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后与东宫父子一道离席之?后, 太子妃便也带了庶子返回东宫。
她既没有因为先前?朱允炆在众人面前?踩在她儿子的身上出风头而愤怒,也没有因为皇帝离开之?前?轻描淡写的宣判了楼侧妃的最终结局而对其语出讥诮。
看向朱允炆的时候,她语气一如既往的和煦:“文?哥儿?走了。”
席间不乏有人惊诧于?她的涵养, 毕竟先前?朱棣已经将话挑的足够明白。
甚至有王妃低声恭维:“到?底是大?嫂心胸开阔,非比寻常,怪道皇爷选您做东宫妃呢。”
太子妃为之?轻笑, 语气温和:“弟妹谬赞了。”
又不欲在这个?关头多言,便只委婉相送:“快到?宫门落钥的时候了吧?”
对方闻弦音而知雅意,顺势笑道:“瞧我, 只顾着说话,险些忘了宫禁。”说完朝她一礼,便与丈夫相携离去。
直到?那夫妻二人与一众侍从?的身影彻底消失,太子妃脸上也仍旧带着笑。
都?说是太子难做, 皇后难为, 但相较而言,太子妃却是难上加难。
太子是皇帝的长子, 皇后是皇帝的发妻,她又算什么,有什么倚仗?
更?别说回到?东宫之?后, 她还有另一重?上司——丈夫兼皇太子要应对。
即便是丈夫来日顺利登基,她做了皇后,这条路也仍旧不能说是走到?了尽头。
所以怎么敢轻易出错呢。
都?说她的父亲是皇帝心腹大?将、本朝的异姓王, 都?说她的母亲出身将门, 舅父更?是一时英杰,都?说她业已诞育皇长孙, 肚子里?又怀着一个?小皇孙,早已经胜券在握, 可越是如此?,太子妃便越是要规行矩步,事事小心。
登高的同时,下一步岂不就?是跌重??
而皇帝今日打发走楼侧妃,不正说明他有意保全皇甫文?这个?庶孙吗?
退一万步讲,就?算皇帝真的厌弃了这个?孙儿,也轮不到?太子妃来动手,上边有帝后,中间有太子,她这个?诞育了皇长孙的嫡母,无论采取怎样?的行径,都?会惹人怀疑的。
还不如就?平常心待之?,且走且看。
只是……
太子妃心里?不无嘲弄的想:就?算她能平常心对待皇甫文?,他自己呢?
又能如从?前?一般举止吗?
今日他原本是想踩在自己儿子身上进入皇帝视线的,却不曾想满盘皆输,自己平白丢了极大?的颜面也便罢了,还阴差阳错的将生母搭了进去,到?底只是个?六岁小儿,怎么可能将如此?惊变等闲视之??
只怕她什么都?不需要做,他自己内心深处的恼恨与偏激,便足以将他推上绝路了。
不过?这又与她有什么关系呢。
太子妃近乎漠然的想。
要说从?前?,他们还能做一对情面上的mǔ_zǐ,她也愿意尽到?嫡母的本分,可是今日之?后,皇甫文?自己将过?去的温情斩断,她又有什么做不到?的!
心下这般忖度着,太子妃又一次呼唤仍旧怔楞在远处的朱允炆,声音愈发柔和:“文?哥儿?”
朱允炆仍且沉浸在方才皇帝毫不留情的,对于?母亲的处置当中,无法回神。
怎么会这样??!
他僵在原地,难以置信!
前?世的时候,皇爷爷明明还是很给母亲脸面的,逢年过?节也都?有赐下,今生怎么会问也不问,就?直接将母亲打发到?西山行宫去?
宫里?的人向来拜高踩低,母亲此?时又只是东宫的一个?侧妃,今日被皇爷爷亲自下令废黜迁居,却不知那起子小人会怎么作践她?!
也是想到?此?处,朱允炆近乎悲哀的意识到?了上一个?问题的答案。
是啊。
此?时的母亲,也只是东宫里?的一个?侧妃,而不是前?世常氏薨逝之?后被扶正的太子妃、皇太孙的生母,对于?皇爷爷来说,她又算什么呢?
可是对他来说,那却是生他养他,在背后默默支持着他,将他扶上皇位的至亲之?人啊!
