以各种针法绣出祥云围绕,或将各色锦罗绸缎剪成的花朵嵌入其中,翻动间只见千花朵朵,万字不断,真可说精妙无双。
天宜帝观看时,见最前面的扉页和最后的末页各是一幅绣画,前为佛祖于莲座上讲经,紫色祥云缭绕,伽陵鸟盘旋,众弟子在下凝神听法。末页上则是佛祖拈花,众弟子不明其意,在座唯伽叶尊者微笑明唔。
他见过的绣品俱是世上精品,但此刻也觉真是巧夺天工,心知这就是洛雪凝所说,容妃倾力绣成的寿礼,不知费了几许心血,不由大为动容。
他爱不释手地看了好一会儿,才递给旁人同赏。众妃嫔心里嫉妒,但见了佛经绣艺巧思,也唯有赞叹。
韩贵妃笑道:“臣妾觉着,此经甚是珍贵,不若为其取个别名,也好珍藏。臣妾见经中紫云缭绕,不如就名紫云经如何?”
她位列贵妃,本是后宫最尊,容妃年龄比她轻了不少,原本只生了洛雪凝一个公主,无法与她相比,然而五年前,容妃又生下年龄最幼的皇六子,顿时母凭子贵,加之心灵手巧,在后宫就与韩贵妃隐隐有分庭抗礼之势,两人间多有明争暗斗。如今韩贵妃的提议,倒显得极为大方。
天宜帝心想紫云经一名甚好,正要答应,宜妃捧着那部绣经,忽然笑道:“臣妾只觉得,这紫色祥云颜色很是殊丽,并非凡品,常见紫色哪有这般鲜艳光华,看起来倒是眼熟,莫不是在哪里见过。但仔细寻思,一时又想不起来,不知姐妹们可有人识得?”
天宜帝本没有注意到绣品上的那紫色有何特别,经此一说,也觉出眼熟,略一思索,脸色便沉了下来。妃嫔中入宫较早的叶嫔像是猛地想起,脱口道:“似是凤仪宫……”话刚出口,意识到失言了,忙掩住口,不敢再说。
方才还欢声笑语的长乐宫突然变得安静。凤仪宫乃是九年前去世的皇后江璧瑶居住的正宫,江璧瑶生前喜爱紫色,内室常年用的绣帘,还有凤榻上的锦帐,依稀都是用这种紫色绣着花样,有并蒂莲,亦有云朵飞禽,天宜帝不知见过多少回。琅環皇后去世之后,她的喜好习惯都被小心避讳,时间久了,渐渐淡忘,想不到却在寿辰时见到了同样的紫色刺绣。天宜帝思及此处,一时间面沉似水,又想到那部佛经绣的还是自己的手迹,心中顿生厌弃之情,连一眼也不想看了。
容妃绣这本佛经,耗费了不少时间心力,如今见天宜帝神色冷漠,十分窘迫,想到宫内宫外尽多人看她的笑话,几乎要泫然欲泣,但一来不可对皇帝心存抱怨,二来不能在喜庆日子落泪,只好强自忍耐。
洛雪凝看到母亲受窘,心里很不好受,说道:“父皇,都是雪凝不好,母妃本想将祥云都绣成金色,是女儿那时见了新贡上来的紫色丝线好看,就动手将经上云朵都绣成了紫云。父皇不喜欢,女儿拆去重绣可好?”
天宜帝皱了皱眉,说道:“罢了,不必。”他心下极为不快,但听洛雪凝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倒不好责怪容妃了,遂说道:“你做事仍欠些稳妥细致,接下来一月,就在宫中抄写经书,养养性情罢。”
洛雪凝低声应是,她对自己抄经倒不觉怎样,只是想到母亲辛苦一场,反而落下不是,有些难过。
洛凭渊对这个妹妹很是喜爱,他当初离宫前,有一年时间住在容妃的兰亭宫中,受她照拂,自有一层情份,就想出言缓和,但他对后宫的事所知不多,年龄又轻,太子不开口,他一时也想不好如何插言。
踌躇间,坐在他身边的静王说道:“不知可否让儿臣看看容妃娘娘的绣品?”此时开口,天宜帝的恼意都转到了他身上,但不知为何,并未出言斥责,只是冷着脸。
那部佛经已转回到丹阳公主手中,她见天宜帝未曾不允,就起身送到了静王面前,轻轻叫了一声:“大皇兄。”
洛湮华接过刺绣经书,翻过几张绫页,端详了一会儿,说道:“皇妹所选的紫色丝线,与早年凤仪宫所用,实在相去甚远,不知宜妃娘娘适才之言从何而来,只怕是并未看清。”
众人闻言都是一怔,若是此言坐实,宜妃岂非是在妄言诬陷。
安王冷笑道:“你又何出此言?若是没有证据,便是在妄议我母妃!”
