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三,禹周天子四十五岁寿辰。此乃整寿,为彰天子盛德,礼部数月前就奏请循例操办。天宜帝准奏,但吸取前朝教训,下旨各地官员不可送贺礼上京,以免奢华过甚,劳顿民生。但即使如此,朝中宫中,特别是礼部和内务府,仍忙得不可开交,藩属小国也纷纷遣使来贺。
寿辰当日,天宜帝早朝,于紫宸殿接受百官朝贺。礼部上表,又有三省六部朝臣上书,一时间文辞潮涌,骈四俪六,尽是称颂功德之辞。
禹周朝建国百余年,初时休养生息,政局稳定,百姓安居,几十年下来渐成太平盛世气象。但锦绣河山却惹得四夷觊觎,虎视眈眈,故而外患不断。天宜帝继位后,起初也曾励精图治,攘外安内,建下不少功业,然而他到了中年之后,猜忌守成之心日重,就逐渐懈怠下来,更多地将心思放在制衡权谋上,只求太平安稳,且后世留得美名。因此到了眼下的天宜二十一年,虽仍可说是安定之局,但已渐呈颓势,远远谈不上四海升平。
礼部宣读贺表,天宜帝起初还意兴盎然,但听到后面,突然省觉,文章虽写得花团锦簇、四平八稳,但内容实际上与五年前四十岁寿辰所述没多少区别,重点仍是他的早年功业,说到近几年,却都是虚言,无甚实事。想到群臣虽然妙笔生花,引经据典,终归不能无中生有,他兴致不由得淡了下来,摆了摆手示意到此为止。
几位皇子也各有寿礼送上。太子送了一尊两尺高的羊脂白玉观音像,玉质洁白细腻,观音盘膝坐于莲座之上,单手托着柳枝净瓶,低眉含笑,面容于宝相庄严中带三分秀丽。这份玉料和雕工都是难得一见,群臣皆称赞太子用心孝顺。
安王命人捧上一只翡翠果盘,里面水果缤纷,白中透粉的仙桃,紫色挂霜的葡萄,朱红的荔枝,还有金黄色的柑橘,尚带着晶莹的水珠,不知眼下时令哪里找来的新鲜果子。安王笑着让宫人呈到天宜帝面前,皇帝伸手一拈,才发现每样果子都是各色玉石雕成,看起来几能乱真,十分有趣,不免微笑。
洛君平说道:“儿臣也是凑巧得了几件玉料,颜色大小各不相同,放在一起却觉相宜,因此寻思着不如取其天然色泽,做父皇寿宴上果盘,只求添些光彩。”天宜帝见他并不邀功,果盘却显是用了不少心思,对三皇子的不满顿时消去了许多,着实嘉勉了几句。
年轻的宁王也有礼物,寒山真人曾送他一块早年所得的玄铁,洛凭渊找了锻造高手指点,将玄铁融入精铁中,亲手铸了一柄宝剑,而今装在紫檀木匣中送给天宜帝。
云王和静王都没有到场,但各有寿礼送上。云王送的是一张极大的黄底黑章虎皮,乃是亲手所猎,当殿打开,足有近七尺长,这老虎定是头庞然大物。众人见虎皮完整,并无伤损,都是啧啧称奇。
云王在边关不能回京朝贺,静王身在洛城也不上朝,只是准备晚上进宫赴寿宴。他送的是一品黑色的牡丹,名为墨玉,尚未进殿就有清芬浮动。青蓝的盆中绿叶盈盈拥簇,花枝峻丽,海碗大的花朵正将吐蕊盛放,一瓣瓣如黑玉雕就,叙不尽的精致剔透,一时间竟似将其他寿礼的宝光都压了下去。殿中就有人小声赞道:“真乃绝品。”
安王暗想:被打坏的绿牡丹或许更清丽更宜玩赏,但恐怕没有这品墨玉气势端严,宛若花中之帝,也不知从何处得来。又知静王过得清苦,应无余资购此名品,多半还是他自己种出来的。
天宜帝下旨颁赏群臣,几位皇子也各有封赏,都是些金珠绢帛,赏给宁王的还多了一柄皇宫内收藏的纯钧宝剑。此剑为上古名器,削金断玉,从剑鞘中一经拔出,寒光四射,当真是浩浩匣中三尺水。唯有对静王没有赏赐,天宜帝只是命人把黑牡丹移到当晚设宴的长乐宫摆好。年轻些的官员听到还不觉怎样,在朝日久的却已暗暗诧异:以天宜帝一贯的态度,对静王有关的一切都不闻不问,若是以往,墨玉再名贵,也不会理睬,今日却当众开口提到,还让送到长乐宫,实在是稀罕,不知是无心,还是表现出要对静王转变态度了。
这时,按照礼部安排,到了边藩使者进殿贺寿的时辰。对于大理、吐蕃、高丽一干小国而言,除了尽礼数,主要目的是来探探禹周朝廷的动静虚实,顺便得些赏赐回去。礼部鸿胪寺官员按各国抵达洛城的先后次序,依次将使节引入殿中,叩拜行礼,有的宣读本国文书,没有文书的就说几句祝贺的话,再送上寿礼。
北辽与禹周正在交恶,自然不会遣使前来,最后进殿的赫然是夷金的使节,前日方才抵达。
满殿文武均见到来使三十多岁年纪,鹰鼻兀目,服饰华贵,帽子上的貂尾直垂到肩上,来到御阶下,却只躬身行了个礼,并不下跪参拜,神态极是倨傲,用生硬的汉话说道:“谨遵我国摄政王之命,贺禹周国主寿辰。”
他不行跪拜,又以国主相称,显然有将夷金与禹周并列,甚而凌然其上之意,早有内殿侍卫叱道:“参见吾皇,为何不拜?”
