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离死别是不是通常都在你最无防备的时候不期而至。
日子过得浑浑噩噩,小雪觉得自己像一台机器人,早起去上班,在票据数字里埋头一天,下班,坐地铁回家,吃饭,睡觉,再早起,每天逼自己按编好的程序行动,便不需要思考,也不会出错。
手机关了整整三天。头一天还开过机,开机十分钟之内就有人打进来,她嫌烦,干脆关了机不开。许多事暂时想不到答案,宁可逃避不想。
她回去即刻把自己所有的东西从阿远那里搬出来,搬回了自己和明殊的住处。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几件换洗衣服,一双拖鞋,几样洗漱用品。其实他们的将来她似乎没太多想过,连搬个家也不过几分钟时间,所谓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也只是偶尔的,在回家的路上看见门口大树底下的人影,她会有一瞬间的错觉,以为那是个熟悉的影子,随即又反应过来,嘲笑自己,自己挂断了电话不接,难道还能有什么期待,再说怎么可能,阿远远在欧洲,说不定此刻还有美女股东相伴在侧。
第四天手机开机,第一个打进来的人却是橘子。
“喂,怎么回事?打了你几天电话都没人接,陈思阳说找不到你,还问我你是不是换了号码。”
她随口瞎扯:“手机坏了。什么事?”
橘子说:“没什么,就是确认下同学聚会你会不会来。”
她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有点心不在焉。
八点多钟的光景,窗外夜色沉沉。明殊去了外地演出,家里静得可怕,只有电视机在外间絮絮而语。对面的大厦投来忽明忽暗的灯光,那个熟悉的窗口在头顶不远处,黑呼呼仿佛张大了嘴的怪兽。
不知道那里是否一直黑着灯。这几天她从未向上仰望,竟有些不敢。
“嗯是yes还是no?”橘子在电话里问得不耐。
她没有即刻回答,而是顿了顿,忽然说:“橘子,我请你喝酒。”
“现在?”橘子迟疑了片刻,最后说:“我今天值大夜班,你要喝酒找陈思阳吧,他今天休息。”
她顿时意兴阑珊:“算了算了,明天一早还要去看我妈妈。”
“唉!”她刚要挂断,橘子又叫住她,“喝酒不行,陪你喝果汁可以,不过11点之前得回医院。”
酒吧这种地方小雪从不光顾,还是橘子说了个地方,南山路上的清吧,装潢典雅低调,台上有弹吉他的人唱simon & garfunkel,她觉得十分不过瘾。橘子还没来,她对吧台后面的帅哥调酒师说:“威士忌不加冰。”想起口袋里的卡上还有阿远打进来的钱,顿了顿又瞪着眼朝帅哥补充:“给我来一瓶,要最贵的那种。”
她的酒量不好,橘子到时她已经有三分醉意,把酒单塞到橘子眼前:“要喝什么果汁?神仙水还是皇母娘娘的蟠桃汁?随便点,我请客。”
橘子吸吸鼻子,冲着她皱眉:“怎么回事?这是想胃穿孔的节奏?”
她听了只笑笑。台上的音乐一换,变成直白热烈的蓝调,一个穿得脏兮兮的女人唱:give me a reason to stay here, and i’ll tu right back around。
酒吧里的灯光变幻,晃花了她的眼。橘子狐疑地问:“厉晓雪,你不会是失恋吧?”
她仿佛全神贯注在那个唱歌的女人身上,半天才笑:“你们医生总那么没劲,什么事都非得要断出个abcd来。”
橘子撇嘴:“不要侮辱我的专业水准。你敢说不是?”
她说不出是或不是,只是忽然想起她爸爸,那个时候他常常教育自己,家里条件好,也要靠自己努力,天下没免费的午餐。爸爸觉得自己一生顺遂,唯一的愿望是在江边的别墅区买套房子,妻儿安居乐业,身后把资产留给女儿。不过他忘了,正如他自己所说,天下没免费的午餐,任何事都必须付出代价。她忍不住朝橘子笑:“那请问李大夫,一贫如洗身无分文,和彻底毁三观,靠女人上位,嫁哪一个男人比较不悲催?”