静王翻到佛经扉页,注视着佛祖绣像旁缥缈的云彩,悠悠说道:“当年先后在凤仪宫中所用紫色,乃是以东海所产的紫贝壳染色而成,刺绣时一根丝线劈为五股,其中一股替换为灰色,故此在灯光下虽呈正紫,远看却隐有灰蓝光彩。而容妃娘娘所用绣线色泽纯正,灯下远观有朱紫之意,应是以靓蓝和单朱色配成,隐有丹红光晕,其中未掺灰色。故二者虽同为紫色,实有极大差别。若哪位娘娘尚有疑问,当年旧物应是还有一二留存,改日取来比比就知道。”
言毕,长乐宫内无人说话。静王将佛经交给宫人,示意再拿回对面嫔妃处,又说道:“想来,内务府也不至于不懂规矩,又怎会再将昔年先后常用之物送进宫中。紫色主贵,传言七重天上,祥云皆为紫色,难怪皇妹会选中。”
洛凭渊觉得他的声音里有种浅淡的倦意,一如当日在府中见到来找茬的安王时那瞬息的神态,像是看多了同样的事,既了然,又厌倦。听到他如此说,仿佛当日在静王府外听闻的琴音又回到耳畔,泠泠洗去尘世铅华,许多事本就无需计较,何必烦忧。
天宜帝的情绪已渐渐平复,他让宫人把佛经拿来,重新看了看,果然觉出颜色与自己忌讳的那种有所不同,只是方才先入为主,竟失去了清明。他看了静王一眼,敢在宫中当面提起逝去的琅環皇后的,或许只有这个人了,而且提得如此自然而然,将自己的不悦都衬得失之小气。
多年过去,洛湮华似是变了不少,又似是丝毫未变,从来没有低头向他哀求过一句,现在是如此,那么,今后呢?
他是天子,妃嫔、百官连同太子,都随着他的每一句话,甚而一个眼神,或欣喜欢悦,或诚惶诚恐,然而其中从来不包括静王。
想到这里,皇帝的心思已不在计较什么紫色祥云上,只是带了几分玩味,说道:“对这些微末小道,你倒是清楚通晓得很。”
见静王低头不再答言,遂将此事搁下,转向容妃安慰嘉许了几句,就吩咐接着看妃嫔们的寿礼。
轮到莲妃时,她起身离座,手中执了一支碧玉莲蓬,含笑送到天宜帝面前:“临翩前些年送来一块碧玉,臣妾一直没想到如何雕琢。数月前,见到陛下在清凉殿中放了一只荷叶瓶,便觉若有莲蓬插在其中,倒也相宜。”
天宜帝接在手中,见莲蓬通体碧绿,小巧润泽,上面一颗颗莲子都如真的一般,也很喜爱,笑道:“爱妃有心了。”
莲妃年轻时,眉目只称得上清秀,比起韩贵妃之美艳,容妃之婉约,颇有不及,生了皇子后才进位为妃,为芷汀宫主位。然而她所出的云王却容貌昳丽,当世无双,着实令人惊异。后来有好事者发现,莲妃的母亲当年乃是位祸水级别的佳人,才明白是隔代遗传。
莲妃性情恬静,天宜帝早年对她并不如何注意,另眼相看,多是因为云王的关系。但近几年来,感到朝中烦心事太多,后宫妃子们的机心也太多,反而觉得莲妃的恬淡不多事,更加宜人,到芷汀宫的次数也有所增加。
他此刻见莲妃穿一身浅绿宫装,映着碧色莲蓬,心情不觉好了许多。有了莲妃这一缓和,后面的妃子们送寿礼时就顺畅多了,长乐宫中又恢复了和乐融融的氛围。
天宜帝收下以绣品为主的各色礼物,赏赐一众妃嫔亲眷,给兰亭宫的尤重,有安抚容妃方才所受委屈之意,又命人将手绣佛经送往宫中佛堂供奉,以示看重。
天色已然渐晚,到了寿宴开席时分。宴席设在长乐宫邻水之处,容妃早已命人在太液池畔安放了剔透的琉璃灯盏,微风徐来,点点灯光映着碧波,宛若天上繁星落入池水中。