夷金来使傲然道:“我夷金敬重的乃是勇武之人,向来只有见识了本领,心悦诚服才下拜。敝国摄政王英武善战,故才拜得心甘。”言下之意,禹周天子却无此能为。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只精致木盒,当众打开。盒中内衬锦缎,放置着一颗龙眼大小的明珠,光华璀璨:“敝国摄政王日前无意间得辟水珠一颗,特以此为寿礼送上,聊表亲近之意;且代敝国善亲王求娶贵国丹阳公主,以为两国交好,不知国主意下如何?”
天宜众臣对夷金的情形大都有所听闻,夷金前代主君早逝,此时在王位上的幼主刚七岁,一切政军事务均由其叔父,也就是摄政王完颜灼掌理,此人多谋善战,与北辽联手后,实可说是禹周的大敌;而金使口中的善亲王是他的弟弟,据说性情软弱,且早有妻妾,说是求娶,实则只见轻侮,毫无诚意,故而闻言都是大怒。
天宜帝心中,怒意还要更甚,辟水珠稀世罕有,夷金使者手中所托,应正是被北辽从东南贡物中劫走的那一颗,夷金拿来做寿礼,大有讥讽意味,分明说禹周无力保住自家的宝物,还得靠夷金来归还;洛雪凝乃是他掌上明珠,如此轻言求娶,等同双重侮辱。
但他想到目下若扣留或者斩杀这金使,无异于给夷金一个理由立即兴兵边关,与北辽一同进犯,只得暂时压下怒气,示意内侍先将辟水珠接过,再打发使者。
一名内侍上前去接那木盒,见金使只是平托在掌中,并无交付之意,便伸手去拿。然而手指触到木盒,才觉对方掌中竟似有股吸力,无论如何拿不起来,待要撤手,却连自己的手指都粘在了盒上。他脸色立时苍白,拿也不是,收手也不是。
宁王在一旁看得分明,这来使身负上乘武功,心知夷金如此作为,固是傲慢轻侮,更主要却是意在试探,禹周是否软弱好欺,如若不能立时反击,则夷金极有可能在边境上公然撕破脸,发兵相助北辽。故此,为今之计,唯有威慑夷金来使,令其不仅落败,且败得无话可说,方为上策。若是让侍卫一拥而上将其拿下,不免落于下乘。
他越众走出,拍了拍那名内侍,示意他可以退下,含笑说道:“这珠子是否真如尊使所说,乃是辟水珠,我代父皇先看上一看。”内侍直觉体内微震,手指立时得脱自由,如蒙大赦般退开,心中对宁王好不感激。
洛凭渊伸出右手,与那内侍方才手势一模一样,去拿木盒。金使见面前一身锦服的年轻人随手化去自己的内劲,知道必是传闻中谙武的五皇子,不敢大意,脸上的傲态随之收敛。他见宁王来取,若还是如刚才对那内侍一般,必然行之不通,当下右手回转,将木盒托于胸前,不让对方碰到,左手单掌立起,隔挡洛凭渊的来势。
宁王想到须速战速决,况且在殿上交手,若是以招式取胜,夷金仍有狡辩余地,于是也将右掌一立,与对方相抵,双方各运内力。
这般比拼,劲力进退趋避,只有对掌者自知,旁人丝毫看不出端倪。偌大的紫宸殿中陷入寂静,落针可闻。
众人但见宁王神色从容,唇边带着微笑,右掌相抵,左手仍稳稳向前去拿那木盒。金使脸上浮起青气,神色透出狠意,拿木盒的右手却有些发抖,都看得出必是宁王占了上风。
金使连催了几次掌力,想迫宁王收手,都无济于事,只觉自己的内力与对方相触,便如泥牛入海,无影无踪,心中渐渐发慌。见洛凭渊的手指堪堪触及木盒,明白不敌,他来之前得了严令,此时拼着受伤,右掌发力要将盒子震碎,这般即使辟水珠被夺去,禹周也非全胜。
他右掌吐劲,左掌自然劲力微松,猛然间对方一股内力透掌而入,沿着手臂经脉直侵至胸腹丹田,竟是绵绵汩汩,势不可挡。
众人见到两人双掌忽而分开,宁王并无蕴力前推的动作,那金使却连退了七八步,才摇摇晃晃站定,脸色红如醉酒。宁王只退了半步,盛珠的木盒已在手中。
太子位置靠近,微笑着扶了他一下:“五皇弟小心。”
洛凭渊退后半步,是为了化解对方掌上的暗劲,好使木盒无损,就如风过水面,拂起一层层涟漪,才逐渐归于平静一般,太子相扶,也受波及。两人一触即分之际,洛凭渊感到他掌中传来一股柔和的力道,心中微惊:并未听说二皇兄勤修武功,想不到内力这般精纯,竟似不在我之下,只是火候稍逊,尚不能收放自如。他心中思忖,也不及问,只是微笑道:“无事,多谢二皇兄。”
他望了一眼手中的辟水珠,转过身对那金使说道:“你叫拓拔洪,穿云掌力在金铁司中排名十一,凭着这点本事,还不够资格到我禹周紫宸殿上放肆。辟水珠乃是海中珍宝,夷金无海,何曾有珠。你们前来贺寿,拿的贺礼却是禹周之物,已是怠慢;我朝以礼相待,你却在殿中出言不逊,还抓着贺礼不肯松手,是何用意?”