橘子满脸疑惑,想了几秒钟才说:“说谁呢?……你有那么难吗?现成的有家世清白,貌端体健的,当然选那个好。”
“……said i don’t want to leave you lonely, but you’ve got to make me change my mind…… “
台上的邋遢歌手正唱得十分热烈,台前的恍惚灯光中,一桌几个扯掉了领带的男人正交头接耳地朝她们这边张望。
她笑了笑,朝他们举起手里的jonnie walker blue,却被橘子瞪着眼一把抢下酒杯。她只好朝帅哥调酒师招手,指着那边的桌上:“那边喝的什么?黑俄罗斯?”
帅哥调酒师朝她笑笑又给她一杯。黑色的伏特加,果然霸道,虽然入口香醇,灌进胃里却一团辛辣,如火如荼。
“……said i told you that i love you, and there ain’t no more to say……”
台上的歌手拖长了音忘情地唱到最后一句,一阵鼓点乱敲,她彻底在幻化的灯光下晕了头。
一片晕眩恍惚中,她又看到舞台下的那一桌,以及那一桌后面阴影笼罩下的角落,眯着眼稍加辨认,忽然胸中一团火起,霍地站起来。
说实话乍一站起眼前一阵阵犯晕,身子还没站稳。橘子在身后拉住她:“喂!你干嘛?”她甩掉橘子,抄起桌上的jonnie walker 就走了过去。
there is a fire, starting in my heart
reaching a fever pitch, and it’s bringing me out of dark……
音调一变,台上的邋遢女歌手换了首歌,唱得比刚才还大声,震得她耳膜跟着嗡嗡地叫。越走越近,坐在台下桌边的那几个猥琐男人一脸热切的神情,而橘子三步两步跟上来,在她耳边警告:“别乱来啊,你喝醉了。”
她自觉得没醉,虽然脚下虚浮,脑袋里像有一把火熊熊燃烧,但心底却一片清明,如同结了冰的湖面,生硬而透明。
路过台下的那桌,她没有停留,而是直接走到角落里阴影笼罩下的那个小卡座,“咚”的一声重重将jonnie walker砸在桌上,对桌边戴眼镜的小个子男人怒笑:“魏先生,胆子越来越大了,怎么出来玩不叫上我?”
坐在卡座里的男人不是魏群又会是谁,只是他震惊的表情委实大快人心,坐在他对面的清纯女生更是花容失色,抬头尖声问:“你是谁?!”
她居高临下地笑:“我是谁?你怎么没打听打听,据说我和魏先生正在交往。”
魏群尴尬地站起来,对面的女生一脸要哭的样子,橘子在背后咬牙切齿:“就是他?三观全毁,靠女人上位的那个?”
她却觉得好笑得要死,拎起魏群的酒杯直接倒满了酒,狠狠撞了撞那女生的杯子:“我敬你,别着急,这世上毁三观的绝对不只魏先生一个。”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彭”的一声轻响,酒杯碎了半边,酒全洒在桌上,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抹桌面,抹了几下,自然是湿漉漉的一片,抬起手来,手掌上滴滴答答挂着水珠。
黑灯瞎火的,她抬手看了一眼,又觉得那不是水珠,颜色不对,想了想才明白,不是水,该是酒才对,下意识又伸手去抹桌面,却被橘子一把抓住了手腕,拽着她就往外走,边走边说:“别动,到亮的地方我帮你处理一下。”
橘子的声音冷峻严肃,完全是医生的口吻,她才觉察出不对,对着酒吧里幽暗的灯光一看,才看见手掌上流着的红色液体,是血。
外面明月当空。站在路灯下,橘子用纸巾小心擦拭流到她胳膊上的血迹。不知是不是酒精的作用,她满手的鲜血淋漓,伤口上还有玻璃渣子,竟然不觉得疼。
只是忽然有一团硬硬的东西堵住喉咙,十分想哭。
以前她还从来没喝醉过,原来她耍起酒疯来竟然是这个样子,心脏象被堵住了大半,特别特别想哭。
魏群从里面追出来,紧张地凑到路灯下:“怎么样?没事吧?”
