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风雨之后, 院子里开得正好的凌宵花落了一地,浅紫色的花瓣密密匝匝地铺满了石径。
顾瑛帮丈夫穿好绯红色绣祥云白鹤的朝服, 披上云凤四色花锦绶, 一边苦恼叹道:“要不你再好生想想,总还有别的法子。你这样冷不丁的上表不干, 皇上那里只怕不好交代?”
顾衡重重哼了一声, 眼里闪过一丝厉色,“眼下就是最好的时候,他们爷俩打擂台,一个不好就会把咱家囡囡牵扯进去。到时候真的一道圣旨下来,囡囡是进宫还是不进宫?她如果一门心思非太子不嫁, 我也就认了。可她明明不喜欢皇宫的倾轧, 我就不能眼睁睁的送她入火坑!”
顾瑛忙用手指压住丈夫的嘴唇,声音压得低低的, “你倒是轻点儿, 出了这个门儿还不知道收敛脾气。怎么一牵涉到女儿的事,你就先炸了毛?”
顾衡正了正头上的七梁冠, 深吸了几口气调匀了呼吸, 脸上摆出一副谦虚有礼的笑容, 却咬着牙齿道:“我有分寸,你在家里盯着人把东西收拾收拾, 说不定我下朝的时候咱们就可以直接启程回老家了。”
等人走远了, 顾瑛突突乱跳的心才慢慢稳下来, 对着身后的寒露道:“多少年没看见他发脾气了, 昨天躲在书房里砸了一地的东西。怕我知道,又一个人悄悄收拾干净。他待太子殿下真心实意,却没想到太子殿下一番急切把我们顾家架在火上烤。”
毕竟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寒露说了句公道话。
“太子……诩哥也许就是知道你们不会答应这件亲事,所以才故意把这件事大张旗鼓的摆在明面儿上。不过他也有错的地方,怎么着多少要提前透个口风……”
因为天还没有大大亮,城廓远处有零落的灯火。顾瑛心头有不舍,毕竟是生活多年的地方。但是与家人的平安喜乐比起来,一切都变得微不足道。
她转头看了看身后,低声道:“你没事儿的时候帮我多宽解宽解囡囡,这两天我看她心里存了心事连话都不怎么说了。虽然在我们面前还装的无事人一般,但昨天晚上在饭桌上只勉强喝了半碗汤。”
寒露轻笑一声,“姑娘毕竟大了,多多少少也有了自己的想法。只是她从来都把太子当成哥哥,却没想到这个哥哥早早就相中了他。要是太子是寻常百姓家的孩子,这就是再登对不过的一门亲事,毕竟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在。”
顾瑛默然的点点头,“谁说不是呢?”
寒露皱着眉头,“可是世事难以遂人愿,太子日后就是做了皇帝也不能随心所欲。太子不是一个人,他身上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那天囡囡过来问我时,我就知道她有两分犹豫。她也不是不喜欢太子,可是这份喜欢不足以支撑她把自己关在深宫一辈子。”
顾瑛长叹了口气,“我从来没想过要插手她的婚事,从前还在想不管她喜欢谁我都能接纳,可是皇家真的不是一个好去处,我和他爹都不指望这份容光。等老爷拿了准信儿回来,我们一家子就齐齐整整的南下。”
寒露满眼佩服,这世上不是谁都能把高官厚禄说不要就不要的。
等顾瑛自去忙了,寒露对着隐在暗处的人道:“自个听清楚了,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你父母做的决定。虽然有一半是为了你,但更多的是不想顾家成为朝堂上下的靶子。你爹为人素来低调,根本不是拿女儿博取富贵的人。”
顾芫芷满眼怔然,仿佛一夜之间就长大许多。拉着寒露的手,委屈的泪水一串一串的往下扑落,半咬着嘴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寒露拍了拍她的手,满脸同情。
“咱家……与太子的情份兴许从今儿起就断了。他太着急了,好心反而办了错事。他想鱼与熊掌兼得,也得看看上头那位答不答应!男人和女人不一样,事关你的终身幸福,你爹根本就不敢赌。”
顾芫芷瞬间就明白了,落寞的沉寂下来,“终究还是我连累了阿爹……”
寒露啪的一声给了她一巴掌,“休要做出一副自哀自怨的愁态,往日我教你的那些东西都塞到狗肚子里去了。你爹把你们几个孩子当成眼珠子,若是你真的嫁入皇家一帆风顺也就罢了。若是受了一星半点的委屈,以你爹的手段能把这天捅一个大窟窿。”
一阵阵微风拂动着藏青色的窗幔,顾芫芷呆站在回廊下,不知为什么心头那份不安渐渐变得踏实。诩哥……太子知礼聪慧温文尔雅,去总不及父亲身影的伟岸。
寒露怜惜的抚着年轻女孩的头发,“每个人总要走这一关,想要得到这样就注定要失去另一样。你爹娘没有在你面前吐露一个字,就是不想让你为难。换作是别的人家,也许巴不得当一回承恩侯。”
大正律法规定,皇后正位中宫时,皇后的父亲剌封侯爵。这虽然只是一个闲散的官阶,却可以让整个家族一跃成为顶级士族。
顾芫芷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仰头看着依稀盘踞天边尚未落下的星辰,“阿爹阿娘待我如珠如宝,我当然不能妄自菲薄。我会和太子殿下说清楚,我不愿进宫当什么太子妃和皇后,我永远都当他是最好的兄长。”
寒露又叹了口气,“人这一辈子就是短短的几十年,总要顺着自己的心意过活。其实找到一个合心的人,或是做做生意或是游历天下,只要心头痛快哪里就是家。你爹你娘也是这样想,只要你们几个孩子安好,一切都好!”