夷金来使此时感觉脚下发飘,心知不妙,面如土色,已再无狂态。
宁王见他不答,淡淡说道:“料来贵国摄政王也是好意,并无异心,只是用人不当,派了你这么个无状使节。我虽功夫平平,也唯有代禹周高手教训于你。今日之后,武林中再无穿云掌名号,留你一命,回去告诉完颜灼,望他此后善加自重,勿出妄语。若是夷金有人自认才华品性配得上丹阳公主,又无家室,可自己到洛城来,待能胜得了我禹周子弟,再提求亲不迟。”言毕,将明珠交给内侍,站回原位。
他与金使交手前后不过片刻,群臣见五皇子顷刻间已废了拓拔洪的功夫,言语间不失气度分寸,都有扬眉吐气之感,看向他的目光又与先前不同。
天宜帝心中大悦,接过辟水珠,颔首以示嘉许,对宁王道:“皇儿所言,甚合朕心。看来此珠与你有缘,就赐给你罢。”跟着也不再理会那金使,说道:“今日事毕,诸位爱卿多有劳顿,可回去歇息。退朝。”
长乐宫中的晚宴开席并不晚,大约在下午申时。静王在府中看到时辰差不多了,就换上一身皇子服饰,岀门往重华宫去。
坐在马车箱内,外面车声粼粼,街道上喧嚷的人声透过车壁传进来,带着尘世的气息,离得这么近,又仿佛隔得那么远;他不禁想到,近年来出府太少,真有些山中不知岁月长的意味。
望了望身上玄色的外衣,上面以银线绣着蛟龙,通常每年只有除夕、中秋等寥寥数个日子,他需要穿上这身服色,到重华宫里去。日复一日地在府中幽居,已经习惯了清简的素衣,不太适应这般繁冗的衣饰了。有时进了重华宫,他会想,这华美肃穆的宫宇连同住在里面的人,与自己究竟有何关联呢,如此陌生,真的是那个从小长大的地方么?
车驾到了宫墙边,从侧门进入,过了午门,就须步行。秦肃没有来,静王让随行的两个小侍从谷雨和清明好好待在车里,独自下车,由一个宫中的内侍引着,朝长乐宫走去。
过了雕满龙纹的御桥,穿过一道道朱红宫墙,从紫宸殿和静安殿侧走过,再经过清凉殿和武英殿,距离后宫就不远了。
今晚乃是家宴,前来参加的除了后宫嫔妃,就是宗室亲眷,因此正殿一带并无多少人或车辇。
远远的,静王望见有人站在通向后宫的琉璃墙侧,似是在等自己过去。走到近前,他看清了对方,是张熟悉的面孔,四十余岁年纪,身材高大,五官生得平常,穿着也很普通,然而气势凝练,站在那里,无端的令人有种渊停岳峙的感觉,仿佛他的存在本身就能镇住许多事端。
他见静王走近,就微微侧身,拱了拱手,沉声道:“见过静王殿下。”
“李统领,一向可好?”静王道,停下了脚步。如果说在这世上,还有什么人是天宜帝真的信任,认为绝对忠诚不会背叛的,应该就是眼前的御林卫统领,武林排名数一数二的李平澜。在洛湮华的记忆里,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李平澜似乎永远会出现在重华宫中,奉皇命行事,用他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注视着宫城内外的变化,从不多问一句,也不会多说一句。
过去七八年中,如果在进宫时遇到李平澜,对方还会同自己打个招呼,就如现在,可说是宫中少数几个没有对他熟视无睹的人。
“尚可。”李平澜脸上表情毫无波动,平淡地说道。静王微微一笑,正要举步,李平澜又道:“如果殿下此刻改变心意,还来得及出宫去。”
静王的脚步没有再停顿,继续朝后宫走去,只是在经过他身边时,轻声说道:“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