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漱玉继续道:“后来咱们恢复正常,你没法行动,也是我继续扮成你。为了更像你一点,不给人看出破绽,我每天练字,手都酸了。还有,上元节的时候,在小月河我发现炸.药,也是第一时间先确保你安全,而我自己呢?我来不及逃走,后背受伤,昏迷不醒,差点丢了性命……我都逃回家那么久了,因为听说有人要对你不利,就日夜兼程回京,在你身边守你守了十来天,就怕你有一丁点意外,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是,我有错,我不该骗了你,我有欺君之罪,你罚我也行,我认了。不过我估摸着欺君之罪和救驾之功应该能相互抵消吧?就算不能抵消,也差不了多少吧?”
她在这个世界十七年,相处时间最久、关系最亲近的,除了彤云山的师父和师兄以外,就是小皇帝了。虽然她一开始顶替别人的身份,还几次骗他,但她在其他方面,自忖对他不差。现在两人闹成这样,她心里也不好受。
赵臻眸色暗沉,一言不发。她这般理智的分析,更让他心冷。
姜漱玉抽了抽鼻子:“你都说了既往不咎的,我才跟你说了实话。你又没被我骗了感情,干嘛这样抓着不放还要为难彤云山?说好的君无戏言呢?难不成你对我有了男女之情所以不能忍受?”
赵臻咬了咬牙,他素来自视甚高,当初对她产生感情,觉得她特殊,也是因为笃定了她对他一往情深。若非如此,他又怎会轻易地将她放在心上?
可是这个时候,他不能说一句:“对,你就是骗了朕的感情。”他的骄傲也不允许他这么说。
“对你产生男女之情?”赵臻冷笑一声,“朕怎么可能看上一个骗子?”
“那不就是了?那你也没太大损失啊。”姜漱玉顺势道,“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了。我帮你的、欠你的,也能抵消了吧?过去种种,咱们两不相欠,一笔勾销,好不好?”
她越急着撇清关系,赵臻心头怒火越旺,几乎是冲口而出:“好,两不相欠,一笔勾销。”
“那你不会为难我为难郑家为难彤云山吧?”姜漱玉面染喜色,眼含期待,“你可是个好皇帝啊,君无戏言的。”
赵臻冷哼一声:“朕知道怎么做。”
姜漱玉双掌轻击:“好,总算说明白了,那我走啦!”
说实话,皇帝直呼她为“骗子”,她心里还是挺难受的,仿佛过去半年中,两人只是“欺骗”与“被欺骗”的关系一样,明明两人也曾合作愉快过,也曾一起欢笑过。她也曾为了他一路奔波,出生入死。可今晚这一番谈话,竟然统统都抹煞了。
不过她理亏在前,也就没什么好辩驳的。还不如洒脱一些,面上也能好看一点。
她冲皇帝抱拳行了一礼,身形微动,纵身离开了车厢。
一眨眼的功夫,她就消失不见了。赵臻回过神来,只觉得这一切仿佛是个梦一般。
车厢里还留着她身上淡淡的清香,他咬了咬牙:两不相欠?一笔勾销?她想的倒挺好。那也得看他是否答应。
姜漱玉跳下马车后,奋力急奔。跑出很远后,她才轻拍胸口,长舒一口气。今晚经历的事情太多,她的心情也跟着大起大落。到现在尘埃落定,她放下心头大石的同时,竟有一种怅然若失感。
从今往后,她跟皇帝就没半点关系了。她回想着和小皇帝的对话,感觉那半年时光仿佛是梦一场。梦醒了,她的生活也就恢复正常了。
她回头望了望皇宫的方向,这里距离皇宫很远,她看不清楚,心头也仿佛笼上了薄雾一般,白茫茫的。
这明明是她想要的最好的结果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竟觉得心里酸涩得厉害。想到小皇帝一口一个“骗子”,她喃声道:“什么嘛,明明我也对你很好的……”
可惜以欺骗开始,以欺骗结束,那些好似乎变得无足轻重了。
时候不早了,街上行人渐少。姜漱玉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着,犹豫要不要将今晚的事情告诉师兄。小皇帝君无戏言,答应了一笔勾销,应该不会再因为她而为难郑家为难彤云山吧?