顾氏夫妻半辈子恩恩爱爱,也希望自己的女儿与女婿举案齐眉一世一双人。但太子日后承继大位,身后有无数的利益需要平衡,他的后宫不可能独宠一个人。所以这桩亲事,还没有正式提到明面上就注定夭折。
天色渐渐大亮,顾家宅院一重一重的飞檐斗拱渐渐从白色的雾霭当中显现出来。虽然经过数年的风雨洗刷,但是让明亮的日头一照,依旧焕发出厚重的油彩。
顾芫芷的整张脸都沐浴在晨光当中,曾经的犹豫和廖落消失殆尽,“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太子殿下虽然很好,但也不值得我去委屈将就……”
此时的摛藻殿却是一片剑拔弩张,能进到此处议事的无一不是皇帝的心腹重臣。
坐在檀木御案后面的皇帝看着眼前痛哭流涕的人无奈的叹了口气,尽量语气轻缓的训斥道:“如今正是朝廷用人之际,你却上了辞表说要回乡奉养祖母。你摞了这一趟摊子事儿,准备交给谁?难不成想让朕来帮你当这个刑部尚书?”
大礼伏于地上的顾衡顾不得擦胡了一脸的泪水,又重重的磕了几个响头,“臣……自幼由祖母抚养,年少时家中贫寒。灶间有一口干粥一张薄饼,祖母都要费力留下来给我用。因为不放心我在京城为官,她老人家不顾年事已高千里迢迢过来照顾。”
说到最后,顾衡连声音都变得有些哽咽,“初时臣的俸禄有限,她老人家为了节约度日连屋子里的蜡烛都舍不得多点。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在。如今祖母思乡,我怎忍心看她连这一点念想都成空!”
百善孝为先,顾衡扛出孝道这杆大旗,连皇帝都不好反驳。他沉着脸仔细打量了半晌,慢吞吞地道:“奉养恩亲很重要,朝事同样很重要。你走的倒是痛快,但刑部那些没有审结的案子该怎么办?”
顾衡暗暗松了口气,赶紧把另一份奏折呈上,“……俱已安排妥当,底下的左右侍郎、司务、主事都是干吏。若是臣久不回,皇上可以另选贤能。”
这话赖皮的让皇帝简直气笑了,他侧头看了看站在一边的太子。见到孩子一脸煞白,短短一会儿工夫竟然有一种失魂落魄的情态。
皇帝郁闷地叹了口气,挥手道:“朕若是不成全你这份孝道,恐怕明天国子监和御史台就要群情奋勇的上书。你既然早就已经打算好,朕好像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大家都是聪明人,仅凭一个风起萍末就可以大致推断情势的发展。太子先下手为强,把自己的心思摆在了明面上。皇帝还没有想出两全其美的法子,顾衡就干脆回敬了一个釜底抽薪。
看来自己的儿子对顾家的小姑娘情根深种,但顾家上下对这份难得的泼天富贵视若敝帚。皇帝怕顾衡日后肆意拿捏太子不看好这门婚事,却更加低估了顾衡为人父的一片慈心。
殿堂一片静寂,几个积年的肱骨老臣口对鼻鼻对心地安然站着,丝毫无视面前的暗潮汹涌。
顾衡开口说第一个字开始,太子的脸色瞬间灰败得如同被烈日炙烤的石板,他呆愣愣的看着老师,好似第一次认识这个人一般。他以为顾家人会给自己一个机会,以为囡囡和自己一样对未来充满憧憬……
他挪了一下脚尖儿正想说话,去见老师忽地抬起头来,定定的盯着他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殿下身份高贵,当知道有些事做得有些事做不得,总得给别人留一两分余地。”
这话字字带着冰碴可谓大不敬,但太子听的如冬日淋冰水,脸色也一下子变得惨白,笼在袖子里的指尖儿渐渐颤成一团。半晌才虚弱低语道:“老师什么时候走,可否容我送一杯饯行酒?”
顾衡垂了垂眼,重重地叹了几口气后又恢复了谦和温文的模样,“说什么践行不践行,我只是送长辈回乡又不是从此不见面了。殿下只要好好儿的,总会有重新再见的时候。”
皇帝听着两人的对话,再看了一眼肩膀塌的不能再塌的儿子,也不知道这个结果对于这孩子来说是幸还是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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