先前?皇帝的处置刚刚降下,朱允炆便不由得?想要为母亲求情,正要张口的时候,却生逼着自己将话咽回去了。
前?生做了那么多年的爷孙,蒙受皇爷爷诸多指点,朱允炆自问对于?皇爷爷的性情还是有所了解的。
不求情,母亲大?抵还能保住性命,若是开口求情,只怕皇爷爷立时便要赐死母亲了!
皇爷爷眼里?,除了他的子嗣和皇祖母,其余人都?是可以舍弃的,前?世为了自己能顺利继位可以掀起数桩大?案清洗功臣,今日为了皇甫英,他的母亲又算什么?
想通了这一节,并不会让朱允炆觉得?释然,只会更?加深切的让他感到?痛苦,同时提醒他今时不同往日,你不再是皇太孙,不再是能够让全天下为你让路的那个?人了!
相反的,你卑贱如虫豸,你也好,你的母亲也好,都?要为了他人的荣光而自觉退让,即便因此?丢掉性命,也是你的至高荣幸!
如此?强烈的反差,怎么能让人不痛苦?!
太子妃接连叫了两遍,朱允炆却仍旧沉浸在那深切的悲恸之?中,太子妃不急不躁,仍旧是神态平静,甚至于?眉宇间隐隐透露出几分担忧。
跟随他的内侍见状却是心头打鼓,壮着胆子推了他一下:“皇孙,太子妃娘娘叫您呢!”
朱允炆猝然回神,看向前?方,对上太子妃的视线之?后,却是鬼使神差的安心起来。
是啊,自己又何必急于?一时?
无力破局,那就?只好等待天时,前?世常妃是什么时候薨的来着?
仿佛是生完第二子之?后的当月?
而此?时太子妃也已经怀胎七月了啊。
前?世朱雄英又是什么时候去的来着?
八岁——今年他已经七岁了!
甚至于?他的祖母,就?是在朱雄英去世之?后几个?月辞世的,却不知今生是否还会如此?了。
怀着一种恶意的殷殷期待,朱允炆暂时安下心来,不去理会四下里?投来的种种视线,躬身郑重?其事的向太子妃行礼:“劳累母妃忧心,是孩儿的罪过?。”
太子妃神色微动,脸上笑意却是愈发深了:“天下哪有母亲会责难儿子的呢。”
说完,她轻声道:“走吧。”
……
太子妃与朱允炆还没有回到?东宫,皇帝的旨意便先一步抵达。
楼侧妃猝不及防之?下,便被人提了出去,剥去身上的次妃服制,卸去钗环,然后当即被遣往西山行宫。
等到?太子妃与朱允炆回去,便有人前?去回禀:“胡尚宫奉命抄检楼庶人居住的偏殿,道是彼处烟尘气重?,娘娘身怀有孕,便不要过?去了,晚些时候她再来给娘娘请安复命。”
太子妃颔首应了,又问:“楼庶人呢?”
朱允炆也随之?看了过?去,目光渴盼。
侍从?低声道:“已经被发往西山行宫了。”
朱允炆听?得?心头一痛,不由得?攥紧了拳头。
太子妃轻轻叹一口气:“走了多久了?”
侍从?不意太子妃会这么问,不禁微微一怔,继而才道:“前?后脚的功夫罢了。”
太子妃遂转向朱允炆,向他道:“楼氏虽然有罪,但到?底同你mǔ_zǐ一场,今日一别,却不知何日才能见到?。你持了我的令牌去追,好歹再给她磕个?头吧。”
朱允炆饶是已经在心里?盘算着太子妃的死期,闻言也不禁因此?对她心生薄薄的几分感激。
亦或者说,皇爷爷看人的眼光诚然不错,太子妃的确有国母风范。
他挤出几滴眼泪来,感激不尽的谢过?,继而便带了令牌,在几个?近侍的随从?下匆忙追了出去。
心腹为之?皱眉,见左右无人,才轻声道:“娘娘何必如此?,奴婢看着,文?哥儿的心太大?,怕是拉不回来呢。”
太子妃却淡淡道:“拉的回来也好,拉不回来也罢,我只管做我该做的,也便是了。”
扶着近侍的手进了寝殿,她不曾急着梳洗,自有人传了医女来为她疏通经络,而太子妃则靠在隐囊上,对着不远处的那盏烛火出神。
今晚的事情,委实有些古怪。
皇爷他……不像是会无缘无故对儿孙下这种狠手的人。
他在试探什么?