想到郑家,她不免又想起郑太傅。她还活着的事情是否要让郑太傅他们知道。皇帝知晓了“姜漱玉”的存在,那郑太傅呢?他又知道多少?
对了,还有她身体里的蛊。她生母林洛忽然离世,所以没来得及给她解蛊。不过会不会在郑家留下点什么线索或者解法?
虽说她现在蛊被压制住了,不会发作。但谁知道能不能被压制一辈子呢?钟离国师也没能给她打包票啊。
姜漱玉略一沉吟,向郑家的方向而去。
————
马车驶回皇宫,停了下来。
皇帝当先跳下马车。
马车行驶的过程中,韩德宝也不敢细听皇上和娘娘的对话,此刻见只有皇帝一人下来,等了一会儿也不见娘娘,他心中惊讶,下意识问:“娘娘呢?”
“什么娘娘?没有娘娘。”赵臻神色极冷,大步往玉章宫而去。
“啊?”韩德宝有点懵,没有娘娘?难道他出现了幻觉?
赵臻没有再理会他。
玉章宫的灯亮着,赵臻进去以后,习惯性走向书案,眼角的余光不受控制地落在用镇纸压着的纸下。
他缓缓拿起来,盯着纸上的八个大字,脑海里回想着她在马车里对他说的话。
被欺骗的愤懑退去后,他反而冷静下来。
他不知道她是怎么守他守十多天的,但如果她今晚没说谎,那他不相信她对他一点情意都没有。她能在最危险的时候,为了他不顾自己性命,能特意给她留字让他小心。她怎么可能对他毫无情意?
就算她说的全是真的,他也不可能任她欺骗了感情之后就抽身离去。她既然招惹了他,就得负责到底。
当时两人情绪激烈,有的事情他也没细想,现在仔细分析一番,赵臻心里已逐渐有了计较。
“韩德宝!”
韩德宝正在出神,忽听皇上传唤,连忙应道:“皇上有何吩咐?”
“去请国师进宫一趟。”
“啊?”韩德宝一愣,立马道,“是。”
————
皇帝在中元节召见,钟离无忧不敢大意,他匆忙出府,赶至宫中。
他被领到了玉章宫,见皇帝面色沉沉站在书案旁。他连忙行礼,站立一旁。
“阿玉还在人世。”
猛然听到皇帝不带丝毫情感的一句话,钟离无忧双目圆睁:“什么?”
他心念微转,暗想,莫非皇帝想要效仿古代君王招魂?这个难度可有点大啊。
赵臻神色淡淡:“朕今晚看见她了。”
钟离无忧心里一咯噔,忖度着道:“今晚是中元节,百鬼出门。皇上看见娘娘,也不足为奇,大概是因为娘娘心念皇上。所以特意回来看看。”
皇帝瞪了他一眼:“你胡说什么?她尚在人世,活得好好的。”
“啊?”钟离无忧张大了嘴,“活着?人,人呢?”
赵臻点一点头:“嗯,朕今晚在小月河看见了她,不过她没有随朕回宫。”其中细节他不愿细讲,而是问国师:“你还记不记得她体内的蛊?”
她今晚数次提到蛊,而且现在还没解。或许从蛊下手,是个法子。
“记得。”钟离无忧回答,“臣不知道是什么蛊,只想办法压了一下,让蛊不再发作。难道说是那蛊救了娘娘,那可就真神奇了。”
他双眉紧皱,左思右想也想不通原理。
赵臻轻嗤一声:“那蛊是她生母下的,是为了母女相认。没你说的那么神奇……你确定不会再发作?”
“等等,生母下的,为了相认?”钟离无忧忽然打断了皇帝的话,神情难掩兴奋,“那,那臣大概能猜出是什么了。”
“是什么?”
