摛藻殿内,皇帝手中的茶盖子一下一下的磕在茶碗上。良久才凉凉抬起眼皮儿, “你这件事做的不地道, 明知道我属意蒋家的宜珍姑娘做你的正妃, 你还偏偏去招惹顾芫芷。”
十七岁的太子面相温和清秀, 这时候却像是秋后的一根竹子站得挺拔劲道。他深吸一口气长揖到底, “都是我的错, 和顾家上上下下都不相干。蒋家的姑娘很好, 可她不是我想要的人。每每想起要和这么一个陌生女子生活一辈子,我连做梦都要吓醒。”
皇帝眯着眼睛几乎气恼笑了,“谁不是这么过来的,怎么偏生轮到你的身上就变得这么矫情?再说蒋宜珍又哪里比不上顾芫芷, 家世品貌秉性都是上上, 等娶进门了你自然会发觉她的好处。”
太子默了一会,声音也轻了下去, “父皇……不愿意我娶顾芫芷, 是怕顾尚书日后势大架空我吗?”
他这时候聪明的没将顾衡唤作老师。
皇帝眼神瞬间变得冰冷,将桌案上的笔墨通通拂在地上, 大怒道:“既然知晓, 就不要玩火***。因为有君臣大义的名分,他才能对我忠心耿耿。若是我死了,凭他的手段又是你枕边人的亲长,拿捏你易如反掌。”
坚硬的徽砚掉在地上被磕破了一个角, 精心雕刻的松鹤望月立刻就变得不完整了。
太子慢慢瞠大了眼睛, 虽然声音极力平稳却隐含不甘, “儿子听说当年在洛阳府时,有卫所的兵丁趁机作乱。父皇身受箭伤,是顾大人冒死将昏迷的父皇藏在地窖里。那些作乱的兵丁险些活剐了顾大人,在那种险境下都没让他吐露半个字,这才护住父皇周全。”
太子的声音低落了下去,“每年……秋霜初上,顾大人身上的旧伤就要痛上一回。这种欧肝沥胆之人还要见疑于父皇,传出去岂不让天下人生寒。”
皇帝脸上的神色稍稍缓了一些,“此一时彼一时,他对我忠心,不见得对你也忠心。你这孩子百样好,就是太过重情重义,日后为君时很容易被别人钻空子。前朝的王莽没有生出反叛之心之前,无论谁见到他都是赞许有加。你还是太过年轻,要知道人心幽微不得不防。”
拿前朝权倾朝野的王莽比喻如今的顾衡,也不知让他本人知道后是褒是贬,是喜是怒?
太子凝神听了,想了想问道:“顾大人与人对仗时手段不乏阴狠,但一定是对方太过嚣张无底线。他曾对我说过,有些恶人之所以得逞就是因为心里没有是非。这时候跟那些人讲道理是没用的,只能用些非常手段先将其威吓住。”
皇帝的脸色顿时又缓和了许多,“我也不是说他不好,只是君王只能用人,不能信人。若是你日后想重用他,就先定下和蒋宜珍的亲事,二者只能选其一。”
太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虽没有说一句话,脸上却是一种断然拒绝的态度。
皇帝心头的火气又冒了上来,终究无奈地叹了口气,“朝堂政务一定要讲究制衡,你若是娶了顾芫芷,就会让顾衡前朝后宫一把抓。到时候围在你周围的人只会帮他说话,你就成了聋子瞎子一个现成的傀儡。”
父子之间难得说话如此直白,毕竟是自己一手带大又极为看重的亲儿子,皇帝语气轻缓的训斥,“你十五岁的时候我就开始帮你甄选正妃,蒋家的姑娘很好,也有一国之母的风范,结果你一年一年的往后推脱。你虽然没有张口,但我多少也猜出了三五分。”
皇帝眉眼低低的压了过来,“说一千道一万,前朝和后宫决不能勾连一气。顾衡有大才,是我留给你日后顶大用的,你别逼着我提前把这个于江山社稷有益的肱股之臣弄没了。”
横亘在太子面前的是一道难解的题,进一步退一步好像都是错。
皇帝明了的看着他,知道有些事儿要让这孩子自己想通。他自小就懂事听话,但骨子里的脾气却跟他的生母一样有些拧。若是好好顺着,也许日后就淡了过去了。
那顾芫芷也没有生得一副绝世容貌,等这一阵的情浓意热过去,就会对今天的无谓争执一笑了之。
午后的阳光慢慢斜进殿堂,太子挺直跪在地上背着阳光。屋角的更漏滴滴嗒嗒的作响,每一下都象敲击在人的心坎上。良久才见他身子挪了一下,头颅重重的磕在地上,“顾大人……儿子要用,顾芫芷……儿子也要娶!”
