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舜许久没试过被这样辖制, 每段区域都在保镖目光内。他陷入轿车软凳, 皮革被空调闷出汗臭, 像被人塞进蒸热的养殖场,他魂魄状态尚且不稳, 此时只觉恶心又晕眩。
手刚搭上开窗按钮,卫巍松出声制止:“开窗干嘛?”
卫舜的手停在按钮旁:“透气, 车里太闷。”
卫巍松稀疏的睫毛上下微抖, 目光静止片刻, 他说:“开个小缝就好。”
卫舜心有疑问,手也不再动作, 转而环抱胳膊:“爸,有什么事弄得这么神神秘秘?”
卫巍松皱了眉头,视线沉沉扫来,是那种饱含凶煞却不露危刃的杀手,只边袖亮出机锋, 卫舜被带着呼吸凝重,手指摁在车壁, 渐渐加深了力气。
爷俩一前一后上了电梯, 期间卫巍松一言不发,卫舜觉得自己像考砸的小孩, 明明不怕打不怕骂, 却在面临危险前,下意识僵硬身躯。
进门后,卫舜探看周围, 廖阿姨和臻臻都不在,只有保姆在熨西装。卫舜问:“臻臻呢?”保姆缓下手中活计:“臻臻放寒假呢,夫人带着回山西娘家了。”
卫舜心道,不会这么巧,要么他爸故意支开,要么他爸是瞅准时机带他回来。
卫舜跟卫巍松进了书房,天色将昏,棕红雕花的大门一关,整间屋子便切断光源,落地窗早被厚实布帘掩盖干净。
卫巍松摁下台灯开关,灯是五年前新换的,复古式铜骨灯,铜雕凤凰从底座延伸,顶接磨砂琉璃垂花,灯泡如蕊,坠在垂花中心,护眼黄光朦胧照亮。
卫巍松就坐在灯旁,旋转座椅纹丝不动,只有指尖敲于扶手:“你这几年,去了西南?”
卫舜觉得笔挺站着有些像听训学生,遂搬了高凳与他平视而坐:“这些廖阿姨早该跟你说了吧?”
卫巍松胳膊支撑脑袋:“嗯,你这次遇到的事我也知道,在日喀则是吗?”
卫舜并不奇怪:“是。”
提起这个地名,卫巍松显得坐立难安,时不时换手屈肘,上身忽直忽弯,座椅轴承偶有响动。
他半张脸被灯光照得五官模糊,抬眸时,眼珠像突出画布的墨点:“记得我年轻在边防部队待过吧?”
卫舜自然记得,除了出门在外,卫巍松磕掉的门牙总对他豁风。
卫巍松摘了假门牙:“我以前就是呆在日喀则。”
卫舜张了张嘴:“这我倒没听说过。”
假牙收入储存盒,卫巍松“哐”地合紧:“卫舜,你不知道你面对的什么人吗?”他轻推金属盒,“从前你在家胡闹就算了,西南那块,我不希望你再接触。”
卫舜终于明白了:“爸,你是说,你对那些人有了解?”
探究心一来,卫舜身体本能前倾,眼睛也微微睁大。卫巍松下巴颌高扬,眯眼凝视他:“不了解。”
这显然不是真话,卫舜追问:“你到底为什么这样谨慎?他们能有什么?”
卫巍松起身去门口:“这段时间你留北京…”
“爸…”
卫巍松陡然转身,手指隔空点他,疾言厉色:“我告诉你,你害自己就算了,别害别人!”
卫舜愣神:“爸?”
这是当爹该说出口的话吗?什么叫害自己别害别人?
不等卫舜再次发问,卫巍松急急走出书房,连风声都不留,便带紧了房门。
此时此刻,千里之外的k字头南下火车,钟冉用力推合厕所门,然后落下铁栓。
她双手支撑盥洗盆边沿,试图稳住晃荡身形,眼睛则死死盯着镜子,目光微露狠意。
钟冉喘气平息,缓缓掏出手机,自虐式将信息看了一遍又一遍:
[妻子刘丽华,于2018年1月18日10时37分,因病抢救无效离世,兹定于2018年1月22日9时在家中出殡,望生前亲朋好友,相互转告,际时参加。
特此哀告
夫钟义
2018年1月20日]
耳边响起卫舜的话──“千万别上当,不一定是她,怕是做笼子等你钻呢…”
钟冉拿凉水扑脸,随后狠狠捋下湿意,睫毛还挂着水珠。她又抹了把脸,袖口静止眼前,呼吸沉重半晌后,她垂了胳膊。
钟义的号码在屏幕停留,钟冉拨通电话,听着嘟嘟声转为呼吸音,她指甲抠上墙面:“喂?”
“喂?冉冉啊?”
“是我。”
那端沉默一段,以略带悲痛的语气:“你婶婶的讣告,你看到了?”