※※※※※※※※※※※※※※※※※※※※
皇帝:你就是个骗子,你骗走了朕的心
么么哒。么么哒,么么哒。
怕你们多想,特地强调一下不会虐啊。
第55章 相认
钟离无忧缓缓吸了一口气, 颇为笃定:“亲生母亲下给女儿的, 为了以后相认。如果臣没猜错的话,极有可能是mǔ_zǐ连心蛊。”
“嗯?”赵臻双眉紧蹙, “mǔ_zǐ连心蛊?”
“顾名思义, 这是种在亲子之间的蛊,藏在人体内,到了定好的时间会发作……”
“怎么解?”
“其实不解也没什么,反正已经被压制住了, 不会轻易发作……”钟离无忧话说到一半,觑了一眼皇帝的神色, 小声又道, “当然,如果皇上一定要解的话, 也不难。唯一麻烦的一点是, 要用她母亲或者是子女的血做引子,才能把蛊引出体内彻底杀死。”
赵臻面色几不可察地一僵:“是么?”
“臣不敢欺瞒皇上。”钟离无忧立时接道。
赵臻略一沉吟,状似漫不经心道:“解,当然是要解的。一直让蛊留在体内怎么能行?母亲不在人世了,子女终究会有的。”
钟离无忧眨了眨眼睛,小心问道:“皇上, 娘娘真的还在人世么?怎么一回事啊?难道当时找错了尸体?还是有人刻意为之?她现在人在哪里?既然还在人世, 怎么不进宫啊?”
他一连问出许多问题, 赵臻的神色越来越冷。
钟离无忧意识到不对, 立时噤声, 心想自己可能问错话了。如果皇上说的是真的,郑娘娘确实还在人间,却不肯进宫,那,那岂不是做了出逃的宫妃?好好的娘娘不做,非要逃到宫外去。说实话,他有那么一点点怀疑皇帝帽子的颜色。
于是,他的视线不受控制地就往皇帝头上瞄去。只瞧了一眼,他就匆忙收回了目光。
赵臻不欲告诉他始末,只含糊说了一句:“个中细节,你也不必知道。你只要能确定那蛊的解法就行。”
“错不了。”钟离无忧连忙道,“其实,就算真不解也无所谓,反正能压住。臣不能保证一辈子不发作,至少三年五载里不必为那蛊担忧。不小心再次发作了,还没疼死,就压一次。再发作,还没疼死的时候,就再压一次。压个几次,人这一辈子就到头了……”
他说的兴起,眼角的余光瞥见眸色沉沉的皇帝,心里一怵,即刻补充:“当然,最好还是彻底杀死蛊虫引出体内,这才一劳永逸,一了百了。”
赵臻听他这话,心里也基本有数了。钟离无忧别的本事不怎么样,但克制蛊还是有一手的。他答应了阿玉不为难郑家与彤云山,而阿玉自己又不想待在宫里,要跟他划清界限。
他想让她回宫,那么从她体内的蛊入手,倒不失为一个可行的办法。不过这还得要钟离无忧的配合。
钟离无忧接触到皇帝的视线,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脖颈处凉凉的。
—— ——
这是姜漱玉第二次来郑家。
仔细一算,竟有将近一年的光景了。
去年七月她穿了夜行衣乔装打扮来到郑家是在进宫的前一天。当时因为是深夜,郑家上下黑乎乎一片,安静祥和。而今晚郑家和她去年来时看到的,并不一样。
郑家灯火通明,门口有一圈燃尽的纸灰,纸灰里放着燃烧一半的白烛。纸灰圈外面,一步一根白烛,直到院子里。
院子中间摆了一个香案,案上放了一些瓜果,案前有烧过的纸钱。
藏在房顶的姜漱玉看到这场景,怔了一瞬,旋即反应过来,这大概是中元节的习俗之一。
香案前蹲着一个人,背对着她的方向,但姜漱玉看其身形,很快就猜出这是郑太傅。
他的背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萧索。