皇帝一脸不悦的捻着桌上的羊羔湖笔,仿佛下一刻就要投掷过来。他盯着太子冷斥道:“你私自到顾府去弄出这么一摊子事,提前将自己的私心暴露于众人之前。我还没有给你算账,你最好不要得寸进尺。”
太子的脸色有些发白,语气却坚定无比,“儿子当年糊涂,不知道父皇为什么舍弃大哥而选我。我本来就不如大哥聪明,身后也没有鼎力的母族支撑,觉得这个太子之位离我太过遥远。是父皇跟我说,只有站到人之顶点才能护住一切心爱之物。”
他固执的叹了口气,“儿子资质愚钝,只能尽力当好这个朝堂上下期冀的太子。若是不能遂愿,那这个太子之位不当也罢。”
这简直是赤~裸裸的要挟,若说皇帝刚才的怒气或半真或半假,这时候就感到心肝气到发疼。抖着手指点了半天,眼眶子里险些喷出火来,最后才从嘴里挤出一个“滚”字。
太子出了殿门,在回廊上呆站了半晌。抬头看了看池边的柳树和往来穿梭的宫人。天气不知什么时候变得阴沉沉的,颇有一点乌云压顶的架势。但他却觉得心情难得的轻松,趁着雨水还没有下来紧走了几步,远远望去脚步还带着几丝飞扬。
摛藻殿的皇帝背着手看着他远去的身影,终于抬手揉了揉脸,用以掩饰怎么也遮掩不住的笑意,对着屋檐下的风铃喃喃自语,“我总觉得这小子小时候有些懦弱,没想到长大了还有跟我正面叫板的一天。”
一旁服侍的乾清宫大总管魏大智轻手轻脚地换了一盏热茶,曲意陪笑,“太子宅心仁厚又念旧情,这是拿多少珠玉都换不来的好品格。”
皇帝徐徐点头,“顾衡精明过人,骨子里又极为护短不容人欺。我担心的就是日后诩哥若是有一星半点对不住顾芫芷,不管是对是错他这个当老子的恐怕会使出百般手段。我在的时候还好,我若是不在这根刺就种下了,指不定哪天就发作成祸害。”
皇帝难得觉得一件事情有些棘手。
“诩哥几次三番地拒绝秀女进宫,我就知道他对自己的婚事有了想法。但祖宗留下的这片江山,绝不能在我的手上出现半点差错。诩哥长情却不知能长多久,顾衡除了妻女之外是六亲不认的绝情,两个人对上简直没有一点胜算。”
这话绝不是危言耸听,细数这些年跟顾衡作对的人没有一个有好下场。这人够狠够黑又下得去手段,许多人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掉进了坑里。这种人就像一把利刃,用的好了无坚不摧。若是一个不好,就会将持刀人反噬。
魏大智小心的出着主意,“要不然让顾大人自己上个辞呈?”
皇帝凉凉的看他一眼,“他如今已经是刑部尚书,还兼管着大理寺一些杂事,我准备再过几年就让他入内阁行走。为了日后有可能发生的事让他上辞呈表,一来这个理由立不住脚,二来他走了留下的一摊子谁来接手?”
魏大智轻轻扇了自己一耳光,“都是奴才的格局小,没有想到这一点。可是这事也不能老这么呛着,太子对顾家姑娘……好像已经情根深种。”
皇帝轻轻叹了口气,“这孩子什么都听我的时,我嫌他太过懦弱。结果一味坚持己见,我又觉得头疼,真是给我出了个大难题。我百年之后,总不能让诩哥承诺他的后宫只有顾芫芷一个人。就是我答应,那些朝臣宗室也不会答应,到时候还不是让诩哥左右为难。”
魏大智低声劝慰道:“太子能自立不唯唯诺诺有自己的主见,就是朝廷的幸事,其他的事以后再说吧!”
皇帝长长地叹了口气,本来一切都已渐渐走入正轨,今年的节气也不错。还以为可以过一个好年景。亲生儿子冷不丁抛出这么大一个瓜,让人丢不得碰不得。
而且这点事还不能大张旗鼓的处理,要是引得人人侧目就不好收拾了。还有蒋家的姑娘,总不能让人家这辈子就这么干耗着……
皇帝见过几次顾家的小姑娘,虽说岁数还小但看得出来是个极有主见的。这姑娘的爹娘一辈子恩恩爱爱,她多半也是个吃独食儿的。这样的性子嫁进平民百姓家也没什么,但是作为一国皇后不免显得心性过于狭窄。
正当皇帝焦头烂额时,刑部尚书顾衡上表,说家中祖母日益衰老病痛想要落叶归根,他不忍心见亲长独居乡里,准备率一家大小返回莱州奉养恩亲,伏讫皇帝恩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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