橘子双眉紧蹙:“不行,这里光线太暗,也没有工具,我需要一把镊子和消□□水。”
魏群停了停说:“跟我来。”
三个人坐魏群的车离开,只两分钟的路程,就进了一处小区。典型的闹中取静高大上,房子很新,却又绿树环抱。魏群带她们上到六楼,拿钥匙打开门,客厅很大,复式结构,一眼看出装修得十分考究,房间里却是空的,家具物品一应具无。
橘子并不是个爱打听的人,出于不可告人的目的,在两分钟的路程中已经打听清楚魏群的籍贯年龄职业,再差病史就可以填一整本病例,这时候环顾四周说:“霍,你们这行很挣钱?”
魏群脸色尴尬,似乎瞟了一眼小雪才回答:“房子不是我的,前段我有朋友来,借住了几天,所以有钥匙。”他去壁橱里翻了翻,找出医药箱,仿佛松了口气:“主人刚要把房子卖了,前几天才搬空,幸好药箱还在。”
橘子就着厨房亮如白昼的顶灯替她清理伤口。来的时候冷风一吹,小雪的酒已经醒了大半,被碘酒刺激,此时才觉得疼得厉害,随着橘子的动作呲牙咧嘴,倒抽好几口冷气。橘子对她白眼相向:“算你走运,不用缝针。下次再自虐,不见得有这么好运气。”
收拾停当已经十点多钟,橘子还要赶去上夜班。魏群提议送她们两个,橘子见小雪并没有异议,也不再反对,只是脸上还满是不以为然的神色,临下车还回头深深看她一眼,叹口气说:“你自己保重吧。”
橘子走后,车里只剩他们两个人。
她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住得远的坏处,漫漫长夜,和一个陌生人结伴而行,本来就是件尴尬的事,更何况是一个你刚刚为之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的陌生人。
幸好魏群永远能找到不冷场的话题,笑意盈盈说得若无其事:“上一次遇见有人被玻璃伤到还是大学里的事。同寝室的哥们儿,媳妇儿从家乡来看他,约在快餐店见面。那小子一激动,冲着玻璃门直接撞进去,结果头上缝了三针。”
他呵呵笑了几声,厉小雪却始终沉默,一时车厢里安静下来。魏群想了一想,忽然正色说:“刚才那套房子是头儿的。年初他在集末另买了房,已经很久没在这边住了。”
那天大雨,孟怀远湿漉漉地从外面回来,脸色极不好看,一回来就把自己关进办公室里,很多人,包括魏群,都在门口听见他把桌上的东西稀里哗啦扫在地上的声音。那时候叶小姐还在,正要出发去机场。魏群看见叶小姐站在门口,头儿却迟迟不出来,小陆想该进去向头儿通报一声,又迟疑要不要去触这个霉头,不知所措的时候,还是叶小姐扬了扬眉头,微微笑笑说:“算了,不用了。他现在怕是心情不好。”
头儿在办公室里不断地打电话,一直打到两点多钟,同行去欧洲的崔东宇去敲了好几次门,都被他挥手赶出来。魏群好奇,去小陆那里问中午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小陆才回想说,有个女的打电话来,问些莫名其妙的话。
魏群立刻想,完了,这是东窗事发了吧。
眼看再不走就要误飞机,德国那边的事生死攸关,已经拖到不能再拖,绝对不能再等。叶小姐今天突然出现,想来也是和此事有关。崔东宇在门口急得暴走,幸好头儿这时候从办公室出来,面沉似水,一贯坚毅冷峻的神色,只开口说了句“走”,就直接下楼。
此刻厉晓雪坐在魏群身边,只是低头对他不理不睬,他在肚子里斟酌了下语句才说:“头儿自从在集末买了新房,汀兰苑的房子一直空着。他早说要卖房,最近找好了买家,去欧洲前那几天正好雇人把家具都搬了出来,走之前还去最后看了看。”
也不知厉晓雪听明白了没有,只见她忽然抬眼:“你这么跑出来,女朋友那儿没问题?”
他一怔,才回过神来说:“没关系,回去我会跟她好好解释的。”
厉晓雪颇有讽意地笑了笑:“怎么解释?你是大内总管,要替主子打点业务,协调后宫,如果皇后娘娘来巡查,还得专程去机场候着?”
他暗自冏了冏,心想这误会真是闹大了,头儿这回真的要吃不了兜着走,想了想才呵呵笑:“我可不就是大内总管嘛!就头儿走之前那天晚上,在邻省谈合作,吃完饭主人直接塞了两个女的过来,头儿假装喝了几杯,醉得不省人事才蒙混过关,还得我把他抬上车送回宾馆,这种事不说天天,一个月也要干个几回。”
厉晓雪像是愣了愣,眼神闪烁地问:“就是阿远走之前那晚,你和他在邻省?你不是去机场送那个叶女士了吗?”
