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嫂子写的小字条很快就被送走, 辗转了数个人的手后用了兵部加急的渠道飞一样送回京城,在最短的时间内呈到顾衡面前。
这几日的公务不忙,顾衡总算得了点空。午后舒舒服服的歪在香樟树浓密的绿荫下,旁边的小几上放着茶和点心,还有一盘鲜嫩无比带着水珠儿的鸭梨。
他手里捧着一本半旧的《水经注》,眯着眼睛好半天才翻看一页。远处偶尔传来几声孩子大呼小叫的闹腾声,却让人觉得人生至美不过如此。
韩冬从抄手游廊上急急过来, 大概是准备往书房去,看见主子在这边睡着, 脚步就拐了个弯儿。
顾衡信手取过韩冬递上来的小铜管时, 前半息还是漫不经心的,后半息就坐直了身子,眼里也没了慵懒之色。那铜管上的红印泥完好无整, 管头上却镌刻了两缕栩栩如生的鸟羽。
这是加急件,若不是有十分紧紧急重大的事情,底下的人不会采取这种铜管传递消息。
夏末的午后说起来有些燥热,看完信件的顾衡却生生出了一身冷汗。郑绩父子从来都是相当小心谨慎的人,不想却在无意间出了这么大的纰漏。那李国柱到底是什么人, 怎么就这么巧落到了敬王的手里?
他脑子转得飞快,扒拉着眼下能帮自己的人。
端王不行,虽然敬王最根本的目标是这位主子, 但让他出手势必要将郑绩和顾瑛的真实关系抖露出来。郭云深也不行, 那位对顾瑛这个外甥女儿倒是疼爱有加, 但是对外甥女儿的亲爹可谓是恨之入骨。
顾衡在心中陡然想起一人, 立刻站起身子吩咐韩冬,“给京军都护营高石基指挥下份帖子,说我今天晚上请他到丰乐楼吃饭。若是他不愿意来或者有推辞之意的话,你就说前些日子他提的事儿我答应了。”
韩冬难得见顾衡面色凝重至此,知道是遇上了大事儿,忙敛了心神一字一句地记在心里。
丰乐楼是京城做清真菜做得最好的一家馆子,其中扒羊条和烩羊脑的味道尤其鲜美。高指挥使刚一进门,各色爆糊、它似密、炖饽饽已经摆满了桌子。他有些意外的看着顾衡,笑问:“……莫不是鸿门宴?”
顾衡笑着倒了茶,徐徐推至桌边。
“在高兄面前我也不说假话,我遇到了一件极大的难事,在这个环节上好像找谁帮忙都不行。仔细想了一遍,觉得有这个胆子也有这个能力了结这件事的,只有高兄……”
高指挥使眨了眨眼睛,满脸狐疑,“这世上还有你搞不定的事,别人不知道我可知道你的手段!”
时间紧,顾衡也不愿意打花腔,“尺有所长寸有所短,我也不扯虚的。敬王手里有一个人,也不知怎的找到一些我往日的把柄。那时候人年轻,在乡里干了几件胆大包天的混账事儿,没想到竟落到有心人的眼里。我不愿牵涉太广,悄悄把事儿了结干净就成……”
高指挥使细细看了一遍,“我怎么觉得兄弟有些病急乱投医,听起来不过是一个乡下的地痞流氓,即便告上公堂一顿使点钱乱棍打死就是了,谁还会信那种无稽之谈……”
顾衡就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低声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听说敬王抓着这人后如获至宝,一路秘押回京城。我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人,可我背后还站着端王殿下呢!事情要真的闹出来,殿下是保我还是不保我好,岂不是叫人为难啊?”