姜漱玉离他有段距离,只知道他在喃喃自语,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她心念微动,施展轻功,在房顶疾走,缩短了一下与郑太傅的距离。
“……你这一走也有十年了,真不是我要说你,你当初何必要这么做呢?难道在你眼里,我就真的不值得你托付终身?以至于你要偷龙转凤到死都一直瞒着我?你知不知道,你那一个举动,害了三个孩子,也不知道你在天上会不会后悔。”郑太傅的声音极轻,缓缓飘入她的耳中,“怀瑾和握瑜执意要在一起,要是你活着,可能还会劝劝他们……”
凉风吹来,姜漱玉头发微微飘动,她只听了一句,就知道这话是对她生母林洛说的。看来郑太傅果然已经知道当年的事情了。
郑太傅往铜盆里又添了一点纸钱,继续道:“阿玉,还有十天就是你和阿瑜的生辰了。我以前都不知道你的存在,也没尽过一点父亲的责任。我不知道你以前过的怎么样,也不知道你现在在天上是什么样子的……你看,这是来咱们家的路……”
他语气非常平淡,就像是当面话家常一般,姜漱玉却听得心里发酸。不管怎么说,这个亲生父亲在主观上从来没有想过抛弃她。
她自小在彤云山长大,十多年来一直以为自己是个父母双亡无家可归的孤儿。虽然有师父和师兄,但对自己的亲生父母未尝没有好奇和向往。后来得知身世之际,也得知自己将死一事。再之后发生许多事情,她很少静下心来仔细想一想该如何处理和郑家的关系。
正月十五,她假死脱逃,直接回了彤云山,斩断和京城的所有联系,也没想过再和郑家人相认。今晚来到郑家,看见已显老态的郑太傅祭奠自己,她忽然发现她这个亲生父亲,也挺可怜的。
他絮絮叨叨,说了不少话。大约是蹲得久了腿麻了,他干脆席地而坐,继续慢悠悠往铜盆中放纸钱。
忽然一阵脚步声响起,姜漱玉下意识将身子一矮。
来者是个长胡子的中年男子,那人一看见坐在地上的郑太傅,急道:“大人,您怎么能坐地上呢?地上凉,您病刚好……”
“不碍事。”郑太傅摆了摆手,“我还以为你会说地上脏呢。”
姜漱玉在暗处听着他们的对话,心绪颇为复杂。郑太傅病了?应该不算严重吧?
中年男子不知从哪里搬了一把小杌子:“大人,您坐。您有什么吩咐,我来就是了。”
郑太傅起身坐下:“我没什么吩咐,你去忙你的吧。今儿中元节,我跟他们说会儿话。”
民间传言,中元节当晚,百鬼夜行,已经去世了的人都会回家看看。家里亮堂一点,他们也能看得清。
“大人?”中年男子犹不放心。
郑太傅笑笑:“真没事,你忙你的就是。”
“是。”
这边重新恢复了安静,只有院子里一丛竹子随风摆动,发出沙沙的声响。
郑家原本有五个小姐一个公子,然则现在留在府上的,一个也没有。怀瑾握瑜因为执意要在一起,也被他驱出府单独过活。郑太傅心里是有些寂寞的,在中元节这个特殊的日子,这寂寞比平时来的还要汹涌一些。
管家听话离开后,郑太傅话更多了:“阿玉,你看,这院子里亮堂堂的,一路都是蜡烛,你能找着路吧?能找到就回来看看,这也是你的家,爹都没好好看过你……”
隐在暗处的姜漱玉听得心头发酸,她犹豫了一瞬,飞身降落下来。
郑太傅正低头烧纸钱,视线里突然闯入一双女鞋以及浅青色的裙裾。
悄无声息,不知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郑太傅身体微僵,他缓缓抬头,视线慢慢上移,却见对面那人也蹲下.身来,露出一张他熟悉而又陌生的脸来。
两人目光相对,他清楚地听到那人一字一字道:“你看吧,我长这样。”
望着那熟悉的容颜,郑太傅蓦地瞪大了眼睛,浑身血液蹭蹭蹭直冒:“你,你,你,你,阿玉?”
这,这么灵的吗?
