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她错了。阿远说必须相信他,她没有。连魏群都可以信他,她没能做到,听了几句闲言碎语,转头就走。也许是几句话就能说清的事,比如那盒子珠宝首饰是谁的?为什么一直知道她的下落,他从来没找过她?又比如为什么从不在她面前戴的戒指,那位叶女士一来他就拿出来戴上?如果她是个成熟理智的女人,应该拿出来当他面一件一件问清楚。
现在他远在欧洲,连一个电话都没有。
将心比心,换了是她也许也会对自己失望,以前是嫌他穷不愿意和他在一起,现在他有钱了,又怀疑他的钱来得不干净。
国庆七天长假,她大部分在妈妈的疗养院里渡过,听妈妈絮絮叨叨,来来回回地念,那个人快找到了吗,房子买了吗,你和小宋什么时候结婚。明殊从外地演出归来,她没敢让他来,怕他被妈妈念残了。
转眼到了长假的倒数第二天,super moon来了,说了大半年的同学会也定在这一天。
晚上橘子专程开了车来接小雪,看见她的牛仔裤汗衫凉拖鞋就大摇其头:“就算你是校花也不能这么自信吧?到底快三十岁的人了,今天可是有大把男生要带年轻美眉来的。”
她不以为意地笑笑。不经意间抬头,对面的窗户仍然黑着灯。
同学会定在市郊的某间茶楼上。小时候这里山上是大片大片绿油油的茶园,她记得爸爸带她和妈妈来踏青,晨雾缭绕下沥青石板铺成的小路,路两边都是青瓦白墙的江南民居,农民把新晒的茶叶装在大竹匾里放在门口卖,长长地排满一路。
如今青瓦白墙的民居还在,基本都改成了茶楼兼餐厅。他们这一家在青石板路的尽头,从二楼放眼,脚下是一片残荷覆盖的小池塘,再远处是翠绿延绵的山坡。夕阳沉下来,慢慢由金色变为橙色,又慢慢变暗,直到变成一片沉沉的粉灰色。
橘子戏谑地看陈思阳:“据我所知这地方可不好定,得提前几个月吧?还没见过有哪件事能让你这么上心。”
陈思阳不好意思地笑,晕黄的灯光下微微低头,眉梢眼角却掩不住淡淡的喜色。
二楼满满摆了三桌,还是理科班的人居多,拉拉杂杂,有好几个小雪叫不出名字的同学,果然也有几个年轻美眉作陪。她坐在橘子和陈思阳的中间,还好不至于没有话讲。
该来的人都来得差不多,她坐的地方正好背对门口的珠帘,微风倏忽而至,吹得珠帘哗啦啦轻响。她数次忍不住回头,可惜都只是风动。
先后上了几个冷盘和热菜,虽然这里算是农家菜,但样样做得精细养眼,尤其有一味笋丝鲜肉酥饼,黄灿灿的,又香酥鲜美,但小小一盘十二个,一桌子十个人一人才得一个。
大鸟哥和潘震这对老搭档,菜未过三道已经拼起酒来,一时间交杯换盏好不热闹。也不知什么时候,还剩的那两个酥饼全到了小雪的盘子里。她诧异地抬头,看见陈思阳关注的目光。他还是那副略带腼腆的样子,轻声说:“呃……这个酥饼不错,其他地方吃不到的。”
他一定觉得人多热闹,没人会注意他们两个,可是橘子坐得近,肯定是听见了。小雪看见她埋头吃菜,一脸似笑非笑的模样。其实估计全桌人都注意到了,连正在高声说话的大鸟哥都忽然停下来,调转矛头把酒杯递到小雪面前,咧着嘴直笑:“敬校花一杯,说实话大家好吃好喝,都是沾你的光。”
小雪不自觉的有些窘迫,只好装听不懂,站起来客气了几句,可是眼前满满一杯啤酒委实让她为难,对面的大鸟哥笑得颇暧昧,连声说:“随意,随意。我说班长,校花你可得照顾好了,等会儿还有余兴节目呢。”
大家心照不宣地哄笑。
她喝酒容易上脸,多喝了几杯,脸上已经烧起来。恍惚间不知有谁问:“不是说孟怀远要来?人呢?”橘子一摊手:“是啊,上次在医院见到他,他说一定到的……什么时候的事儿来着?应该是五月份吧。”
五月的事,几个月前,仿佛上个世纪,现在早已事过境迁。
那人说:“可能是迷路了吧,这儿不太好找,也许晚一会儿就到。”
背后一阵门帘轻响,有人走进来。小雪即刻回过头去,原来是服务员端着盘子来上菜。
橘子回答说:“现在还不到,电话也没有,应该是不会来了。”
他应该是不会来了。在她最希望他出现的时候,他没有来。
窗外夜色渐沉,翠绿的山坡变得浓黑一片,只有近处的这条小街有蜿蜒的灯火。啤酒喝了几杯,陈思阳又往她盘子里夹了几筷子菜,她一一低头认真吃完,然后就再没什么胃口。终于熬到饭局过半,大鸟哥和潘震几个还嚷嚷着一会儿要去k歌,她跟陈思阳说:“我得先走一步了,还有事。”
