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世子苏诩是腊月初到的巾帽胡同。
张老太太心慈,也管不了什么尊卑将孩子一把抱住迭声道:“可怜见的, 重阳节见着还长得圆圆润润, 如今瘦的只剩一把骨头了。一看这孩子就是个孝心好的, 你娘也没白养一场。如今活人还要过下去,把那些恼人的心思全撇在门外……”
屋子里的四角铜炭盆早早烧着火,在如意纹的罩子里明明暗暗地散着温暖的光。槅窗翕开半扇,窗前的案几上供着两盆开的正好的水仙,淡黄的花蕊雪白的花瓣, 在碧绿如油的枝叶下透着一股勃勃生机。
这一式三间屋子宽敞明亮, 挨墙靠着的是一整套桐漆家具, 桌帷帐幔皆用了颜色素雅大方的藏蓝布料, 架子床上的被褥是织了平安团花纹的上好细布。世子贴身侍候的丁嬷嬷抬眼见了这些用心的布置,心头先满意了三分,
顾瑛知道这位从王府跟过来的嬷嬷眼界高, 就和颜悦色地交代道:“……也不知道世子的喜好,我就先添置了一些东西。若是有什么差的,就派个小丫头跟我知会一声。”
丁嬷嬷见对方如此上道懂事, 自然也谦让了几句, “出门的时候王爷嘱咐了又嘱咐,说世子过来是要跟着顾大人做学问的。更何况世子还守着热孝,请夫人千万不能在衣食上对他太过迁就放纵。”
顾瑛早就知道这是个轻不得重不得的烫手山芋,但这会儿既然已经接下就没有扔出去的道理。就微笑道:“我们家的吃食一向清淡, 厨子最擅长的就是淮扬菜。不过往日俞王妃带世子偶尔过来时, 倒是赞过一声我家厨子的口味拿得正!”
丁嬷嬷不吱声了。
靠近炭盆的软榻上, 顾小囡正把一根龙须糖递过去,悄悄道:“我知道俞娘娘到天上去当神仙了,你心里不好受。可我娘说这日子总得过下去,不能老哭哭啼啼的,要不然你娘在天上看见了也会不安。”
小世子一张苍白小脸终于浮起一丝暖意,把糖果拿在手里却不急着吃。
晚饭后奶娘把八个月的文哥也抱了过来放在炕上,文哥儿性子霸道些,最喜欢抱着人吐泡泡。一个不注意,小世子就让他糊了一脸的口水。屋子里不免喧喧闹闹成一团,终于有了孩童应有的样子。
张老太太看着小孙子在奶娘的怀里跳上跳下地欢腾不已,另外两个小人在一处叽叽咕咕地说话,一会儿工夫就分吃了一盘和了菜丁虾末的小面饼,这才放下悬着一半的心。
出来后对着顾瑛叹道:“这些大宅门里的孩子比我们乡下人的心眼多,这么一丁点儿的人那双眼睛通通透透,好像什么事儿都明明白白。看着冷清寡言,其实这世上谁对他好对他孬,这孩子比谁都分得清。”
顾瑛沉默了一会儿,“俞王妃把这孩子教的太好,看着失了活气儿。这样长大后回想起小时候,竟没有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儿。哥哥曾经说过,人在这世上活一遭该忍的就要忍,不能忍的半分不能让,总要任性几回才算活得舒坦……”
张老太太叹了一口气,“这些贵人活得比我们都累,难怪个个长大都成了说话拐弯的人精子。说起来也是可怜,只有日后慢慢告诉他,这家里没外人只管松快些。”
老太太大半辈子生活在乡下,即便遇到再多的糟心事儿也要活个痛快自在。那些尊享富贵的人一辈子活在条条框框里,在她眼里只得了个“可怜”二字。
丁嬷嬷自忖是王府里出来的人,开始时还端着架子。碰了几回不大不小的软钉子后,知道顾家的几个主子都不是好拿捏的人,再说也挑不出什么大的错处,再往后态度端正许多。
每天早上世子起床梳洗后,就到正院来领顾衡布下的课业,一般是两篇大字并两段《论语注释》之类的解读。背不完也不强求,然后一家子就围坐在一起吃早饭。
顾家并未把这位新加入的娇客当作碰都不能碰的瓷器人儿,一家子吃什么世子也跟着吃什么。有时候是一碗拌有各种浇头的面条,有时候是青菜粥并几样适口小菜。
顾瑛兴致来时还会亲自下厨房,烙几张撒着芝麻粒儿的面饼。
开始的时候护主心切的丁嬷嬷对于这种做法颇有微词,说世子在王府的时候,每天早上必定要喝一碗上等燕窝粥,每天晚上要用一盅热热的虫草汤——因为世子在娘胎里受了罪从小就体质虚寒。
张老太太颇不以为然。
当场就在桌子上垮下脸来,说你们京城里的人就是穷讲究,结果一个个的把孩子养得跟小鸡崽儿一样。看看我们乡下养的孩子个顶个儿的结实,就说明你们养孩子的方法不对。