“对啊,是我。”姜漱玉点了点头,她那句“我还活着”还没说出口,就见郑太傅眼珠一翻,连人带小杌子向旁边歪去。
姜漱玉眼疾手快,一把帮他稳住身形,有点哭笑不得。刚才还说想看看她呢,她这一出现,直接人就晕过去了?所谓叶公好龙不过如此。
她在他虎口掐了一下,又暗暗灌了一些内力进去,才在他耳边道:“看清楚,我有影子,我活着呢。”
郑太傅一时晕眩,很快清醒过来,他按了按眉心,重新坐好,低声道:“阿瑜啊,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细细分辨了一下他的发音,姜漱玉纠正:“我不是郑握瑜,我是姜漱玉,我没死,你看我影子,我的手也是热的。”
七月十五,月色正好。她的手略微一动,地上的影子也跟着动。
郑太傅目瞪口呆:“你,你是阿玉?你没死?我,我不是在做梦?”
“不是做梦,你可以掐自己一下,看疼不疼。”姜漱玉一本正经。
郑太傅晕晕乎乎的,有点懵,果真按她所说,在自己胳膊上狠狠一拧。他这一下子用了十足的力气,痛得他倒抽了一口冷气。
姜漱玉嘻嘻一笑:“是真的吧?”
“是真的。”郑太傅眸中闪过欣喜之色,他蹭的站了起来,“那你是怎么……你,你不是被炸死了吗?我还见了那尸首……”
“哦,那不是我。”姜漱玉笑笑,也跟着直起身,她不打算告诉他全部真相,只简单道,“我被人救了,没有死成。”
“没死成?哈哈哈,没死成!”郑太傅哈哈大笑,“真是太好了,老天待我还是不薄的。真好,哈哈哈……”
姜漱玉站在一旁,看着他兴奋大笑,心内颇觉酸楚。她假死出宫时毫不留恋,今晚接连见了皇帝和郑太傅,她竟有点怀疑她当时是不是做的不太对。
最初的震惊于狂喜退去,郑太傅也渐渐冷静下来,他握住女儿的肩头:“好孩子,你早知道了你的身世是不是?怎么也不来告诉爹?好了,咱们不说那些了。你既然还在人世,那我这就告诉皇帝,想法子让你还回宫里去。皇上他……”
“不不不……”姜漱玉打断了他的话,“我回来就是跟你说一声,我还活着。你不用给我烧纸钱了,也不用难过。不过皇宫我就不再回去了。”
“啊?”郑太傅一惊,疑心自己听错了,“可皇上……”
“皇上那儿你不用担心,我今晚见过他了。”姜漱玉洒然一笑,“他也准许我不再进宫,我们过去种种,一笔勾销,两不相欠。我还要回彤云山呢。”
“不是……”郑太傅越发狐疑,“皇上不可能……”
“可能的啊,他亲口答应的。”姜漱玉神情格外认真,“而且他还承诺了,不会拿这件事为难郑家。我这次回来,除了见你一面,还有一件事。那个林……”
她说到这里有点卡壳,她不能当着郑太傅的面直呼林洛的名字,但是叫娘她又叫不出口。略一思忖,她选了一个很官方的称呼:“我母亲的遗物还有么?”
“啊,有,有的。”郑太傅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还是如实回答。
“能带我去看看么?”姜漱玉解释,“我刚出生时,她给我身体里下了一种蛊,说是好方便将来母女相认。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她忽然去世,我的蛊一直没解。去年发作了一次,还好被钟离国师给压制住了。虽然国师说一时半会儿不会再发作,让我不用再担心,可是没彻底解蛊,到底心里膈应。我想看看母亲的遗物里有没有解蛊的方法。”
郑太傅听得目瞪口呆,这才一炷香的功夫,他就接收到了太多的信息。他也不清楚是不是自己上了年纪的缘故,一时竟有点梳理不清楚:“蛊?你娘给你下了蛊?”
他知道林洛来自苗疆,有很多奇特的本事,行事有时也很乖戾,与常人不同。但是给亲生女儿下蛊吗?