随着琳琅杯盘摆上,便有丝竹声起,悠悠传来,一行身穿淡粉纱衣的宫女盈盈走近,都赤了双足,行至池边,竟毫不停顿地踏入其中,立于水面上,如凌波仙子般翩然起舞,原来池中已悄然安了不少隐于水下的石台,供舞姬站立。须臾,太液池面上也亮起了星点彩灯,原来是早有琉璃灯置于水面上,被舞姬们逐一点亮。
因为是家宴,为了衬托夜色里的琉璃灯光,席间的灯火并不辉煌,大多数人至此都放松了许多。静王听着众人称赞眼前盛景、容妃的巧妙安排,以及随意的闲谈,后宫已有很多他不认识的年轻妃嫔,都在轻声悄语。
他内功虽失,但耳力仍是胜于常人,听到一位宫妃说道:“陛下座位上铺的虎皮,想必就是云王殿下亲手猎杀的那头了,看着可真威武。”
她身边的女子声音高一些,答道:“妹妹有所不知,这还不是最稀罕的,我听人说,云王曾在外出行猎时,猎到一只白色的老虎,皮毛乃是黑白相间,那才是真罕有呢。据说若不是非常人,不要说猎到,连碰都不可能碰见。”
静王听到此处,不由蹙起了眉,想着这些谣言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又为何会在这种场合流传,正触动为帝者的忌讳。白色的老虎据说乃是帝王之兆,云王若是猎到了,不将皮毛献给天宜帝,只送了一张普通虎皮,要是传到了皇帝耳中,难免会极其不快。这样的种子一旦种下,所传是否属实,已然不重要了,云王征战北境之功,弄不好换来的反是灾祸。
看来太子与韩贵妃已是深忌云王,连这种手段都用出来了。他朝莲妃望了一眼,不知她可有办法从中化解。又见莲妃上首不远,韩贵妃正侧过姣好的面容,向天宜帝举杯,言笑晏晏地不知在说些什么,朱红色的牡丹花钿在眉心反射着艳丽的光彩。
他慢慢放下了手中的牙筷,眼前肴馔精美,却已唤不起食欲,颇有些思念府里的清粥小菜。无人与他说话,他也没想与谁交谈。
耳边忽然传来宁王的声音:“皇兄,你似乎不太喜欢坐在这里。”他转过头,发现身侧的洛凭渊正看着自己,神色似是若有所思,又似有淡淡的嘲讽:“我还以为,你已看破红尘,什么都不在乎了,想不到,还是会主动入宫凑热闹。既然来了,又何必一副超然世外的样子?”
静王没想到他会主动说话,而且像是在注意自己,停了停才说道:“我本就是尘世中的俗人,谈何超脱,凭渊,你实在看错了。”
“是啊,我本就看错了。”洛凭渊缓缓点头,又说道:“皇兄,你今晚进宫,究竟有何目的,你心里在想什么?”
静王觉得,其实这是他想问宁王的问题才对,回到洛城,要做什么呢?想不到洛凭渊却先来问自己,许是察觉到了异样。这个弟弟,比料想中还要敏锐,确是良才美质。他笑了笑:“想我所想,做我能做,不过,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洛凭渊看到他目中有种柔和的笑意,就像在看着一个孩子,仿佛全不介怀方才的冷言冷语,就像当年,自己做错了事,跑去认错的时候,皇兄也总是温和地摸摸他的头,带着宠溺的无奈。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这种感觉一被唤起,几乎打破了向来的淡定。他转回头去,不再言语,心中很有些懊恼,为什么莫名其妙要去和静王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