那燕窝虫草再名贵也是滋补的药材,是药就有三分毒。小孩子的脾胃本就弱,根本就受不了这种乱七八糟的补法。最要紧的就是把饭吃饱吃好,再到院子里多跑跑多跳跳,身子骨自然就结实了。
说到这里,张老太太自豪地指着顾小囡道:“养孩子不能养得过于精细,看看我们家的小丫头比世子要小两岁,结果脸盘子比他还要大一圈。”
这番话有理论有实据,加上张老太太的气势十足,端王府的资深老人丁嬷嬷竟然被说得哑口无言。
王府小世子左看看右看看,最后看了一眼吃的满嘴流油的顾小囡,终于发觉自己虽然比别人的字认得多,但终有一样是比不过人家的。
也许皇室的子弟争强好胜的性子是刻在骨子里的,从这天开始小世子根本就用不着别人苦劝,开始发愤图强的吃饭。顾小囡吃一碗,他就要吃一碗半。
因为张老太太和顾瑛闲暇时都喜欢带着孩子到外面游玩,也不刻意嘱咐,就由着孩子们在平坦的地面上乱跑。小孩子本就长得快,不过半个月的时间小世子的小脸儿就比从前变得红润起来。
丁嬷嬷这才感觉到俞王妃在世时没有看错人,这顾家夫妇加上他家的老太太都是实诚人。于是,再然后她对于些许逾矩的地方也能睁一只眼儿闭一只眼儿了。
孝子给生母守孝并不严格禁荤,况且这么小的孩子一味吃素多半也受不了。
顾瑛就吩咐采买的人,尽量把鸡鸭鱼肉在外面处理干净了再拿回来。厨房端上来的菜也没了整鸡整鸭,牛羊肉和着蔬菜搓成小小的丸子,吃在嘴里有一股淡淡的菜香。黄花鱼放在砂锅里小火清炖,起锅的时候撇去鱼肉鱼骨,只剩一碗酽浓雪白闻不见异味儿的汤端上来。
丁嬷嬷回什锦胡同禀告顾家的情况时难得褒奖了几句,说顾家人又有心又厚道,小世子好似……比在家里畅快些。
端王这些日子一直独自歇在正院,听完这番话后只是挥了挥手。
丁嬷嬷走出老远后才敢回头。
王爷自俞王妃殁后变得愈发寡言冷峻,呆在屋子里半天都说不了几句话。人就是这样,平日里也没觉察出那个人哪里好。可是一旦故去,脑子里能记起的都是那人的好处。
俞王妃争了一辈子,到死才算真正走进王爷的心里,只留下的一对儿女分外可怜。三年后,守完孝的大郡主就已经是老姑娘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再找到好人家。话说回来,就是做个老姑娘也总比嫁去北元一辈子喝碱水吹沙子来得强。
早早亡故的淑慎公主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地位尊祟的小世子没了亲娘庇护,不知有多少明刀暗剑等着。幸好俞王妃临终给指了个去处,顾家虽然比不上王府富贵,但却有一股子别处没有的人情味儿。
丁嬷嬷想,这道理很多人都明白。但放弃唾手可得的东西,又有几个人真正舍得?
正房里没有烧炭炉冷得跟雪洞一般,端王负着手站在窗前。忽然回想起往日里那人最喜欢靠在软榻上做针线,每每看见人进来了就抿嘴一笑,如今一切却成了空想。
两个人也有举案齐眉的日子,却被一点一滴的小事慢慢蚀空所有,直到看一眼都觉得厌烦。现在想来原本最为心善的人做出种种恶事,不过是被世事逼至墙角,因为没有人肯无缘由的庇佑!
说到底,终究是他负了她……
腊月二十二别家已经在准备过年了,端王正妃俞氏在这天大葬。府里的青壮小厮用布幛隔开路人,小世子苏诩手举着吉祥盆走在最前面。
吉祥盆摔盆时讲究一次摔碎,甚至越碎越好。因为按习俗这盆是死者的锅,摔得越碎越方便死者携带。世子的力气小,只能站在一张高脚桌子上憋红了脸使劲往下掼。那瓦盆砰地一声裂开,所幸差强人意。
瓦盆一摔,杠夫起杠正式出殡。草龙铭旗孝灯纸桥放生笼遮了半边天,超度的僧道和金童玉女将一条出城的路挤得满满的。
在巾帽胡同的路口,顾瑛早早带着一对儿女摆了茶桌路祭。
小世子望见后眼圈立刻红了,一旁站着的大郡主忙蹲身福礼叩谢。一阵风吹来,状如铜钱的白色纸钱被扬得到处都是,给这个漫长冬季渲染出一层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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