对于已经去世十年的人,姜漱玉也不想再多说什么,只强调了一下:“我想看看她的遗物。”
“好,好,我带你去看。”郑太傅心中冰凉一片。他此时也无暇去管院中的蜡烛,一步一步往林洛生前所住的院子走去。
月色甚好,姜漱玉走在他身后,并不意外看到了他鬓间的白发。
郑太傅心念如潮,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想问一问这个孩子过得怎样,也不知道该如何问出口。他想问问她是否恨她的父母,可他嘴唇动了几动,都问不出来。
他心想,大概是有怨恨的吧?不然她不会得知身世后也不来认他。但他又想不明白,她不愿意认父亲,为什么愿意认妹妹呢?
干走着路不说话也不好,于是郑太傅寻找着话题:“你母亲喜欢枫叶,所以她住的院子叫红枫苑。她过世后,这里除了每天有人打扫,就再没人来过了。”
今天是中元节,红枫苑也点燃了一些蜡烛。郑太傅举起一根蜡烛,率先走进房中。
可能是时常有人打扫的缘故,这里倒没有什么霉烂的气味。
“她的遗物都在这儿了,你看看有没有什么有用的。”郑太傅不太看好,“不过她东西也不多,左不过是些衣衫首饰。”
烛光摇曳,姜漱玉打量着房间,她“嗯”了一声,寻找一会儿,倒也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想了一想,她轻声问:“她,母亲她有没有写日记,嗯,就是写札记的习惯?”
“札记?”郑太傅微怔,继而摇头,“没有。她性子傲,刚成婚那会儿,我说了一句她的字没有风骨,她就不常写字了。她写过的字都在那边那个匣子里收着,你看看有没有你要的。”
“那她成婚以后在哪儿制蛊?”姜漱玉打开匣子翻看着,倒也没看出个所以然,都是一些简单诗词。
郑太傅神情有些异样:“她成亲以后不再制蛊了。”
他的妻子来历奇特,为了他,改变原本的生活习惯,努力做一个贤妻良母。她为了他确实付出了很多。这也是他明知道她做错了事,却无法怪罪她的主要原因。
妻子林洛对他的爱,可以说很深了。
姜漱玉撇了撇嘴角,心说,她成亲后不再制蛊,难道我身体里的蛊是她婚前制的?她一面翻看着匣子,一面问道:“那她身边还有什么信赖之人没有?”
——其实她自己也隐约记得书里提过,林洛因为并非大家闺秀,不太习惯被人伺候。身边亲信好像只有一个,还在林洛去世后不久就死了。所以郑怀瑾和郑握瑜想找证据找被送出去的姐姐都无从下手。
果然,郑太傅摇了摇头:“没有,她身边有个王婶,已经去世很多年了。”他试探着问:“既然钟离国师能压制,何不再问问他能不能解呢?”
“他不能。”姜漱玉也很遗憾,“他如果能解,早就解了。”
其实已经很不错了,毕竟在原本故事里。她十六岁就蛊发身亡了,在那之前师父想尽了法子都没能给她续命。而她现在马上就要十七了呢。蛊被压制着就跟病毒携带者差不多吧,不一定就有生命危险。
“钟离国师不行,那前任国师上官晔呢?”
“嗯?”姜漱玉微微一怔,“上官国师?”
“是啊,钟离国师见了上官国师,还得叫声师父呢。”
姜漱玉略一沉吟,她跟上官国师打过照面,他还给他诊脉,但他并没有提过她身体里的蛊。
郑太傅又叹一口气:“不过上官国师这个人,神龙见首不见尾,也不知道他到哪里云游去了。”
“啊,没关系,你不用太担心。”姜漱玉反倒安慰他,“反正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她指了指匣子里的纸:“你这个借我研究研究成不成?”
“这边都是你的,都给你。”
姜漱玉摆了摆手:“不用那么多,我只要有用的就行。”她看了一眼郑太傅手中的蜡烛:“蜡烛快烧尽了,咱们先出去吧。”
“哦,好好。”郑太傅连连点头。
姜漱玉以前分别以郑握瑜和皇帝的身份同郑太傅打过交道,以她原本身份跟他相处还是头一次,她难免感到不自在。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房间。
姜漱玉轻咳一声:“时候不早了,我也得回去了……”
“回去?你回哪儿去?这就是你家啊。”郑太傅有些急了,“你不是说你不回宫吗?那家也不回啦?”