他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了吗?
还有今日从?文?哥儿身上传来的,那种若有若无的违和感……
太子妃不知道这两者是否有什么干系,别说以她现在的能力,无法在宫中、在帝后眼皮子底下深入彻查,即便有这个?能力,她也不会做的。
含□□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
之?前?对心腹说但求尽心便也够了,其实是假的。
太子妃真正想的是,就?算文?哥儿真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也不会在生母刚刚被送往西山行宫,自己局势不利的时候表露出来的。
现在的他,已经成了惊弓之?鸟,处处小心防范,很难抓到?把柄。
可话又说回来了,如若是在他的生母面前?呢?
他也能控制住自己的心绪,不露丝毫痕迹吗?
太子妃不知道。
但是无孔不入的亲军都?尉府,大?抵能替她找到?答案。
……
太子妃在塌上打了会儿哈欠的功夫,胡尚宫便来回话了。
她笑着坐直身体,吩咐看茶。
楼庶人处的东西,宫里?都?是有记档的,今日胡尚宫也是循例办事,自然简单。
两人客气的寒暄了会儿,讲完正事之?后,胡尚宫便起身告辞,太子妃遣人好生送她出去,正想着能歇一会儿的时候,却听?人来回禀,道是晋王、燕王、周王三位王爷到?这边儿来了。
太子妃起初怔然,继而失笑,长眉微挑,起身迎了出去。
……
朱棣紧跟在太子身后,随之?一起进了乾清宫的后殿。
皇帝顺手摘下头顶的翼善冠,继而又问始终随从?左右的严钊:“人已经拿下了吗?”
严钊道:“是,并王府一干亲信属官,都?已下狱。”
皇帝点点头,却没理会东宫父子俩,而是看向了一侧的老妻:“你近来身体也不很康泰,这边儿自有我们爷仨处置,且去歇着吧!”
段皇后知道自己唯有离去才能叫他放心,倒不坚持留下,只是临行之?前?,谆谆嘱咐:“此?事不宜大?肆声张,更?不宜大?造血案,你我尚且没有察觉,怎么能过?多的责难王府的属官们呢。”
皇帝微微皱眉,然而将段皇后不肯退步,最后他还是点了点头,说:“好。”
段皇后这才安心离去。
皇帝瞥了一边儿坐在椅子上晃悠着小腿的长孙,向儿子道:“你觉得?文?哥儿如何?”
太子楞了一下,下意识瞄了旁边长子一眼,才道:“有些古怪,但说不定也是一时权位迷了心,且再观望几日吧。”
皇帝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而是喊了朱棣一声:“英哥儿!”
朱棣从?椅子上跳下去:“皇爷爷,我在呢。”
皇帝板着脸道:“知道我跟你爹在说什么吗?”
朱棣痛快的摇了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哼!”
皇帝没好气道:“那你坐在那儿想什么?!”
朱棣摩拳擦掌,一双眼睛扑闪闪的看着他:“皇爷爷,我们什么时候去打兔子啊?!”
皇帝被气笑了,顺手夺过?内侍手里?的拂尘,凶神恶煞,大?步向前?:“我先打你这个?小兔崽子!”
朱棣不躲不避,嘿嘿笑着留在原地。
那拂尘果然没落到?他身上。
皇帝悻悻的停住:“你怎么不怕?”
他语气中不无怅然:“看你的叔叔们,今晚都?被吓得?屁滚尿流,指不定在心里?怎么骂他们老子呢!”
“怎么会?”
朱棣不假思索道:“您是天底下最慈祥、最宽和的父亲,皇叔们怎么可能因为秦王叔的过?错,而对您心生怨怼呢!”
皇帝一把将手里?的拂尘丢掉,那内侍慌忙弯腰去捡。
却听?他冷笑道:“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朱棣背着手,笑容挑衅:“您要是不相信,就?跟孙儿打个?赌,要是您赢了,想怎么处置都?行,可您要是输了——也得?答应孙儿一件事!”
太子有些不安:“英哥儿!”
皇帝猛地一摆手,却没问那件事是什么,而是道:“你想打什么赌?”