钟冉一时没说话,双方心知肚明,但都不点破,这是成年人的智慧,也是成年人的险恶。
“冉…”
“叔叔。”钟冉打断他,“不用忙着定位,我告诉你,我马上就回成都了。”
钟义鼻息渐渐绵长:“钟冉,我还当你是我侄女,所以你最好回来好好合作。”
钟冉问他:“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我记得小时候,我爸虽然总说你不务正业,爱出去野,但我从不觉得你是坏人。”
钟义笑了:“冉冉,叔叔我别的教不了你,但有句话你必须记清,没人会跟利益过不去,他们是,我也是。”
“是他们找到我父亲的踪迹,顺藤摸瓜找上.你,才有了这个局面吗?”
“……”
“什么时候开始的?还有谁是我认识又没认清的?”
钟义一时无言,直到钟冉攥紧五指,他才说:“冉冉,追究过去没有意义。存命人也不是长久活着,不如为他们做点贡献,余下日子,还能享受点利益。”
“享受?像周子强那样享受吗?”钟冉冷笑,“虽然我不知你们拼命找存命人干嘛,但是这种享受,绝不是我承担得起的。”
“你要拒绝?”
“我绝不接受。”钟冉仰望头顶,视线随火车晃荡,“我告诉你,我不怕死,我是鬼门关的常客,但你怕。”
她嗤笑,“人一旦起贪恋,这些带不去坟墓的东西,就成了怕死的开端。”
钟冉深吸口气,“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叔叔,从今天开始,你的命,就悬在我手里。”
她掐断了电话,从兜里翻出那把双头匕首。匕首一端白骨削成,另一端被她开锋磨利,薄如纸片的刃口折射冷光。
“列车前方到达,郑州东站,要下车…”
钟冉收起匕首,打开厕所门,外头等着的乘务员微笑到:“旅客您好,列车停靠期间应关闭厕所,希望您下次…”
钟径直掠过,行李留在车厢,只身踏出车门。检票的列车员喊她:“诶诶诶!车只停八分钟!别误了点!”
钟冉戴上兜帽,趁夜色掩映,头也不回地往出口去。
她出站台而不出车站,穿墙越轨去高铁月台,那里挤满游客,几个放假大学生正推箱往人堆走,钟冉紧跟他们。
很快,流线型车体鸣笛声响,熟练地停在月台。
钟冉踏上了南下高铁。
钟义听忙音许久,陡然回头:“徐寅三,我尊称你老大,你可不能把我往火坑里推啊?”
徐寅三还穿着深蓝套装,真皮沙发坐得无比舒坦,烟在指间来回把玩:“你怕了?”
钟义还年长几岁,对这个比自己小的男人如何都难服,语气也带了点怨怼:“我老婆是你们弄死的,跟我可没什么直接关系。”
徐寅三视线挪离烟卷,眼皮微上掀:“钟义,你问心无愧?不是你亲手交给我们的吗?”
钟义与他对视,嘴角下扯,眉心褶皱渐深:“徐寅三,你活得没点人样,虽然我心狠,你心更狠,下.身麻木上身阴毒,情感在你这里,比粮食还容易糟践。”
徐寅三重复问题:“你怕了?”
钟义偏头,深呼深吸,末了回到:“她可她娘的是存命人!根本不是寻常武器能防的!”
徐寅三微笑盯他,钟义努力平息怨念,话题一变:“你愿意放走的那女人,对她也没半天情分吗?”
徐寅三眼神尖利:“谁告诉你的?”
钟义懒散后靠:“大家都知道,她是你养最久的金丝雀,你去西南,还能找谁?”
徐寅三吐出嘴里余烟,眼皮遮盖大半视线:“我不过放她出去玩玩,她自己要沉溺其中,我只能亲自提她回正轨。”
他冷笑,“倔得很,宁愿瘸腿也要博取别人的信任,怎么不见对我这个养她多年的这么上心。”
钟义见他不爽,心里爽快多了:“赌徒心态,迟早赔本。”
徐寅三碾熄烟头,不赞同也不反驳,钟义懒得继续搭理,起身拧开把手:“徐老大,拜托你手下的把钟冉定位给我,至少对她,我能做点防范。”
说罢,他关门离去。
徐寅三伸手,将摁熄的烟头又往里压,直压到它干瘪成饼,他抓起烟灰缸,狠狠砸向了窗台。
徐寅三没在屋里逗留太久,整理好衣着便朝地下室去。
看守的几个恭敬鞠躬,徐寅三抬手,他们拿钥匙开锁,铁皮门吱呀推动。
徐寅三踏入水泥平台,又转身往阶下走,刚踏几步,就有人呻.吟出声。
徐寅三下了高台,正面对吊着个男人。
男人手脚缠着红绳,细绳一道道,自腕部绕往关节,间或垂坠铜铃。他头骨凹陷,面皮剥落,浑身没一块干净地,血渍浸透衣物,在干冷天气里冻成坚硬血块。
徐寅三开口:“报复完了,感觉如何?”
男人缓慢抬头,却是女人的嗓音:“放我走。”
作者有话要说:汗…这几天都是九点多更新,以后尽量稳在九点。
可以猜猜这男的是谁,也可以猜猜钟冉想干嘛,挺好猜的应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