陈思阳讶异地“哦”了一声,难掩脸上失望的神色。大鸟哥在对面藉着三分酒意怪叫:“校花,这么快就走?存心想赖掉余兴节目吧?”橘子朝大鸟哥瞪眼:“都是你们瞎起哄,看,闹得人家都不好意思了吧。”小雪尴尬地站起来,陈思阳也即刻推开椅子站起来,顿了顿说:“那我送你回去,这里不好打车。”
结果兜兜转转,十年过去,竟然又成了十年前的局面。同学聚会里没有阿远,她慌慌张张逃出来,陈思阳执意送她到门口,连台词都相差无几。不晓得这算不算一种宿命,上次在游乐场,这次在茶楼,这许多年,她和阿远仍然没能正大光明地在一起。
走到门口,陈思阳说:“你在这儿等一下,我把车开过来。”
这一次她没有执意不让他送,只觉得累,说了句“好”。
回集末的路程有个把钟头,车里的气氛沉默不安。不知什么时候起陈思阳也没有太多的话讲,亦或是不知该说什么好,想了好久才蹦出一句:“听说今天是super moon,一年里月亮最大的一天。”她呐呐答了句:“听说是”,便又陷入沉默。他打开收音机,不知是哪个电台,播的是一首老歌,正好前几天在酒吧里听到过,黑人女歌手暗哑的嗓音一遍又一遍地唱:give me a reason to stay here, and i’ll tu right back around。
仿佛过了很久才到集末,车停在楼下,她打开车门,长舒一口气。本以为就这么分手了,陈思阳忽然在背后叫住她:“那个……”
她回过头来,他停了停,似乎神色慌张,最后才说:“……明天能不能一起吃饭?……如果明天没空的话,下个周末也可以。”
她想了想,还是答:“对不起,周末我一般都很忙。”
也并非不是实情,她周末大部分时间要在妈妈的疗养院里渡过。
不知陈思阳是什么表情,她也无暇顾及,一口气走回楼里,冲到四楼,站在门口找包里的钥匙。门缝里露出一丝暖色的灯光,明殊应该已经回来了。手在包里摸索了一阵,还没找到钥匙,不经意间抬头,从楼道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见头顶月色丰盈,而对面的大楼静默在银色的夜色里,那一个窗口黑着灯。
她忽然改变了主意,慌慌张张跑到楼下,穿过门口的小门,顺着林荫道直奔对面的小区。门口的警卫在灯下好奇地探出头来,她匆匆点头表示致意。夜晚楼道里也没什么人,电梯就在一楼大厅里,一路毫无阻碍地上到楼上,她站在门口摸钥匙,这下竟然一下就找到了,打开门一看,房间里漆黑一片。
还和她走的时候一样,沙发上摊着她最后那一夜看过的书,厨房的台子上她包馄饨用过的一碗清水忘记倒掉,因为走的时候收拾地匆忙,卧室里衣柜的门还大敞着,一点没有人回来过的迹象。
她一头栽倒在床上,灯还没来得及开,就这样躺在黑暗里。月光冷冷地洒在脸上,一年里月色最明媚的夜晚,她就这样一个人躺在床上,脑子里不知为什么一直盘旋刚才听到过的那首歌,黑人女歌手沙哑中略带忧伤的声音不厌其烦,反反覆覆地唱:give me a reason to stay here, and i’ll tu right back around。
给我一个留下的理由,我会立刻转身回头。下决心要离开,终究舍不得,找了千万种藉口,付出最大的努力和决心,只要你给一个理由,任何一个理由,哪怕一个动作,甚或一个眼神。而四周一片沉默,是不是你已经不打算挽留。
月光太亮,她把脸埋在被子里,躲在没人看得见的暗处,忽然眼前一片潮湿汹涌而来。
手机这时候不合时宜地响起来,一遍又一遍。她窝在被子里抓起来一看,是明殊的电话。这时候出声一定会被他听出来,只好关掉了电话不接。
窗外月色浓得化不开,她躲在阴暗潮湿的被子里沉沉睡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恍惚再次睁眼,月光开始西斜,她打开手机一看,已经将近一点。
窗外吹来午夜的凉风,树叶簌簌作响。她坐在床头发呆,刚打开的手机忙不迭响起来。她看看来电显示,没精打采地接起来,电话里的明殊语气不善:“大姐,我打了你一晚的电话,怎么不接?去哪儿了?半夜都不着家。”
她懒洋洋地答:“我在对面。”
明殊惊诧万分:“对面?怎么不开灯?”