这下他真的不解了:“叶小姐有自己的司机,哪用得着我送?”
厉晓雪看着他:“我可是听叶女士自己说的。”
他想说没这回事,再一想厉晓雪必然要问,那叶小姐为什么说谎,这他还真不好解释,于是干脆恍然大悟说:“啊,对了,上个月有那么一次,她司机病假,我去送了她一回,但不是那天。你八成是听错了吧。”
魏群这个人给小雪的感觉总是这样,真一句假一句,圆滑世故。出小区的时候她也看见了,门口的牌子上确实写着“汀兰苑”的字样,也许是他讲的那样,一切皆是误会 ,偏偏他这一晚连篇累牍地替自己老板解释,叫她不可不信,又不能全信。
午夜的街道灯影渐稀,出了市区上了去集末的高速,世界更加安静起来,公路沿着护城河边延伸,黑沉沉的夜晚,河对岸是依稀灯火,头顶月朗星稀。魏群似乎很久才重新找到话题,笑着说:“据说过几天就是super moon,一年里月亮离地球最近的一天。”
头顶一轮满月,灿烂得近乎橙色。她又想起小时候的事,她喜欢对阿远说,上弦月代表分离,下弦月代表重逢。
说起来令人丧气,她总是在莫名其妙的时刻想起阿远,一抬头,一低头,几乎每时每刻。
魏群自顾自不紧不慢说得饶有兴趣:“记得当初认识头儿还是我大一的时候,头儿也不过是大二。学校组织大一新生献血,我正好去头儿他们寝室打牌,他寝室的一个人说,去年献血时花了五百块钱,请人代替的。我说敢情好啊,要是花五百块有人愿意,我也找人替。”
“后来头儿找到我,说五百块,他替我献。前一年替人献血的也是他,后来我才知道,就那年他已经替人献了一回,我是第二个。”
她禁不住被魏群的话题吸引,他一定也察觉了,朝她狡黠地笑了笑,随后继续说:“那时候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个怪人。我听人说,大一的时候他在食堂帮忙,人家欺负他新来乍到,每次赶上食堂买米,一整车的米都是他一个人背进仓库,一背就是整整一天。他还给人送过快递,骑一辆破自行车,风吹日晒城南城北地跑,他又特别拣天气热的时候去,因为气温三十度以上老板加两块钱冷饮费。他每年拿几万块钱的奖学金,暑假找到去香港给有钱人做家教的肥差,吃穿可以不成问题,可是开学还继续一天打三份工,居然还要为几百块钱去卖血。那时候我只觉得,哇,就算只是爱财,那么拼,这家伙也必定是个狠角色!”
“一来二去我们就混熟了,大二下学期,他又找到我,说他付我两千块,一学期所有他觉得没用的课都由我替他点卯儿。嘿嘿,我那时候并不知道他整天往外跑是干什么,反正我答应了,替他上了不少大课,直到毕业马哲老太太都以为孟怀远就是我。可收了钱我也觉得挺不好意思,两千块,他得献四次血!特别是大三那年,他穷得饭卡里一分钱都没有,还住了一次院,我帮他打个水,借本书,什么跑腿的事也常帮他做。”他呵呵笑了两声:“你说大内总管,也有点道理。”
她没想到他在大学里仍然这么拚命,可还是不以为然:“什么伤天害理,坑蒙拐骗,你也可以替他做?”
魏群双眼直视前方,顿了顿才说:“我觉得吧,头儿就是那么个人,可以为五百块献血,也可以花两千块请人上课。什么事不管别人怎么想,孰轻孰重,他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我从没见过比他人生目标更坚定的人,有种舍身成魔万劫不复的决绝。”他认真地推了推眼镜:“后来我毕业,他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干,我想也没想就同意了。他认准的事,我相信他。”
看得出来,他说这话是真心的。小雪忍不住问:“你和他认识那么多年,一定知道他的第一桶金是怎么来的吧?”
魏群眼神一闪,笑了笑:“这个,我可没机会见证。我进他公司的时候,他十桶金都有了。”