高指挥使心有戚戚,贵人们的纷乱,一般人根本就掺和不起。他心思转得飞快,顾衡是端王面前得用的红人,可以顺手卖一个好。京里是他的地盘,神不知鬼不觉地让一个小地痞永远张不了口,实在是一件再小不过的事儿。
两个人把事情议定,又坐在一起喝了一壶酒,直到丰乐楼要打烊了这才各自作别。
顾衡一下马车,满身的醉态就消失得一干二净。跟媳妇儿打了个招呼后,就坐在外院的书房里仔细梳理前前后后的事情。统共只睡了两个时辰,刚一天亮就拿着几封书信让人马上送出城去。
韩冬知道这位主子不喜外人在书房晃悠,一边亲自提着食盒把早饭摆在案上,一边小声嘀咕,“有什么难事儿非要与都护营的人周旋,不就是让一个人闭嘴开不了口,我悄悄过去一趟就把事儿办了。”
顾衡哑然失笑,“事情还没到那个地步,更何况你在我身边好几年,京城里有头有脸门户里的奴才多半都认得你。敬王既然指望这人奏得大功,肯定会加派人手严密防范。你要是万一失手掉在里头,我就是不打自招……”
韩冬跟这位主子久了,知道他有时候胆子肥得超乎想象,但是有时候却又谨慎得像树上的惊鸟。
第三天下午,悄悄得到消息的郑绩风尘仆仆的赶到巾帽胡同。只抹了一把脸上的油汗道:“接到你的信后我去找过我爹,说二十多年前的确认识这么一个人。只是时日久远,连他也不确定这个人到底还知道些什么底细。”
顾衡帮他倒了一杯热茶,“别的都不要紧,全盘否认就是。只是这个人曾经尾随过你,还知道你和瑛姑合股开了一家铺子。虽然没怎么向外张扬,但京里好多人都知道荣昌布庄背后还有端王的股子,敬王……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郑绩垂头看着自己的手,“我家也认识几个江湖人,但是从官府手里抢人不容易。我四处隐晦地问了一圈,暂时没谁敢出面接这趟生意。麻烦你尽量想办法拖个三五日……”
因为心急火燎,郑绩满眼眶的红血丝,“我爹做了以防万一的打算,连夜从几个大铺子抽调流水。因为事情起的太急,拢集了二十万两给你上下打点,明天后天还有三十万两汇过来。事情要是爆发出来,总要寻几个朝里的人帮着打圆场的人,至少先要保你们一家周全。”
一个半尺高的匣子被推了过来,里面是厚厚的一叠银票。
郑绩手脚僵直地坐了片刻,眼底忽然闪过一丝厉色,“我在港口上停了两艘快船,实在不行的话就把你们一家先送到南面去。银子没了可以再挣,只是白瞎了你千辛万苦才考到了功名,多少人家几代人都供不出来一个。可和一家子老老少少的幸运相比起来,这事就算不了什么……”
一向意气风发的漕上大豪垂头丧气,“我和我爹后悔得不行,我们父子俩知道迟迟早早就会有这一天。这些年小心得不能再小心,甚至连瑛姑都不敢贸然相认。只是没想到还有赤屿岛的人记得,最后还是连累了你们……”
顾衡暗自心惊,这即墨郑家的实力实在不容小觑,短短两天三夜的时间就能筹集五十万两白银。腰里有这些银子,这天下之宽哪里去不得。只是郑家主底气不足,揣着这么多银子只想用来保命。
他抬手止住郑绩,微笑道:“多少要费些银子,只是要不了这么大的数,荣昌布庄几个分店柜面上的流水已经让我拿光了。你妹子就比你镇定许多,连话都没多问一句。”
一直垂头丧气的郑绩眼晴亮了一下。
说实话,他也是见惯大风大浪的人,只是这回的事儿事发突然,那个要紧的人被攥在敬王的手里,且又涉及到从未示于人前的顾瑛,他们父子俩这才慌了手脚。
郑绩一听这话有门,忙凑过来狠道:“我爹……做了半辈子生意只求稳妥,只想把这件事压下来。其实以我的想法,重金悬赏几个江湖死士,在敬王回京的必经之路上埋伏,一股脑的全杀了,到时候什么都干干净净的。”
顾衡又是意外又是好笑的看着郑绩,“外头多少人都在传敬王是下一任的太子,你倒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人被你杀干净了,你以为坐在上头那位九五之尊不会彻底追查吗?”
郑绩脸上红了一下,心说这不是关心者乱吗?他就知道这个妹夫生了九转肠子,遇着这么大的事儿又怎么没有应对手段?
顾衡正准备说话,就听门外有婆子送午饭过来,说是夫人听说郑舅爷过来做客,亲自下厨烧了几个好菜。等她把孩子安顿好,就过来陪郑舅爷喝两杯。
郑绩看着桌上齐齐整整的几盘菜,先笑起来,“往日我还说她胆子小,真遇着事儿了还有一股子大将之风,我不如你们夫妻俩……”
顾衡也不藏着,“这会儿只能釜底抽薪,先把那个李国柱解决了再说,用了五万两银子买他的性命也算值。只是这样一来,你们即墨郑家往后就被敬王惦记上了……”
郑绩眉梢狠狠跳动几下,“能从敬王眼皮子底下杀人,想必本事不小。你办事我放心,你找的人必定极妥当。至于我们郑家,这二十多年明里暗里树敌无数,可也用银子堵了不少人的嘴。只要不涉及杀头的大罪,敬王哪怕贵为皇子也拿我们莫可奈何。”
去了心头忧事,漕上大豪又变得眉飞色舞。
顾衡虽然对都护营的手段早有耳闻,特别是高指挥使在京中默默经营多年得两朝皇帝信重,绝对不是一般的人。但没到最后一刻始终不能放下悬着的心,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乱了手脚。他强压着心神,陪着郑绩喝了几杯酒。
到了第三天晚上亥时,韩冬急匆匆地送进来一张字条,上面只有潦草的两个字——已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