她敷衍:“呃,睡着了。”
明殊顿时没好气:“我说姐姐,你倒是睡得不错,我就惨了,今早四点起来排练,明早五点还要赶去录节目,回家歇会儿我容易吗我,扛到现在还不让人睡觉,你们也简直太不人道了……”
她奇怪:“我什么时候不让你睡觉了?”
明殊显然怨念深重:“客厅里杵着个大男人,叫我怎么睡?”
大男人?哪个大男人?她正想问,明殊忽然得瑟起来:“你和b套餐吵架了?他说下了飞机赶回家,没见到你,又赶去同学会,同学说你早走了。他还问我有没有见过一个叫陈什么阳的送你回来。我怎么会知道?我说追你的人海了去了,又不真是我老婆,难道每个送你回来的人我都得问一问?反正今天还没见到人。这不明摆着嘛,你和那个陈什么阳从同学会早退,出去单独行动了,一准没那么早回家。嘿嘿,可惜你没见到他当时的脸色,那叫一个大快人心!谁让他每过两分钟就逼我给你打一次电话,烦不烦人?再说两个大男人那个什么授受不亲好不好,半夜三更赖在别人家像什么话……”
小雪抚额,匆匆奔到门口,换上鞋,打断他说:“告诉他等我一会儿。”
明殊似乎愣了愣:“等你一会干什么?”
这下轮到她没好气,一边从桌上捞起钥匙一边打开门:“等我一会儿,我这就过来。”
一低头,正要冲出门,却看见门口出现一个人影挡住去路。明殊的声音在电话里一顿:“不用,你刚说在对面,他就摔门出去了。”
淡淡夜色里,那个瘦长的影子静静站在门口光和影的交结处,半明半暗。她抬起头,怔怔地出神。“喂?喂!”明殊的声音在电话里不耐地喊。她慌忙挂掉电话,藉着走廊里沉沉的月光打量他。
头发有点乱,衣服的下摆揉出了皱纹,一幅风尘仆仆的样子,身上还有飞机上惯有的那种空气清新剂的味道,目光锐利如昔,眼里却布满血丝,下巴上爬满青色的胡茬,让她想到那时候他一日打三份工三十六小时不睡觉的样子。
心底某个角落忽然又钝钝地疼痛,她下意识伸出手去,轻声说:“怎么不刮胡子?”手伸出去,还没触及他的下巴,才想起他们还在吵架,又讪讪地缩手,却一把被阿远拉住。他的指尖干燥而温暖,只一把就把她狠狠按在怀里。他低沉暗哑的声音说:“刚才回来一看家里的样子,我还以为你搬走了。”
她不禁一哂:“东西都收拾回明殊那里了,我是打算搬回……”
她没能说完,嘴唇被堵住,炽热的气息排山倒海般涌来,柔软而坚定。他坚实的臂膀紧紧圈住她的身体,她也伸手拥住他。如果此时有人经过这午夜微明的走廊,一定会觉得奇怪,两个人站在过道里,身后半敞着门,门口一步之遥,却偏要站在防盗门的后面亲热,旁若无人。这让她想到十七岁的时候那种飞蛾扑火的心情,不顾一切只要在一起,此时,此刻。
手指一凉,不知他在她手上戴了什么。左手无名指,大概是枚戒指。她从他腰间松开手,想要抬手看一看,不料他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牢牢按回原来的地方。水银色的月光下,她看见他眉间微蹙,目光深沉,在她耳边低回地说:“再抱一会儿,别放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