姜漱玉正要回答,忽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先前那个中年男子快速奔过来的同时口中喊道:“大人,大人,宫里来人了,让您现在进宫呢。”
一听到这话,郑太傅立刻道:“好,我这就过去。来的是谁?有没有说是什么事?”他转过身,轻拍姜漱玉的胳膊:“阿玉,你别急,你先待在这儿,爹进宫看看,很快就回来。”
姜漱玉下意识抓住了他的胳膊。
“大人,来的是皇上身边的卫福卫公公。”中年男子看见姜漱玉,微微愣了一愣,“五,六,小,小姐?”
姜漱玉心头微乱,这个时候,皇帝让郑太傅进宫做什么?她低声道:“都交亥时了,他让你进宫干吗?”
郑太傅笑笑:“皇上这个时候召见,肯定有急事。我先进宫看看,你在家待着,等你回来,我慢慢跟你说。我还有好多事情没问你呢。”
姜漱玉迟疑了一下,点一点头,松开手:“好吧,那你快点回来,小心一点。”
以她对皇帝的了解,皇帝应该不会当天就出尔反尔为难郑太傅。
听得这一句声音轻柔的“你快点回来,小心一点”,郑太傅只觉得心里一暖。虽然她并未叫他父亲,可他还是感觉到了浓浓的fù_nǚ亲情。他鼻子有些发酸:“好,我快去快回。”
郑太傅匆忙跟着那个中年男子去更衣进宫,而姜漱玉则握着这一沓纸站在红枫苑。借着烛光与月光,翻看着林洛留下来的字。
今晚发生的事情太多了,遇上皇帝是她始料未及的,而出现在郑太傅面前却是她一时冲动,自己为之。她之前没想着跟郑太傅fù_nǚ相认,但是当他神态温和跟她说话时,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感到心里发酸。
姜漱玉翻看着生母林洛的字,平心而论,这字确实称不上好,写的也尽是一些浅显的诗词。如果不是郑太傅特意指出,她甚至都想不到这是林洛所写。
她翻遍了这些纸张,一丁点线索都没有找到。
她原想着等她细细翻看完一遍,郑太傅就会回来了。然而等蜡烛燃尽,天光大亮,她都没再见到郑太傅的身影。
※※※※※※※※※※※※※※※※※※※※
么么哒么么哒么么哒
第56章 情趣
玉章宫的灯还亮着。
郑太傅面前放了一壶好茶, 不过他并没有喝多少。
在他不远处是年轻的皇帝以及覃健。
覃健二十来岁, 个子不高,看着挺机灵。他数月前被皇帝身边的韩德宝公公派去彤云山, 数日前才回来。皇帝今日命其细说经过, 郑太傅也在一旁听着。
其实郑太傅也派人去了彤云山送礼答谢姜大年,只不过人还没有回来。
皇帝饮了一口茶,慢悠悠道:“继续。”
覃健愣了愣神,他琢磨了一会儿, 觉得自己也说的差不多了啊。这一路见闻,能说的他都说了。轻咳一声, 他继续道:“那位姜老先生看着精神极好, 山路陡峭,他走起来健步如飞, 童颜鹤发, 也猜不出年纪。就是人稍微冷淡了一些。臣把东西放下,他就有送客的意思……那彤云山风光很好,人不多,有山有水,人杰地灵……”
他说着说着有些词穷。他当初奉皇帝之命带着厚礼去彤云山拜见郑娘娘的养父,代替皇上看一看她从小生活的地方。然而事情不巧, 他到达彤云山后, 才得知山上并没有多少人。姜老先生看见他们一行人甚是意外, 并不欢迎他们。听说他们是奉皇帝之命来的, 神情更加古怪。当即便要下逐客令。他记着皇帝的命令, 勉强撇下厚礼,也没多休息就回来了。
他只想着乡野之人,远离京城,不想见生人也不太懂规矩,就没多想,直接踏上了归程。他们一路紧赶慢赶,于数日前到达京城,去给韩公公复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