……
从?礼法上来说,晋王、燕王、周王都?是太子妃的小叔子,理应敬重?长嫂。
而从?情理上来说,太子妃这会儿毕竟还怀着孕呢,太子又不在,几个?大?老爷们儿今晚都?累得?够呛,实在没理由叫身怀六甲的长嫂陪着苦熬。
燕王是太子的同胞弟弟,向来同长嫂亲善,接了酒水之?后,便温言劝太子妃回去歇着。
自家事自家知,太子妃也不会为了逞强而枉顾腹中没出事的孩子,嘱咐他们缺了什么少了什么只管开口,安排妥当之?后,便往后殿去歇息了。
只有兄弟三人猫在待客的偏厅里?喝闷酒。
今晚上闹的这一场,算是怎么回事啊!
周王苦闷。
燕王疑惑。
晋王也不由得?叹了口气。
周王和燕王一起看了过?去:“三哥在想什么?”
晋王道:“也不知道王妃回去了没有。”
周王和燕王便又将目光挪回到?手中的酒杯上了。
周王苦笑道:“不瞒两位兄长,我现在想想,还觉得?心惊肉跳,怎么忽然就?……前?几天我还跟二哥一处喝酒呢!”
燕王也道:“今晚的事情,的确古怪。”
晋王道:“也不知道王妃回去了没有。”
周王:“……”
燕王:“……”
周王木着脸说:“三哥,别这样?。”
燕王木着脸道:“哥几个?吐苦水呢,你总提三嫂干什么!”
晋王不太能喝酒,脸上红红的,道:“今晚的事情,是有些古怪。”
周王跟燕王听?得?脸皮一抽,不约而同的给自己倒了杯酒,然后碰了个?杯,仰头饮下:“喝一个?!”
晋王慢腾腾的去摸酒壶。
周王见状嘴唇动了动,正准备说话,就?听?外边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他拎着酒壶凝神倾听?,还没等有个?所以然呢,偏厅的门几乎是被人从?外边撞开了。
东宫的副总管喘息的像是头牛:“几位,几位王爷,皇,皇爷来了——”
周王:“!!!”
燕王:“!!!”
艹啊!!!
我爹怎么这时候来了?!
不会是还没杀够,又来宰我们几个?吧?!
尽管不太可能,但是我们几个?散了宴席之?后没回王府,又来这儿聚会——虽然从?前?也有过?这种事,可谁知道这会儿老爷子见了怎么想啊?!
这会儿也该过?了宫门落钥的时候了!
万一老爷子发起飙来,骂我们心怀不轨怎么办?!
毫不夸张地讲,周王跟燕王生生给惊出来一身冷汗。
二人几乎立时就?要夺门而逃。
东宫的那位副总管眼明手快,将门从?他们手里?夺回来:“来不及了,皇爷已经进来了!这会儿跑出去,正好撞上!”
二人马上掉头回来,目光迅速扫过?厅内,一个?钻进了衣橱里?,一个?灵敏的猫到?了桌布底下。
那位副总管看得?瞠目结舌,忽然间发觉有什么不对。
扭头一看,就?见晋王仍旧神色平和的坐在远处,怡然的给自己倒了杯酒:“喝一个?!”
他一张脸红红的,眸色也透出几分醺然。
好像有点喝醉了。
副总管:“……”
啊这。
他想要劝一句,让赶紧躲躲的,奈何门外却传来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副总管心下一凛,退到?门外,果然见皇帝身着大?氅,身后跟着太子和皇长孙,龙骧虎步而来。
他不禁将头埋得?更?低。
皇帝大?步流星的出现在了偏厅门口,神色阴沉。
晋王闻声看了过?去。
四目相对,他显而易见的慌了。
“啊,父皇?!”
“……父皇!!!”
晋王大?惊失色,呆愣几瞬之?后,不禁站起身来。
又几瞬之?后,他慌里?慌张的环视四周,一掀桌布,拱了进去。
把周王给撞出来了。
周王:“???”
你没事吧三哥?!
晋王见状也被吓了一跳,“啊呀”一声惊叫,脚步飞快的从?摔倒的地方爬起来,往眼见着比较能藏的衣橱那儿去了。
猛地把门拉开。
燕王神色复杂的面孔夹杂在太子的狐皮大?氅之?间,异常的刺眼。
晋王不由自主的后退了一步,讪讪道:“啊,四弟在里?边……”
燕王:“……”
燕王笑了一下,恨恨的给了自己一个?嘴巴。
“三哥,我不是你四弟,我是冤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